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联网,部分图片非真实图像,仅用于叙事呈现,请知悉
仲由(子路),是夫子最忠勇却也最鲁莽的弟子。
他信奉利剑的直接,总觉得老师那套“仁”与“礼”的处世哲学太过迂回。
这一路上,从集市强行出头惹来乡民围攻,到渡河的鲁莽决断险些酿成灭顶之灾,他每一次的“对着干”,都换来了更狼狈的失败与更深的困惑。
他终于忍不住当众质问:“老师,您这么做也太绕弯子了!”
而这一次,在因他“善举”而导致的断粮绝境中,夫子没有指责,只是疲惫地指向一只聒噪的乌鸦,抛出了一个彻底改变他命运的悬念:“仲由,你若朝它扔石子,它会叫得更凶,还是会安静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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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鲁国暮春的空气里,漂浮着新翻泥土的腥甜和淡淡的野花香气。但这股本该沁人心脾的味道,钻进孔子师徒一行人的鼻孔里,却只剩下长途跋涉的疲惫与前路未卜的迷茫。
那辆简陋的牛车,车轴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仿佛一个不堪重负的老人。夫子孔丘,端坐在车上,身形清癯,面容虽带倦色,一双眼睛却依旧像深潭般宁静。他结束了在卫国的周游讲学,未能谋得一官半职以施展抱负,如今正颠沛于前往陈国的路上,队伍里的气氛,就像这暮春时节的天气,时而晴暖,时而又会毫无征兆地飘来一片阴云。
仲由,也就是弟子们平日里称呼的子路,正大步流星地走在车队的最前方。他身材魁梧,一身布衣也掩不住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悍勇之气。腰间的长剑随着他的步伐有节奏地晃动,剑穗上的红缨,像一团跳动的火焰,正是他此刻心情的写照——烦躁,且不耐。
他回头瞥了一眼慢悠悠的牛车,又看了看这条坑坑洼洼、仅容一车通过的偏僻小路,终于忍不住,粗声大气地向身旁的子贡抱怨起来:“子贡,你说老师是怎么想的?放着平坦的官道不走,非要拣这种羊肠小道。这得走到猴年马月才能到陈国?要是遇上什么歹人,连个躲闪的地方都没有!”
子贡,这位日后将富甲一方的儒商,此刻还只是个言语温和的青年。他抹了把额头的汗,劝慰道:“仲由师兄,老师这么走,想必有他的道理。官道上车马喧嚣,耳根不得清净,这条路虽难走些,却能静心思考学问,不也挺好?”
“好个屁!”仲由的嗓门一下子提了上来,惊得路边草丛里几只觅食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思考学问?咱们现在连下一顿饭在哪儿都不知道,还思考什么学问!依我看,就该快马加鞭赶到都城,凭老师的才学,见着了陈国公卿,还愁没有咱们的容身之处?”
他的声音很大,坐在车上的夫子自然听得一清二楚。夫子没有回头,只是将目光从远处的田野收回,落在仲由那被汗水浸湿的宽厚背影上,眼神里掠过一丝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宠溺的包容。
这个弟子啊,就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质地坚硬,棱角分明,浑身都是用不完的力气和一颗滚烫的心,却总是用最直接、也最容易伤人的方式去冲撞这个世界。
正说着,前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乡野集市,人声鼎沸,给这沉闷的旅途带来了一丝生气。师徒们决定在此稍作歇息,补充些饮水和干粮。
集市不大,三教九流混杂其间。仲由天生一副警惕的性子,护在夫子身侧,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扫视着周围每一个人。突然,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从不远处的人群中传来。
“你这外地佬,少来这套!这布料明明只值三百钱,你开口就要五百,把我们当傻子不成!”一个本地口音的壮汉,唾沫横飞地指着一个外乡客商的鼻子骂道。
客商身材瘦小,抱着一匹靛蓝色的布料,急得满脸通红:“这位大哥,这可是上好的鲁锦,从临淄运过来,路途遥远,五百钱真不贵了……”
“少废话!今天三百钱你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壮汉身后,又围上来两个膀大腰圆的同伴,摩拳擦掌,显然是准备仗着人多欺负人少。
周围的看客指指点点,却无一人敢上前说句公道话。
仲由的血一下子就冲上了头顶。他最见不得这种以多欺少、以强凌弱的局面。在他看来,这就是“义”字当头的时刻,是君子当仁不让的时刻。
“师兄,等等!”子贡看他脸色不对,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先别冲动,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再说。”
“问什么问!”仲由一把甩开子贡的手,他觉得子贡就是太“面”了,凡事思前想后,黄花菜都凉了,“道理明摆着,强买强卖,还有没有王法了!”
他分开人群,像一堵墙似的挡在了那名客商面前。他比那几个壮汉还要高出一个头,常年习武练就的肌肉块垒分明,再加上腰间那把泛着寒光的长剑,一股凌厉的煞气扑面而来。
“光天化日之下,欺负一个外乡人,你们还要脸吗?”仲有声如洪钟,震得周围人耳朵嗡嗡作响。
那为首的壮汉被他的气势镇住了,但很快,仗着本地人的身份和同伴的撑腰,又梗着脖子顶了回来:“你又是哪儿冒出来的?多管闲事!这是我们跟他之间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路见不平,人人得而管之!”仲由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眼神一凛,“我说三声,马上给这位客人道歉,然后滚开。否则,别怪我这把剑不认人!”
“一!”
“二!”
他那股子说一不二的狠劲,是真正上过战场、见过血的人才有的。那几个壮汉平日里不过是横行乡里,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互相对视了一眼,终究是没敢硬抗。为首的那个不情不愿地嘟囔了一句“算你狠”,便带着同伴悻悻地钻入人群,不见了。
一场风波,被仲由用最直接的方式瞬间平息。
他长舒一口气,感觉胸中一股豪气涤荡。他回过头,得意洋洋地望向站在人群外的夫子。那眼神仿佛在说:“老师,您看到了吗?这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干脆利落,比您讲一百句‘克己复礼’都管用!”他满心期待着,能从老师那里得到一句哪怕是点头的夸奖。然而,夫子的脸上却古井无波。他没有看仲由,甚至没有看那几个离去的壮汉。他的目光,只是淡淡地扫过那个还惊魂未定、抱着布料不知所措的客商,然后,便平静地转过身,对其他弟子说:“水都打好了吗?我们继续赶路吧。”
仿佛刚才那场剑拔弩张的冲突,那次仲由自以为是的“英雄壮举”,不过是路边的一块石头,根本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仲由脸上的得意笑容僵住了。一股巨大的失落感,像冰水一样从头顶浇下,瞬间熄灭了他心中的那团火焰。为什么?自己明明做的是对的,是行侠仗义,是维护公道,老师为何如此冷淡?他感觉自己像个卖力演出的戏子,演完了才发现台下最重要的那个观众早就离场了。
一种混杂着委屈、不解和隐隐不服的情绪,在他胸中开始翻腾、发酵。他想开口问,却又拉不下脸,只能闷着头,一言不发地跟在队伍后面,脚下的石子被他踢得乱飞。
队伍默默地前行,气氛比之前更加压抑。仲由的脑子里乱成一团麻,他怎么也想不通老师的态度。难道老师不赞成自己这么做?可这明明是符合“义”的啊!难道要像子贡那样,磨磨唧唧,等那客商被打个半死再出手?他越想越觉得是老师太迂腐,太不近人情。
他们走出集市约莫五里路,官道愈发偏僻,两旁是半人高的荒草。就在这时,后方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喧嚣的叫骂声。
“就是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外地人帮着外地人欺负咱们,今天非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仲由猛地回头,只见尘土飞扬中,二三十个手持锄头、木棍的乡民正气势汹汹地追了过来。为首的,正是刚才在集市上被他吓退的那几个壮汉。他们竟然纠集了更多的乡亲,将孔子一行人团团围住,一个个面带怒色,情绪激动。
很显然,仲由的“硬碰硬”,非但没有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反而像捅了马蜂窝,激化了矛盾,把整个团队都拖入了更大的危机之中。本地人对外地人的排斥,被他那不问青红皂白的强硬态度彻底点燃了。
“一群刁民!”仲由又急又怒,他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他觉得自己的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尊严也受到了挑衅。“噌”的一声,他拔出了长剑,剑身在阳光下闪着森森寒光,厉声喝道:“我看谁敢上前一步!”
弟子们都慌了神,一个个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行囊或木杖,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牛车上的夫子。他们就像一群受惊的雏鸟,本能地望向自己的主心骨,等待着他发号施令。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危急关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夫子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尤其是仲由,都匪夷所思的举动。
他没有下车,没有呵斥,甚至没有看一眼那些围上来的乡民。他只是缓缓地弯下腰,在车上解下了自己那双磨脚的草鞋,脚底已经被粗糙的麻绳磨出了红印。然后,他转过身,不慌不忙地从行囊里翻找起来,过了一会儿,找出一小片备用的布条和一根骨针,就那么施施然地坐在颠簸的牛车上,低下头,开始专心致志地修补起那只破旧的草鞋来。
阳光穿过稀疏的树荫,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洒下斑驳的光点。他的动作很慢,很稳,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仿佛眼前这几十个手持凶器的愤怒乡民,不过是田间随风摇曳的稻草人。
仲由彻底懵了。他握着剑的手,僵在半空中。
他预想过老师会生气,会责骂他鲁莽,会指挥大家突围,甚至会害怕得不知所措。他想过一万种可能,却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种。
修鞋?在这种时候?
他内心的情绪,在短短一瞬间,从愤怒和准备战斗的激昂,急转直下,变成了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困惑,甚至还夹杂着一丝被抛弃的恐慌。老师这是……放弃我们了吗?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这比直接骂他一顿,甚至打他一顿,都让他感到无力和茫然。他觉得自己的大脑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搅乱了,完全无法理解老师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02
时间,在夫子穿针引线的动作中,仿佛被拉长了。
那群围上来的乡民,本来是喊打喊杀、气势汹汹而来,可他们的拳头,却打在了一团最柔软的棉花上。他们预想的对方或是惊慌求饶,或是拔剑相向,但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衣着朴素的老人,在安安静静地补鞋。
这场景太过诡异,以至于他们高涨的怒火,像是被一瓢冷水浇下,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发作了。叫骂声渐渐稀落下来,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握着锄头木棍的手,也显得有些尴尬。
就在这时,夫子补好了鞋,重新穿上,然后才慢悠悠地抬起头,望向为首的那个壮汉。他的目光温和而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或敌意。
“老乡,”夫子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看你们这身打扮,都是这附近的庄稼人吧?今年的雨水还行吗?地里的麦子长势如何?”
这几句完全出乎意料的家常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另一个话匣子。那为首的壮汉愣住了,他准备了一肚子的狠话,此刻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农时和收成,才是他一年到头最关心的事。
他下意识地回答道:“雨水倒还行,就是前阵子闹了几天虫,还好治得早……”
“哦?闹的是什么虫?是蝗蝻还是螟虫?”夫子饶有兴致地追问。
气氛,就在这一问一答之间,奇异地缓和了下来。
子贡见状,立刻心领神会。他上前一步,对着众人深深一揖,满脸歉意地说道:“各位乡亲,实在对不住。我这位师兄,性子直,脾气冲,刚才在集市上多有得罪。他也是看那位客商孤身一人,心生不忍,绝无偏帮外人之心。我们师徒一行路过此地,多有叨扰,还请各位海涵。”
说着,他从行囊里取出几串出门时备下的铜钱和一些精致的小玩意儿,塞到为首几人手里,又说:“这点不成敬意,算是给我师兄赔罪,还请各位大哥拿去给兄弟们买碗酒喝,解解乏。”
伸手不打笑脸人。
对方先是服软,又是赔礼,还送上钱物,那几个壮汉的怒气早已消了大半。再加上夫子那几句问农时的家常话,让他们觉得眼前这群人并非什么恶人,不过是一群赶路的书生。
为首那人挠了挠头,把木棍往地上一扔,粗声粗气地说:“算了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们走吧,以后让他脾气收敛点!”
一场眼看就要流血的风波,就这么被子贡的口才和夫子的“不作为”轻易化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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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民们散去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仲由默默地收回长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知道,这次又是自己错了。自己的“勇”和“义”,最终却需要老师的智慧和子贡的“世故”来收场。这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
可让他更加难受的是,从始至终,夫子都没有看他一眼,更没有因为他惹了祸而批评他一个字。这种被彻底无视的感觉,比任何严厉的责骂都让他如坐针毡。他宁愿老师痛骂他一顿,也好过现在这样,把他当成空气。
他像一个做错了事,却又倔强地不肯承认的孩子,憋着一肚子的话,却不知道如何开口。他与老师之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厚墙。
师徒一行人历经波折,终于抵达了陈国都城。暂时在一处旧友提供的院落里安顿下来。仲由以为,到了这里,老师总该开始着手拜见公卿,为实现政治抱负而奔走了。
谁知,夫子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却是向人打听:“我听闻这陈都城南的陋巷之中,住着一位技艺超群的斫琴师,其人性格孤僻,不与达官贵人往来,不知可有此事?”
有人证实确有其人。夫子听后,兴致勃勃,第二天一早便准备了些薄礼,打算亲自前去拜访。
这个决定,在仲由看来,简直是不可理喻。
“老师!”他终于忍不住,在夫子临出门前,拦住了他。他憋了几天的情绪,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口,“我们千里迢迢来到陈国,不是为了游山玩水,也不是为了寻访什么匠人!当务之急,是赶紧整理我们的学说,去拜见陈司寇、陈司城!谋得一席之地,推行我们的仁政大道,这才是正事啊!”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急切和不解:“抚琴弄乐,不过是末流小道,茶余饭后的消遣罢了,于治国安邦到底有什么用处?您把时间浪费在这种地方,弟子实在想不通!”
颜回、子贡等几位师兄弟都在场,听了仲由这番话,都有些尴尬。他们知道仲由是出于好心,但这话说得太直,也太冲,几乎是在指责老师不务正业。
夫子停下脚步,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激愤的弟子,没有与他争辩。他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深意,拍了拍仲由的肩膀,说:“仲由啊,你的心思,我懂。但治国如烹小鲜,急不得。有些事情,比拜见公卿更重要。”
说完,他便不再解释,带着颜回等人,自顾自地绕过仲由,向院门外走去。
仲由伸着手,僵在原地。他又一次被无视了。他感觉自己所有的热血、所有的忠诚,都打在了一团棉花上,软绵绵的,毫无着力之处。一股强烈的逆反心理涌了上来。
好,您要去,您就去吧。我倒要看看,一个弹琴的糟老头子,能给您什么治国安邦的良策!
他没有跟去,而是转身回到了院子中央的空地上。“噌”地一声,再次拔出了他的长剑。他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来表达他的不满和他的“正确”。
他开始在院子里大声练习剑术。剑风呼啸,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簌簌”的声响。他一边舞剑,一边故意提高了嗓门,口中念念有词,反复吟诵着那些他最信奉的句子:
“大丈夫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君子之志,在四方,岂能沉溺于靡靡之音!”
他的声音雄浑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吼出来的,故意想让已经走远的夫子一行人听到。这是一种无声的抗议,一种“软对抗”。他想用这种方式告诉老师:您的路走偏了,我仲由,才是坚守着我们最初理想的那个人!
他舞得汗流浃背,直到筋疲力尽,才拄着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觉得心里那股憋闷之气,总算出了一些。
傍晚时分,夫子一行人回来了。
仲由坐在石阶上,擦拭着他的宝剑,眼角的余光却一直瞟着院门口。他看到老师和颜回他们,脸上都带着一种他看不懂的表情,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被深深触动后的宁静与陶醉。
“师兄,你没去真是太可惜了!”颜回一进院子,就兴奋地跑到他身边,“那位公输前辈,真乃神人也!他斫的琴,木料、工艺、音色,无一不是绝品。我们有幸听他弹了一曲《高山流水》,那琴声……那琴声仿佛能洗涤人的灵魂,能让人忘却一切烦恼和疲惫。我终于明白老师为何说‘尽善尽美’了。”
仲由“哼”了一声,没有接话。他心里不屑地想:不就是弹个曲子吗,能有多神奇?
这时,夫子走了过来。他手里,正捧着一把琴。那是一把素琴,通体没有任何雕饰,连漆都没有上,只是呈现出木料本身古朴的纹理和色泽。看得出来,这把琴的年代已经很久远了。
夫子没有对仲由说什么,只是走到屋檐下的石案边,将那把素琴轻轻放下,仿佛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他从行囊里拿出自己擦脸用的软布,一点一点,极其温柔地擦拭着琴身上的灰尘。他的眼神里,满是获得知音般的珍爱与满足。
仲由坐在那里,看着老师专注而陶醉的神情,再看看那把在他眼里平平无奇的木头琴,他下午那场轰轰烈烈的“示威”,瞬间变得无比滑稽和可笑。他所有的力量,所有的呐喊,都像是打在了空处,没有引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一股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和挫败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第一次,不是因为做错了事,而是因为坚持自己认为“对”的事,而感到了深刻的自我怀疑。
难道……真的是我错了吗?
那琴声里,到底藏着什么我完全不懂的东西?老师的世界里,到底还有多少是我无法理解的领域?他看着老师的侧影,第一次感到,自己和老师之间,隔着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
03
在陈国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夫子终究没能得到当权者的重用,他那套以“仁”与“礼”为核心的政治蓝图,在这些只顾眼前利益的诸侯眼中,显得太过理想和遥远。于是,师徒一行人再次踏上了旅途,这次的目的地,是南方的蔡国。
离开陈都后,他们所走的路途愈发艰难。连日的阴雨让道路变得泥泞不堪,而更大的考验,还在前头。
这日午后,他们被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拦住了去路。河面宽阔,水流湍急,发出“哗哗”的怒吼声,仿佛一条巨龙横亘在天地之间。河岸边,只有一条孤零零的渡船停靠着,船身老旧,木板的缝隙里长满了青苔。一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船夫,正懒洋洋地躺在船头,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子贡上前询问渡河的价钱。那船夫斜着眼打量了他们一番,看到他们一行人衣衫朴素,行囊单薄,便狮子大开口,报出了一个高得离谱的价钱。
“什么?过个河要这么多钱?你这跟抢有什么区别!”一名年轻的弟子忍不住叫了起来。
船夫“嘿嘿”一笑,吐掉嘴里叼着的草根,慢悠悠地说:“就这个价。爱坐不坐。这方圆几十里,就我这一条船。你们要是有本事,自己飞过去啊。”
弟子们囊中羞涩,哪里付得起这么昂贵的渡河费,一时间都围着船夫理论起来。但那船夫就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任凭他们说破嘴皮,就是不肯降价。
仲由的火气“噌”地一下又顶了上来。他最恨这种趁人之危的小人。他二话不说,走到河边,脱下鞋履,卷起裤腿,小心翼翼地向河里走了几步,试了试水深。冰冷的河水没过他的膝盖,水流的力量很大,但他感觉,凭自己的力气,勉强能够站稳。
他退回到岸上,拧了拧湿透的裤腿,回头对众人大声说道:“这船夫分明就是敲诈勒索!我刚才下去试了,这河水虽然急,但还没到能把人冲走的份上!你们看,下游不远处那片河道更宽,水流肯定要缓一些,河床看着也不深,我们完全可以手拉着手,从那里涉水过去!何必在这里受这老东西的鸟气!”
颜回听了,连忙上前劝阻:“师兄,不可!这水流看着平缓,实则暗藏凶险。水底的情况我们一无所知,万一有深坑或者暗流,那就太危险了!老师年纪大了,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就是因为老师年纪大了,我们才更不能被这奸商盘剥!”仲由的声调更高了,他觉得颜回他们就是胆小怕事。他拍着自己坚实的胸膛,把矛头直接对准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夫子。
“老师!”他几乎是用一种挑战的语气喊道,“您总是教导我们‘临事而惧,好谋而成’,弟子不敢或忘!但有时候,过于谨慎,就是怯懦!就是对恶行的纵容!今天这件事,弟子已经‘谋’过了,我有十足的把握能带大家过去!请您信我一次,我仲由的判断,绝不会错!我们自己走过去,把这笔冤枉钱省下来,还能多买好些天的干粮!”
这番话,掷地有声,在场的每一个弟子都听得清清楚楚。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建议了,这几乎是在公然挑战夫子作为团队领导者的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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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由把自己的判断和夫子的“谨慎”放在了对立面,逼着夫子做出选择。他被前几次的压抑和不解冲昏了头脑,他太想证明一次,自己的方法,自己的“勇”,是对的,是有效的。
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夫子,空气仿佛凝固了。那个船夫也饶有兴致地抱着胳膊,准备看这群书生的笑话。大家都以为,夫子就算不勃然大怒,也定会严厉地斥责仲由的鲁莽和僭越。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夫子静静地看了仲由足足有几秒钟。那眼神深邃如海,看不出喜怒。然后,他缓缓地,却异常清晰地点了点头。
“好。”
夫子只说了一个字。
所有人都愣住了。
然后,夫子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
“仲由,你既然如此有把握,今日,我们便都听你的。你来带路。”
这句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石化了,包括始作俑者仲由自己。
他先是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怀疑自己听错了。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自豪感和使命感,如山洪暴发般席卷了他的全身。老师……老师竟然同意了!他竟然把所有人的安危,都交给了我!
在这一刻,之前所有的委屈、不解、烦躁都烟消云散。他觉得老师终于认可了自己,终于看到了自己的价值。他挺直了腰杆,感觉自己浑身充满了无穷的力量。
“好!老师,各位师兄弟,你们就瞧好吧!”他意气风发地一挥手,“都把鞋脱了,裤腿卷高,跟紧我!”
他第一个走下河滩,向着他选定的那片看似平缓的水域走去。弟子们虽然心中忐忑,但既然老师都发话了,也只好纷纷效仿。夫子也在子贡的搀扶下,最后一个走进了冰冷的河水。
起初的一段路,还算顺利。水流虽然冰冷刺骨,但确实只到小腿深处,仲由更加得意了,回头对大家喊道:“看吧,我就说没问题!”
可是,当他们走到河中央时,情况突变。
河床不再是平坦的沙石,而是布满了大大小小、长满滑腻青苔的鹅卵石。脚下根本无法踩实,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涂了油的珠子上。更可怕的是,河面的平缓只是一种假象,水面之下的暗流汹涌澎湃,像无数只看不见的手,疯狂地拉扯着他们的双腿。
“啊!”一名年轻的弟子突然脚下一滑,惊叫一声,整个人向后倒去,眼看就要被急流卷走。
“小心!”站在他身后的子贡眼疾手快,一把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自己也踉跄了几步,才勉强站稳。
所有人都吓出了一身冷汗。队伍一下子停滞下来,大家手拉着手,在湍急的河水中瑟瑟发抖,进退两难。回去?已经走了一半,回去同样危险。前进?前方的水势看起来更加莫测。
仲由的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涔涔而下。他引以为傲的自信,正被这冰冷的河水一点一点地冲刷、瓦解。他所谓的“判断”,原来是如此的幼稚和致命。他感觉自己的脸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仿佛被全天下人抽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他颤抖着回过头,望向队伍后方的夫子。
只见夫子面色凝重,嘴唇因为寒冷而有些发白。他一手拄着木杖,一手被颜回紧紧搀扶着,花白的胡须被水汽打湿,凌乱地贴在胸前。他走得异常艰难,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但是,他的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责备,没有愤怒,也没有后悔。他只是沉默地,一步一步,异常坚定地,跟着自己这个鲁莽的弟子,走向未知的危险。
正是这份沉默,这份无言的跟从,像一把最锋利的锥子,狠狠地扎进了仲由的心脏。这一刻,他宁愿老师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宁愿老师用戒尺狠狠地抽他。可老师什么都没做。老师只是用自己的身体,去承担他仲由一个错误决定所带来的所有后果。
仲由的心,比脚下的河水还要冰冷,还要煎熬。他第一次感到,所谓的“勇”,在真正的智慧和担当面前,是多么的渺小和可笑。
04
那条河,他们最终还是挣扎着过去了。
当最后一个人浑身湿透、踉踉跄跄地爬上对岸时,所有人都瘫倒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好几位年长一些的弟子,因为在冰冷的河水里泡了太久,上岸后便开始浑身发抖,嘴唇发紫,显然是染上了风寒。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去指责仲由。但这种死一般的寂静,比任何声嘶力竭的控诉都更具杀伤力。仲由跪坐在泥地里,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狼狈不堪。他不敢去看任何人的眼睛,尤其是夫子的。他知道,自己的一个鲁莽决定,差点把整个团队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一股无地自容的羞愧感,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夫子被弟子们扶着,脸色苍白,但他上岸后的第一句话却是:“快,生火。把湿衣服都脱下来烤干,别都病倒了。”
他依旧没有对仲由说什么。他只是默默地接过弟子递过来的火石,亲自点燃了一堆篝火,然后把自己那件半干的外袍脱下来,盖在了一位已经开始发烧的弟子身上。他默默地为大家烤着衣服,仿佛刚才那场生死考验,只是一次寻常的涉水。
仲由看着在火光中明明灭灭的老师的侧脸,心里五味杂陈。他想跪下去认错,可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知道,简单的“我错了”三个字,根本无法弥补他犯下的过错。
这次渡河的折腾,不仅让队伍元气大伤,更严重的是,耽误了整整两天的行程。他们原本就不充裕的干粮,开始变得捉襟见肘。而最后的希望,是几块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腊肉。
这几块腊肉,并非普通的食物。他们是几位家境尚可的弟子,在拜师时交纳的“束脩之礼”。在那个年代,这几乎是最贵重的学费。夫子一直没舍得吃,说要留到最困难的时候。现在,最困难的时候到了。
夫子将这几块珍贵的腊肉,交给了队伍里最稳重、最细心的颜回保管,并且制定了极其严格的分配计划:从今天起,每人每天,只能分到指甲盖大小的一小片,用来佐着难以下咽的麦饼,补充些许盐分和体力。
这几块腊肉,成了维系整个团队生命的最后希望。
仲由因为内疚,主动承担了所有的重活累活,每天只睡三四个时辰,不是去探路,就是去拾柴。他想用这种方式,来赎自己的罪。
一天傍晚,队伍在一座早已荒废的破庙里休整。庙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更添了几分凄冷。大家正围着一小堆篝火,啃着干硬的麦饼,庙门口传来了一阵虚弱的呻吟声。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抱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蹒跚着走了进来。那妇人面黄肌瘦,嘴唇干裂,显然是逃难的饥民。她怀里的孩子,更是瘦得皮包骨头,闭着眼睛,气息奄奄,小脸蜡黄,嘴唇已经有些发紫。
妇人看到庙里有人,有火光,仿佛看到了救星。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用尽全身力气,向着夫子等人磕头,声音嘶哑地哀求:“各位大爷,行行好吧……我的孩子……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求求你们,给口吃的吧……一口就行……救救我的孩子……”
她一边说,一边砰砰地磕着响头,额头很快就渗出了血迹。
庙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弟子们看着那可怜的孩子,无不心生恻隐。可是,他们自己的处境也同样艰难。那仅剩的几块腊肉,是他们所有人的命根子。给了她,他们自己怎么办?
所有人都沉默了,内心在同情与现实之间剧烈地挣扎。
仲由死死地盯着那个快要断气的孩子。那孩子发紫的嘴唇,像一根针,狠狠地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的脑海里,瞬间回想起夫子无数次的教诲——“仁者爱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他觉得,这就是“仁”在对他进行考验。如果见死不救,自己读那么多圣贤书,又有什么用?跟那些冷漠的路人,又有什么区别?
他内心的“仁义”和“血性”,再一次战胜了所谓的“理智”。他觉得,之前在集市,在河边,自己或许错了,但这一次,他绝不能再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才是老师教导的精髓!
他看了一眼正在分发麦饼、注意力都在众人身上的颜回,又看了一眼闭目养神、仿佛睡着了的夫子。一个大胆而冲动的念头,在他脑中形成。
他悄悄站起身,借着去角落解手的由头,绕到了存放行囊的地方。他知道颜回把那包腊肉放在了哪个行囊里。他心脏“砰砰”狂跳,做贼似的左右看了看,然后迅速地打开行囊,将那油纸包摸了出来。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那包沉甸甸的、几乎是他们全部希往的腊肉,一大半都掰了下来,然后快步走到庙门口,趁着夜色和众人的不注意,一把塞进了那个妇人的怀里。
“快走!别让人看见!带着孩子,找个地方躲起来吃!”他压低声音,急促地说道。
那妇人摸到手里那油腻温热的东西,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和感激。她想跪下再磕头,被仲由一把拉住:“快走!”
妇人抱着孩子,千恩万谢,踉踉跄跄地消失在了夜雨之中。
仲由做完这一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感觉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践行了老师的“仁道”。他甚至有些得意,觉得自己在关键时刻,比所有师兄弟都更有担当,更懂得“仁”的真谛。他偷偷藏好了剩下的那一小部分腊肉,回到了火堆旁,心脏还在狂跳,但内心却充满了救赎般的快感。
然而,他所谓的“善举”,却为整个团队埋下了一颗最致命的炸弹。
两天后,那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变成了一场连绵不绝的瓢泼大雨。山洪暴发,冲毁了前方的道路,他们被死死地困在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坳里。
最后的一点麦饼也吃完了。
饥饿,像一头无形的猛兽,开始疯狂地吞噬着每个人的体力和意志。起初,大家还能靠喝水、说笑来分散注意力。但很快,所有人的肚子里都像是有一团火在烧,胃里绞痛,四肢无力。弟子们一个个饿得眼冒金星,脸色蜡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破庙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哗哗的雨声。
颜回的脸色也变得异常难看。他搀扶着同样虚弱的夫子,决定把最后那点“束脩”拿出来,哪怕每人只能舔一下,也能补充点盐分。
可是,当他颤抖着手打开那个油纸包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本该沉甸甸的油纸包,此刻却轻飘飘的。里面,只剩下可怜的一小角,还不够一个人塞牙缝的。
“肉呢?!”颜回的声音因为震惊和虚弱而变了调,“那么大一块腊肉……去哪儿了?!”
一瞬间,所有虚弱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颜回手中的油纸包上。那空空如也的景象,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所有人心中最后的一点希望之火。
夫子缓缓地睁开眼睛,他没有看颜回,也没有看那块肉,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了人群角落里的仲由身上。
仲由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如纸。他知道,再也瞒不住了。在老师那洞察一切的目光下,他感觉自己仿佛被扒光了衣服,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形。
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破庙里,死一般的寂静。
仲由颤抖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老师……肉……是我拿的……”
他不敢抬头,但能感觉到,几十道目光,像刀子一样,齐刷刷地刺在了他的背上。那目光里,有震惊,有不解,但更多的是因饥饿而近乎扭曲的怨恨。
他听到了子贡的倒吸冷气声,听到了其他师兄弟虚弱的、不敢置信的呻吟。他知道,自己那所谓的“善行”,在此刻,却成了将所有同门、将自己最敬爱的老师,亲手推入死亡深渊的催命符。
他趴在地上,额头抵着潮湿的泥土,羞愧、悔恨、恐惧、绝望……所有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大网,将他死死缠住。他等待着,等待着他生命中最严厉、也最应得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