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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灭吴三桂满门却漏掉一子,与陈圆圆在贵州隐居,后代已有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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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黔东南的雾气笼罩着连绵起伏的群山。

通往岑巩县马家寨的最后一段路,车是开不进去的。

清史专家李治亭教授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青石板上,这石板路显然刚被雨水冲刷过,滑腻异常。

他扶了扶眼镜,镜片上立刻蒙上了一层白雾。

作为国内首屈一指的清史权威,他一辈子都在和故纸堆打交道,这种田野考察,尤其是深入到这种“毛细血管”尽头的村寨,实在不是他所擅长的。

“李教授,慢点,就快到了。”

走在前面的县宣传部副部长黄透松精神头很足,他回头招呼着,声音洪亮。

李治亭摆摆手,喘了口气:“黄部长,我还是觉得……有点太离奇了。”

他这次应邀前来,是为了一桩“悬案”。

起因是几年前上海商务印书馆征集《名人词典》的吴三桂词条资料,黄透松偶然想起了本地一个“荒诞不经”的传说,并上报了上去。



“吴三桂后裔隐居于此?”李治亭自言自语,摇了摇头,“昆明城破,吴氏满门抄斩,这是铁案。

康熙的手段,还能有漏网之鱼?”

黄透松笑了笑,停下脚步,指着前方雾气中显露出的一个寨门:“李教授,不管您信不信,马家寨到了。

我们这寨子,怪得很。”

李治亭抬眼望去,一个古朴的寨门立在山口,上书三个大字:“马家寨”。

“这寨子,有三大怪。”黄透松伸出手指。

“第一怪:名不副实。”黄透松领着李治亭走进寨门,

“您看,这叫马家寨,可您进去打听打听,全寨两百多户,一千多口人,全姓吴,一个姓马的都没有。”

李治亭的脚步顿了一下。

全姓吴?他心中的一丝疑虑开始松动。

“第二怪:这寨子的布局。”

他们一走进寨子,李治亭立刻感觉到了。

这里的巷道出奇的高,两侧都是近两米半的青砖墙,把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

更要命的是,七拐八绕,每一条巷子看上去都一模一样,青石板路,青砖墙,同样的转角。

“黄部长,这……”

“您看出来了?”黄透松压低了声音,“外人进来,没人带,根本走不出去。

我们当地人说,这寨子是个迷魂阵。

您是专家,您看看,这像什么?”

李治亭停下脚步,他闭上眼,将自己置于高处,脑中飞速构建着刚才走过的路线。

他猛地睁开眼:“这不是民居的布局。

这是……这是军屯的变体!是八卦阵的防御工事!”

黄透松重重地点头。

李治亭的心跳开始加速。

一个全姓吴的村寨,用着明末清初的军事防御布局,还叫“马家寨”?

“那……第三怪呢?”

“第三怪,在他们祖祠。”

黄透松没有再多话,领着李治亭穿过三条一模一样的巷子,来到寨子中心一座最气派的建筑前。这是一座祠堂,门面已经斑驳,但依旧威严。

李治亭抬头,当他看清祠堂门匾上刻着的三个大字时,他这位见惯了皇家档案的清史专家,竟感到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稳。

门匾上写着“延陵堂”。

黄透松在旁边轻声问:“教授,‘延陵’……是个什么说法?”

李治亭没有回答,他伸手颤抖地扶着门框,口中喃喃自语,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

“延陵……平西王,吴三桂……吴三桂的别号,就叫‘延陵’!”

祠堂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光线照了进去。

一个穿着靛蓝色对襟衫的沉默老人,正背对着他们,站在堂前。

他就是这一代的“秘传人”。

老人没有看他们,只是手里拿着一块白布,在反复擦拭着一块神主牌。

李治亭的目光扫过那一排排牌位,最后落在了老人手里的那块上。

那是一块……没有任何字迹的空白牌位。

黄透松上前,用当地的方言恭敬地说了几句。

老人缓缓地转过身,他的目光像寨子里的老井,深不见底。

李治亭定了定神,走上前,恭敬地鞠了一躬:“老先生……我是专家李治亭,研究清史。

冒昧来访,只想请教……这‘延陵堂’的来历?”

老人看了他许久,那目光仿佛能穿透李治亭的眼镜,看进他脑子里的所有学识。

老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用一种沙哑的、仿佛从三百年前传来的声音反问道:

“李教授,你研究清史。

你只知道康熙爷在昆明满门抄斩,吴家死绝了……”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问:

“可你知不知道,清兵当年,到底在找谁吗?”

不等李治亭回答,老人将那块空白牌位小心翼翼地放回原位,转身向外走:“跟我来。”

他领着李治亭和黄透松,穿过祠堂,走向寨子的后山。那里是一片被严密保护的墓地。

老人停在一块并不起眼,甚至有些简陋的墓碑前。墓碑上的字迹已被风雨侵蚀,但依旧可辨。

李治亭和黄透松凑了上去,借着昏暗的天光,一字一字地读了出来:

“故先妣吴门聂氏之墓位席”

“吴门……”李治亭皱起眉,“吴家的人,这没错,可……‘聂氏’?”

他看向“秘传人”,满脸困惑:“老先生,既然姓吴,为何是‘聂氏’?是……是陈圆圆的墓吗?可她也不姓聂啊?”

“秘传人”佝偻着身子,抚摸着冰冷的墓碑,像是在安抚一个沉睡的灵魂。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秘传人”转过身,浑浊的眼睛在薄雾中对上了李教授震骇的目光。

“这个女人,就是你们口中的‘红颜祸水’,陈圆圆。”

“而我们马家寨的祖宗,就是清廷以为早就杀绝了的——吴应麒。”

老人的声音不大,却仿佛一道惊雷,劈开了三百年的时光。

至于为什么姓聂,当然不是乱取的。

李治亭的思绪被这道雷火猛地拽走,越过清廷的史书,越过昆明的血海,直直坠入了那个风雨飘摇的“大周”皇宫。

1678年,衡州。大周皇宫。

吴三桂,这位曾经的大明平西伯、大清平西王、如今的大周昭武皇帝,正躺在冰冷的龙床上,奄奄一息。

他称帝才刚刚五个月。

龙袍是崭新的,但他的人却已经枯朽。

帐外,军报一封比一封紧急。清军的铁蹄正踏碎他用半生基业换来的皇帝梦。

“水……水……”

吴三桂在病榻上挣扎着,金黄色的被褥下,是他瘦骨嶙峋的身体。

一个身影立刻上前,端起参汤,小心地用银匙喂到他嘴边。

这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将领,面容沉毅,眉宇间却带着一丝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忧虑。

“皇……皇上,喝药了。”他低声道。



吴三桂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他盯着眼前的将领,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忽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凤儿……我儿……你来了?”

将领端着汤碗的手猛地一颤。他叫吴应麒,史册上,他是吴三桂的侄子,吴三凤的儿子。

“皇叔,”他压低声音,纠正道,“侄儿是应麒。”

“不……你就是凤儿……”吴三桂神志不清地抓住他的手,力气大得惊人,“你……你大哥在北京……没了……吴家……吴家就剩你和世璠了……”

吴应麒心中一痛,不再辩驳,只是默默地让他抓着。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女声从屏风后传来:

“让他歇着吧,这参汤吊着他的命,也吊着我们所有人的命。”

吴应麒回过头。只见一个身着素服的宫装丽人缓缓走出。

她看上去年近四十,但岁月似乎格外优待她,除了眼角一丝淡淡的纹路,依旧风华不减。

只是,那双曾经颠倒众生的桃花眸里,此刻只剩下冰川般的冷静。

她就是陈圆圆。

吴应麒恭敬地起身,退到一旁,低头唤了一声:“母亲。”

这个称呼,他从小叫到大。

在平西王府,所有人都知道,吴应麒虽是“侄子”,却是由陈圆圆一手带大,视同己出。

陈圆圆没有看病榻上的吴三桂,只是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条缝。

冰冷的秋雨立刻混着血腥味扑了进来,让吴三桂剧烈地咳嗽起来。

“母亲,皇叔他……”

“他活不过今晚。”陈圆圆平静地关上窗,打断了他。

吴应麒浑身一震。

“应麒,”陈圆圆转过身,目光如刀,直刺他的双眼,“‘大周’完了。

你皇叔的皇帝梦,该醒了。

现在,轮到我们……该怎么活下去了。”



当晚,三更。

吴三桂在剧烈的呕血中驾崩。

整个皇宫哭声一片,却透着一股末日来临的仓惶。

在吴三桂的灵柩前,陈圆圆没有哭。

她将吴应麒单独叫到了密室。

没有眼泪,没有哀悼。

陈圆圆摊开的,是一张贵州、湖南交界的舆图。

“应麒,你看这里。”她的手指点在一个几乎无人知晓的地名上——岑巩。

“母亲,这是何意?”

“昆明的吴世璠,是个无能的傀儡。

你皇叔一死,他就是清廷最大的目标,是明面上的‘饵’。”

陈圆圆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而你,吴应麒,在清廷的档案里,你只是个‘侄子’。

你不是吴应熊那样的质子,你不在北京的必杀名单上。”

她抬起头,盯着吴应麒:“这就是我们的生机。”

吴应麒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母亲……你是要我……放弃昆明?放弃世璠侄儿?”

“是。”陈圆圆斩钉截铁,“不是放弃,是‘弃车保帅’。”

“清廷要的是吴家绝后,吴世璠守不住昆明,他死定了。

但你必须活下去。”

陈圆圆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虎符,拍在吴应麒的手中。

“你皇叔……你父亲,”她第一次在吴应麒面前改了口,“他神志不清时,总叫你‘凤儿’。

他心里明白,你大哥死了,你才是他的儿子。”

吴应麒的虎目瞬间红了。

“这支兵符,能调动一个人。一个你父亲临死前,最信任的悍将。”

“马宝。”陈圆圆道,“他现在是吴军的指挥,但他只听你父亲的。

你去告诉他,这是你父亲……不,是‘太上皇’的遗命。”

“让他用昆明城,用吴世璠,用他自己的命,替我们把清军的视线,死死地钉在云南。”

陈圆圆握住吴应麒的手,冰冷的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

“你要做的,不是当什么大将军去殉国。

你是吴家的血脉,你的任务……”

“是活下去。”

1679年,

吴三桂的死讯,迅速在昆明城中蔓延开来。

尽管丧钟被压抑着,尽管继位的“大周皇帝”吴世璠、在王府内举行了仓促的登基仪式,但所有人都闻到了一股腐烂的气息。

吴世璠年少,既无其祖的枭雄之姿,也无其父的隐忍之智。

他更像一只被困在龙袍里的惊惶的兔子。

而此时的吴应麒,正站在昆明城头,遥望北方。

清军的包围圈正在收紧。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枚虎符,陈圆圆的“弃车保帅”计划,在他脑中反复回荡。

这是一个近乎冷酷的计划,要用他名义上的侄子、现任的“皇帝”吴世璠的命,去换他和“母亲”陈圆圆的生路。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吴应麒回头,只见一员虎背熊腰的悍将正大步走来。

此人满脸虬髯,目露精光,正是吴三桂麾下第一悍将,如今的“大周”大将军——马宝。

马宝是对吴三桂最忠心不二的将领。

“马将军。”吴应麒点头致意,将他引入一旁的箭楼密室。

“应麒将军,”马宝声如洪钟,带着焦躁,“衡州失守,皇上六神无主。

你我必须死守昆明,为主上报仇!”

吴应麒沉默地关上门,点亮了油灯。

“马将军,我这里有一样东西,你先看看。”

他没有多言,只是将那枚小小的虎符,放在了马宝面前的桌案上。

马宝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他认得这枚虎符。

这是吴三桂的私印,是调动贴身卫队和执行最机密任务的信物,连吴世璠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这是……太上皇的?”

“是‘母亲’……是陈夫人给我的。”吴应麒沉声道,“也是太上皇的意思。”

马宝的眼神从震惊变为疑惑,最后变为一种深沉的了悟。他猛地抬头,盯着吴应麒:“太上皇……有遗命?”

“有。”吴应麒迎着他的目光,“遗命不是死守,是‘弃车’。”

马宝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戎马半生,岂能不明白这两个字的重量。

“车……是谁?”他沙哑地问。

“是你,是我,是昆明城,也是……”吴应麒艰难地开口,“也是吴世璠皇帝。”

“放肆!”马宝一掌拍在桌上,桌案应声而裂,“你要我等做不忠不义之徒,献城投降?!”

“恰恰相反。”吴应麒的声音比他更冷,“马将军,清廷要的是吴家绝后。

吴世璠守不住昆明,你我也守不住。

我们全死在这里,才是对太上皇最大的不忠!”

“清军的注意力,必须死死地钉在昆明城,钉在一个‘吴三桂继承人’的身上。

这个人,必须是吴世璠。”

吴应麒走上前,逼视着马宝:“而我,将带着太上皇的灵柩(衣冠冢)和陈夫人,从清军的视野里彻底消失。



为吴家,保留最后一丝血脉。”

“这……就是太上皇的遗命。

而执行这个计划,需要你。”

马宝的胸膛剧烈起伏,他闭上眼,仿佛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良久,他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死志。

“……我明白了。”他缓缓道,“太上皇的血脉,比昆明城重要。

应麒将军,你要我怎么做?”

“第一,”吴应麒道,“从即日起,你我二人在所有军事会议上要假装不合。”

“第二,你要接管昆明的所有防务,摆出与清军决一死战的姿态,吸引他们全部的目光。”

“第三,我会以‘收拢残兵’、‘开辟第二战场’为由,带我的亲兵离开昆明。

我这一走,必须是‘失踪’或‘战死’。”

马宝看着眼前的“侄子”,这个他一直以为只是个普通将领的青年。

他忽然明白了,这才是吴三桂真正藏起来的“儿子”。

“好。”马宝重重地点头,抽出腰刀,在手臂上划出一道血口,“我马宝对天起誓,昆明城破之日,便是我马宝尽忠之时。

只要我一息尚存,绝不泄露将军和夫人半个字!”

计划,开始了。

1680年,昆明城外。

清军围城日紧,马宝果然成了吴军最后的“战神”。

他调兵遣将,顽强抵抗,让清军吃尽了苦头。

而在昆明城内,平西王府的后院,陈圆圆则做出了一个“符合所有人预料”的举动。

她解散了府中所有仆人,散尽了金银珠宝,对外宣称,看破红尘,已在五华山的寺庙中带发修行,日夜为“太上皇”吴三桂祈福,不问世事。

一个王朝末路的“红颜祸水”,选择青灯古佛,这是多么合情合理的归宿。

清军的探子,也只是将此事当作战报的边角料,一笔带过。

1681年初,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

在一次“军事冲突”中,吴应麒“愤而”与马宝决裂。

他当众摔了假兵符,大骂马宝刚愎自用,然后带着自己的几百亲兵,“愤而出走”,宣称要去城外“收拢溃兵”,再也不回昆明。

马宝“气得”下令紧闭城门,宣布吴应麒“叛逃”。

吴应麒的队伍,就这样消失在昆明城外的风雨中。他们没有走远,而是在城外的密林中潜伏了三天。

三天后,大雨依旧。

一队“叛军”趁夜突袭了五华山。

寺庙的尼姑们惊慌失措,只见这群士兵冲入后院,不由分说,带走了正在“念经”的陈圆圆,以及……一口早已备好的、据说是吴三桂的“衣冠冢”灵柩。

这群人,连同“红颜祸水”和“叛军首领”的灵柩,没有奔向任何一个战场,而是调转马头,一头扎进了东侧最幽暗、最深邃的群山之中。

那个方向,是贵州。

昆明城头,马宝站在风雨中,遥望吴应麒消失的方向。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任务,只剩下最后一个。

他转过身,面对着城下黑压压的清军大营,缓缓抽出了佩刀。

1681年,

昆明城已经是一座被死亡笼罩的孤岛。

清军的重炮日夜不停,城墙多处塌陷。

马宝身披染血的重甲,站在城头,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

自从吴应麒“叛逃”,陈圆圆“被掳”之后,城内的所有防务、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了他一个人身上。

他知道自己守不住。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不是在守城,他是在“演戏”。

他要用昆明城内上万人的性命,为那个“弃车保帅”的计划,演好最后一场大戏。

他必须让清军相信,吴三桂所有的反抗力量、所有的忠诚,都和他马宝一起,被埋葬在这座城里。

“将军!城……城破了!西门……西门守不住了!”一个士兵连滚带爬地跑来,脸上混着血和泪。

“慌什么!”马宝一脚踹开他,“跟我来!”

他提着九环刀,冲向西门。

那里,清军正像黑色的潮水一样涌入。

“马宝在此!谁敢上前!”他一声怒吼,声震四野,连斩数名清兵。

他如同一尊浴血的战神,用自己最后的生命,实践着对吴三桂的诺言。

但,一切都是徒劳的。

一个时辰后,平西王府,如今的“皇宫”内。

年少的“皇帝”吴世璠,看着冲天而起的大火,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他没有勇气面对城外的清军,只是颤抖着,在后宫中悬梁自尽。

吴世璠的死,宣告了“大周”的彻底灭亡。

马宝的亲兵在巷战中死伤殆尽。

他自己也被数不清的长矛和朴刀逼入了一个死胡同。

他背靠着一面已经被熏黑的照壁,胸口、大腿上插着三支断箭。

“降不降?”清军将领,定远平寇大将军赉塔骑在马上,冷冷地看着他。

马宝“呸”地吐出一口血沫,混着一颗被打掉的牙。

“我马宝,只降太上皇,你们这群鞑子……也配?”

“拿下!要活的!”赉塔大怒。

马宝大笑着,挥刀自刎,但清军的戈矛更快,数杆长枪同时刺出,钉住了他的四肢,将他死死地钉在了墙上。

昆明,清军大营。

马宝被绑在刑架上,浑身血污,但那双眼睛依旧如鹰隼般锐利。

赉塔亲自审问他。他最关心的,只有两个问题。

“马宝,吴世璠已死,吴氏一族尽数伏法。”赉塔的声音冰冷,“本将军给你个机会,说出两件事,饶你不死。”

马宝闭着眼,仿佛没有听见。

“第一,吴三桂征战一生,所敛巨额宝藏,藏于何处?”

马宝没有反应。

“第二,”赉塔的声音沉了下来,“吴应麒,在何处?”

听到这个名字,马宝的眼皮猛地跳动了一下,他睁开了眼。

“呵……”他笑了,笑声嘶哑,“吴应麒?哈哈哈哈……”

赉塔皱起眉:“你笑什么?”



“我笑你们这群蠢猪!”马宝啐了一口血,“你们也在找那个不忠不义的叛徒?”

“叛徒?”赉塔一愣,这和他得到的密报似乎吻合,吴应麒与马宝不和,愤而出走。

“那个懦夫!”马宝“愤恨”地吼道,“昆明危急,他身为吴家子侄,不想着死战报国,却在城破前几月,就带着亲兵和……和那个妖妇陈圆圆跑了!”

“他早就和我不和,”马宝继续“演”着,将那场“冲突”的戏码做足,“他怕我夺他兵权,更怕死!他背叛了皇上!”

这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完全印证了清军的猜想。

一个贪生怕死的“侄子”,在末日来临前,卷走了吴三桂的女人和亲兵,仓皇逃命。

“他逃向何处了?”赉塔追问。

“我怎么知道?!”马宝怒吼,“许是钻进深山当野人,许是早就被乱军杀了!这种无义之徒,不值得本将记住!”

赉塔盯着马宝的眼睛,看了许久。

他没有得到宝藏的下落,但得到了吴应麒的“下落”。

一个贪生怕死的、失踪的“侄子”,已经不成气候。

在清廷看来,吴三桂的“嫡孙”吴世璠已死,这场叛乱的核心就已经熄灭。

吴应麒,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余孽”,清军的重心是追缴残敌和镇压地方,而不是去深山老林里搜捕一个“懦夫”。

“好,很好。”赉塔站起身,“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那就没用了。”

他挥了挥手:“吴贼余党,凌迟处死,传首九边。”

三天后,昆明市集。

马宝被押上刑场。他遍体鳞伤,但脊梁依旧挺得笔直。

刽子手的刀,一刀刀割下他的皮肉。这是世上最残酷的刑罚。

围观的百姓,有的在哭,有的在骂。

马宝没有发出一声惨叫。

在剧痛和生命的流逝中,他的意识开始模糊。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雨夜,吴应麒在城外与他遥遥一拜。

他知道,他多受一刻的酷刑,昆明城内的清军多一份“大功告成”的喜悦,吴应麒和陈圆圆的队伍,就能在贵州的深山里,多走一里路。

他的血,流尽了。

在咽下最后一口气时,马宝的头颅,费力地转向了东方。

那是贵州的方向。

在昆明城东百里之外的云贵交界密林中,一支狼狈不堪的队伍正在泥泞中跋涉。

“母亲,您……您再坚持一下!”吴应麒背着一个虚弱的女人,声音沙哑。

陈圆圆趴在他的背上,气息微弱,高烧不退。

马宝用他惨烈的死亡,成功地将清军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仇恨,都吸引到了昆明城。

他为这支队伍,赢得了最宝贵的——时间。

马宝的血,在昆明的市集上流干。

而他用性命换来的时间,正在贵州深山的瘴气中被一寸寸吞噬。

云贵交界,黔东南密林。

“咳……咳咳……”

吴应麒的背上,陈圆圆发出了微弱的咳嗽声。

她的身体滚烫,高烧已经持续了三天。

“母亲,再忍忍,我们……我们马上就找地方歇脚。”吴应麒的声音沙哑,他自己的嘴唇也已干裂起皮。

他们只剩下了不到三十人。

这支曾经的王府亲兵,如今看起来比乞丐还要狼狈。

他们不敢走官道,不敢靠近任何村镇,只能一头扎进这片自古被视为“蛮荒之地”的原始森林。

这里的敌人,比清军的刀锋更可怕。

一声惨叫,队伍最后面的一名士兵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他的脸孔瞬间变成了青紫色,脖子上两个小小的血洞,正在渗出黑血。

“蛇!是五步蛇!”

恐慌瞬间爆炸开来。

吴应麒猛地回头,将陈圆圆轻轻放下,抽出佩剑。

但太晚了,那士兵只是抽搐了几下,就没了声息。

“将军……没救了。”一个老兵颤抖着说,“这鬼地方……这瘴气,这毒虫……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吴应麒的心沉到了谷底。

这已经是一个月内,他们非战斗减员的第十个人。

有的是被毒蛇咬死,有的是染上了“瘴气”,上吐下泻,几天就脱了相,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队伍抛下。

“我们没有错。”吴应麒将剑插回鞘中,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厉,“把他的干粮和水拿上。

挖个坑,埋了。”

他背起陈圆圆,继续向前。

“将军……我的腿……”又一个士兵倒下了,他捂着肚子,开始剧烈地呕吐。

“将军,求求您,别丢下我……”

吴应麒的牙关咬出了血。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那张绝望的脸。

“把你的刀,给他。”吴应麒对身边的老兵说。

老兵一愣,随即明白了,他解下腰刀,放在那个呕吐的士兵手里。

士兵瞬间懂了,他停止了哀求,只是绝望地抓着刀,看着队伍渐渐远去。

吴应麒没有回头。

他怕自己一回头,就再也走不动了。

他想起马宝临别时的眼神,想起父亲临终时的嘱托。

又过了七天,他们彻底断粮了。

随行的亲兵只剩下了最后七个。

他们被一条湍急的河流拦住了去路。

秋汛的河水黄浪翻滚,根本无法渡过。

“天……天要亡我吴家……”一个士兵“噗通”跪倒在地,放声大哭。

绝望,如同这密林中的瘴气,彻底笼罩了所有人。

“都别动!”

吴应麒突然低吼一声,他警觉地侧耳倾听。

在哗哗的水声中,他听到了另一种声音——“沙沙”的,是脚步踩在腐叶上的声音。

七个亲兵立刻拔刀,将吴应麒和陈圆圆护在中间,结成了一个小小的刀阵。

“什么人?!”吴应麒用剑拨开灌木。

只见河对岸,一个身披兽皮、手持弩箭的精悍男子,正冷冷地看着他们。

他梳着奇怪的发髻,皮肤黝黑,一看就不是汉人。

是本地的苗人。

那苗人猎户也十分警惕,他手中的弩箭已经对准了吴应麒。

两拨人隔着一条绝望的河流,对峙着。

吴应麒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他知道,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他缓缓地、缓缓地将剑插回地上,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然后,他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动作。

他没有去拿怀里藏着的金银,而是从自己贴身的颈脖上,解下了一块玉佩。

那是一块上好的和田玉,雕着麒麟,是陈圆圆在他九岁时,亲手为他戴上的。

“朋友!”吴应麒大喊,他指了指玉佩,又指了指自己背上昏迷的陈圆圆,再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药……食物……”

那苗人猎户眯起了眼。

他看懂了这群人的狼狈,看懂了那个男人对背上女人的珍视,更看懂了……那块玉佩的价值。

猎户沉默了片刻,收起了弩箭。他指了指河流的上游,做了一个“跟上”的手势,然后转身消失在了林子里。

“跟上他!”吴应麒立刻背起陈圆圆。

他们沿着河岸,在泥泞和峭壁上又跋涉了近两个时辰,终于在河流拐弯处,发现了一座颤巍巍的、由藤蔓和木头搭成的简陋吊桥。

过了吊桥,那猎户正等在那里。

吴应麒将玉佩递了过去。

猎户接过玉佩,冰凉的触感让他确认了这是真货。

他点了点头,从背篓里掏出几块干硬的兽肉和一竹筒水,递了过去。

“不够……远远不够……”吴应麒抓住他的手,指着高烧的陈圆圆,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出了陈圆圆教他的计划。

“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坝子……我们要住下!还有这个!”

吴应麒又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一柄镶嵌着红蓝宝石的匕首。

这是吴三桂的随身之物。

苗人猎户的眼睛亮了。

他看了一眼这群汉人。

一个能打的将军,七个忠心的士兵,还有一个病重的女人。

他们虽然狼狈,但不是流寇。

猎户点了点头。

他收下匕首,背起背篓,朝林子深处一指。

“跟我来。”他吐出了三个生硬的汉字。

他们又走了整整一天,翻过了一座几乎没有路的山。

当他们从一片浓雾中穿出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在群山的环抱中,出现了一块天然的、与世隔绝的小盆地。

这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只有一条隐秘的小路可以进出。

“就是这里了……”

吴应麒喃喃自语。

而他背上,一直昏迷不醒的陈圆圆,在这一刻,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

她看着这片云雾缭绕、如同世外桃源的“坝子”,虚弱地笑了。

她抓着吴应麒的衣襟,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活路,就在这里了。”

那片云雾缭绕的“坝子”是真正的天赐之地。

吴应麒和他的七名亲兵,展现了军人惊人的执行力。

他们用从苗人猎户那里换来的工具,在那个冬天到来之前,奇迹般地搭建起了几座粗陋但坚固的木屋。

那名苗人猎户没有再来过。

吴应麒付出的那柄“太上皇”的匕首,既是买命钱,也是封口费。在这片蛮荒之地,一个信守承诺的猎人,有时比一支军队更可靠。

队伍里唯一的“外人”那名苗人猎户消失后,这片坝子,成了吴应麒、陈圆圆和七名亲兵的“孤岛”。

伤势和高烧退去后,陈圆圆迅速恢复了她“智囊”的本色。

她没有沉浸在逃亡的狼狈中,而是立刻着手,为这个新生的“家族”订立规则。

一个寒冷的夜晚,在那间最大、最坚固的木屋里,这将是他们未来的祠堂,九个男人,吴应麒和七名亲兵,以及吴应麒的一个幼子围着火堆,陈圆圆坐在主位。

“我们活下来了。”她开口,声音平静而有力,“但从今天起,‘吴应麒’和‘陈圆圆’必须‘死’。”

“夫人,我等明白!”一名老兵立刻表态,“我等誓死追随将军,永不泄密!”

“不。”陈圆圆摇了摇头,“光靠誓言是守不住秘密的。

能守住秘密的,只有‘规矩’。

而且是血都不能洗掉的规矩。”

她看向吴应麒:“应麒,我们得给这个地方,取个名字。”

吴应麒沉思片刻:“这里全是我们吴家人,不如就叫‘吴家寨’,或者‘隐龙村’……”

“糊涂!”陈圆圆厉声打断他,“‘吴’!天下间,清廷最想找的,就是这个姓!我们怎能自己竖起靶子?”

“那……”吴应麒一时语塞。

陈圆圆的目光扫过火堆,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

“我们能活在这里,不是靠你我,也不是靠太上皇的威名。”她的声音低沉下去,“是靠一个人,用他在昆明市集上的千刀万剐,用他的血肉,为我们换来的时间。”

吴应麒的身体猛地一颤,他双拳紧握,虎目通红。

“马宝将军……”

“对。”陈圆圆一字一顿地说,“从今往后,此地,名为‘马家寨’。”

“我们全寨姓吴,寨子却姓马。”

“这是第一层‘障眼法’。

更是要我们吴家子孙,世世代代,记住这份血债。

我们欠马将军的。”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朝着昆明的方向,重重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光有名字,还不够。”陈圆圆继续说,她的思维无比清晰,“应麒,你带兵多年,这寨子的布局,你来定。”

吴应麒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是,母亲。”他站起身,用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这坝子易守难攻,但万一清兵搜山,摸了进来,我们不能束手待毙。”

“我们的房子,不能随便盖。

所有巷道,必须按照‘八卦阵’的方位来建。

巷道要高,墙体要厚,而且每一条巷子,都要修得一模一样。”

“匪盗进来,会迷路。清兵进来,”他眼中闪过一丝杀气,“会死在里面。”

这是第二条规矩:寨子,必须是堡垒。

最后,陈圆圆看向了吴应麒那个年仅十岁的儿子。

“最后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陈圆圆对吴应麒说,“我们的族谱呢?”

“已经烧了。”吴应麒道,“入山时就烧了,片纸未留。”

“烧了好。”陈圆圆点头,“族谱,就是清廷的索命状。

从今以后,马家寨不立文字族谱。

我们的历史,我们的来历,我们的血海深仇……”

她转向那个男孩:“孩子,你要用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头脑,“用这里记下来。”

“我等绝不敢忘!”七名亲兵齐声道。

“你们会忘的。”陈圆圆冷冷地说,“你们的儿子会忘,孙子会忘。太平日子过久了,没人会记得这些。”

她深吸一口气,说出了她最后的,也是最核心的计划。

“从今天起,马家寨设立‘秘传人’。”

“每一代,只选一人。

这个人,必须是族内最稳重、最聪慧、最守口如瓶的。”

“我,就是第一代。”陈圆圆指着自己,“我会把所有的一切,吴三桂的雄心、马宝的忠义、我们的逃亡……所有的一切,都口述给应麒。”

“应麒,你是第二代。你要把它传给你最可靠的儿子。”

“一代,传一代。口口相传,绝不落一个字在纸上。”

“‘秘传人’的责任,就是在太平时节守住秘密,在灭顶之灾来临时……带着族人,知道该往哪里逃。”

“至于其他族人,”陈圆圆环视众人,“他们不需要知道真相。

他们只需要知道,我们姓吴,我们的祖祠,叫‘延陵堂’。”

“延陵?”吴应麒一愣。

“对。”陈圆圆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深意,“‘平西王’这个封号,太扎眼。

但‘延陵’这个别号,是他得意时自取的雅号。清廷不会注意,但我们自己知道,这就够了。”

“这是我们吴家,最后的尊严。”

那个夜晚,在黔东南的深山中,一个只有九个成年人和一个孩子的村寨,定下了三条延续三百年的铁律:

一、寨名“马家”,全族姓“吴”。

二、寨为“迷阵”,外人难出。

三、史不“立文”,口传“秘辛”。

在他们亲手搭建的“延陵堂”里,没有香火,没有牌位。只有吴应麒和他七个忠心耿耿的亲兵,对着陈圆圆,发下了最毒的血誓。

他们隐姓埋名的日子,开始了。

李治亭教授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块墓碑上。

“故先妣吴门聂氏之墓位席”。

“聂……聂……”他反复咀嚼着这个字,大脑飞速运转。

他作为清史专家,太清楚吴三桂的家族谱系了。

吴三桂的妻妾中,正妻张氏,妾室杨氏,爱妾陈圆圆,还有史料中零星记载的其他几人,没有一个姓“聂”的。



这是一个凭空冒出来的姓氏。

“老先生,”李治亭强压着激动,声音都有些发颤,“为什么是‘聂’?这……这和陈圆圆对不上啊。”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一个精心编造了三百年的谎言给骗了。

也许马家寨的人只是吴三桂的某支远亲,为了抬高身份,才牵强附会地扯上了陈圆圆?

“秘传人”老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老人没有恼怒,只是用那双看透了时光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李治亭。

“李教授,你是个读书人,你被书上的字给框住啦。”

老人缓缓开口,说出了这个秘密:

“她本姓陈。后来……进了姨夫家,又改姓邢。”

李治亭浑身一震。

陈……邢……

他像被闪电击中一般,猛地抬起头,视线再次撞向那块墓碑。

这两个字,在李治亭的脑海中轰然炸开。

他指着墓碑,手指抖得不成样子,连话都说不利索了:“‘陈’字,左边是‘阜’耳旁(阝)!‘邢’字,右边是‘邑’耳旁(阝)!都……都是‘耳朵’!!”

他死死盯住那个“聂”字。

一个“聂”字,由“耳”和“双”字构成。

“天……天啊……”李治亭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用‘聂’字,来代表她‘陈’、‘邢’两个带‘耳’的姓氏……这……这简直是……”

这简直是神来之笔!

这是一个藏在墓碑里,藏了近三百年的高级“密码”!一个只属于马家寨“秘传人”,用以验明正身的终极暗语!

“秘传人”老人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骄傲的表情。

“一个秘密,要守住三百年,就得藏在所有人都看得见,但所有人都看不懂的地方。”

老人抚摸着墓碑,仿佛在抚摸先祖的脸颊:“秘密,是会害死人的。

尤其是在康熙朝下,给‘逆贼’吴三桂和他的女人修坟,那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的思绪,仿佛飘回了那个规矩初立,但死亡威胁依旧笼罩的年代。

1728年,清雍正六年。

马家寨,“延陵堂”。

时光已经过去了近五十年。

当年的“坝子”早已成了一个初具规模的村寨,那些按八卦布局修建的巷道,在岁月中反复加固,变得幽深而坚固。

吴应麒已经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不再是那个背负血海深仇的将军,而是一个饱经风霜的族长。

他就是马家寨的第二代“秘传人”。

他当年的七个亲兵,也大多已经故去。

他们的子孙,构成了马家寨的第一批新生代。

“延陵堂”内,陈圆圆躺在床上,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她已经八十多岁了,当年的风华绝代,早已被黔东南的湿气和岁月磨平,只剩下一双依旧清亮的眼睛。

吴应麒跪在床前,拉着她的手,虎目含泪。

“母亲……您……”

“哭什么。”陈圆圆的声音已经很虚弱,但威严不减,“我活了这么久,早就赚够了。

昆明的血海,我闭上眼都能看见……马宝、世璠……我早该去见他们了。”

她喘了口气,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吴应麒的手:“应麒,我走了,你就要面对……最后一道难题了。”

“母亲请讲。”

“我死了,你总要给我个地方躺着。”陈圆圆看着他,“这块墓碑……你怎么刻?”

吴应麒的心猛地一沉。

他这才意识到,这是最要命的收尾。

一个坟墓,一块墓碑,就是一份铁证!是递给清廷的“罪证”!

“刻……‘陈氏’?”吴应麒试探着问。

“蠢话。”陈圆圆斥道,“天下姓陈的何止百万,但刚巧死在‘马家的,就叫清廷不起疑心吗?”

“那……立一块无字碑?”

“更不行。”陈圆圆摇头,“一块无名无姓的碑,立在吴家祖坟,由族长亲自祭拜。

这不就是明着告诉别人,这里面有天大的秘密吗?这叫‘此地无银三百两’!”

吴应麒彻底没辙了。

他发现,在“活下去”这门学问上,他这位母亲,才是真正的宗师。

陈圆圆看着他焦急的脸,虚弱地笑了。

她用枯槁的手指,在吴应麒的手心上,缓缓地划着。

先是一个“陈”字,然后是一个“邢”字。

吴应麒感受着那笔画,感受着那两个共有的“耳”旁。

最后,陈圆圆的手指,重重地、艰难地,划出了一个“聂”字。

“母亲……”吴应麒瞬间领悟,泪水夺眶而出。

“就叫……‘吴门聂氏’吧。”陈圆圆的声音低了下去,“一个听起来普普通通,毫无破绽的名字。

外人看不懂,我们自己人……我们的‘秘传人’,一看就懂。”

“这是……我给这个家,上的最后一把锁。”

说罢,她的手垂了下去,那双看透了世间繁华与血海深仇的眼睛,终于永远地闭上了。

李治亭教授站在“吴门聂氏”的墓碑前,久久无法言语。

他被这三百年前的智慧和隐忍,震撼到无以复加。

“秘传人”老人佝偻着身子,转身走向不远处。

“李教授,你看。”

他指着陈圆圆墓碑不远处,一个更不起眼的、几乎要被杂草淹没的土包。

那土包前,什么都没有。

没有墓碑,没有标记,就是一堆黄土。

“那……那又是谁?”李治亭小心地问。

“秘传人”没有回答,只是整理了一下衣衫,然后对着那黄土堆,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他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用一种近乎平铺直叙的语气说:

“那个,是我们名义上的老祖宗。”

“吴三桂的墓,连一个‘聂’字,都不配有。”

李治亭教授站在那片荒芜的土包前,久久没有动弹。

“秘传人”老人那句“他……连一个‘聂’字,都不配有”,像一把重锤,敲碎了李治亭对“皇权”二字的最后一点敬畏。

那个搅动了半个世纪风云的平西王,那个称帝五个月的“大周太祖高皇帝”,在他真正的后裔心中,竟然是这样一个“不配”的评价。

而那个被后世唾骂为“红颜祸水”的陈圆圆,却被用“吴门聂氏”这样藏着无上智慧的暗语,尊奉为真正的“先妣”。

这个家族的价值观,在三百年的血海中,已经彻底重塑了。

“我们不拜他。”

“秘传人”老人仿佛看穿了李治亭的所思所想,他转身往回走,声音平淡得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他给吴家带来的是灭门之祸。

是‘聂氏’和马宝将军,才给了我们这条活路。”

李治亭默默地跟在老人身后。

他们再次穿过那些迷宫般的巷道。

这一次,李治亭的感觉完全不同了。

这些不再是奇怪的建筑,而是一道道用血泪和恐惧筑成的防线。

他现在明白,马家寨防的不仅仅是清兵,更是防着自己血脉里那个“吴三桂”的、足以招来灭顶之灾的“原罪”。

一行人回到“延陵堂”。

堂内依旧昏暗,香火清冷。

“秘传人”老人吴永鹏,这是他的名字,走到那块空白的神主牌位前。

李治亭以为他要上香,但他没有。

吴永鹏将那块空白牌位,那块象征着“太上皇”吴三桂,却又不敢写下他名字的牌位从神龛上请了下来。

他捧着牌位,端详了片刻,然后用一种谁也想不到的方式,在牌位底座上轻轻一扭。

“咔哒”一声。

牌位的底座,竟然是一个机括!

一个中空的暗格,显露出来。

这三百年来,马家寨的历代“秘传人”,就是当着吴三桂的“面”,用他的牌位,藏着这个家族最核心的秘密。

李治亭屏住了呼吸。黄透松也瞪大了眼睛。

吴永鹏从暗格里,捧出了一个用层层油布包裹的、沉甸甸的长条形物体。

他将油布一层层解开,动作像是在对待一件最易碎的瓷器。

最后,一块巴掌大小、通体乌黑的金属牌,静静地躺在他布满老茧的手中。

那不是黄金,也不是白玉。那是一块令牌。

一块军令牌。

它在昏暗中,散发着森冷的寒光。令牌的正面,用篆文阳刻着两个大字:

李治亭“咚”地一声,一把握住了旁边桌子的边缘,才没让自己软倒下去。

他不用上手去摸,他一辈子都在研究这些东西。这块令牌的制式、包浆、以及“平西”二字那独有的飞白……

这是吴三桂的平西王府,才能发出的最高军令!

“老先生……这……这……”李治亭的声音已经完全沙哑。

“这是先祖吴应麒,从昆明带出来的,唯一一件信物。”吴永鹏的语气,却不像李治亭那般激动,反而充满了疲惫和沉重。

李治亭颤抖着问:“有……有这件东西,你们……你们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这……这比什么证据都……”

“拿出来?”吴永鹏抬起头,眼中第一次露出了近乎痛苦的神色,“李教授,你以为守着这个秘密,是荣耀吗?”

他指着那块“平西”令牌:

“我阿爷传给我阿爸时,是清朝末年。

他跟我阿爸说,‘这东西,是祸害,但也是我们的根。

守住了,不能丢。’”

“我阿爸传给我时,”吴永鹏的声音开始发抖,“是‘特殊年代’。

李治亭的心一紧。

“我阿爸,当着所有人的面,第一个带头把‘延陵堂’的牌匾给砸了。

他骂吴三桂是‘大汉奸’、‘反动派’,骂得比谁都狠。”

“那天晚上,”吴永鹏看着李治亭,“他把我叫到后山,在猪圈的粪坑里……掏出了这块用油布包好的令牌。

它在粪坑里藏了三个月。”

“我阿爸抱着我哭。

这牌子它证明我们吴家,是从昆明来的,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李治亭的眼眶湿润了。

他终于明白了“秘传之重”。

这三百年来,马家寨的“秘传人”们,独自背负着这个秘密。

在清朝,这个秘密是“灭门之祸”。

李治亭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次,不是拜历史,是拜这群背负着历史、艰难活下来的灵魂。

他直起身,用前所未有的郑重,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吴先生,那……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要告诉我?”

吴永鹏沉默了许久。

他缓缓地,将那块“平西”令牌,重新用油布包好,放回了空白牌位的暗格中。

他抬起头,望向“延陵堂”外,那些正在巷道里追逐嬉闹的孩子们。

“李教授,清朝亡了一百多年了。

‘特殊年代’,也过去了。”

“这个枷锁,我们背了十一代。太重了。”

“我,吴永鹏,是马家寨第十一代‘秘传人’。”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

“我不想再有第十二代了。”

“我们是吴三桂的后人,这没错。

但我们更是马家寨的人。

我们想活在阳光下。”

2015年,马家寨。

距离李治亭教授的第一次考察,又过去了五年。

马家寨后山的墓地,焕然一新。

那座曾被杂草淹没、连“聂”字都不配有的土包,被重新修葺。

一块崭新的大理石墓碑,终于立在了三百多年的风雨之后。

碑上,是第十一代“秘传人”吴永鹏亲手刻下的字:

“大周太祖高皇帝吴公三桂之墓”(衣冠冢)。

没有“平西王”,没有“逆贼”。他们用了吴三桂自己的国号,给了这位先祖一个家族内部的、最后的体面。



今天,是这块新碑落成的日子。

吴永鹏从李治亭教授手中,恭敬地接过了两幅卷轴。

这是他特意邀请李教授为先祖写的挽联。

李治亭展开卷轴,高声念出,声音在山谷中回荡。

“不计身后成败荣辱任人评说;”

“只求魂归故里世代相依。”

没有赞美,没有贬低。只有一种历经三百年的、和历史和解的淡然。

李治亭看着吴永鹏和马家寨的族人,恭敬地将挽联挂在了新墓的两侧。

阳光下,那些在“延陵堂”里被压抑了十一代的秘密,终于坦然地暴露在天光之下。

李治亭转过身,看着山坡下那个生机勃勃的村寨。

孩童们依旧在那些“迷魂阵”般的巷道里追逐嬉闹。

在他们眼中,那不是什么军事堡垒,只是一个绝佳的“躲猫猫”圣地。

李治亭心想:吴三桂和康熙,他们都败了。

康熙以为自己斩草除根,赢得了天下。

吴三桂以为自己称帝,是最后的赢家。

但真正的胜利者,是眼前这上千名正在耕作、嬉闹、繁衍的吴氏后人。

是那个被唾骂为“红颜祸水”的女人,和那个被史书遗忘的“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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