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破旧的窗沿往下淌,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扭曲的水痕。
十六岁的张俊达缩在厨房的角落,手里攥着半块干硬的馒头。
继母胡冬梅尖利的声音穿透雨幕,像刀子一样剐着他的耳膜。
“吃吃吃,就知道吃!养你还不如养条狗,狗还知道看家护院!”
少年低着头,睫毛上沾着水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紧紧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
客厅里传来父亲宋洪涛翻动报纸的细微声响,一如既往的沉默。
张俊达的目光掠过水汽朦胧的窗户,望向远处模糊的山峦轮廓。
那里埋着唯一给过他温暖的爷爷朱银锁。
老人粗糙的手掌,偷偷塞过来的热馒头,还有那句“男儿当自强”的叮嘱。
都成了遥远记忆中仅存的亮色。
十年了,他再没回过这个所谓的“家”。
甚至连这个城市,他都刻意避开。
直到那个授衔的夜晚,摄像机镜头对准他肩章上新添的星徽。
闪光灯亮起的瞬间,他恍惚又看见了爷爷欣慰的笑容。
却不知千里之外,电视机前有一张脸骤然失色。
胡冬梅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碎裂声被电视里热烈的掌声淹没。
她死死盯着屏幕上那张坚毅而熟悉的脸,恐慌如冰水浇透全身。
那个曾经被她非打即骂的少年,如今一身戎装,英气逼人。
而她丈夫宋洪涛的晋升评审,下周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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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雨下得更大了,砸在铁皮屋顶上噼啪作响。
张俊达蹲在地上削土豆,冻得通红的手指有些僵硬。
胡冬梅叉着腰站在厨房门口,新烫的卷发随着她说话一颤一颤。
“削个土豆都这么慢,你是存心磨蹭到吃晚饭是不是?”
她的声音又尖又细,像指甲刮过黑板。
张俊达没吭声,只是把削好的土豆放进水盆里。
水很冷,刺得他关节生疼。
“我跟你说话呢!耳朵聋了?”
胡冬梅几步上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削皮刀。
刀锋擦过指尖,留下一条细细的血痕。
张俊达把手缩回袖子,继续默默削着下一个土豆。
客厅里传来电视的声音,是父亲宋洪涛爱看的新闻节目。
“你看看人家孩子,哪个像你这样闷葫芦似的。”
胡冬梅的声音低了些,但依旧刻薄。
“成绩不好也就算了,连点眼色都没有。”
张俊达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女人的脸上扑着厚厚的粉,却盖不住眼角的细纹。
她嫁过来五年了,始终没给这个家添个一儿半女。
也许正因为这样,她才看自己格外不顺眼。
“看什么看?还不快点干活!”
胡冬梅被他看得不自在,转身走向客厅。
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笃笃的响声。
张俊达听见她娇滴滴地对父亲说:“洪涛,你看这孩子,说两句就不高兴。”
父亲含糊地应了一声,继续看着电视。
雨声渐大,掩盖了厨房里细微的抽气声。
张俊达把受伤的手指含在嘴里,铁锈味在舌尖蔓延。
他想起爷爷去世前,握着他的手说:“俊达,要忍耐。”
老人枯瘦的手很暖,眼神里满是心疼和不舍。
那时候他十一岁,还不完全明白“忍耐”是什么意思。
现在他懂了,可爷爷已经看不到了。
土豆削完了,他端着盆站起来,腿有些麻。
窗外天色暗沉,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胡冬梅又在客厅里喊:“把地拖了!满地的泥脚印,看着就心烦。”
张俊达放下盆,去卫生间拿拖把。
拖把很重,水桶也沉,他得用两只手才提得动。
卫生间镜子里的少年,脸色苍白,眼神黯淡。
才十六岁,眼角已经有了不符合年龄的疲惫。
他撩起袖子,胳膊上还有前几天被打的淤青。
胡冬梅下手总是很有分寸,不会留下太明显的痕迹。
至少不会让父亲难做。
“磨蹭什么呢?是不是又想偷懒?”
女人的声音又追了过来,带着不耐烦。
张俊达深吸一口气,提着水桶走出卫生间。
客厅里,父亲正在点烟,胡冬梅挨着他坐下。
她斜睨了张俊达一眼,嘴角撇了撇。
宋洪涛吐出一口烟圈,目光掠过儿子,很快移开。
“快点拖完地去做作业。”他终于开口说了句话。
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胡冬梅立刻接话:“就他那成绩,做不做作业有什么区别。”
张俊达没说话,只是用力拧干拖把。
水花溅起来,打湿了他的裤脚。
拖把在地面上划出长长的一道水痕,很快又干涸。
像某些伤痕,表面看不出,其实一直在那里。
02
夜深了,雨终于停了。
张俊达躺在床上,饿得睡不着。
晚饭他只吃了半碗米饭和几根青菜。
胡冬梅说男孩子吃太多会发胖,影响长个子。
其实是她把红烧肉都拨到了父亲碗里。
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他轻轻起身,从床底摸出一个小铁盒。
打开盒子,里面是半块已经干裂的月饼。
这是去年中秋节爷爷偷偷塞给他的。
老人当时笑得像个孩子,皱纹都舒展开来。
“俊达,藏好了,别让你妈看见。”
爷爷总是叫胡冬梅“你妈”,尽管没有血缘关系。
他说这样叫显得亲,后妈也是妈。
可张俊达知道,爷爷心里明白得很。
月饼已经硬得像石头,他还是小心地掰了一小块。
含在嘴里,慢慢化开,有一丝淡淡的甜。
这让他想起更小的时候,爷爷带他去赶集。
集市上人山人海,爷爷紧紧抓着他的手。
“跟紧了,别走丢。”
老人的手掌粗糙温暖,让他觉得安全。
他们会在集市角落的小摊吃馄饨。
爷爷总是把馄饨都捞给他,自己喝汤。
“爷爷不爱吃馅,你正在长身体,多吃点。”
后来他才知道,爷爷不是不爱吃,是想省给他。
最难忘的是那个冬天的早晨。
胡冬梅因为他打翻了一杯牛奶,罚他不许吃早饭。
他饿着肚子去上学,走到半路实在走不动了。
爷爷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从怀里掏出个热馒头。
馒头用油纸包着,还冒着热气。
“快吃,别让人看见。”
爷爷左右张望着,像做贼一样。
他狼吞虎咽地吃,爷爷就在旁边看着。
眼神里有心疼,也有无奈。
“俊达啊,男儿当自强。”
爷爷摸着他的头,手有些抖。
“现在苦一点没关系,将来要有出息。”
那时候他不完全明白“出息”是什么意思。
但现在,每次挨打受骂时,他都会想起这句话。
月光移动,墙上的影子变了形状。
楼下传来胡冬梅和父亲的说话声。
似乎是在商量明天回她娘家的事。
“不带俊达去了,孩子多了闹得慌。”
胡冬梅的声音清晰地传上来。
父亲含糊地应着,没有反对。
张俊达把剩下的月饼放回铁盒,小心藏好。
饿的感觉反而更明显了,胃里一阵阵抽痛。
他想起爷爷去世前那个晚上。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很刺鼻。
爷爷握着他的手,力气大得不像个病人。
“一定要考上大学...走出这个家...”
老人的眼睛浑浊,却异常明亮。
后来他才知道,爷爷是撑着最后一口气等他。
就为了说这几句话。
月光洒在枕头上,像一层薄霜。
张俊达闭上眼睛,努力不去想饿的感觉。
明天还要上学,还有一场数学考试。
胡冬梅说考不好就别想再读书了。
虽然知道她可能只是吓唬人,但他还是害怕。
书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爷爷说过,读书能改变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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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数学考试的成绩下来了,78分。
张俊达捏着卷子,手心出汗。
这已经是他最好的成绩了,但还是不够。
班主任说这次题目难,及格的人都不多。
可他知道胡冬梅不会满意。
放学路上,他走得很慢,希望天永远不要黑。
但路总有尽头,家还是到了。
胡冬梅正在院子里晾衣服,看见他回来,停下手。
“考得怎么样?”她问,眼睛盯着他手里的卷子。
张俊达把卷子递过去,没说话。
女人的脸色瞬间沉下来,像夏天的雷雨云。
“78分?你还有脸回来?”
她把卷子揉成一团,扔在他脸上。
纸团打在他额头,不疼,但羞辱感火辣辣的。
“我每天辛苦挣钱供你上学,你就考这点分?”
胡冬梅的声音越来越大,邻居家的狗叫了起来。
张俊达低着头,看着地上的纸团。
那上面有一道题他本来可以做对的。
如果昨晚不是被罚洗衣服到半夜的话。
“说话啊!哑巴了?”
胡冬梅用力推了他一把,他踉跄着撞在墙上。
后背撞得生疼,但他还是没出声。
他知道,越是反抗,惩罚会越重。
这是多年总结的经验。
宋洪涛下班回来,正好看到这一幕。
他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径直走进屋里。
胡冬梅更来劲了,指着他的鼻子骂。
“看看你爸都不愿意搭理你,废物一个!”
晚饭时,气氛更僵了。
胡冬梅把盘子摔得砰砰响。
“别给他盛饭,考成这样还有脸吃饭?”
宋洪涛盛饭的手顿了顿,还是给儿子盛了一碗。
但很小的一碗,刚好盖住碗底。
张俊达默默吃着,菜咸得发苦。
胡冬梅故意放多了盐,他知道的。
夜里,他饿得睡不着,偷偷下楼找吃的。
厨房里什么也没有,连剩饭都被倒掉了。
他打开冰箱,看到一盘红烧肉。
应该是明天要招待客人的。
犹豫了很久,他还是伸手拿了一小块。
肉很香,他舍不得嚼,慢慢含在嘴里。
就在这时,灯突然亮了。
胡冬梅站在门口,脸上是得意的笑。
“好啊,学会偷东西了!”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宋洪涛也被吵醒了,披着衣服过来。
“怎么回事?”他问,语气疲惫。
胡冬梅指着张俊达,像抓住罪犯的警察。
“你儿子偷吃肉!我说最近冰箱里老是少东西!”
张俊达想解释,但嘴里还有肉,说不出话。
而且他知道,解释也没用。
宋洪涛看着他,眼神复杂。
有失望,有心痛,但更多的是不耐烦。
“你怎么能偷东西?”父亲问,声音低沉。
这不是疑问,是定罪。
张俊达把嘴里的肉咽下去,喉咙发紧。
“我饿了。”他说,声音很小。
胡冬梅冷笑:“饿?晚饭没吃吗?分明是惯出来的毛病!”
宋洪涛叹了口气,转身去找什么东西。
张俊达知道要发生什么了,身体开始发抖。
但他没有求饶,只是站着,像等待审判的囚犯。
皮带抽在身上的声音很闷,像打在沙袋上。
第一下很疼,后来就麻木了。
他数着,一共七下。
爷爷去世后,这是父亲第一次打他。
胡冬梅在旁边看着,嘴角有若有若无的笑。
打完,宋洪涛把皮带扔在地上,声音嘶哑。
“滚出去,我没你这样的儿子!”
门在身后关上,发出沉重的响声。
夜很黑,风很冷。
张俊达站在门口,身上火辣辣地疼。
但没有心里那么疼。
04
街上空荡荡的,偶尔有车灯划过。
张俊达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该去哪里。
身上的伤开始疼得厉害,每走一步都像针扎。
他在一家便利店门口停下,玻璃映出他的影子。
头发凌乱,衣服单薄,像个流浪儿。
便利店的灯还亮着,温暖的黄色。
他摸了摸口袋,只有几个硬币。
是平时省下来的早饭钱。
推门进去,铃声叮当作响。
店员是个年轻女孩,正在玩手机。
看见他,女孩愣了一下,眼神有些异样。
张俊达知道自己的样子很狼狈。
他快速拿了个最便宜的面包,去柜台结账。
“三块五。”女孩说,声音很轻。
他掏出硬币,一个一个数着。
手在抖,硬币掉在柜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女孩捡起来,看了看他。
“你...没事吧?”她问,带着试探。
张俊达摇摇头,拿起面包快步离开。
铃声再次响起,门关上了。
他躲在街角的阴影里,狼吞虎咽地吃面包。
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流下来,咸咸的。
和面包混在一起,难以下咽。
吃完面包,他更冷了,也更累了。
前面有个公交站,可以避风。
他走过去,坐在冰凉的长椅上。
站牌上贴着一张征兵宣传海报。
海报上的军人英姿飒爽,眼神坚毅。
“投身军旅,报效祖国”几个大字很醒目。
下面还有小字:高中毕业生可报名,待遇从优。
张俊达看着海报,心里一动。
他想起爷爷说过,当年也想当兵,因为身体不好没去成。
“保家卫国,是男儿本色。”老人说这话时,眼睛发亮。
可是他才十六岁,离毕业还有两年。
而且胡冬梅肯定不会同意。
她巴不得他早点辍学打工,补贴家用。
远处传来警笛声,由远及近。
一辆警车在他面前停下,车窗摇下。
“小孩,这么晚不回家干什么?”警察问。
张俊达低下头,不知该怎么回答。
另一个警察下车,打量着他。
“你是...老宋家的孩子?”他认出了张俊达。
张俊达认得这个警察,是父亲的同学。
“跟我回去吧,你爸正找你呢。”警察说。
语气很温和,但不容拒绝。
回到那个所谓的家,胡冬梅坐在沙发上。
看见他,冷哼一声。
“还知道回来?有本事别回来啊!”
宋洪涛站在窗边抽烟,没回头。
警察劝了几句就走了,留下尴尬的沉默。
那晚之后,一切照旧。
只是张俊达心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偷偷去武装部咨询了征兵的事。
工作人员说,特别优秀的可以破格录取。
但需要学校推荐,和严格的考核。
从那天起,他学习更用功了。
胡冬梅的刁难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因为他知道,这一切终将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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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离家的那个早晨,天还没亮。
张俊达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其实就几件衣服。
还有那个装月饼的铁盒,他一直留着。
录取通知书折得整整齐齐,放在内衣口袋。
军校的破格录取,连班主任都说是个奇迹。
只有他知道,这不是奇迹,是拼出来的。
几个月前,他偷偷报名参加了选拔。
体能测试,他跑了第一名。
文化考试,他是全区最高分。
面试时,考官问为什么想当兵。
他说:“想成为真正的男子汉。”
其实心里想的是,要离开这个家,越远越好。
考核通过那天,他一个人去了爷爷的坟前。
坟头已经长满青草,很久没人来过了。
他把录取通知书复印件烧给爷爷。
“爷爷,我做到了。”他说,声音哽咽。
纸灰被风吹起,像黑色的蝴蝶。
现在,真的要走了。
胡冬梅和父亲还在睡觉,屋里很安静。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
没有留恋,只有解脱。
轻轻带上门,没有发出声音。
像离开一个囚笼,连呼吸都顺畅了。
火车站很拥挤,都是送别的人。
只有他孤身一人,反而轻松。
列车启动时,他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
这个城市,这个家,都将成为过去。
军校的生活比想象中更艰苦。
每天五点起床,整理内务,出操,训练。
被子要叠成豆腐块,地上不能有一根头发。
第一次体能训练,他跑到吐。
班长是个黑脸汉子,一点情面不讲。
“撑不住就滚蛋,这里不养少爷!”
他不是少爷,他是从泥泞里爬出来的。
所以比别人更能忍,更拼命。
三个月新训结束,他瘦了十斤,但更结实了。
眼神里的怯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坚毅。
第一次实弹射击,他打了满环。
连长拍着他的肩膀说:“好苗子。”
他笑了,这是离开家后第一次真心笑出来。
夜里站岗时,他会想起爷爷。
如果老人还在,一定会为他骄傲。
至于那个家,他尽量不去想。
父亲偶尔会来信,字迹潦草。
说胡冬梅生病了,想让他回去看看。
他回信说训练忙,走不开。
其实是不想再踏进那个门。
第二年春天,他被评为优秀学员。
照片贴在光荣榜上,穿着军装,很精神。
有个女兵经常来看榜,后来主动找他说话。
叫林小雨,是通讯连的,笑容很甜。
但他婉拒了姑娘的好意。
现在不是时候,他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06
十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张俊达从学员变成排长,又升到连长。
肩章上的星多了,脸上的棱角也更分明了。
他带的侦察连,是全师有名的尖刀连。
这次边境任务,更是立了集体二等功。
庆功宴上,指导员周刚洁拍着他的肩。
“老张,这次你要高升了!”
周刚洁是他军校同学,一起分到这个部队。
十年并肩,成了过命的交情。
张俊达笑笑,没说话。
他不太喜欢这种场合,太吵。
而且今天收到一封信,是父亲寄来的。
说胡冬梅查出了癌症,想见他最后一面。
他不知道该不该信。
十年前离开时,就发誓再也不回去。
傅文柏副师长端着酒杯过来。
“俊达,这次干得漂亮!”
傅副师是他老领导,一直很器重他。
“首长过奖了。”他起身敬礼。
傅文柏按住他肩膀,示意坐下。
“有个好消息,”副师长压低声音,“你要升少校了。”
张俊达愣了一下,比预计的早了一年。
“授衔仪式下周举行,有电视台来采访。”
傅文柏笑着补充:“你是重点宣传对象。”
庆功宴结束后,他一个人走在营区。
夜很深,星星很亮。
十年了,他几乎忘了那个家的样子。
只记得爷爷坟头的青草,和离家的那个早晨。
周刚洁追上来,递给他一支烟。
“看你心事重重的,家里有事?”
他点上烟,深吸一口。
烟雾缭绕中,往事变得模糊。
“我爸来信,说胡冬梅病了。”
周刚洁知道他家的事,叹口气。
“要不要回去看看?毕竟...”
毕竟什么?周刚洁没说完。
毕竟是她把你养大?毕竟是一家人?
都不是,那个家对他来说,早已名存实亡。
但父亲的信里,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恳切。
甚至带着一丝哀求。
这不像那个永远沉默的男人。
回到宿舍,他拿出那个铁盒。
月饼早就吃完了,盒子也锈了。
但一直带在身边,像护身符。
打开盒子,里面还有一张爷爷的照片。
黑白的一寸照,老人都认不出了。
只有笑容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他对着照片轻声说:“爷爷,我要升少校了。”
窗外吹进一阵风,照片微微颤动。
像爷爷在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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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授衔仪式前三天,任务来了。
边境发现可疑人员,需要紧急出动。
张俊达带着侦察连,连夜赶到指定地点。
深山老林,蚊虫肆虐,条件艰苦。
他们在草丛里趴了两天两夜。
终于等到目标出现,一举擒获。
是条大鱼,牵扯出背后的跨国犯罪集团。
返回途中,遭遇伏击。
子弹擦着耳边飞过,他下意识扑倒身边的战士。
自己的手臂被弹片划伤,血流如注。
简单包扎后,继续指挥战斗。
最终全歼敌人,我方无人牺牲。
回到驻地,傅文柏亲自来接。
“好你个张俊达,又立一功!”
副师长看着他吊着绷带的手臂,眼神赞许。
军医重新包扎伤口,疼得他直冒冷汗。
但比这更疼的伤,他早就受过。
十年前那个夜晚,皮带抽在身上的感觉。
至今记忆犹新。
电视台的记者来了,是个年轻女孩。
叫马雅琳,说话干脆利落。
“张连长,可以采访您吗?”
她拿着话筒,眼睛亮晶晶的。
张俊达不太习惯镜头,有些拘谨。
马雅琳很专业,问题问得恰到好处。
“听说您是破格录取的军校生?”
他点头,简单说了说当年的事。
但省略了离家出走的部分。
“这次受伤,您后悔吗?”
他笑了:“保护战士,是连长的职责。”
采访很快结束,马雅琳要了他的联系方式。
“授衔仪式再见!”她挥手告别。
周刚洁凑过来,挤眉弄眼。
“长得不错啊,还是单身呢。”
张俊达给他一拳:“瞎说什么。”
心里却有一丝波动,很久没有过了。
授衔仪式前一天,父亲又来电话。
这次是直接打到连部。
“俊达,你妈...她快不行了。”
父亲的声音苍老了很多,带着哭腔。
他握着话筒,手指收紧。
“什么病?”他问,声音平静。
“肺癌,晚期了...她想见你最后一面。”
电话那头传来咳嗽声,是胡冬梅。
气若游丝,但确实是她的声音。
“俊达...妈对不起你...”
他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原谅?他做不到。
但恨意经过十年磨砺,也淡了。
最后他说:“看情况吧,最近任务重。”
挂掉电话,心里乱糟糟的。
周刚洁走进来,看他脸色不对。
“怎么了?”
他摇摇头,点上一支烟。
烟雾升起,像往事一样缭绕不去。
08
授衔仪式很隆重,礼堂坐满了人。
张俊达穿着新军装,肩章上的星闪闪发光。
傅文柏亲自为他授衔,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好好干!”副师长眼神欣慰。
台下掌声雷动,闪光灯亮成一片。
他看见马雅琳在记者席上,朝他微笑。
授衔结束是采访环节。
马雅琳第一个提问:“张少校,此时此刻您最想感谢谁?”
他对着话筒,略微沉思。
“感谢部队的培养,感谢领导的信任。”
标准答案,但发自内心。
“那您的家人呢?他们一定很为您骄傲。”
问题来得突然,他顿了一下。
观众席安静下来,等着他的回答。
他想起爷爷,想起那个热馒头。
也想起胡冬梅的刻薄,父亲的沉默。
最后他说:“是的,他们会的。”
含糊其辞,但马雅琳没有追问。
采访结束,很多人来祝贺。
他笑着应付,心里却想着那通电话。
胡冬梅真的要死了吗?
还是又一个骗他回去的借口?
十年间,这样的借口用过不止一次。
生病,车祸,甚至说父亲中风。
每次回去,发现都是假的。
渐渐地,他不再相信了。
晚上庆功宴,他喝了不少酒。
周刚洁搀着他回宿舍。
“老张,你今天不对劲啊。”
他靠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刚洁,如果你恨一个人,该原谅她吗?”
周刚洁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
“看你心里能不能过去这个坎。”
说得简单,做起来难。
他想起授衔时的心情,确实想和人分享。
但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爷爷。
而不是任何一个所谓的家人。
手机响了,是陌生号码。
接起来,是马雅琳。
“张少校,节目明晚播出,您记得看。”
她的声音很轻快,像春天的风。
他道了谢,挂掉电话。
窗外月色很好,像十年前离家的那个夜晚。
如果爷爷在,一定会为他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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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胡冬梅躺在病床上,脸色蜡黄。
化疗让她掉光了头发,戴着顶绒线帽。
电视开着,正在播新闻。
宋洪涛坐在床边削苹果,动作缓慢。
“医生说,最多还有三个月。”
他声音低沉,带着疲惫。
胡冬梅没说话,眼睛盯着电视。
十年了,她老了很多,也瘦了很多。
没有孩子的遗憾,始终是心里的刺。
所以当年对张俊达,总是又嫉妒又怨恨。
现在快死了,反而想通了一些事。
但似乎太晚了。
电视上开始播放军事天地节目。
主持人是个漂亮的年轻女孩。
“本期节目,我们关注一位优秀军官的成长...”
胡冬梅漫不经心地看着,直到那张脸出现。
熟悉又陌生,让她心跳骤停。
“张俊达少校,在最近的边境任务中...”
主持人介绍着他的事迹,画面切换。
授衔仪式上的他,英姿勃发,眼神锐利。
完全不是记忆中那个怯懦的少年。
胡冬梅猛地坐起来,呼吸急促。
“是...是他?”她指着电视,手指颤抖。
宋洪涛也愣住了,苹果掉在地上。
电视里,张俊达正在接受采访。
语气沉稳,举止得体,完全是另一个人。
“他当官了...”胡冬梅喃喃自语。
恐慌像潮水般涌来,淹没了她。
想起当年的虐待,想起那些皮带和耳光。
如果他要报复...
宋洪涛下个月就要参加副局长竞选。
如果张俊达说点什么,一切都完了。
而且她现在病着,经不起任何风波。
电视节目还在继续,掌声很热烈。
胡冬梅却觉得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快...快联系他!”她抓住丈夫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