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夏天格外闷热,蝉鸣搅得人心烦意乱。
马立辉蹲在知青点门口,汗水顺着瘦削的脸颊滑落。
他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几乎被汗水浸透的信纸,指尖发白。
信是家里辗转寄来的,字里行间透着无奈和催促。
返城的名额越来越少,今年或许是最后的机会。
身后传来脚步声,沉重而缓慢,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村支书张伟祺背着手站定,阴影将马立辉完全笼罩。
“立辉啊,考虑得怎么样了?”张伟祺的声音不高,却像石头砸在马立辉心上。
马立辉没有抬头,目光死死盯着信纸上“尽快想办法”那几个字。
办法?能有什么办法?所有的路似乎都被堵死了。
除了那条……那条他宁愿永远不走的路。
“梦婷那孩子,实心眼,就是对你有意思。”张伟祺的语气放缓,带着诱哄。
马立辉胃里一阵翻搅,眼前闪过张梦婷那硕大的身躯和总是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神。
“跟我成了家,你就是自家人,返城的事,还不是我一句话?”张伟祺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手掌厚重有力,带着泥土和汗烟的味道,也带着掌控他命运的力量。
马立辉闭上眼,乡村的黄昏带着柴火和炊烟的气息,他却只闻到绝望。
新婚之夜,红烛高烧,映得满室虚假的喜庆。
新娘子张梦婷穿着一身紧绷的红衣,坐在炕沿,像一座沉默的山。
没有温存,没有期待,只有令人窒息的安静。
突然,她站起身,动作带着与她体型不符的利落。
一张泛黄的纸被拍在马立辉脸上,纸边刮得他皮肤生疼。
“知道你委屈,”张梦婷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嘲弄。
“看看这个,看这张地契,能不能抚平你那点受伤的小心灵?”
马立辉愣住了,捏着那张轻飘飘又重逾千斤的纸。
烛光下,纸上的字迹斑驳,却清晰可见“地契”二字。
屈辱像冰水,瞬间浇透了他全身。
这算什么?买卖的凭证?还是对他尊严最后的践踏?
他看着眼前这个用一纸契约买下他的女人,心头涌起一股冰冷的恨意。
他发誓,只要拿到返城文件,他会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
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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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夜幕彻底笼罩了这个小村庄,知青点里只剩下马立辉一个人。
其他知青要么想方设法回了城,要么认命地娶了当地姑娘,安了家。
只有他,还守着这破败的土坯房,像守着最后一点可怜的坚持。
煤油灯的光晕昏暗,勉强照亮他年轻却写满疲惫的脸。
桌上摊着几本翻烂了的书,是他从城里带来的,如今边角都卷了起来。
窗外传来几声狗吠,还有远处村民家里隐约的谈笑声,更显得这里冷清。
他站起身,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从头浇到脚。
冷水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却浇不灭心头的烦躁。
张伟祺的话像魔咒,在他脑子里反复回响。
“返城的名额……梦婷对你有意思……自家人……”
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在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上。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张梦婷的情景,是在村头的打谷场上。
她正叉着腰,声音洪亮地指挥几个年轻后生搬运粮食。
那时他刚下乡不久,还带着城里学生的清高,觉得这姑娘真是泼辣得可以。
张梦婷看到他,眼神亮了一下,随即又故意板起脸,大声呵斥那些干活慢的人。
好像那样就能掩饰她一瞬间的慌乱。
后来,总有各种“偶遇”。
他在田埂上看书,她会扛着锄头经过,汗水湿透了粗布衣裳。
他在河边洗衣服,她会在下游不远处洗菜,弄得水花四溅。
她从不主动跟他说话,只是那双眼睛,总会偷偷地、飞快地瞥他一眼。
马立辉不是傻子,他看得出那眼神里的意思。
可他心里只有回城,回到那个有柏油马路和图书馆的世界。
这个黄土漫天、闭塞沉闷的村子,连同这个壮硕的村支书闺女,都让他想逃离。
可现在,逃离的钥匙,似乎就攥在这个他想逃离的人手里。
他蹲下来,把脸埋进膝盖,肩膀微微颤抖。
黑暗中,他仿佛看到父母期盼的眼神,看到城里狭窄但温暖的家。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难道真的要走上这条路吗?用婚姻,用自由,去换一个渺茫的机会?
他猛地抬起头,眼眶泛红,一拳砸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
02
记忆像潮水般涌来,带着苦涩的味道。
那是去年秋天,公社组织修水渠,马立辉和几个知青也被派了去。
工地上尘土飞扬,人们喊着号子,挥汗如雨。
马立辉体力不算好,干了一会儿就气喘吁吁,落在后面。
张梦婷也在,她像是不知道累,挑着两满筐土,脚步稳健。
经过马立辉身边时,她停了下来,额上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喂,城里来的,不行就歇会儿,别硬撑。”她的声音有点粗,却不难听。
马立辉脸上挂不住,硬撑着说:“谁不行了?我这就跟上。”
张梦婷嗤笑一声,没再说什么,大步流星地走了。
休息的时候,马立辉坐在土坡上,拿出水壶喝水。
张梦婷走过来,递给他一个粗面馒头,里面夹着几根咸菜。
“喏,看你那点力气,多吃点吧。”她的表情还是那样,有点凶巴巴的。
马立辉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低声道:“谢谢。”
“谢啥,怕你饿晕了,还得找人抬你回去。”张梦婷在他旁边坐下,地面似乎都震了一下。
两人沉默地吃着东西。马立辉偷偷打量她。
她皮肤不算白,是健康的麦色,脸颊圆润,鼻子挺翘,眼睛很大。
如果……如果她没那么胖,或许也算得上周正。
马立辉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赶紧低下头。
“你们城里,是不是特别好啊?”张梦婷忽然问,眼神望着远处光秃秃的山梁。
马立辉愣了一下,点点头:“嗯,有高楼,有汽车,晚上路灯很亮。”
“真好,”张梦婷喃喃道,“我长这么大,最远就去过县城。”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马立辉从未听过的羡慕和怅惘。
那一刻,马立辉忽然觉得,这个看似泼辣的村姑,心里或许也藏着些什么。
但这点微妙的感触,很快就被现实的差距冲淡了。
还有一次,是在村里的扫盲夜校。
马立辉被安排去教课,底下坐着的多是些大叔大婶,张梦婷也在。
她听得格外认真,笨拙地握着铅笔,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地写字。
下课了,她拿着本子过来,指着几个字问马立辉怎么读。
她的手指粗短,指甲缝里还有洗不掉的泥渍。
马立辉耐心地教了她,她念了几遍,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有文化真好。”她收起本子,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马立辉听。
马立辉当时只是觉得,这姑娘虽然胖,但还挺好学。
现在想来,那些看似偶然的交集,或许都是她笨拙的靠近。
而自己,当时除了那点可笑的优越感,从未真正留意过。
想到这里,马立辉心里更乱了。
他站起身,在狭小的屋子里来回踱步。
煤油灯的光把他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像他此刻挣扎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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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天快亮的时候,马立辉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没睡多久,就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
门外站着张伟祺,脸色看不出喜怒。
“立辉,跟我去公社一趟,有个表要填。”张伟祺的语气很平常。
马立辉心里却是一紧。填表?什么表?
他默默地跟着张伟祺往外走。清晨的村子笼罩在薄雾里,空气清新。
有早起的村民扛着农具经过,热情地跟张伟祺打招呼。
“支书,早啊!”
“早,吃了吗?”
“哟,立辉也这么早?”
马立辉勉强挤出笑容,点头应付着。
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背后的探究和了然,好像所有人都知道了什么。
这种无形的压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公社办公室里,张伟祺拿出几张表格,推到他面前。
“看看吧,知青返城申请预审表。”张伟祺点起一支烟,慢悠悠地说。
马立辉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手指有些颤抖地拿起表格。
上面需要填写个人情况、家庭成分、下乡表现……还有基层推荐意见。
最后那一栏,空着,等着张伟祺盖上那个决定他命运的红章。
“今年咱们村,就这一个名额了。”张伟祺吐出一口烟圈,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
“好几个知青都盯着呢,老王家的二小子,托人给我送了两条烟。”
“李会计家的外甥,也天天往我家跑,说要请梦婷去看电影。”
张伟祺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马立辉。
马立辉捏着表格,指节泛白。他明白,这是最后通牒了。
“支书,我……”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说他不愿意?那这张表就是废纸一张。
说他愿意?那等于把自己卖了。
张伟祺也不催他,只是静静地抽烟,看着窗外。
窗外,几只麻雀在枝头跳跃,叽叽喳喳,自由自在。
马立辉想起远方的家,想起母亲多病的身体,想起父亲微薄的工资。
想起自己在这里虚度的几年青春,和不甘沉沦的日日夜夜。
一股悲凉涌上心头。或许,这就是命吧。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支书……我和梦婷的事……您看……”
张伟祺转过头,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拍了拍马立辉的肩膀,这次力度轻了很多。
“好小子,我就知道你是个明白人。”
“放心,成了我女婿,亏待不了你。这表,我先给你留着。”
马立辉低下头,看着自己磨破的解放鞋鞋尖。
他没有感到轻松,反而像是坠入了更深的冰窟。
回去的路上,阳光刺眼,他却觉得浑身发冷。
路过村口那棵老槐树时,他看见张梦婷正站在树下,像是在等人。
看到他,她愣了一下,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红晕,然后扭过头去。
马立辉脚步顿了顿,最终还是低着头,快步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风中,似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04
婚事办得匆忙而热闹,几乎是张伟祺一手操办。
村里人都说,支书嫁闺女,排场就是不一样。
酒席摆了二十几桌,猪肉管够,散装的白酒随便喝。
吹鼓手卖力地吹打着,唢呐声震天响,透着一种蛮横的喜庆。
马立辉穿着不合身的新中山装,胸前别着朵皱巴巴的红花。
他端着酒杯,跟在张伟祺身后,一桌一桌地敬酒。
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接受着村民们或真或假的祝福。
“立辉有福气啊,娶了支书的千金!”
“以后就是咱村里人了,可得好好待梦婷!”
“早生贵子,哈哈!”
辛辣的酒液灌进喉咙,烧得他胃里难受。
他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做出各种动作。
张梦婷今天也精心打扮过,穿着一身红绸子衣服,头发梳得油亮。
她倒是落落大方,嗓门洪亮地回应着各种玩笑和打趣。
“新娘子,以后可得温柔点,别吓着咱们文化人新郎官!”有人起哄。
张梦婷眉毛一竖,笑骂道:“去你的!俺家立辉就喜欢俺这样式儿的!”
说着,她还故意挽住马立辉的胳膊,力道之大,让他踉跄了一下。
宾客们爆发出一阵哄笑。马立辉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勉强维持着笑容。
他能感觉到张梦婷手掌的温度和厚度,那触感让他浑身不自在。
敬酒到知青那一桌时,气氛有些微妙。
几个还没走的知青眼神复杂,有羡慕,有同情,更多的是疏离。
从此以后,马立辉就不再是他们中的一员了。
“立辉,恭喜啊。”一个平时关系还不错的知青举起杯,语气干巴巴的。
马立辉和他碰了杯,一饮而尽,酒水的苦涩从舌尖蔓延到心里。
张梦婷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用力捏了捏他的胳膊,像是在提醒他。
宴席一直闹到天黑,院子里点起了大灯泡,飞蛾围着灯光乱撞。
马立辉被灌了不少酒,头昏脑涨,被人半推半搡地送进了新房。
新房设在张伟祺家厢房,显然是刚收拾出来的,墙上还贴着崭新的年画。
红烛燃烧着,发出噼啪的轻响。
喧闹声被隔在门外,屋里顿时安静下来,静得让人心慌。
马立辉靠在门板上,看着坐在炕沿的张梦婷。
她摘掉了红花,卸了妆,脸上带着酒后的红晕,眼神有些飘忽。
两人谁都没说话,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烛光跳跃,在两人之间投下摇曳的影子。
许久,马立辉才挪动脚步,走到离炕最远的一把椅子旁,坐了下来。
他低着头,看着地面,能感觉到张梦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白天的泼辣大胆,反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审视。
他听到她轻轻叹了口气,很轻,几乎被烛花的爆裂声掩盖。
然后,她站了起来。就是那一刻,她做出了那个改变一切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