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砸在车窗上,汇成蜿蜒的水流,像一张哭花了妆的脸。
我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不远处的考点门口,人群撑着五颜六色的伞,汇成一片焦虑的海洋。
我的女儿婷婷,就在那片海里。
而我的丈夫,陈锋,此刻本该陪着我,陪着我们唯一的女儿,迎接她人生中第一场大战。
但他没有。
我看见他了。
就在街角,那辆我们家最扎眼的黑色迈巴赫,车头平稳地滑向路边。
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我的“闺蜜”,林晚。
她今天穿得很素净,旗袍领口一丝不苟,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关切。
紧接着,她的儿子,安安,从后座钻了出来。
少年身形挺拔,穿着考点发的白色T恤,像一株雨后冒尖的白杨。
陈锋没有下车。
他只是从驾驶座探出半个身子,快速地揉了揉安安的头,递给他一个文件袋。
林晚站在车边,弯下腰,对着车里的陈锋说了句什么。
她的口型很温柔,甚至带了点依赖的意味。
陈锋点了点头,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她的视线,也隔绝了我的。
迈巴赫像一头沉默的巨兽,悄无声息地掉头,汇入车流,与我擦肩而过。
我能看见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骨节分明,戴着我送他的那块表。
他没有看见我。
我的车,一辆普通的沃尔沃,淹没在送考的家长车队里,毫不起眼。
手机震了一下。
是陈锋发来的微信。
“老婆,集团临时有个紧急视频会,一个海外项目出了点问题,我必须马上赶回去。你和婷婷说一声,让她加油!等她考完,我带你们去吃最好的。”
后面跟了一个“奋斗”的表情。
我盯着那行字,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像在研究一份初次见面的法律文书。
每一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构成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荒诞的世界。
我没有回复。
我只是平静地抬起头,看着林晚温柔地替安安整理了一下衣领,拍了拍他的背,目送他走进考场。
十八年。
我和陈锋结婚十八年。
我和林晚认识十八年。
婷婷和安安,同年同月生,只差三天。
过去十八年里,每逢大考、运动会、家长会,陈锋总是很忙。
他的“紧急会议”和“海外项目”,像永不枯竭的泉眼,总能在最需要他的时候,精准地冒出来。
而我,也习惯了。
习惯了一个人开家长会,一个人带婷婷看病,一个人扛起所有属于“母亲”这个角ö色的琐碎与疲惫。
我甚至还安慰自己,男人嘛,事业为重。
他不是不爱这个家,他只是在用他的方式为这个家奋斗。
直到今天。
原来他的时间,不是没有。
只是没有给我们的女儿。
原来他的父爱,也不是没有。
只是给了我最好朋友的儿子。
我突然想起多年前,婷婷刚上小学,一次校运会,她报名了两人三足。
她提前一周就央求陈锋:“爸爸,你一定要来啊,我们班其他同学都是爸爸陪着跑的。”
陈锋满口答应。
那天,婷婷穿着崭新的运动服,在操场上伸长了脖子,从早上八点,等到十点。
比赛开始了,他还是没来。
电话打过去,他说在开一个抽不开身的会。
婷婷最后是和体育老师搭档跑的,摔了一跤,膝盖磕得鲜血淋漓。
她没哭,只是回来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再也没提过“两人三足”这四个字。
后来,林晚在我们的下午茶聚会上,无意中提起。
“那天安安学校也开运动会,他爸那个甩手掌柜又不管,幸好有你家老陈,百忙之中抽空过去,陪安安跑了个第一名回来,把孩子高兴坏了。”
她笑着说:“你家老陈,真是比亲爹还亲。”
当时,我心里咯噔一下。
但我看着林晚笑意盈盈的脸,看着我们二十年的交情,我把那一点点不舒服,压了下去。
是我太敏感了。
陈锋大概只是顺路,或者,只是出于对朋友的仗义。
现在想来,不是我敏感。
是我迟钝。
是十八年的温水,已经煮烂了我的警觉。
我慢慢地发动车子,汇入车流。
车里的空气很闷,我打开一点车窗,雨丝夹着潮气扑进来,冰凉地打在我的脸上。
手机又震了一下。
我以为还是陈锋。
拿起来一看,是银行的短信。
“您尾号xxxx的储蓄卡账户6月7日08:32支出人民币20000.00元,【XX珠宝】。”
我愣住了。
XX珠宝,是本市最高端的珠宝品牌。
婷婷高考,他没有时间。
却有时间,去逛珠宝店?
一种比刚才更深的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如果说,送安安去考场,是出于一种扭曲的“情义”。
那这笔消费,又是什么?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站在悬崖边的人,脚下的土地正在一寸寸崩塌。
两天前。
一切还风平浪静,甚至可以说,是温馨的。
我炖了一锅莲子猪心汤,给即将上考场的婷婷安神。
陈锋那天难得没有应酬,早早回了家。
他脱下西装,换上家居服,很自然地走进厨房,从背后抱住我。
“老婆辛苦了。”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肩窝,呼吸温热。
这是我们之间维持了十几年的习惯。
我曾以为,这就是婚姻最美好的样子。激情褪去,化为深入骨髓的亲情和默契。
“快好了,去看看婷婷,让她别太紧张。”我拍了拍他的手。
“嗯。”
他松开我,走到客厅,拿起电视遥控器,百无聊赖地换着台。
他的手机就放在玄关的鞋柜上,和车钥匙一起。
屏幕亮着,没有锁。
我端着汤走出去,眼角余光无意中扫过。
屏幕上是一个打车软件的界面,似乎是刚刚用过,还没来得及退出。
上面显示着一行小字:“常用同行人:小安”。
下面是一串被部分隐藏的电话号码,和一个小小的爱心图标。
小安?
我心里微微一动。
安安的大名,叫林书安。
是巧合吗?
陈锋对安安的好,是人尽皆知的。他甚至开玩笑说,安安就像他的半个儿子。
用安安的名字做备注,似乎也说得过去。
但我心里那根绷了很久的弦,还是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我没有声张。
我把汤放在桌上,喊婷婷和陈锋过来喝汤。
饭桌上,气氛融洽。
陈锋给婷婷夹菜,说着鼓劲的话。
“考完试,爸爸带你去欧洲玩,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婷婷眼睛亮亮的:“真的吗?爸爸你这次有时间?”
“当然,”陈锋拍着胸脯,“女儿人生最重要的时刻,爸爸必须有时间。”
我低头喝汤,汤很鲜,心却一点点凉下去。
男人的嘴。
我从事法律工作多年,见过太多虚伪的承诺和漂亮的谎言。
但我从没想过,有一天,这些会用在我自己身上。
晚上,等陈锋睡熟了。
我悄悄地拿起他的手机。
没有密码。
这是我曾经引以为傲的,我们之间“绝对信任”的证明。
现在看来,更像是一种有恃无恐的傲慢。
我打开那个打车软件。
“常用同行人”那一栏,赫然在列。
我点开“小安”的头像,是一个年轻女孩的背影,扎着高高的马尾,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站在一片向日葵花田里。
显然,不是安安。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我点开行程记录。
最近的几十次行程,终点几乎都是同一个地方——XX大学艺术学院。
出发点,大多是陈锋的公司,或者,我们家附近的一家五星级酒店。
时间,基本都是工作日的下午,或者深夜。
我感觉自己的血液,一点点在变冷。
我用我的手机,记下了那个地址,和那串没有完全隐藏的电话号码。
然后,我把陈锋的手机,原封不动地放回床头柜。
我躺回床上,背对着他。
他的呼吸均匀而深沉,带着一丝疲惫的鼾声。
我睁着眼睛,看着窗外从深黑,一点点变成灰白。
十八年的婚姻,像我身上的一件旧衣服,我熟悉它每一寸的纹理,每一丝的褶皱。
我以为它会陪我到老。
却没想到,在看不见的内衬里,早已被蛀空了。
我没有哭。
甚至没有愤怒。
我只是觉得冷,一种深入骨髓的,对人性的失望。
我想起我们刚结婚的时候,没钱,租住在城中村的阁楼里。
夏天没有空调,热得像蒸笼。
陈锋就每天晚上给我打一盆凉水,用毛巾一遍遍地给我擦身子降温。
他说:“楚楚,等我以后有钱了,一定给你买最大的房子,最贵的车,让你再也不用受一点苦。”
后来,他做到了。
我们有了别墅,有了迈巴赫。
我却开始怀念那个阁楼里,为我擦身子的少年。
第二天,我请了半天假。
我没有去XX大学,也没有打那个电话。
我是个律师。
我需要的是证据,而不是歇斯底里的质问。
我去了车库。
那辆黑色的迈巴赫,安静地停在车位上。
我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
车里的味道很干净,有陈锋惯用的雪松味香薰,还混着一丝极淡的,陌生的香水味。
甜腻的,像某种水果硬糖。
我打开车载导航。
“历史记录”。
“家庭住址”。
“公司地址”。
然后,是第三个,被标记了“收藏”的地址。
XX大学,艺术学院,女生宿舍7栋。
我点开导航记录。
密密麻麻的路线图,几乎覆盖了整个城市的地图。
每周至少三次。
有时候,一天两次。
最早的记录,在一年前。
原来,已经一年了。
我坐在冰冷的车里,看着那些红色的路线,像一张巨大的蛛网,将我牢牢地困在中央。
我笑了。
笑自己这只后知后觉的蜘蛛。
考场外的雨,渐渐停了。
天空被洗刷得干净,露出一点灰蓝色的底子。
我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
我需要冷静。
我需要整理我的思绪,我的筹码,以及我接下来要走的每一步。
离婚吗?
这个念头只在脑海里闪现了一秒,就被我否决了。
太便宜他了。
十八年的青春,十八年的付出,不是一句“我们离婚吧”就可以清算的。
我是商人家庭出身,后来又做了律师。
我信奉的是等价交换,是权责对等。
婚姻对我来说,是一份契at,一份以爱情为开端,以责任和忠诚为基石的终身合同。
现在,乙方违约了。
那么,就该进入违约清算的程序。
我拿出手机,给我带的实习生小李发了条信息。
“帮我查一下,安安,林书安,身份证号是xxxxxxxx,他的出生证明,以及当年办理出生证明时,父亲一栏的签名。”
小李很快回复:“好的,江律师。”
接着,我拨通了另一个电话。
是我律所的合伙人,老同学,也是我最信任的朋友,周正。
“周正,帮我个忙。”
“说。”
“我要一份陈锋名下所有资产的详单,包括但不限于房产、股权、基金、海外信托。要最快,最全面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出事了?”
“嗯。”
“需要我做什么?”
“暂时不用,帮我把这些准备好就行。”
“好,交给我。”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不是一个会把自己置于被动境地的女人。
尤其是在我自己的专业领域。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是平静的,甚至是锐利的。
我不是那个需要丈夫庇护的家庭主妇。
我叫江楚,是本市最顶尖的离婚律师之一。
处理过上百起复杂的婚姻财产纠纷。
讽刺的是,我自己的婚姻,成了我职业生涯中最棘手的一个案子。
中午,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
人群开始涌动。
我下了车,走到校门口。
很快,我看见了婷婷。
她背着书包,步履轻松地走了出来,脸上带着考完一科的放松。
“妈!”她看见我,眼睛一亮,跑了过来。
“考得怎么样?”我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
“还行吧,感觉题目不算难。”
“那就好,别想了,好好准备下午的。”
“嗯。爸呢?”她四下看了看。
“他公司有急事,回去了。”我说得云淡风轻。
“哦。”婷婷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她习惯了。
我带她去附近我们常去的一家餐厅吃饭。
我给她点了她最爱吃的糖醋里脊和松鼠桂鱼。
吃饭的时候,婷婷突然问我。
“妈,早上我好像看到林晚阿姨了,她也来送安安考试吗?”
“嗯。”
“安安不是说他爸送他吗?”
“可能他爸临时也有事吧。”我夹了一块鱼肉到她碗里,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婷婷“哦”了一声,没再追问。
孩子的心思是敏感的。
她大概也察见了什么,但她选择不说。
就像曾经的我一样。
下午,送婷婷进考场后,我没有再回车里。
我在附近找了一家咖啡馆坐下。
我点了一杯冰美式,不加糖,不加奶。
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让我的头脑更加清醒。
小李的信息发了过来。
是一张照片,安安出生证明的复印件。
母亲一栏,是林晚。
父亲一栏……签名的地方,字迹龙飞凤舞。
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陈锋的笔迹。
尽管他刻意写得潦草,甚至改变了一些书写习惯。
但那最后一笔收尾时,微微上挑的钩,是他签了无数份合同,改了无数次,也改不掉的习惯。
我盯着那个签名,看了很久很久。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所以,不是“像半个儿子”。
就是他的儿子。
我最好的朋友,和我最爱的丈夫,联手给我编织了一个长达十八年的骗局。
而我,像个傻子一样,活在这个骗局里,还对他们感恩戴德。
我突然觉得很想笑。
笑自己的愚蠢,笑自己的天真。
我拿起手机,点开陈锋的微信头像。
我想问他。
我想立刻,马上,冲到他的办公室,把这份出生证明摔在他的脸上,问他。
陈锋,演了十八年,你不累吗?
但我没有。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张照片,连同XX珠宝的消费记录,一同存进了一个新建的,命名为“证据”的文件夹里。
现在还不是时候。
好戏,要慢慢唱。
高考结束的那个晚上,陈锋果然兑现了他的“承诺”。
他在本市最豪华的酒店,订了一个包厢。
林晚和安安也被邀请了。
美其名曰,庆祝两个孩子顺利“解放”。
我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在了。
陈锋和林晚坐在沙发上,低声交谈着什么。
安安和婷婷坐在另一边,玩着手机游戏。
气氛看起来,无比和谐,就像一个真正的,幸福的大家庭。
“老婆,你来啦。”陈锋看见我,站起身,很自然地想来牵我的手。
我侧身避开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怎么了?”
“没什么,有点累。”我淡淡地说,然后走到婷婷身边坐下。
林晚也站了起来,笑着招呼我。
“楚楚,快坐,今天可要好好放松一下。”
她穿着一条藕粉色的连衣裙,衬得她皮肤白皙,气质温婉。
她还是和年轻时一样,总是这样一副与世无争,楚楚可怜的样子。
也正是这副样子,骗过了我二十年。
我看着她的脸,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我只是在想,这张看似无害的脸背后,藏着多少算计和心机。
“是啊,该好好放松。”我看着她,微微一笑,“毕竟,有些人,演了这么多年戏,也该累了。”
我的声音不大,但足够在场的所有人听清。
林晚的脸色,瞬间白了一下。
陈锋的表情也变得有些不自然。
他走过来,打着圆场:“说什么呢,快点菜吧,看孩子们想吃什么。”
我没再说话。
那顿饭,吃得极其压抑。
陈锋不停地找话题,想缓和气氛。
但我始终不怎么开口,只是低头吃饭,偶尔给婷婷夹菜。
林晚也变得沉默寡言,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只有两个孩子,还沉浸在高考结束的喜悦里,没有察觉到大人之间的暗流涌动。
饭后,陈锋要去结账。
我叫住了他。
“等一下。”
我从包里拿出我的卡,递给服务员。
“刷我的。”
陈锋愣住了:“老婆,你这是干什么?”
“没什么。”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是觉得,我们之间,还是算清楚一点比较好。”
“共同财产,共同支出。今天这顿饭,既然有外人,那就AA吧。”
我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林晚和安安。
陈锋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林晚更是尴尬得手足无措,拉着安安站起来:“楚楚,我们……我们还有事,就先走了。”
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
包厢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
婷婷看看我,又看看她爸爸,小声问:“妈,你怎么了?”
“没事。”我摸了摸她的头,“我们回家。”
回去的路上,陈锋开着车,一路无话。
车里的气氛,比西伯利亚的寒流还要冷。
我知道,他在等我开口。
等我质问,等我哭闹,等我歇斯底里。
就像他处理过的那些商业危机一样,只要对方情绪爆发,他就有机可乘,可以安抚,可以辩解,可以把大事化小。
但我偏不。
回到家,我让婷婷先去洗澡休息。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陈锋。
他终于忍不住了。
“江楚,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我。
“我怎么了?”我坐在沙发上,平静地看着他,“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情,我们有必要谈一谈。”
“谈什么?”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
我拿出手机,点开那个名为“证据”的文件夹。
我先是点开了那张XX珠宝的消费记录。
“6月7日,早上八点三十二分,消费两万元。陈总,可以解释一下,这笔钱,是买给谁的吗?”
我的语气,就像在法庭上质询证人。
陈锋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是一个客户的太太生日,我送的礼物。”
“哦?哪个客户?需要送这么贵重的礼物?”
“你不认识。”
“好,那我们换一个。”
我划到下一张图片,那张车载导航的截图。
“XX大学,艺术学院,女生宿舍7栋。这个地址,你很熟悉吧?”
陈锋的脸色,彻底变了。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需要我再给你看点别的吗?”我点开了那个打车软件的界面,“常用同行人,小安。一个在XX大学艺术学院念书的女孩子。”
“陈锋,”我抬起头,目光像两把手术刀,直直地刺向他,“还要我继续吗?”
他终于崩溃了。
他颓然地坐倒在对面的沙发上,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楚楚,你听我解释……”
“好,我听着。”我身体微微前倾,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我给你五分钟。”
“我……我和她,只是……只是……”他语无伦次。
“只是什么?只是精神交流?只是盖着棉被纯聊天?”我冷笑一声,“陈锋,我们都是成年人,别用这种偶像剧的台词来侮辱我的智商。”
“我是一时糊涂!”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楚楚,我压力太大了!公司那么多事,每天睁开眼就是几百号人要养活,我像个陀螺一样转个不停,我也会累,我也会想找个地方喘口气!”
“所以,你就去找一个比我们女儿大不了几岁的女大学生,去寻找所谓的‘喘息之地’?”
“她不一样!”他激动地站起来,“她很单纯,很美好,在她身边,我感觉自己又变回了年轻时候的样子,没有那么多烦恼和算计!”
“美好?”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她的美好,是用你的钱堆出来的吧?那两万块的珠宝,是给她的‘美好’的奖励吗?”
“陈锋,别把自己说得那么无辜。你不是压力大,你只是贪心。”
“你既想要我这个能帮你打理好后方,让你没有后顾之忧的贤内助;又想要一个年轻漂亮,能满足你虚荣心和新鲜感的小情人。”
“你什么都想要。你只是没想过,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他被我的话堵得哑口无言,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过了很久,他才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楚楚,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知道错了。我和她断了,我马上就和她断得干干净净。”
“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看在婷婷的份上,看在我们十八年感情的份上。”
他想走过来拉我的手。
我举起手,制止了他。
“陈锋,我们先别谈感情。”
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们来谈谈合同。”
“什么合同?”他愣住了。
“我们的婚姻合同。”我说,“你违约了。现在,我们要谈的是,违约责任,以及,这份合同是中止,还是补充新的条款,继续履行。”
他呆呆地看着我,像是不认识我一样。
我知道,他习惯了我温柔顺从的样子。
他从没见过我这样,冷静,理智,甚至可以说是冷酷。
但他忘了,我首先是一个律师,然后,才是他的妻子。
“我给你两个选择。”
我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离婚。财产分割,我会请我的团队来和你谈。婷婷的抚养权归我。你,净身出户。”
“不可能!”他立刻反驳,“公司是我一手打拼出来的,凭什么净身出户!”
“凭你婚内出轨,凭你恶意转移并挥霍夫妻共同财产。”我冷冷地说,“还凭,你有一个私生子。”
我终于抛出了最后的炸弹。
我拿出手机,点开了那张出生证明的照片,递到他面前。
“林书安。父亲,陈锋。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十八年前,你是在哪里,签下这个名字的吗?”
当他看清照片的那一刻,他脸上所有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瘫软在沙发上,眼神涣散,嘴里喃喃自语。
“你怎么会……你怎么会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我收回手机,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陈锋,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傻?”
“你和我的好闺蜜,在我眼皮子底下,演了十八年的戏。一个扮演着情深义重的丈夫,一个扮演着温柔无害的朋友。”
“你们把我当成一个工具人,一个免费保姆,一个为你们的爱情故事提供完美掩护的背景板。”
“你们是不是觉得,很有成就感?”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眼角有浑浊的泪水滑落。
“楚楚,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收起你的对不起。”我打断他,“我不需要。我现在只要你给我一个答案。”
“是选第一条,还是……”我顿了顿,说出了我的第二个选择。
“第二,不离婚。”
他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们继续做夫妻,但,要签一份补充协议。”
第二天,我没有去律所。
我坐在书房里,花了一整个上午,起草了一份长达十页的《婚内财产及忠诚协议》。
下午,我约了陈锋在外面见面。
我不想让家里的气氛,影响到婷婷。
地点是我选的,一家很安静的茶馆。
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了。
他看起来一夜没睡,眼窝深陷,胡子拉碴,整个人憔ö悴了一圈。
我把打印好的协议,推到他面前。
“看一下,没问题的话,就签了吧。”
他拿起那份协议,手微微有些发抖。
协议的内容,我写得很详细。
第一部分,财产。
我要求他将名下60%的股权,无条件转到我的名下。
他现在住的那套别墅,以及那辆迈巴赫,归我。
他可以保留公司,以及他名下其余的资产。
但,所有重大开支,超过十万元,必须经我书面同意。
第二部分,忠诚。
我要求他立刻,马上,断绝与“小安”以及林晚的所有非必要联系。
删除所有联系方式。
协议生效后,如果我再发现他有任何不忠行为,包括但不限于与其他异性保持暧昧关系、赠予财物、发生性关系……
那么,他将自动放弃剩余所有财产,净身出户。
第三部分,关于林书安。
他可以继续支付抚养费,但必须通过我的账户转账。
他可以探视,但每年不得超过四次,且必须在我知情并同意的情况下。
禁止他以“父亲”的名义,出席林书安任何重要的场合。
条款很多,很细,也很苛刻。
每一条,都像一把枷锁,要将他未来的生活,牢牢锁住。
他一页一页地翻看,脸色越来越白。
“江楚,你这是要我的命。”他放下协议,声音沙哑。
“我只是在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我平静地喝了一口茶,“并且,为我们未来的婚姻,上一道保险。”
“这不叫婚姻,这叫坐牢!”他激动起来。
“婚姻本来就不是游乐场。”我看着他,“它有它的规则和底线。你打破了规则,就要接受惩罚,并且,在新的规则下继续游戏。”
“你如果不愿意,可以不签。”我指了指协议,“门在那边,你可以随时走。然后,我的律师团队,会正式接管我们之间的一切。”
“到那时,我们谈的,就不是60%的股权了。”
我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
“陈锋,我不是在和你商量,我是在通知你。”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有愤怒,有不甘,有屈辱,还有一丝……恐惧。
我们就这样对峙着。
茶馆里放着悠扬的古筝曲,窗外是车水马龙的世界。
而我们之间,却像一个真空地带,连空气都凝固了。
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会拍案而起。
他却慢慢地,慢慢地,低下了头。
“我签。”
他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支笔。
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在乙方签名处,一笔一划地,写下了“陈锋”两个字。
写完,他把笔扔在桌上,整个人像被抽空了一样,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我拿起那份签了字的协议,仔细地看了一遍。
确认无误后,我收进包里。
“协议一式两份,明天我会让助理给你送一份过去。”
我说完,站起身,准备离开。
“楚楚。”他突然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为什么?”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不解,“为什么不离婚?这样互相折磨,有意思吗?”
我沉默了片刻。
然后,我转过身,看着他。
“因为,我不想便宜了那对母子。”
“林晚处心积虑十八年,不就是为了等你和我离婚,然后她好名正言顺地带着儿子登堂入室,继承你的一切吗?”
“我偏不让她如愿。”
“我要让她看着,我还是陈太太,我还是这个家的女主人。而她,永远都只能是见不得光的小三,她的儿子,永远都只能是私生子。”
“我要让她一辈子都活在我的阴影下,一辈子都得不到她想要的。”
我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
但陈锋却听得浑身发抖。
他看着我,眼神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江楚,你变了。”
“是吗?”我笑了笑,“我没变。我只是把你曾经教我的东西,还给你而已。”
“你不是常说,商场如战场,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吗?”
“现在,你和她,就是我的敌人。”
说完,我没再看他,转身离开了茶馆。
走出茶馆的那一刻,阳光有些刺眼。
我抬手挡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没有茶香,只有汽车尾气的味道。
但我却觉得,无比的轻松。
协议签订后的日子,过得异常平静。
陈锋像变了一个人。
他开始准时回家,不再有推不掉的应酬。
他会主动进厨房帮我打下手,尽管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帮倒忙。
他会陪我看冗长的电视剧,会在我工作到深夜时,给我端来一杯热牛奶。
他甚至开始关心婷婷的学业和兴趣,周末会主动提出带我们出去郊游。
他努力地扮演着一个“好丈夫”、“好父亲”的角色。
一切,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我们还很相爱的时候。
但我们都知道,回不去了。
我们之间,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玻璃。
彼此都能看见,却再也触摸不到对方的温度。
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却各自占据着床的一边,中间的距离,像一条无法逾越的楚河汉界。
他转给我的股权,很快就办好了手续。
别墅和车子,也过了户。
他严格地遵守着协议上的每一条规定,像一个带着镣铐跳舞的囚徒。
我没有再见过林晚。
听说,她带着安安,搬家了。
搬离了我们住了十几年的那个小区。
陈锋也没有再提过她和那个孩子。
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
那个叫“小安”的女孩,也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陈锋的手机换了密码,但我没有兴趣再去探究。
我知道,他不敢。
至少现在,他不敢。
生活像一潭死水,表面上波澜不惊。
但我知道,水面下,依然暗流涌动。
秋天的时候,我妈来看我。
她给我带了一篮子石榴,红彤彤的,像一颗颗红宝石。
她拉着我的手,看着我,欲言又止。
“楚楚,你瘦了。”
“最近工作忙。”
“和陈锋……还好吧?”
我妈是传统的女人。
在她看来,丈夫就是天。
无论丈夫做了什么,妻子都应该隐忍,应该维系家庭的完整。
我知道,她一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我剥开一个石榴,取下一把晶莹的石榴籽,放在小碗里,推到她面前。
“妈,我们挺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她松了一口气,“夫妻嘛,哪有不磕磕碰碰的。床头吵架床尾和。”
她从脖子上取下一块玉坠,塞到我手里。
那块玉坠,她戴了半辈子了,颜色温润,质地通透。
“这个你拿着,能辟邪,能保平安。”
我握着那块还有她体温的玉坠,心里有些发酸。
“妈,你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送走我妈,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着那碗红得刺眼的石榴籽。
我想起小时候,我问我妈,为什么婚姻里的女人,总是要那么辛苦。
我妈说,生活就像一颗柠檬,酸涩是它的本味。聪明的女人,会想办法把它榨成柠檬水,再加点糖。
那时候,我不懂。
现在,我好像有点懂了。
陈锋的背叛,是生活塞给我的一颗巨大的,酸得倒牙的柠檬。
我没有把它扔掉。
我选择,把它切开,榨干,然后,用它的酸,来调配我下半生的生活。
至于糖……
我看着书房里,婷婷用功的背影。
她就是我的糖。
转眼,冬天来了。
婷婷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早就到了。
是她心仪的大学,心仪的专业。
陈锋很高兴,说要大办一场升学宴。
我拒绝了。
只请了最亲近的几家人,在家里简单吃了一顿饭。
饭桌上,陈锋给我剥了一只螃蟹,把蟹黄仔仔细细地挑出来,放在我的碟子里。
“多吃点,你太瘦了。”
他的动作很自然,语气也很温柔。
在座的亲戚们都露出了艳羡的目光。
“楚楚真有福气,老陈对你还是这么好。”
我笑了笑,没说话,低头吃掉了那块蟹黄。
味道很鲜美。
但我心里清楚,这不过是他表演的一部分。
一场名为“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戏码。
演给别人看,也演给我看。
他希望用这种温情,慢慢融化我心里的坚冰。
他希望时间能冲淡一切,让我们回到过去。
他以为,只要他足够努力,那份冰冷的协议,就会变成一张废纸。
他想得太简单了。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无法弥补。
就像一面打碎的镜子,就算你用最好的胶水把它粘起来,那裂痕,也永远都在。
晚上,送走客人。
陈锋在厨房洗碗。
我靠在门边看他。
他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佝偻。
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好像在短短几个月里,老了很多。
“陈锋。”我突然开口。
他回过头,手上还沾着泡沫。
“嗯?”
“你后悔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沉默地洗完最后一个盘子,擦干手,转过身来,看着我。
“后悔。”
他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从你拿出那份出生证明开始,我就后悔了。”
“如果我没有发现呢?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瞒我一辈子?”
他没有回答。
但他的沉默,就是答案。
“楚楚,”他走到我面前,想碰我的肩膀,但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我只想告诉你,我对你,对婷婷,对这个家,是真的。”
“那对她呢?”我问,“对林晚,对安安,难道就是假的吗?”
他再次哑口无言。
“陈锋,你不用再演了。”我看着他,觉得有些疲惫,“我们之间,不需要这些。”
“你只要记住,你现在所做的一切,不是因为你爱我,而是因为你必须履行合同。”
“克制不是恩赐,是你的义务。”
“忠诚也不是选择,是你唯一的出路。”
说完,我转身回了房间。
留下他一个人,站在厨房明亮的灯光下,像一尊孤单的剪影。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我又回到了那个夏天的阁楼。
没有空调,风扇吱呀呀地响。
年轻的陈锋,拿着毛巾,一遍一遍地给我擦着汗。
他的眼神清澈而专注。
他说:“楚楚,我会对你好一辈子的。”
我醒来时,眼角是湿的。
身边的位置是空的。
陈锋睡在客房。
从签下协议的那天起,他就主动搬去了客房。
我摸了摸冰冷的床单,突然觉得,这场婚姻,像一场漫长的,醒不来的冬眠。
日子就这样,不好不坏地过着。
婷婷去了大学,开始了她的新生活。
我和陈锋,像两个合租的室友,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
他依旧对我很好,好得无可挑剔。
他会记得我的生理期,提前给我准备好红糖水。
他会关注我的朋友圈,在我分享了某家餐厅后,第二天就订好位置带我去。
他甚至开始学习插花,每周都会买回新鲜的百合,插在我床头的花瓶里。
律所的同事都羡慕我。
“江律师,你老公也太好了吧,结婚快二十年了,还跟热恋似的。”
我只是笑笑,不解释。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些盛开的百合有多美,我们之间的空气就有多冷。
他越是这样,我越是觉得讽刺。
他像一个犯了错的学生,在拼命地讨好老师,希望能够将功补过,得到原谅。
但他不知道,有些考卷,一旦交了,就再也没有修改的机会。
那天,我下班回家。
一进门,就闻到一股饭菜的香味。
陈锋系着围裙,正在厨房里忙碌。
桌上已经摆好了四菜一汤。
“回来啦,”他笑着说,“今天我做的,你尝尝我的手艺。”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有些恍惚。
有多久,没有见过他为我下厨了。
好像还是在那个阁楼里的时候。
我坐下来,拿起筷子,尝了一口。
味道,居然还不错。
“怎么样?”他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还行。”我淡淡地说。
他眼里的光,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亮起来。
“你喜欢就好,以后我天天做给你吃。”
我没有接话。
我们默默地吃着饭。
吃完,他去洗碗。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无聊的综艺节目。
一切都安静得可怕。
我突然觉得很累。
这种相敬如宾,这种小心翼翼,比歇斯底里的争吵,更让我窒息。
我想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卑微的,赎罪的陈锋。
我想要的,是一个可以和我并肩而立,平等对话的伴侣。
但他,亲手毁掉了这种可能。
就在我准备起身上楼的时候,我的手机,突然响了一下。
是一条短信。
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点开。
里面只有一句话。
“江阿姨,我是安安,我想见你一面。”
我愣住了。
林书安?
他怎么会有我的号码?他找我做什么?
我的第一反应,是林晚在背后搞鬼。
是她不甘心,所以让儿子来打前阵,想博取我的同情?
我冷笑一声,准备删掉短信。
但就在我手指即将按下去的那一刻,第二条短信,又进来了。
“求求你,江阿姨。这件事,和我妈没有关系。”
“是关于我爸爸的。”
“我爸爸,不是陈锋。”
看着最后那句话,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像是被人迎头打了一闷棍,眼前阵阵发黑。
什么意思?
安安的爸爸,不是陈锋?
那……那份出生证明是怎么回事?
那个签名,又是怎么回事?
一个巨大的,比我之前发现的所有秘密加起来,还要荒谬的谜团,瞬间笼罩了我。
我握着手机,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厨房里,传来陈锋洗碗的水声。
哗啦啦的,像一场永远不会停歇的雨。
我看着那个陌生的号码,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打出两个字。
“哪里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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