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你看着我干什么。”
男人把一只剥好的虾丢进女人碗里,油亮的红色虾身像一截断掉的指头。
“我看你老了。”女人说,声音轻得像耳语。
“老了不好吗。”男人哼了一声,嘴角挂着油,“老了你才跑不掉。”
女人没说话,只是夹起那只虾,细细地咀嚼,她的牙齿很白,动作很慢,像是在品尝什么稀世珍品,又像是在研磨一块顽固的骨头。
男人的酒意上来了,他捏着酒杯,盯着女人的嘴唇,那嘴唇一开一合,红得像血。
他突然觉得有点冷,一种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冷。
“你那汤,今天是不是忘了放姜。”他问。
女人咽下最后一口虾肉,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没忘。”她说,“是你身子虚了,张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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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张伟觉得自己的生活像院子里那棵香椿树。
春天的时候,发一树红亮的嫩芽,什么都不用做,就有人拿着长长的竹竿,小心翼翼地把顶尖的掐下来,送到厨房,用最滚的油那么一激,满屋子都是霸道的香气。
他就是那个坐在屋里闻香的人。
四十五岁,一个男人最好的年纪,像一杯泡开了的浓茶,茶根子沉在底下,茶香却飘满了整个屋子。
他坐在自己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面,桌上没有文件,只有一套紫砂的茶具,和他养了三年的文竹。
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挤进来,切成一条一条的金线,洒在地板上,也洒在他微微凸起,但被昂贵的皮带精心束缚住的肚腩上。
这间办公室的位置极好,二十二楼,能看见半个城市的车水马龙,那些火柴盒一样的汽车,像一群勤勤恳恳的蚂蚁,每天都在为他脚下的这座城市添砖加瓦。
而他,张伟,就是那个偶尔会从高处俯瞰蚂蚁的人。
他有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做建材的,几十号人跟着他吃饭,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张总”。
他有一个他自认为完美的家庭。
妻子林静,是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作品。
一个女人能有多温柔。
他觉得林静就是那个标准答案。
每天早上,他的衬衫和袜子一定会被放在床头,挤好牙膏的牙刷和温热的漱口水永远在洗手池边等着他。
他回到家,无论多晚,林静都会从沙发上惊醒,睡眼惺忪地接过他的公文包,然后端出那碗温度恰好的汤。
那碗汤,张伟喝了十五年。
味道每天都在变,今天是当归乌鸡,明天是枸杞老鸭,后天又是他叫不上名字的什么草根炖的排骨。
但那份暖意,十五年来,从未变过。
这一切的“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张伟眯着眼睛,呷了一口茶,记忆的茶叶在滚烫的思绪里舒展开来,把他带回了十五年前。
那时候,他三十岁,公司刚起步,焦头烂额,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狮子,每天都在咆哮。
客户的刁难,银行的催款,手下工人的偷懒耍滑,每一根都是点燃他炸药桶的引线。
那天晚上,他又喝多了,为一个该死的合同,他在酒桌上把自己的胃当成下水道,把尊严当成擦脚布。
回到家,推开门,林静正坐在客厅里等他,看见他,迎了上来。
“怎么才回来。”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埋怨,“菜都热了三遍了。”
就是这句话。
张伟后来想,就是这句该死的,带着埋怨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肿胀的自尊心。
他心里的那头狮子,瞬间就冲破了牢笼。
“你懂个屁。”他吼道,唾沫星子喷了林静一脸。
林静愣住了,想说什么。
张伟借着酒劲,完全失去了理智。
“老子在外面为了这个家点头哈腰当孙子,你就在家吹着空调埋怨我。你有什么资格。”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震得客厅的灯罩都在嗡嗡作响。
“我不是那个意思……”林静试图解释。
“闭嘴。”
张伟的太阳穴突突地跳,酒精烧得他眼睛发红。
他看到林静的嘴还在动,那两片柔软的嘴唇,此刻在他眼里变得无比聒噪,无比碍眼。
然后,他抬起了手。
他这辈子都没打过女人。
但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手臂不属于自己了。
“啪”的一声。
声音很脆,像冬天里一根干枯的树枝被踩断了。
世界瞬间安静了。
他看见林静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五个清晰的指印,像一个烙铁印下的耻辱标记。
她没有哭。
也没有闹。
她只是捂着脸,默默地看着他,眼神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然后,她转过身,走进厨房,拿来扫帚和簸箕,把他进门时踢翻的鞋架边上的一盆绿萝碎片,一点一点地扫了起来。
张伟酒醒了一半。
他站在那里,看着妻子的背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不是后悔,不是愧疚,而是一种……奇异的、病态的满足感。
他觉得自己终于掌控了局面。
他像一个将军,用一场小小的战役,就彻底征服了一座负隅顽抗的城池。
从那天起,林静就变了。
她再也没有埋怨过他回家晚。
她再也没有对他提过任何要求。
她的声音变得更轻,动作变得更柔,眼神也变得……顺从。
她把他当成天,当成地,当成这个家的皇帝。
张伟起初还有些不适应,但很快,他就沉溺在这种帝王般的享受之中。
他把这一切归结为“女人就是欠管教”。
他觉得那一巴掌,打通了林静的任督二脉,让她明白了什么叫“夫为妻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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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始在朋友面前炫耀。
“我老婆。”他会拍着胸脯,喝得满脸通红地说,“那叫一个贤惠。我说一,她不敢说二。让她往东,她不敢往西。”
朋友们都投来羡慕的目光,说他老张有本事,治家有方。
这些羡慕的目光,像醇厚的美酒,让他醺醺然,飘飘然。
他彻底爱上了这种感觉。
他爱上了妻子看他时那种带着一丝畏惧的温柔。
他觉得,这才是男人该有的样子,这才是家庭该有的秩序。
他以为他打碎的是妻子的反抗,建立的是自己的权威。
他不知道,那一巴掌,同时也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打碎了另外一些东西。
而那些破碎的东西,并没有消失,只是被另一个人,用十五年的时间,小心翼翼地收拢起来,磨成了最锋利的针。
办公室的电话响了,打断了张伟的回忆。
是公司前台。
“张总,体检中心打电话来催了,说您的报告出来了,让您尽快去取一下。”
“知道了。”
张伟挂了电话,站起身,走到窗边。
楼下的香椿树,枝繁叶茂,在夏日的阳光下,投下一片浓密的影子。
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就像这棵树,看起来那么茁壮,那么令人艳羡。
他从未想过,在那浓密的、看不见的树荫之下,究竟都藏着些什么。
02
那碗汤,是从那一巴掌之后开始有的。
张伟清楚地记得。
家暴之后的第三天,他还在为自己那一瞬间的“雄风”而沾沾自喜。
他回到家,林静像往常一样迎上来,脸上还带着淡淡的指痕,但眼神却异常的平静。
她没有提那天的事,一个字都没有。
饭桌上,多了一碗黑乎乎的汤。
“这是什么。”他问。
“我托人从乡下找来的方子,给你补身体的。”林静轻声说,“你最近太累了,人都瘦了。”
她的声音很柔,像羽毛一样轻轻地搔着他的耳膜。
张伟的心里,那点所剩无几的愧疚,瞬间就被一种巨大的满足感给冲散了。
他觉得,妻子这是在向他低头,在讨好他。
她懂事了。
他端起碗,喝了一口。
汤很烫,带着一股浓重的中草药味,有点苦,但回味又带着一丝甘甜。
“好喝。”他说,与其说是评价味道,不如说是嘉奖她的态度。
林静笑了,那是那件事之后,她第一次对他笑。
“好喝就多喝点,我以后天天给你炖。”
从那天起,这碗汤就成了张伟生活里雷打不动的一部分。
无论他回来多晚,无论他在外面吃了多少山珍海味,回到家,他都必须把林静炖的这碗汤喝得一滴不剩。
这成了一种仪式。
一种他宣示主权,和她表达顺从的仪式。
林静在熬汤这件事上,表现出了惊人的毅力和创造力。
她买了很多关于药膳和养生的书,书上画满了各种颜色的记号。
她家的阳台上,开始出现各种奇奇怪怪的瓶瓶罐罐,里面泡着他叫不上名字的根茎和果实。
厨房里,那只紫砂的汤煲,因为常年使用,被养出了一层温润的光泽,像一块古玉。
每天下午,张伟还在公司对着图纸和报表大发雷霆的时候,林静就已经在厨房里忙碌了。
她会把那些草药用一个小小的石臼,一点一点地捣碎。
那“咚、咚、咚”的声音,在安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
儿子张远那时候还小,会好奇地问:“妈妈,你又在给爸爸做什么好吃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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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静会摸着他的头,温柔地说:“爸爸工作辛苦,妈妈在给他做能让他身体变棒的‘神仙水’。”
张伟确实觉得自己身体“变棒”了。
那几年,他的精力旺盛得不像话。
白天在公司,他可以连续开五个小时的会,骂得手下的经理们狗血淋头,依旧中气十足。
晚上回到家,喝了那碗汤,他觉得自己还能再跟人喝一斤白酒。
他把这一切,都归功于林静的汤。
“看看我,快四十的人了,一点白头发都没有。”他在酒桌上对朋友们吹嘘,“全靠我老婆那碗汤。我跟你们说,娶老婆,就得娶这种懂得心疼男人的。”
他的一个朋友,姓李,是个有点文化的知识分子,半开玩笑地说:“老张,你小心点。是药三分毒,天天这么补,别补出毛病来。”
张伟把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眼睛一瞪:“你懂什么。我老婆还能害我。她要是敢,我腿给她打断。”
众人哈哈大笑。
张伟也跟着笑,笑声里充满了绝对的自信和掌控一切的快感。
他甚至会主动要求林静在汤里“加大药量”。
“老婆,最近感觉有点虚,明天那汤,给我下点猛料。”他会躺在沙发上,像个皇帝一样下达指令。
“好。”林静永远都只有这一个字,然后第二天,汤碗里的药味就会变得格外浓郁。
那股浓郁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草药味,混合着肉香,弥漫了整个屋子,也渗透进了张伟的骨头缝里。
他从未怀疑过。
他看着林静每天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把汤吹凉,再端到他面前,看着她脸上那种温柔而满足的微笑。
他觉得,这就是幸福。
这就是一个男人最大的成功。
他怎么会去怀疑呢?
一个被你一巴掌就打得服服帖帖的女人,一个把你的健康看得比自己命还重要的女人。
她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她不过是想牢牢地拴住他,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让他离不开她。
张伟是这么想的。
他无比享受这种被“算计”的感觉。
他甚至觉得,林静那些藏在汤里的小心思,有点可爱。
十五年,五千多个日日夜夜。
那只紫砂汤煲里,炖着的不仅仅是乌鸡和排骨,还有他的自大,他的麻木,和他被虚假温柔所包裹的、早已腐烂的男性尊严。
而他,每天都把这些东西,连同那些被精心掩盖了气味的、能一点点击垮一头牛的草药,一滴不剩地,喝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03
大概是喝了五年汤之后,林静提出了分房睡。
理由非常温柔,也体贴得让他无法拒绝。
“你晚上打呼噜,声音太响了。”她在他身边,用一种近乎撒娇的语气说,“我本来就睡得轻,你一吵,我整晚都睡不着。”
张伟刚谈成一笔大单,心情正好,他捏了捏林静的脸,说:“那我注意点。”
“不是注意不注意的事。”林静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声音闷闷的,“我睡不好,白天就没精神。没精神,就照顾不好你和儿子。你看我,眼袋都掉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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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仰起脸,指着自己的眼睛让他看。
灯光下,她的皮肤依旧白皙,但眼下的确有了一圈淡淡的青色。
张伟的心,被这圈青色刺得软了一下。
这些年,林静把他和这个家照顾得无微不至,像一架上足了发条的精密仪器,从没出过任何差错。
他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这一切。
他确实很少关心她睡得好不好。
“那怎么办。”他问。
“要不……我们暂时分开睡吧。”林静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像在试探,“等儿子上了大学,住校了,他的房间就给你睡。就这几年,好不好?”
张伟沉默了。
作为一个掌控欲极强的男人,他本能地抗拒这种“失控”的感觉。
夫妻分房,传出去像什么话。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感情出了问题。
林静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马上补充道:“我不是要跟你分居。我就是想睡个好觉。你想我了,随时可以过来嘛。再说了,你工作那么累,一个人睡,也清净,能休息得更好,对不对?”
最后一句话,说到了张伟的心坎里。
他确实觉得,有时候身边躺着个人,挺碍事的。
他想翻个身,都得小心翼翼,怕压到她的头发。
更重要的是,这些年,喝了那碗“神仙水”,他虽然白天精力旺盛,但晚上的需求,却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淡了许多。
他有时候会觉得力不从心,但他从不承认。
他会把原因归结为“太累了”、“年纪大了”。
林静的提议,像一张遮羞布,恰到好处地盖住了他那点难以启齿的隐忧。
他觉得,这简直是妻子极致体贴的表现。
她不仅照顾他的胃,还照顾他的面子。
“行。”他故作大度地拍了拍林静的后背,“就按你说的办。真是委屈你了。”
“不委屈。”林静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只要你和儿子好好的,我就什么都好。”
那天晚上,林静就抱着自己的枕头和被子,搬到了隔壁的书房。
那间小小的书房,被她很快就收拾成了一个温馨的卧室。
张伟躺在新空出来的大床上,伸开四肢,摆成一个“大”字。
他觉得前所未有的舒展和自由。
他想,这才是成功男人该有的待遇。
他甚至觉得,那些天天跟老婆腻在一张床上的男人,都有点“没出息”。
分房睡之后,家里的一切似乎都没什么变化。
林静依旧温柔体贴,甚至比以前更加细致。
她会在他加班的晚上,把书房的门留一道缝,等他回来,再轻轻地关上。
她会在周末的早晨,把早餐端到他的床边。
他们之间,好像比以前更“相敬如宾”了。
张伟彻底打消了那一丝疑虑。
他甚至开始享受这种柏拉图式的夫妻关系。
他觉得,他和林静之间,升华了,超越了那种低级的肉体欲望,达到了一种更高层次的灵魂默契。
他不知道,当他躺在双人床上,鼾声如雷地进入梦乡时。
隔壁房间里的那盏灯,常常会亮到深夜。
林静没有在看书,也没有在看电视。
她只是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月光,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她的脸上,没有了白天那种温顺的、程式化的笑容。
那是一种张伟从未见过的表情,一种混杂着冰冷的恨意和快感的平静。
她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在自己的陷阱旁边,静静地等待着。
她知道,她的猎物,正在一步一步地,走进她用十五年时间精心编织的罗网。
而那张分开的床,就是这张罗网中,最关键的一环。
它彻底隔绝了他们之间最后一点亲密接触的可能。
也隔绝了任何意外发生的可能。
它像一道温柔的楚河汉界,把他困在了“丈夫”和“父亲”的虚名里,让他万劫不复。
04
家里的钱袋子,也是在那几年,顺理成章地交到了林静手上。
张伟的公司越做越大,应酬越来越多。
他开始觉得,每天回家还要处理水电煤气、物业人情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很烦,也很掉价。
他是一个做大事的男人,怎么能被这些东西绊住手脚。
林静看出了他的烦躁。
在一个他因为找不到一张缴费单而大发脾气之后,林静端着一杯茶,走到了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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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伟,你别生气了。”她说,“你在外面打拼这么累,家里的事,就别操心了。以后,你把钱交给我,我来管。”
张伟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把财政大权交给女人,他心里有点不踏实。
“你放心。”林静似乎能看透他的一切想法,“我会记好每一笔账。每一分钱花在哪里,都让你清清楚楚。我就是想让你省点心,把精力都用在公司上。”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这句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张伟心里所有的锁。
“你才是我们家的大树,是顶梁柱。我就是给你浇浇水,施施肥,让你长得更高,更壮。”
没有一个男人能拒绝这样的奉承。
尤其是一个像张伟这样,极度需要通过外界肯定来证明自己的男人。
“行。”他把一沓银行卡扔在桌上,“密码是儿子的生日。以后,家里的一切开销,都从这里面出。”
他做出一副“我信任你”的豪迈姿态,心里想的却是,反正公司的钱都在我手里,家里的这点小钱,就当是给她买零食了。
他以为自己依旧是那个掌控全局的人。
他不知道,从他交出银行卡的那一刻起,他就等于把自己的后路,亲手交到了“敌人”的手里。
林静的管理能力,远超张伟的想象。
她买了一个很厚的账本,用娟秀的字迹,把每一笔开销都记得清清楚楚,小到一瓶酱油,大到一份人情礼金。
每个月底,她会把账本拿给张伟看。
张伟总是不耐烦地挥挥手:“你办事,我放心。不用给我看这些。”
他觉得看一个女人的账本,有失他“一家之主”的身份。
他的这种“大度”,正中林静的下怀。
家里的生活水平,在林静的管理下,不仅没有下降,反而肉眼可见地提升了。
张伟的衣服,从国产牌子,换成了带LOGO的进口货。
家里的车,也从一辆普通的代步车,换成了气派的德系轿车。
儿子张远的教育,更是被她安排得明明白白。
最好的幼儿园,最好的小学,最贵的钢琴课和奥数班。
张伟对此非常满意。
他觉得林静简直就是个天才的“贤内助”。
她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他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在外面冲锋陷阵。
他甚至会带着炫耀的口吻对别人说:“我们家的钱,都是我老婆在管。我啊,就是个甩手掌柜。”
他享受这种“成功男人”的设定。
他以为林静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为了这个家。
他偶尔也会看见,林静在灯下,看着一些他看不懂的理财书籍和海外投资的资料。
他问她:“看这些干什么。”
林静会笑着说:“学着玩玩,总不能让你赚的钱,放在银行里发霉吧。”
张伟不疑有他。
他觉得,一个女人的眼界,能有多远呢。
她折腾来折腾去,还不都是在他画的这个圈子里。
他不知道,林静早就在他画的那个圈子外面,为自己和儿子,建立起了一个全新的,只属于她们母子的,坚不可摧的金融壁垒。
她用他的钱,为自己铺好了所有的退路。
而与钱袋子一起被交出去的,还有家里的话匣子。
儿子张远,从小就是个安静内向的孩子。
这一点,张伟觉得,像他妈。
孩子跟妈亲,天经地义。
但张远对他的态度,不仅仅是亲近与否的问题,而是一种……基于敬畏的疏离。
他跟张伟说话,永远都是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
“爸,我回来了。”
“爸,我吃完了。”
“爸,我去做作业了。”
父子之间的交流,仅限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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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伟也试图改变过这种状况。
他会学着电视里的慈父,想要搂着儿子的肩膀,跟他聊聊学校里的趣事。
但张远总会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不着痕迹地躲开。
张伟把这归结为“代沟”。
他觉得,自己是威严的父亲,孩子怕他,是正常的。
他看不到,当他不在家时,儿子和林静之间的那种亲密无间。
他们会头挨着头,在沙发上看漫画书。
他们会为了冰淇淋的最后一口,互相打闹。
林静会把儿子搂在怀里,跟他说悄悄话,一说就是一下午。
张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但他能感觉到,那是一个他永远也挤不进去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林静是唯一的王。
她用一种无声的方式,向儿子灌输着一个观念:
父亲,是这个家的“权威”,是需要服从和敬畏的。
但是,母亲,才是这个家唯一的“港湾”,是你可以全然信任和依靠的人。
这种灌输是如此的潜移默化,以至于连张伟自己,都成了这个观念的维护者。
他会因为儿子对他的“敬畏”而感到得意。
他觉得,这是他作为父亲,教育成功的标志。
他亲手把儿子,推到了自己的对立面,推成了一个未来审判他时,最坚定,也最冷酷的证人。
他就这样,在妻子用温柔和顺从为他打造的“完美家庭”里,心安理得地当了十五年的国王。
一个没有钱,没有爱,也没有未来的,光杆国王。
05
人到中年,最怕的就是体检。
但张伟不怕。
他甚至有点期待。
四十五岁的人,看上去比三十五的还有精神。
头发乌黑浓密,不见一根银丝。
皮肤紧致,连眼角都找不出几条像样的皱纹。
走路虎虎生风,说话声如洪钟。
这一切,他都归功于林静那碗喝了十五年的汤,和她无微不至的照顾。
他觉得自己就是“贤妻良母”这个词,最成功的代言人。
所以,当公司组织年度体检的时候,他第一个报了名,还选了最贵的那个套餐。
他要去医院,用最科学的数据,来印证自己的“幸福”。
抽血,B超,CT,心电图……
一套流程走下来,他感觉像一辆顶级跑车,开进了4S店做了一次全面保养。
他自信满满地走出医院,觉得自己身体的各项零件,肯定都还在巅峰状态。
几天后,他接到电话,去取报告。
接待他的,是一位姓陈的医生,五十岁上下,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表情严肃,不苟言笑。
陈医生把他领进一间独立的诊室,关上了门。
这个举动让张伟的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
“张先生,请坐。”
陈医生坐在他对面,手上拿着一沓厚厚的报告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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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在报告单和张伟的脸上,来来回回地扫了好几遍。
那眼神,不像医生在看病人,更像一个侦探,在审视一个嫌疑人。
“医生,我身体……没什么大事吧。”张伟的喉咙有点干。
陈医生没有直接回答他。
他把一张B超的影像图,推到了张伟面前。
“张先生,您看看这个。”
张伟低头看去,上面一团黑乎乎的,他什么也看不懂。
“这是什么。”
“这是您的……生殖系统影像。”陈医生说得非常缓慢,像是在斟酌每一个字。
张伟皱了皱眉,心里隐隐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陈医生扶了扶眼镜,终于抬起头,用一种极其探究的、甚至带着一丝困惑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张伟的眼睛。
然后,他问出了那句,像一道晴天霹雳,把张伟后半生所有认知都劈得粉碎的话。
“张先生,看您报告上这个情况,请问您这个手术,是二十年前做的吗?”
“手术?”
张伟先是一愣,随即失声笑了出来。
“医生,您肯定搞错了。我这辈子,除了阑尾炎,就没做过任何手术。我身体好得很。”
他觉得这个医生简直是莫名其妙。
是不是把报告拿错了。
“我没搞错。”陈医生的表情,依旧严肃得像一块铁板,“报告上,就是您的名字和身份证号。”
“那也不可能。”张伟的笑意僵在了脸上,“我从来没做过什么……你说的那个部位的手术。”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哦……对了,大概十五年前,有一次,我喝多了,从楼梯上摔了下去,摔得很重,当时……当时好像是做了个小手术。”
他的记忆很模糊,像隔着一层浓重的雾。
他只记得,那天他浑身是伤,林静哭得像个泪人,把他送进了医院。
医生说他有轻微的脑震荡,还有……一些淤血。
“对,是清淤。”他脸上的肌肉僵住了,“医生说是清淤,淤血。我没做过别的手术。”
他的声音很干,像两张砂纸在来回摩擦。
“清淤。”
他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在催眠自己。
十五年来,他一直都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他试图用一个自己都模糊不清的记忆,来解释眼前这个荒谬的“诊断”,来维护自己可怜的颜面。
“不。”
陈医生严肃地摇了摇头,用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口吻,彻底击碎了他的幻想。
他把椅子转向电脑,调出了一张CT的三维重建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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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先生,您看这里。”
他用一根红色的激光笔,指向屏幕上一个张伟完全看不懂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截断了的管道结构。
“您十五年前,的确受过伤。”
“但您在医院接受的,绝对不是什么清淤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