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你妈临走前跟你说什么了?”
舅舅刘凤军一边烧着纸钱,一边问我。
火光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我看着跳动的火焰,想起了我妈刘凤霞临终前那双突然清亮的眼睛。
“她说,”我声音很轻,“她在深圳有个旧衣柜,夹层里……有地契。”
“噗——”舅舅一口浓痰吐在地上,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麦子,你是不是照顾你妈三十年,自己也跟着糊涂了?她一个踩缝纫机的,哪来的深圳地契?那是她做了一辈子的白日梦!”
我没说话。
一个月后,我站在深圳龙岗一个堆满垃圾、像坟场一样的废弃仓库里。
管理员指着黑洞洞的深处,不耐烦地吼道:
“自己进去找!找到了算你命大,找不到就滚蛋!”
我拿着手机那点微弱的光,在发霉的旧物堆里爬了三个小时,就在手机即将没电,我准备彻底放弃这个荒唐的念头时,手电筒的光束扫过了一个角落。
一个被厚重帆布覆盖的轮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我疯了一样冲过去,一把扯下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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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那天,我按照惯例,在给我妈刘凤霞擦身子。
自来水管里放出来的水是凉的,我兑了些热水瓶里的开水,让水变得温温的,不烫手也不冰人。
毛巾是白色的,但用了太久,已经洗得发黄发硬。
我把它浸到水里,拧干,然后在我妈瘦得只剩一副骨头架子的身上慢慢擦。
先是脸,然后是脖子,再是胳臂。
我妈的皮肤像一张被水泡皱了的旧报纸,薄得透明,我总觉得稍微用点力。
那层皮就会被我擦破,露出下面青紫色的血管。
三十年了。我心里像打算盘一样拨拉着这个数字,手上的动作没有停。
从我十五岁,还是个扎着马尾辫、对什么都好奇的姑娘,到今天四十五岁,一个眼角爬满细纹、对什么都提不起劲的中年女人。
我的人生好像就只做了这一件事:照顾我妈。
我妈刘凤霞,在我模糊的童年记忆里,也曾是个会笑会骂的鲜活女人。
她说话嗓门大,干活利索,骂起人来像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
可自从三十年前,她从那个叫深圳的南方城市回来后不久,人就变得不对劲了。
一开始只是忘事,忘了钥匙放在哪儿,忘了刚刚说过的话,忘了炉子上还烧着水。我们都以为她是累着了,没当回事。
后来,她开始忘人。
先是忘了邻居张大妈,人家跟她打招呼,她瞪着一双迷茫的眼睛看对方,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再后来,她忘了亲戚,甚至忘了我舅舅,她的亲弟弟。
最后,她连我也忘了。
我端着饭碗送到她面前,她会警惕地缩到床角,像一只受了惊的野猫。
医生说,这叫阿尔茨海默症,通俗点讲,就是失智了。没得治,只会越来越坏。
果然越来越坏了。
我妈从一个需要人提醒的女人,变成了一个需要人喂饭的女人,最后变成了一个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需要我伺候的活物。
她不再说话,眼神空洞洞的,像两口干了的古井,扔块石头进去都听不见回响。
有时候,她会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块霉斑看一整天,嘴里发出一些“咕噜咕噜”的声音,像喉咙里卡着一口吐不出来的老痰。
我知道,我妈的身体里,那个叫刘凤霞的人,早就死了。
现在活着的,只是一具需要呼吸、需要吃饭、需要排泄的躯壳。
病房里有四张床,另外三张床的病人换了又换。
有嚎啕大哭着被推进来的,有喜笑颜开地办出院手续的,也有的,在某一个清晨被盖上白布,悄无声息地推了出去。
只有我妈这张床,像一颗生了根的钉子,牢牢地钉在这里,钉了两年。
医院里的气味,消毒水味、药味、饭菜味,还有屎尿味,所有这些味道混在一起,发酵成一种独特的气味。
我闻了这么多年,鼻子早就麻木了,就像我的心一样。
护士小张是个刚毕业的年轻姑娘。
她走进来,看了一眼床头挂着的输液袋,又看了看仪器上的数字,然后走到我身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陈麦姐,王医生让你过去一下。”
我点点头,把毛巾放回脸盆里,盆里的水已经变得浑浊。
我跟着她走出病房,穿过长长的、泛着白色冷光的走廊,来到医生办公室。
王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头发有点稀疏,看人的眼神很温和。
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让我坐。
“陈麦啊,”他开口了,声音很沉,“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看着他,没说话。这句话,在过去两年里,他用不同的方式对我说过好几次了。
我的心理,早就准备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头。
他把一张我看不懂的心电图推到我面前,又指了指另一张化验单。
“你妈的各项器官都在衰竭,心、肺、肾……所有的指标都在往下掉。你知道,这就像一辆没油的汽车,滑行到了最后一段路。”
他叹了口气,换了一种更直接的说法:“可能……就这一两天了。”
我点了点头,嘴里吐出三个字:“知道了。”然后又补了一句:“谢谢医生。”
我的平静让他有些意外。
他大概是见惯了痛哭流涕或者歇斯底里的家属,像我这样没有表情的,反而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张了张嘴,想说句安慰的话,但看着我这张被生活磨得毫无光泽的脸,最后只说了一句:
“这三十年,你也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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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我早就不知道什么是辛苦了。辛苦是还有力气去感觉疼痛,而我,早就麻了。
回到病房,我继续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给我妈削苹果。
我用一把生了锈的小刀,把苹果皮削得薄薄的,连成一长条,像一根红色的电话线。
这是我多年来练出的手艺,没什么用,但能打发时间。
苹果削好了,我用小勺子一点点刮下果泥,送到她嘴边。
她嘴唇干裂,像干涸的河床,没有张嘴。
我就把那碗苹果泥,自己一口一口吃掉了。
苹果一点也不甜,带着一股未成熟的涩味,像我的生活。
吃完,我看着窗外。窗外是一棵老槐树,叶子都掉光了,光秃秃的树枝在冬日的天空下,像一只只伸向天空求救的手。
我想,等这棵树再长出叶子的时候,我妈应该就不在了。
我的人生,是不是就可以重新开始了?我不知道。
四十五岁的人了,还能怎么重新开始。
我觉得自己也像这棵树,里面的汁液早就被抽干了,只剩一个空壳。
02
那天晚上,医院的走廊格外安静,只有护士站传来微弱的光和护士偶尔翻动病历的沙沙声。
我太累了,就趴在我妈的病床边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又回到了十五岁,我妈拉着我的手走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
她对我说:“麦子,你看,这就是深圳,以后我们就在这儿扎根了。”
就在这时,我感觉自己的手被什么东西抓住了。
那不是梦里的感觉,而是真实的、用力的,骨节捏得我生疼。
我猛地惊醒,一抬头,就对上了我妈的眼睛。
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
三十年来,那双眼睛一直像蒙着一层厚厚灰尘的玻璃珠子,浑浊、空洞、没有焦点。
可现在,那层灰好像被人用一块湿布狠狠地擦掉了,眼睛里透出一种清亮的光,亮得吓人。
那光就像一盏油尽灯枯的灯,在熄灭前,突然爆发出最耀眼的光芒。
“妈?”我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因为震惊和不敢相信而微微发抖。
我妈的嘴唇动了动,干裂的嘴唇里挤出了两个字。
她的声音嘶哑得像一把被沙子磨过的破锣,但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地钻进了我的耳朵。
她说:“麦……麦子……”
我整个人都愣住了。
三十年了,整整三十年,我妈第一次叫我的小名。
我以为这个称呼,连同那个会笑会骂的她,早就一起被埋葬在时间的废墟里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毫无征兆,烫得我脸颊发疼。
我张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拼命点头。
“妈,我在,我听着呢。”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赶紧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冰凉,像一块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石头,却抓得我更紧了,好像怕我跑掉。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语速急促得像在赶一趟即将发车的火车:
“深圳……南山……我们以前住的……那个旧衣柜……”
她急促地喘着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个破了洞的风箱。
我赶紧伸手抚着她的胸口,想让她慢点说。
“妈,你慢点说,别急,我听着呢。”
“红木的……柜子底下……夹层……”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里有我从未见过的焦急和恳求,仿佛在托付一件比她生命还重要的事。
“夹层里……有地契……深圳的地契……”
地契?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一只大黄蜂狠狠蜇了一下。
我第一反应是,我妈烧糊涂了,开始说胡话了。
“妈,你是不是做梦了?说什么胡话呢。”我试图安抚她,“深圳哪来的地契?咱们家什么情况你……”我说到一半就停住了,她什么情况都不知道了。
“不是胡话!”我妈的声音突然拔高,眼睛瞪得滚圆,那股力量不知从何而来,“是真的……是给你的……是……是给你的……一定要……找到……”
她的话没说完,突然,那双眼睛里的光,就像被人“噗”地一下吹灭的蜡烛,瞬间就熄灭了。
她的头一歪,靠在了枕头上。那只紧紧抓着我的手也松开了,无力地垂了下去。
她的眼睛再次变得浑浊、空洞,嘴巴微微张着,再也没有合上。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看着她恢复了死寂的脸,大脑一片空白。
几秒钟后,我才反应过来,疯了一样冲出病房,对着空无一人的走廊大喊:
“医生!护士!快来人啊!我妈不行了!”
医生和护士匆匆赶了过来。
经过一番手忙脚乱的检查,王医生摘下听诊器,站直了身体,对我摇了摇头。
他说:“节哀吧,人已经走了。”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看着我妈那张安详得有些陌生的脸,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她最后的那几句话。
深圳。衣柜。夹层。地契。
这几个词像几个没有意义的音符,在我空荡荡的脑子里胡乱地跳动。
我告诉自己,这一定是她最后的幻觉。
一个糊涂了三十年的人,临死前说的话,怎么能当真呢。
03
我妈的丧事办得很简单。来吊唁的亲戚朋友不多,坐在一起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安慰话。
我舅舅,也就是我妈的亲弟弟刘凤军,拉着我的手,眼睛红红的,话说得倒是实在。
“麦子,你也算是解脱了。”他拍着我的手背,“这三十年,太苦了。说句不好听的,你妈走了,对她自己也是一种解脱。”
我没什么表情,只是点头。
解脱?我没有感觉到。我只觉得心里空了一大块,像被人用勺子挖走了。
以前,那块地方被我妈的病填着,虽然沉重,压得我喘不过气,但好歹是满的。
现在,她不在了,那块地方就成了一个黑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
“你妈临走前跟你说什么了?”舅舅又问。
我想起那几句奇怪的话,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她说……她在深圳有个衣柜,里面有地契。”
舅舅听完,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的傻外甥女,你是不是也跟着糊涂了?你妈说的话能信吗?深圳那是什么地方?寸土寸金!她一个在流水线上踩缝纫机的,哪来的地?那是她做了一辈子的梦!”
周围的亲戚也跟着附和:
“就是啊,麦子,别往心里去,糊涂人说糊涂话,当不得真的。”
“你可别犯傻,真跑到深圳去找什么衣柜,那不是白花冤枉钱嘛。”
我没有争辩,只是沉默地给他们添茶。
我知道他们说得对,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充满了理智和现实。
相比之下,那个相信临终遗言的我,才像个真正的傻瓜。
办完丧事,我一个人回到那个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
房子里还残留着我妈的气息,一种混合着药味和老人常年卧床的特殊气味。
我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想让冬日的冷风把这股味道吹走。
可那味道就像长在了墙壁里,怎么也吹不散。
我开始整理我妈的遗物。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一个缺了口的搪瓷杯,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
这些东西,我闭着眼睛都知道放在哪里。
我把那些衣服一件件叠好,放进一个纸箱里。想等过几天就拿去烧掉,让她带走。
在一个积了灰的樟木箱子的最底下,我翻出了一个生了锈的铁皮饼干盒。
我记得这个盒子,是我小时候,我妈从深圳带回来的,上面印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小女孩。
那时候,能吃上一口盒子里的黄油饼干,是天大的享受。
我打开盒子,里面没有饼干,只有几样东西,静静地躺在红色的绒布上。
一张发黄的旧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穿着一件我从没见过的时髦连衣裙,站在一个微缩的“埃菲尔铁塔”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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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女人笑得很灿烂,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眼睛里闪着光。
那是我妈刘凤霞,是那个我还依稀记得的,没有生病的妈妈。
我把照片翻过来。
照片的背后,用蓝色的圆珠笔写着一行已经有些褪色的字:南山区,白石洲西一坊12号。
除了照片,盒子里还有一把钥匙。
一把黄铜做的钥匙,样式很老旧,钥匙的顶部被做成了一朵小小的木棉花形状,雕工很精致。
我把钥匙拿在手里,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打了个哆嗦。
我的记忆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这把钥匙捅了一下,松动了。
我想起来了。小时候在深圳那个又小又暗的出租屋里,我妈曾经买过一个二手的红木衣柜。她很宝贝那个衣柜,总是用一把长得很像这样的钥匙锁得紧紧的,不让我碰。
她说:“麦子,这是妈的嫁妆,以后传给你。”
我妈临终前的话:“深圳……衣柜……夹层……地契……”又一次在我耳边响起。
这一次,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幻觉了。
这个具体的地址,这把有特殊形状的钥匙,让那些话突然变得有了一点分量,像秤砣一样坠在我的心上。
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拿着那张照片和那把钥匙,呆呆地坐了很久。
我的心里有两个小人儿在打架。
一个小人儿说,别傻了,陈麦,你舅舅说得对,这都是梦话。
深圳三十年,早就天翻地覆了,那个地址还在不在都难说。你去了也是白去,浪费钱。
另一个小人儿却在说,万一是真的呢?万一你妈在最糊涂的时候,心里却一直守着这个最清醒的秘密呢?
她用尽最后一口气告诉你,就是为了让你去。
你去了,可能什么都找不到。但你如果不去,这个念头就会像一根刺,扎在你心里一辈子,拔不出来。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远处的城市亮起点点灯光,像一片遥远的、不属于我的星空。我这辈子,好像从来没有为自己做过一次主。小时候听我妈的,长大了被我妈的病拖着。现在,我妈走了,我四十五岁了,我想为自己赌一次。
就赌我妈,没有骗我。
04
我决定去深圳。这个决定,像一块石头扔进了平静的亲戚圈里。
我舅舅第一个打来电话,他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几乎是吼出来的。
“陈麦你是不是也糊涂了?我跟你说的你都当耳旁风了?你妈说的话能信吗?她要是真有地契,咱们家这三十年能过成这样?她能眼睁睁看着你受苦?”
“舅舅,这是我的事。”我平静地说。
“什么你的事?你那点积蓄是你下半辈子的指望!你把钱都花在这上面,万一打水漂了怎么办?你回来喝西北风啊?”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怒气。
“钱是我自己的。”我说完,就挂了电话。我不想再听了。
我把家里仅有的一点存款都取了出来,又把我妈留下的一对小小的金耳环给卖了,凑了万把块钱。我买了一张去深圳的硬座火车票。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响了一天一夜,车厢里充满了泡面味、汗臭味和劣质香烟的味道。
我靠在坚硬的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田野和村庄,心里一片茫然。
我不知道我做的这个决定是对是错,我只知道,我必须去。
当火车终于驶入深圳站,我走出车站的那一刻,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
高耸入云的大楼,玻璃幕墙在南方的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宽阔得望不到边的马路上,车流像奔腾的铁皮河水,永不停歇。空气里都是燥热的、急匆匆的味道。这一切都和我记忆里那个尘土飞扬的边陲小镇完全不同。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从黑白电影里走出来的人,突然闯入了一个绚丽的彩色世界,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我找了个最便宜的小旅馆住下,房间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个小桌子,窗户对着另一栋楼的墙壁,密不透风。
安顿好之后,我拿出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开始了我的寻宝之旅。
我先坐公交,再转地铁,在拥挤的人群里被推来搡去。
我一路向人打听,大多数人都用一种看外地人的奇怪眼神看着我,然后摇摇头。
终于,在换乘了三次地铁后,我找到了“南山区白石洲”这个地方。
可是,当我站在那里时,我又一次愣住了。
眼前根本没有什么“西一坊12号”。
这里是一片巨大的工地,推土机和挖掘机的轰鸣声震耳欲聋,震得我心脏都跟着发颤。远处,几栋已经建好的崭新回迁楼像巨人一样矗立着,而更多的土地则被绿色的铁皮围挡圈了起来,上面用红漆刷着大大的“拆”字。
一个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工人看我呆呆地站着,以为我是来找麻烦的拆迁户,走过来不耐烦地问我:
“大姐,找人啊?这里都拆光了,没人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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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抓住他的胳膊问:
“不是,师傅,我想问一下,您知道以前的白石洲西一坊12号,大概在哪个位置吗?”
工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摇了摇头,指着一大片已经挖成大坑的平地说:
“这谁知道?都拆成一片平地了,挖地基呢。以前这里是握手楼,密密麻麻的,路都跟蜘蛛网一样,早没影了。”
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像被绑了块石头。
我不死心,在工地周围转了一整天。
我去了街道办,去了城市更新办公室,去了档案馆,想查当年的住户信息。
但得到的答案都如出一辙。
街道办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很客气地对我说:
“大姐,真的对不起,三十年前的租户信息,根本不可能有留存。白石洲流动人口太大了,别说三十年,就是三年前的我们都很难查到。”
档案馆的一个中年女人更是直接,她头都没抬,一边在电脑上打字一边说:
“没有,查不了。下一个。”
希望一点点被磨灭。
天黑的时候,我坐在马路牙子上,看着对面大楼上巨大的电子屏幕闪烁着我看不懂的广告。
深圳的夜晚比白天还亮,但我却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我觉得自己真是个天大的傻瓜。
我竟然会相信一个失智老人临终前的胡话,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寻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我口袋里的钱不多了,每一分都花得让我心疼。
拿出手机,我打开订票软件,准备买一张回湖南的火车票。
回去吧,陈麦,别再做梦了。梦醒了,就该回家了。
05
就在我输完身份信息,准备点击“确认支付”的时候,事情出现了一点微小的转机。
我不死心,决定再去一次档案馆,找白天那个态度还算和善的老员工。
档案馆快下班了,人已经不多。我找到了那位即将退休的老员工,他又一次接待了我。
也许是看我一个外地女人不容易,他比白天多了点耐心。
“小同志,真的查不到啊。”他还是那句话。
“我知道,”我急切地说,“我就是想再问问,您在白石洲这边工作这么多年,有没有听说过……就是,特别的旧家具?比如,一个红木雕花的衣柜?”我说出了最后的希望。
老员工戴着老花镜,眯着眼睛想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忘了我的问题。
突然,他一拍自己的大腿,说:
“哎呀,你这么一说,我好像……好像是有点印象。”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怎么说?”我赶紧问。
“拆迁的时候,情况很复杂。很多老房东和住户,有些旧家具虽然不值钱,但有纪念意义,舍不得扔。你知道,那时候的人,都念旧。”
他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说。
“当时拆迁办为了安抚他们,就跟一个仓储公司合作,把这些没人要但又舍不得扔的‘老古董’,统一拉到了郊区一个很便宜的仓库里存放。”
他顿了顿,看着我说:
“你说的那个红木衣柜,我好像在清点登记的单子上有过印象,因为那时候这种老式家具有点特别。不过都好几年了,不知道还在不在。你可以去碰碰运气。”
他从一堆杂乱的抽屉里翻出一个泛黄的旧本子,翻到其中一页,用手指着上面的一个地址,指给我看。
“喏,龙岗区,坪地镇,四海仓储。地址电话都在上面。你去问问吧。”
这个消息像一针强心剂,打进了我几乎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
我连声道谢,几乎是跑着离开了档案馆。
我立刻退掉了手机上已经选好的回程火车票,按照本子上的地址,踏上了新的路程。
我坐了两个多小时的地铁,又换乘了一趟几乎没什么人的公交车,在一片荒凉的工业园下了车。
四海仓储,名字起得很大,地方却破败不堪。一个巨大的铁皮仓库,像一只趴在地上的生锈的巨兽,外面的墙皮都剥落了,露出里面红色的铁锈。
我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小门走进去,一个只穿着跨栏背心和短裤的中年男人正躺在一张竹编的躺椅上,用一个老式的收音机听着咿咿呀呀的粤剧。他就是仓库的管理员。
我说明了来意。
那男人眼皮都没抬一下,用下巴指了指仓库的深处,不耐烦地说:
“自己进去找。找到了就过来登记,交保管费。找不到就算你倒霉。”
“师傅,里面……好找吗?”我看着那黑洞洞的深处,心里有点发怵。
“好找?”他嗤笑一声,从躺椅上坐了起来,“里面跟迷宫一样,堆得跟山似的。告诉你,别给我弄乱了,也别在里面抽烟。要是出了事,你可赔不起。”他翻了个身,又躺了下去,不再理我。
我说了声谢谢,拿出我的旧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深吸了一口气,走进了仓库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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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味扑面而来,呛得我直咳嗽。
仓库里没有开灯,只有几扇高高的、布满污垢的窗户透进一点微弱的天光。
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旧物,旧沙发、旧冰箱、旧桌椅、旧床垫……像一座座沉默的小山,挤在一起,形成一条条狭窄得只能容一个人侧身通过的通道。
很多家具上都盖着厚厚的塑料布,上面积满了灰尘,像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色雪花。
我的心又凉了半截。
在这么个堆满了几十年垃圾的垃圾山里找一个三十年前的衣柜,这跟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
但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打开手机电筒,那一点微弱的光,像鬼火一样在黑暗中摇曳。开始一排排地找过去。
我掀开一块塑料布,是一张破了面的梳妆台,镜子里映出我满是灰尘的脸。
我又掀开一块,是一堆散了架的椅子,像一堆白骨。
我的手上、脸上、衣服上,很快就沾满了黏腻的灰尘。仓库里又闷又热,汗水和着灰尘,在我脸上留下一道道黑色的印子,像在唱大戏。
我不知道自己找了多久,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还是更久。
我的腿开始发酸,腰也直不起来了。
手机的电量在一点点减少,光束也越来越暗。
我开始感到绝望,一种比在白石洲工地上更深的绝望。
我想,算了吧,这就是命。我妈和我,这辈子就是穷命,发不了财。
那个地契,就是一个梦,一个她做了三十年,也让我跟着做了一场的梦。
就在我拖着沉重的双腿,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手电筒那即将耗尽的光,无意中扫过了一个最深的角落。
那个角落堆着好几个大件家具,最里面的一个,被一张巨大的、脏兮兮的绿色帆布盖着,几乎与黑暗融为了一体。
但是,就在帆布的边缘,露出了一小截深红色的木头。
那截木头上,在微弱的光线下,隐约有一个熟悉的雕刻图案。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猛地一跳,像被人用拳头狠狠打了一下。
我冲了过去,手脚并用地爬上前面的一个旧柜子,把手机凑近了看。
是木棉花!一朵雕刻的木棉花!
06
那一瞬间,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倒流着冲到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那个旧柜子上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那个被帆布盖住的庞然大物前。
我的手在发抖,抖得连帆布的边都抓不住。
试了好几次,我才捏住那块又厚又重的帆布。
我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像在跟谁搏命一样,一把将帆布扯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