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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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恨她吗？”
不知是谁，在午夜的风里这样问我。
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
我把酒杯狠狠砸在地上，玻璃的尖啸划破了昂贵地毯的静谧。
“恨？”我笑了，笑声嘶哑得像破风箱，“我早就忘了她是谁！二十年了，一个死人，有什么好恨的？”
可我知道，那个女人没有死。
她只是变成了我心口一个永远不会腐烂的幽灵，白天蛰伏，午夜现身。
01
那天的太阳，毒辣得像一口烧红的铁锅，倒扣在城市上空。
整个世界都在蒸笼里滋滋作响，连空气都热得发了烫，吸进肺里，像在吞吐一团滚烫的棉絮。
我的黑色奔驰，像一头沉默的野兽，停在工地的入口处。
空调开到最大，依然挡不住那股子从车窗缝隙里钻进来的燥热。
我叫李建国，五十二岁，这家建筑公司的老板。
今天是我例行巡视工地的日子，一个无聊又必须的流程。
工地上，声音嘈杂得像一锅沸腾的烂粥。
搅拌机的轰鸣，切割机的尖叫，工头声嘶力竭的吼叫，还有赤膊的汉子们沉闷的号子声，所有声音混在一起，被热浪一搅，变得黏稠而混沌。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水泥、汗水和廉价烟草混合发酵后的酸腐气，那是金钱最原始的味道，我闻了二十年，早已习惯，甚至有些迷恋。
我摇下车窗，点了根烟，冷眼看着那些在烈日下奔忙的身体。
他们每一个弯腰，每一次喘息，都在为我银行账户里跳动的数字添砖加瓦。
我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员，甚至比他们更狼狈。
所以，我没有半点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冷漠。
这个世界，本就是人踩着人往上爬的。
烟抽到一半，我的目光被远处一个瘦削的身影吸引了。
那是一个老人，佝偻着背，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旧汗衫，正吃力地从卡车上往下搬运红砖。
他的动作很慢，非常慢，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
每搬起两块砖，他的身体都会剧烈地晃动一下，仿佛随时都会被那小小的重量压垮。
我皱了皱眉。
工地上用这么大年纪的老人，简直是胡闹。
安全出了问题，赔钱的是我。
我把烟头扔出窗外，对旁边的项目经理老王招了招手。
老王一路小跑过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额头上的汗珠子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李总，您怎么亲自来了，这种天气……”
我没理会他的客套，下巴朝着那个老人的方向扬了扬。
“那个人，怎么回事？多大年纪了？工地是敬老院吗？”我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火气。
老王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愣了一下，赶紧解释道：“李总，您别生气。那是林师傅，前两天才来的临时工，家里好像有困难。我看他身体还行，干活也踏实，就……”
“让他结了工资，明天别来了。”我冷冷地打断他，“我这里是工地，不是慈善机构。”
老王连声应着，擦着汗准备过去。
就在这时，那个被称为“林师傅”的老人，似乎是累了，直起身子，转过头来，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
就是这一下。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
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停止了跳动。
手里的烟，无声地滑落。
时间，空间，周围所有嘈杂的声音，都像潮水般退去。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张脸。
一张沟壑纵横，被岁月和劳苦侵蚀得不成样子的脸。
但那双眼睛，那清瘦的轮廓，那知识分子特有的、即使在尘土和汗水中也无法完全磨灭的斯文气息……
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
林老师。
我的前岳父，林静的父亲。
一个教了一辈子书，把尊严看得比命都重的老人。
02
二十年了。
整整二十年，我们未曾见过一面。
我以为我们今生都不会再有交集。
可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们的重逢，会是在这样一个地方，以这样一种不堪的方式。
他，七十岁的老人，在我李建国的工地上，像一头老迈的牲口一样，搬砖。
一股无法言说的，混杂着震惊、愤怒、荒谬和一丝隐秘快感的复杂情绪，瞬间冲垮了我的理智。
我推开车门，脚下像踩着棉花，一步一步地朝他走去。
工地的地面坑洼不平，我却丝毫感觉不到。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他也看见了我。
当我们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时，我清晰地看到，他浑身一震，眼神里先是茫然，然后是惊愕，最后是极度的难堪和慌乱。
他下意识地想躲，但脚下像生了根一样，动弹不得。
一张老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我走到他面前，站定。
我们之间，隔着一堆码放得歪歪扭扭的红砖，也隔着二十年无法逾越的时光鸿沟。
“林……老师。”我开口，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打磨过。
他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话来。
那双曾经在三尺讲台上挥斥方遒的手，此刻布满了老茧和被砖块磨破的伤口，黑色的污垢嵌在指甲缝里，显得那么刺眼。
“建……建国？”他终于挤出几个字，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但话一出口，我自己都听出了里面的质问和冷意。
“我……我退休了，闲着也是闲着，出来……活动活动筋骨。”他结结巴巴地解释着，这个谎言拙劣得让人心酸。
活动筋骨？
在四十度的高温下，搬一天砖，能拿到一百二十块钱的工钱，这就是他所谓的“活动筋骨”？
我没有戳穿他。
我只是看着他，目光从他被汗水浸透的头发，滑到他那双沾满泥灰的解放鞋上。
我突然想起了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去他家。
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坐在书桌前看报纸，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墨香。
他看我的眼神，是欣赏的，是肯定的。
他说：“建国，年轻人有股闯劲是好事。”
那时候的他，是多么的体面，多么的有风骨。
而现在呢？
一阵尖锐的，报复般的快感，像毒蛇一样，从我心底最阴暗的角落里钻了出来。
林静，你看到了吗？
这就是你当年看不起我，选择抛弃我，所换来的生活。
这就是你那个清高的，有骨气的父亲的下场。
你不是说我们不是一路人吗？
你不是不想过那种看不到希望的日子吗？
现在，你的希望在哪里？
这股恶毒的念头，让我的心脏兴奋地收缩起来。
但与此同时，另一股情绪，一种酸楚的，混杂着怜悯和不忍的情绪，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让我感到窒息。
毕竟，这个老人，曾经真心待我不薄。
在我最穷困潦倒的时候，他会偷偷塞给我两瓶好酒，拍着我的肩膀说：“男人嘛，穷一时，不能穷一世。”
我李建国，再混蛋，也不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这两种情绪在我胸中激烈地交战，让我的脸都有些扭曲。
我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烟盒，递了一根过去。
他下意识地摆手，“不，不抽……”
我没理会，自顾自地点上，猛吸了一口，然后转头对已经呆立在一旁的老王说：“去，把我车里那个黑色的手提包拿过来。”
老王如蒙大赦，立刻转身跑了。
我和林老师之间，又陷入了令人窒桑的沉默。
他低着头，双手局促地在满是污渍的裤子上搓来搓去，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很快，老王提着包过来了。
我接过包，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厚厚的三沓现金。
一共三万块。
我抓起这三万块钱，走到林老师面前，不容分说地，强硬地塞进了他上衣那个小小的口袋里。
口袋太小，钱塞进去，立刻鼓囊囊地撑了起来，像是长了一个怪异的肿瘤。
他吓了一跳，像被火烫到一样，连连后退。
“建国，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能要！”他的声音都变了调，充满了惊恐。
“这不是给你的。”我面无表情地说，谎话张口就来，“这是公司给工人们发的高温补贴，人人有份。你年纪大了，这点钱你拿着，赶紧回家休息。这个活，不适合你。”
我把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理直气壮。
仿佛我不是在施舍，而是在履行一个老板的正常职责。
但我知道，我的每一个字，每一分钱，都是一根针，狠狠地扎在他的尊严上。
我就是要用这种方式，这种他无法拒绝的方式，来告诉他，也告诉他背后的林静——
我李建国，现在有钱了。
有钱到，可以随手用三万块钱，来买断你父亲的辛劳，来践踏你们那可笑的清高。
林老师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想把钱掏出来还给我，但他的手抖得厉害，几次都伸不进口袋。
他的嘴唇翕动着，浑浊的眼睛里，有屈辱，有不甘，有挣扎，最后，都化作了一片深深的无力。
“拿着吧。”我拍了拍他瘦弱的肩膀，那手感，像摸在一块枯老的木头上，“算我……替林静，尽的一点孝心。”
说完这句话，我转过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我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就会看到他那双足以让我瞬间崩溃的眼睛。
03
坐回车里，我关上车门，将自己与外面那个燥热而残酷的世界隔绝开来。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林老师还呆呆地站在原地，像一尊风化的石像。
而他胸口那个鼓囊囊的口袋，在阳光下，显得那么的突兀，那么的刺眼。
我的心里，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
只有一片空洞的，无边无际的荒芜。
我发动车子，一脚油门，让这头黑色的野兽，带着我逃离了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回到我那间位于市中心顶层，大到可以打篮球的豪华办公室里，我整个人都像是被抽空了。
我把自己摔在昂贵的意大利真皮沙发上，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林老师那张布满皱纹和汗水的脸，他那双躲闪的眼睛，他那句结结巴巴的“活动筋骨”，像烙印一样，深深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我烦躁地抓起桌上的雪茄，却怎么也点不着火。
我开始回忆，回忆我和林静的过去。
我们的相遇，很俗套，英雄救美。
那时的我，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在工地上当小工头，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气。
而她，是刚刚大学毕业的文艺女青年，在一家杂志社当编辑，干净得像一朵白兰花。
我爱她，爱得那么卑微，那么用力。
我觉得她就是天上的仙女，而我，是地上的一摊烂泥。
可她，却偏偏选择了我这摊烂泥。
我们的婚姻，遭到了她家所有人的反对。
尤其是她母亲，一个精明市侩的家庭主妇，第一次见我，就毫不客气地问我，一个月能挣多少钱，什么时候能买得起房。
只有林老师，她的父亲，对我的态度还算温和。
他说，他看重的是我这个人，老实，肯干。
婚后的日子，是甜蜜的，也是艰苦的。
我们租住在城中村一个十平米的小单间里，夏天没有空调，冬天没有暖气。
我每天在工地上挥汗如雨，身上永远都有一股洗不掉的汗味和泥土味。
而她，下了班，就会在那个油烟呛人的小厨房里，为我做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我以为，我们可以就这样，一起奋斗，把苦日子过出甜味来。
可现实，终究是残酷的。
我的事业，一直不见起色。
我带着一帮兄弟，自己组建了一个小小的工程队，想干出一番名堂。
可我没背景，没人脉，处处碰壁。
工程款被拖欠，工人的工资发不出来，我们经常被人像狗一样赶来赶去。
生活的压力，像一座大山，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
我们的争吵，也越来越多。
争吵的内容，永远都离不开一个字——钱。
我开始变得暴躁，易怒。
我开始酗酒，抽烟。
我把所有在外面受的气，都带回了那个狭小的家。
而她，也变了。
她不再对我笑，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失望。
她的言语，变得越来越尖锐，像一把刀子，刀刀都往我最痛的地方戳。
终于，在我一次工程失败，血本无归之后，她向我提出了离婚。
那天，下着很大的雨。
我们在那个阴暗潮湿的出租屋里，对峙着。
我求她，求她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说，我一定会成功的，我一定会让她过上好日子。
她只是冷冷地看着我，那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说：“李建国，我们不是一路人。我不想再过这种看不到希望的日子了。”
“我累了。”
“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所有的自尊，所有的骄傲，在那一刻，被击得粉碎。
我没有再挽留。
我签了字。
我看着她拖着行李箱，毫不留恋地消失在雨幕中。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04
离婚，像一剂最猛的催化剂，彻底改变了我。
我把所有的怨恨和不甘，都转化成了疯狂工作的动力。
我告诉自己，我李建国，一定要成功。
我一定要挣很多很多的钱。
我要让那个看不起我的女人，后悔一辈子。
我用了二十年的时间，做到了。
我从一个一穷二白的小包工头，变成了如今身家过亿的建筑公司老板。
我有了豪宅，有了豪车，有了所有我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
我以为，我已经把她忘了。
可今天，在工地上看到她父亲的那一刻，我才发现，我错了。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她。
那份怨恨，就像一粒种子，在我心里埋了二十年，早已长成了根深蒂固的参天大树。
我越想越气。
我认定，一定是林静的生活过得一塌糊涂，才会让自己的老父亲，在七十岁的年纪，还出来干这种苦力。
这个女人，还是和当年一样，死要面子活受罪。
我甚至开始预想，她接到她父亲的电话后，会是什么反应。
她会打电话给我吗？
是来感谢我？
还是会觉得那三万块钱不够，想提出更过分的要求？
我冷笑起来。
我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准备。
我等着她找上门来。
我甚至已经想好了，要用怎样刻薄的语言，来羞辱她当年的选择，来让她看看，她错过的，是一个怎样的男人。
我就这样，在办公室里，在怨恨和期待的交织中，等了一整个下午。
电话，没有响。
我的心情，也越来越烦躁。
下班后，我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一家常去的酒吧。
我一杯接一杯地灌着威士忌，辛辣的液体灼烧着我的喉咙，也麻痹着我的神经。
我试图用酒精，来驱散脑海里那个苍老而固执的身影。
但，一切都是徒劳。
那个身影，反而越来越清晰。
我恨林静，但我不恨她的父亲。
我甚至有些可怜他。
可怜他，养了这样一个“不孝”的女儿。
我喝得酩酊大醉，最后是司机把我拖回了家。
那一夜，我睡得很不安稳。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下着大雨的出租屋。
林静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回头看了我一眼。
她的眼神，不再是冷漠和决绝。
那里面，充满了悲伤，不舍，和一种我看不懂的，深深的痛苦。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
窗外，天色已经蒙蒙亮。
宿醉带来的头痛，像要炸开一样。
我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窗外。
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不祥的预感。
05
第二天上午，我正在办公室处理文件，门铃响了。
是那种急促而又克制的响声，不像我的下属，倒像是某个不速之客。
我以为是客户，整理了一下衣服，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两个人。
当我看清他们的脸时，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林静。
还有她身边一个穿着黑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神情严肃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手里提着一个公文包，看样子，是个律师。
二十年了。
她终于，还是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眼前的林静，比我记忆中苍老了许多。
岁月的风霜，毫不留情地在她脸上刻下了痕셔。
她的眼角有了细密的皱纹，头发也夹杂着几缕银丝。
她不再是那个干净得像白兰花的女孩，而是一个被生活打磨得失去了所有光泽的中年女人。
她穿着一件朴素的蓝色连衣裙，洗得有些发白。
但她的背，依然挺得笔直。
就像二十年前，她拖着行李箱离开时一样。
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倔强和清高，丝毫未变。
看到她身边的律师，我心里所有的预设，在那一刻，都“应验”了。
我冷笑起来。
笑自己昨晚竟然还会对她产生一丝丝的同情。
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这个女人找上门来，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
嫌三万块钱少了吗？
想借机敲诈我一笔？
还是想以她父亲的赡养问题为借口，来跟我打官司，要挟我？
真是可笑。
太可笑了。
我的表情，瞬间变得冰冷而轻蔑。
我甚至懒得请他们进门，就那么堵在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我准备好了。
我准备用我能想到的，最刻薄，最伤人的话，来迎接这场我预演了一整晚的“战争”。
然而，林静没有说话。
她只是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像一团化不开的浓雾。
那里面，有悲伤，有疲惫，有无奈，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决绝。
她只是轻轻地，对身边的律师点了点头。
律师往前走了一步，用一种毫无感情的，公式化的口吻对我说道：“李先生，您好。我是林静女士的委托律师，姓张。”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递到我面前。
“这是林静女士委托我转交给您的文件，请您过目。”
我带着一脸嘲讽的笑容，一把从他手里扯过了那个文件袋。
我以为，里面会是法院的起诉书，或者是什么财产分割的协议。
我甚至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当着他们的面，把这份文件撕得粉碎。
我用一种极其轻佻的姿态，撕开了文件袋的封口。
我抽出里面的文件。
然而，当我的目光，扫过那第一页纸上，用黑色宋体加粗打印的标题时——
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