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远洋,别怪老陆,他……他有他的难处。”
团长夫人林婉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动了营房外沉睡的夜色。
她的手里,是一个牛皮纸档案袋。
袋子很厚,用白色的棉线一圈一圈地缠着,封得死死的。
上面一个字都没有。
林婉把这个鼓囊囊的东西塞进了王远洋的手里。
“这个,是他让我务必亲手交给你的。”
她的手有些凉,握着王远洋的手时,让他打了个激灵。
“记住,现在千万别打开。”
“等明天上了回家的火车,找个没人的地方,再自己一个人看。”
“看了,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说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很快就消失在走廊尽头的黑暗里。
王远洋一个人站在原地,宿舍里昏黄的灯光拖出他长长的影子。
他低着头,看着手里这个沉甸甸的,什么都没写的档案袋。
档案袋摸上去很硬,里面好像不全是纸。
他的心,一下子就悬在了嗓子眼。
这个袋子里,到底装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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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王远洋给团长陆振山当警卫员,第五年了。
清晨五点半的号声,像一把钝刀子,每天准时地割开营区的寂静。
王远洋的眼睛会比号声早一分钟睁开。
黑暗里,他的眼睛很亮,像藏在草丛里的狼。
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他已经把陆振山的习惯刻进了自己的骨头里。
团长早上起来要喝一杯温水,水温要用手背试着不烫不凉。
团长的武装带要用干布擦得没有一丝灰尘,铜扣要亮得能照出人影。
团长的办公室,窗户总是在他进来前半小时打开通风,地上的瓷砖要干净得像一面镜子。
王远洋做这些事的时候,话很少,动作很轻,像一只没有声音的猫。
他今年二十三岁。
十八岁那年,他从北方一个光秃秃的黄土高坡上下来,穿上了这身军装。
他的背挺得像一杆枪,走起路来,脚砸在地上,砰砰响。
团里的人都说,远洋是天生当兵的料。
他的军事素质,是全团公认的蝎子尾巴,独一份。
五公里越野,他能把第二名甩开半圈。
四百米障碍,他跑起来像一阵风刮过去。
实弹射击,一百米外的靶子,他抬手就是十环。
连续三年,团里大比武的冠军都被他一个人拿了。
胸前挂着的三等功奖章,是他用汗水和血泡换来的。
所以,全团上下,从机关的干部到炊事班烧火的兵,都觉得今年那个唯一的保送军校名额,铁定是王远洋的。
不会有别人。
陆振山团长自己也说过。
不止一次。
有一次团里开大会,陆振山站在台上,拿着话筒,指着队列第一排的王远洋。
团长的声音像砸在铁板上的石头。
他说,王远洋身上有股子狼性,是块好钢。
他说,我们的部队,就需要这样的兵。
那天,王远洋站在下面,太阳晒得他脸上的皮肤发烫。
他的心比太阳还烫。
他觉得,自己这五年没白干。
给团长当警卫员,站岗,训练,擦枪,叠被子,把所有青春都耗在这四四方方的营区里,值了。
他把陆振山当成自己的偶像,也当成自己的父亲。
陆振山不苟言笑,脸上的线条像刀刻的一样。
王远洋觉得,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军人该有的样子。
他做梦都想成为陆振山那样的人。
提干,上军校,当一名真正的军官。
这个念头,像一团火,在他心里烧了五年。
晚上熄灯以后,他会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偷偷学那些高中课本。
书是从团长夫人林婉那里借来的。
林婉是个中学老师,人很温柔,看他的眼神像看自己的子侄。
她总说,远洋啊,多读点书,以后有大用处。
王远洋把这话记在心里。
他一边练着杀敌的本事,一边笨拙地啃着那些方程式和古诗词。
他计划好了。
等他从军校毕业,领了工资,就把乡下那两间漏雨的土坯房给翻新了。
再把爹娘接到城里来,让他们看看城里高高的楼房,看看儿子穿着军官制服的样子。
他想到那个画面,夜里都能笑出声。
那段日子,天总是蓝的,阳光也很好。
他觉得自己的前途,就像八一军徽上的那颗五角星,闪闪发光。
02
陈墨是团里机关的一个兵。
也是个大学生兵。
他跟王远洋他们不一样。
陈墨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皮肤很白,看着文质彬彬。
他不会五公里越野,跑一半就喘得像条离了水的鱼。
他的单杠,一个都拉不上去,挂在上面,两条腿软绵绵地晃荡。
靶场上,别人都嫌子弹不够打,他打几发就震得手腕疼。
在王远洋这些从训练场上爬出来的兵看来,陈墨不像个兵。
他像个走错了地方的教书先生。
陈墨不用出操,不用站岗,不用去训练场上晒太阳。
他每天就待在机关那间有风扇的办公室里。
他的武器不是枪,是笔。
团里所有的报告,总结,发言稿,都出自他的手。
他写的文章,政委每次看了都点头,说写得好,有水平。
可是在底下的兵看来,那些都是虚头巴脑的东西。
兵,就是要能打仗。
笔杆子再厉害,上了战场,能挡子弹吗?
所以,很多人都瞧不上陈墨。
背地里管他叫“陈墨水”或者“机关秀才”。
王远洋也瞧不上他。
有几次,他去给团长送文件,看见陈墨坐在办公桌前,皱着眉头,像个姑娘一样咬着笔杆子。
王远洋从他身边走过去,身上的汗味和泥土味,跟陈墨身上那股淡淡的墨水味,格格不入。
他们是两种人。
王远洋觉得,自己和陈墨,就像枪和笔,永远不会有交集。
他有他的阳关道,陈墨有他的独木桥。
他的阳关道,通向军校,通向一名指挥官的未来。
陈墨的独木桥,大概就是干两年,退伍回家,继续当他的文化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
关于保送名额的风声,也越来越紧。
大家都说,就等一张通知了。
王远洋的几个老乡,已经开始盘算着要他请客了。
他们拍着王远洋结实的肩膀,笑着说,王哥,以后当了军官,可别忘了我们这些大头兵。
王远洋也笑,憨厚地挠挠头。
他说,忘不了,忘不了。
他心里已经想好了,等通知下来那天,他就去镇上的国营饭店,买一只烧鸡,再打几斤白酒,跟战友们好好喝一顿。
那几天,他走路都带着风。
擦拭团长那把用了多年的五四式手枪时,他都觉得那黑色的枪身在对他笑。
他觉得,好日子,就要来了。
他已经能听到军校的大门,在对着他发出吱呀的声响。
他离自己的梦想,只有一步之遥。
近得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
03
那张红色的纸,是下午贴在食堂门口的布告栏上的。
一张很普通的纸,上面用宋体字打印着几行字。
关于一九九X年度保送XX军事指挥学院学员名单的公示。
下面,是一个名字。
陈墨。
就这两个字,像两颗钉子,死死地钉在那张红纸上。
也像两颗子弹,一下子打进了王远洋的脑子里。
他的脑袋,嗡的一声。
周围的吵闹声,战友们惊愕的议论声,全都消失了。
他只看见那两个字。
陈墨。
怎么会是陈墨?
为什么会是陈墨?
他站在布告栏前,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
旁边有人在替他抱不平。
“凭什么啊?远洋哪点比不上那个笔杆子?”
“就是,黑幕,这绝对是黑幕!”
“听说那陈墨家里有关系,他爹是个什么干部。”
“瞎说,我听说啊,是陆团长点的头,说现在部队要转型,需要知识型人才。”
“屁的知识型人才!连枪都拿不稳,上了战场送人头吗?”
那些话,一句一句地飘进王远洋的耳朵里。
他听着,却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他的世界,在那一瞬间,塌了。
五年来的汗水,五年来的期盼,五年来的梦想,都随着那张薄薄的红纸,碎成了一地鸡毛。
他想不通。
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个天大的傻子。
他想起陆团长在大会上说的话,“有股子狼性,是块好钢”。
他想起团长夫人林婉借书给他的样子,“远洋啊,多读点书”。
他觉得这一切都像一个笑话。
一个天大的,针对他一个人的笑话。
他转身,拨开人群,朝着团部办公楼走去。
他的脚步很重,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他要去问问。
他要去问问陆振山。
他要当面问问他,为什么。
他需要一个理由。
哪怕是一个骗他的理由。
他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判了死刑。
他给陆振山当了五年警卫员,他觉得自己有资格去问这句话。
他走得很快,胸膛里像有一团火在烧。
那团火,把他五年来的崇拜和信任,烧得一干二净。
他只想知道,为什么。
04
团长办公室的门,是虚掩着的。
王远洋站在门口,能听到里面陆振山和政委在说话。
他抬起手,想敲门,手却停在了半空中。
他的手在发抖。
他深吸一口气,那股营区里特有的,混杂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钻进鼻子里,却让他觉得一阵恶心。
他最后还是敲了门。
三下,不轻不重。
这是他五年来的习惯。
里面传来陆振山沉稳的声音。
“进来。”
王远洋推开门。
政委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复杂,拍了拍陆振山的肩膀,站起来走了。
经过王远洋身边时,政委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和陆振山。
陆振山坐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在看。
他没有抬头。
王远洋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办公室中央。
他看着陆振山。
看着这个他曾经视为神明一样的男人。
他发现,陆振山的两鬓,又多了几根白头发。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
时间好像过得很慢。
王远洋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过了很久,陆振山才放下手里的文件,抬起头。
他的目光,落在王远洋的脸上。
那目光,没有了往日的温和,也没有了欣赏。
只有一片冰冷。
像冬天里结了冰的湖面。
“什么事?”陆振山问。
声音也很冷。
王远洋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里。
“团长,”他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我想知道……为什么?”
陆振山看着他。
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喜怒。
“什么为什么?”
“保送的名额,”王远洋几乎是吼出来的,“为什么是陈墨?不是我?”
陆振山把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
他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
他的眼神,像两把刀子,刮在王远洋的脸上。
“这是组织的决定。”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王远洋的心上。
“你作为一名老兵,要学会服从。”
服从。
又是服从。
王远洋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想说点什么,想说自己这五年的付出,想说自己的不甘心。
可是在陆振山那冰冷的眼神下,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觉得自己在团长面前,就像一个透明的人。
他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愤怒,都显得那么可笑。
“回去吧。”
陆振山说完这三个字,就重新拿起了桌上的文件,再也没有看他一眼。
王远洋站在原地,站了很久。
最后,他默默地转过身,走出了办公室。
他没有关门。
他回到宿舍,把自己关在里面。
他把自己扔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被骗了,被背叛了。
被他最尊敬的人,狠狠地从背后捅了一刀。
从那天起,王远洋就变了。
他依然给团长站岗,整理内务,处理勤务。
但是,他的话更少了。
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了笑容。
他看陆振山的眼神,也变了。
那里面,再也没有了崇拜和光芒。
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
他开始办理退伍手续。
这个他待了五年的地方,这个他曾想用一生来守护的地方,他一分钟也不想再待下去了。
他的心,死了。
05
退伍的前一天晚上,连队为他和其他几个老兵办了践行宴。
饭桌就摆在食堂里。
桌上摆着几个简单的炒菜,一盘花生米,还有几瓶廉价的白酒。
指导员说了几句场面话,无非是感谢大家几年的贡献,祝愿大家回家后能有好的发展。
王远洋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他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那酒很烈,像火一样从喉咙烧到胃里。
他喜欢这种感觉。
好像只有这种火辣辣的疼痛,才能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战友们围着他,一个个过来敬酒。
大家心里都憋着一股气。
“远洋,哥们儿敬你一杯!这世道,他妈的不公平!”
“就是!让一个拿笔的上了,让一个拿枪的回家,什么道理!”
“别说了,喝酒!远洋,我们都懂,这口气,我们替你咽不下!”
王远洋不说话,来者不拒。
酒杯空了又满,满了又空。
他的脸喝得通红,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五年的军旅生涯,像一场电影,在他眼前一幕一幕地闪过。
新兵连的摸爬滚打。
比武场上的汗流浃背。
第一次立功时的激动。
还有陆振山拍着他肩膀说“好小子”时的样子。
那些画面,越清晰,他的心就越痛。
他想不通。
真的想不通。
为什么自己拼了命地往上爬,最后却被人一脚踹了下来。
酒喝到最后,他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
是两个战友把他架回宿舍的。
他一头栽在床上,就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阵尿意憋醒。
宿舍里静悄悄的,战友们都睡得很沉,鼾声此起彼伏。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走到宿舍外面。
夜很深了。
月亮挂在天上,冷冷的,像一块冰。
营区里空无一人,只有几盏路灯,在夜色里发出昏黄的光。
王远洋靠在墙上,点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中,他看着远处团部办公楼那栋小楼。
陆振山的办公室,灯还亮着。
王远洋冷笑了一声,把烟头狠狠地扔在地上,用脚碾碎。
他回到宿舍,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
一个帆布背包,里面几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一双解放鞋,还有一张藏在贴身口袋里的全家福。
照片上,爹娘笑得很开心,身后的土墙上,贴着一张他寄回去的奖状。
他看着照片,眼睛又酸了。
他不知道自己回去以后,该怎么跟他们交代。
就在这时,宿舍的门,被轻轻地敲响了。
笃,笃,笃。
声音很轻,在这寂静的夜里,却显得格外清新。
王远洋愣了一下。
这么晚了,会是谁?
他走过去,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人,让他一下子就清醒了。
是团长夫人,林婉。
林婉穿着一件素色的连衣裙,站在昏黄的灯光下。
她的脸上,带着一丝焦急,还有一丝说不出的心疼和不忍。
“远洋,快收拾好了吧?”林婉轻声问。
王远洋低下头,从鼻子里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不想跟任何和陆振山有关的人说话。
林婉叹了口气。
她从随身带着的一个布包里,拿出了一个牛皮纸档案袋。
那档案袋很厚,用白色的棉线一圈一圈地缠着,封得死死的。
上面一个字都没有。
林婉把档案袋塞进了王远洋的手里。
她的手有些凉,握着王远洋的手时,让他打了个激灵。
“远洋,别怪老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别人听到,“他……他有他的难处。”
“这个,是他让我务必亲手交给你的。”
林婉紧紧地握了一下他的手。
“记住,现在千万别打开。”
“等明天上了回家的火车,找个没人的地方,再自己一个人看。”
“看了,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说完,林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太多的东西,王远洋看不懂。
她转身匆匆离去,高跟鞋敲在地上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里。
王远洋一个人站在原地,宿舍里昏黄的灯光拖出他长长的影子。
他低着头。
看着手里这个沉甸甸的,什么都没写的档案袋。
档案袋摸上去很硬。
里面好像不全是纸。
他的心,一下子就悬在了嗓子眼。
补偿款?
道歉信?
还是……别的什么?
陆振山,这个让他恨又让他想不通的男人,到底在搞什么鬼?
这个袋子里,到底装了什么。
06
第二天的太阳,还是照常升起来了。
王远洋背着他的帆布包,和一群同样退伍的老兵,登上了那趟绿皮火车。
汽笛长鸣一声,火车缓缓开动。
窗外的营房,白杨树,训练场,都开始慢慢地向后退去。
王远洋看着窗外,那张他看了五年的脸,陆振山的脸,没有出现在送行的人群里。
他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车厢里很吵。
有老兵在哭,有老兵在大声地唱歌,还有的在打牌。
大家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跟过去告别。
王远洋谁也没理。
他挤过拥挤的人群,走到了两节车厢连接的地方。
这里的风很大,吹得他眼睛都睁不开。
火车行驶在铁轨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
他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从怀里掏出了那个牛皮纸档案袋。
档案袋在他怀里揣了一晚上,已经有了一点温度。
他看着那圈白色的棉线,犹豫了很久。
他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打开。
他怕里面是一封轻飘飘的道歉信,或者是一点可怜的补偿款。
那会让他觉得更恶心。
可是,林婉昨晚那双眼睛,又不停地在他脑海里出现。
“看了,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最后还是决定打开。
他想看一看,陆振山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样。
他的手指有些不听使唤,解了半天,才把那圈棉线解开。
他把手伸进档案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