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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诊楼大厅的自动门刚要合上,一只攥着公文包的手猛地伸了进来,带着急促的力道挡开了感应装置。我下意识停住脚步,门缓缓回弹,门口站着满头大汗的赵志远院长——他平时油光水滑的背头此刻散乱了几缕,黑框眼镜滑到鼻尖,眼里满是十八年来我从未见过的焦灼、恳求,还有一丝藏不住的恐慌。
就在昨天,我把那封打印得工工整整的辞职信放在他办公桌上时,他只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指尖敲着桌面说“再考虑考虑”,语气轻得像在谈论天气。而让他今天如此失态的原因,全藏在我那份已被人事科签收、看似普通的从业档案里。
我在省第二人民医院干了整整十八年,从二十五岁意气风发的医学院博士,熬到四十三岁两鬓染霜的中年男人。送走了十届实习生,带出了五批副主任医师,可我自己的职称,却像被焊死在了“副主任医师”的位置上,连冲击正高的门槛都摸不着。
院里的职称评定,说白了就是层窗户纸:业务能力占两分,人情关系占四分,剩下四分全看核心期刊论文和省级以上科研课题。我是个认死理的人,导师临终前的话我刻在心里:“亦诚,你这双手是拿听诊器、握手术刀的,不是用来写人情论文、跑课题经费的。”十八年来,我一门心思扑在心血管内科,专啃疑难杂症,经手的危重病人没有一万五也有一万,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生命能装满半个病房。可这些实打实的成绩,在职称评定会上连句表扬都换不来。
每年评正高我都报名,结果永远如出一辙——不是“核心论文数量不足”,就是“缺乏省级课题立项”。和我同一年进院的,有人靠岳父的关系混上了副院长,有人靠挂名论文评上了一级主任医师,而我还是那个“江副主任”。今年最后一个正高名额,在我和孙明宇之间产生。孙明宇三十四岁,来院才六年,临床水平连独立处理心梗都费劲,却仗着是副院长的侄子,脑子活泛会“运作”,挂名发表的核心论文能堆成一摞,课题经费更是靠关系拿了两个省级项目。
结果毫无悬念。公布名单那天,孙明宇戴着崭新的“主任医师”胸牌,拍着我肩膀:“江哥,别较真,现在评职称哪能光看看病?下次我带你混个课题挂名。”他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戳破了我心里最后一点对医院的念想。
我默默脱下穿了十八年的白大褂,叠得方方正正放进衣柜,回家在电脑上敲下辞职申请。老婆苏晴没多问,只是给我煮了碗面:“有没有那个职称,你都是我心里最靠谱的医生。咱们不受这窝囊气,凭你这手艺,去哪都饿不着。”有她这句话,我最后的犹豫也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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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把辞职信送到赵院长办公室。他正对着镜子整理领带,准备去参加全省卫生系统表彰大会,瞥了眼信封,眉头都没皱:“小江,职称的事院里有考量,你都四十三了,别这么冲动。”我平静地说:“院长,我等了十八年,已经想清楚了。”他脸色一沉,挥挥手:“按流程办吧,人事科会跟你对接。”
人事科手续办得异常顺利,快退休的王科长叹了口气:“老江,可惜了你的手艺,想开点。”当天我抱着装满十八年青春的档案袋走出医院,心里空落落的,却更多是解脱。我计划先陪苏晴和孩子去旅行,再在社区开个小诊所,安安稳稳看病。
可万万没想到,次日一早竟撞见大厅这一幕。“亦诚,江医生!”赵院长快步冲到我面前,喘着粗气抓住我的胳膊,“你别走!有话好说,回办公室谈!”我觉得好笑:“我昨天已经离职了,今天来拿剩下的私人物品,没什么可谈的。”
“有!当然有!”他拉着我往电梯走,语气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职称的事我给你解决!特事特办,直接聘为一级主任医师,享受教授待遇!我亲自去省里打招呼,只要你回来!”他身上的檀香手串混着汗水味,我静静看着他,像看陌生人:“现在说这些,不晚吗?”
“不晚!一点都不晚!”他搓着手堆起谄媚的笑,“过去是院里对不起你,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医院现在离不了你!”我心里冷笑,昨天离职时怎么没人说离不了?“院长,有话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赵院长脸色垮了下来,声音压得极低:“出大事了!昨天晚上来了个特殊病人陈老,沪上中科院院士,心血管领域泰斗,来省里考察医疗合作项目,对医院未来发展至关重要!他得的是罕见遗传性心肌淀粉样变性急性发作,院里专家连夜会诊都没辙,孙明宇开的药差点引发致命心律失常!家属要转去沪上,可陈老经不起长途颠簸,这要是出事,合作泡汤,我这院长也别当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果然是那位泰斗。“所以呢?”我淡淡问。“所以需要你啊!”赵院长声音拔高,“凌晨紧急会议,北京的李院士看了病历,问咱们是不是有个江亦诚医生,说你二十年前的博士论文,研究的就是这种罕见心肌病的心肌重构机制!我们查了你档案,才发现你自费参与国际多中心研究,跟欧美顶级专家有长期学术交流,发表的病例报告全是这个方向——你怎么从来没跟院里提过?”
我甩开他的手,笑了:“提?您忘了?这些论文发的是国际期刊,不算国内核心;这些研究没有经费支持,不算院里的科研成果。我当年申请课题经费,您说我‘不接地气’,让我把心思放在常见病上。”赵院长脸一阵红一阵白,半天说不出话。
“过去是我官僚主义!”他几乎要鞠躬,“算我求你!救场如救火!你去看看陈老,稳住病情什么条件都答应!市中心的独栋洋房、百万年薪、两千万科研启动资金,只要你点头!”
这时孙明宇突然出现,胸前“主任医师”的胸牌格外刺眼,看到我嗤笑一声:“哟,江副主任还没走?舍不得这地方?”赵院长像见了仇人,脸色瞬间发黑:“你来干什么?陈老那边怎么样了?”“我查了欧洲指南,准备用新型抗淀粉样变性药物……”孙明宇滔滔不绝,完全没注意院长的脸色。
“住口!”赵院长暴喝一声,“你还嫌害陈老不够惨?从现在起,陈老的诊疗全由江主任全权负责,你不准靠近ICU半步!”“江主任?”孙明宇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他都辞职了!”“滚!”赵院长指着他鼻子骂,“要不是你这只会纸上谈兵的草包,能把事情搞到这地步?”孙明宇脸涨成猪肝色,灰溜溜地跑了。
赵院长又转向我:“亦诚,你看……”我长舒一口气,憋了十八年的恶气终于吐了出来:“救人是医生的天职,我可以去看陈老,但有两个条件。第一,陈老的治疗方案必须我一个人说了算,任何人不得干涉,包括院领导;第二,事情结束后,医院要在门诊大厅公告栏、官网首页、省级党报上,就十八年职称评定的不公待遇公开道歉,还要清理评定中的人情关系。”
赵院长僵住了,公开道歉加清理关系,比打他脸还难受。“这是不是有点……”“没得商量。”我转身向大门走,“您要是为难,我想陈老的学生很乐意联系国际医疗团队。”“别!我答应!什么都答应!”他死死拉住我,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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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七十二小时,我几乎住在了ICU。陈老得的是罕见遗传性心肌淀粉样变性,我当年的博士课题正是这个领域的前沿。我提出“靶向抗炎+心肌细胞保护”双管齐下的方案,在赵院长和一众专家看来像天方夜谭,但没人敢提出异议。我开的药大多是国内稀缺药,甚至要从德国紧急空运,赵院长动用所有关系打通绿色通道,两天内全部备齐。
三天后,奇迹发生了。陈老的生命体征趋于平稳,胸闷气短症状明显缓解,心脏超声显示心肌肥厚程度有所减轻。当他能在我搀扶下坐起来喝口水时,ICU外爆发出压抑的欢呼,他的家人和学生握着我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赵院长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敬畏,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傲慢。
事情尘埃落定,我没回医院,把详细的康复方案交给了接手的医生。十天后,省第二人民医院官网首页挂出了长篇致歉信,承认职称评定中存在的弊端,点名向我诚恳道歉,还公布了清理人情关系的具体措施,在全省卫生系统引起轩然大波。听说孙明宇因重大医疗过失被吊销医师执业证书,副院长也被牵连免职;赵院长保住了院长位置,却在全院职工大会上做了深刻检讨,还被记了行政处分。
而我,没开成社区小诊所。陈老康复后亲自给我打电话,邀请我加入他在沪上的国家级心血管疾病创新研究中心,担任临床首席专家和博士生导师:“亦诚,你这样的人才不该被体制内的人情世故埋没,你的战场应该在更广阔的学术和临床舞台。”
我挂了电话,看着窗外苏晴带着孩子在草坪上放风筝,阳光洒在她们身上,笑得格外灿烂。我突然明白,那十八年的“不公”不是磨难,而是淬炼。它让我远离了浮华与纷争,沉下心来钻研医术,守住了医生的初心。
辞职信,不是职业生涯的终点,而是我人生下半场真正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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