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周六下午打来的。
我正在阳台上给我的宝贝多肉浇水,一滴一滴,用的是那种带弯嘴的塑料小水壶,生怕淹了根。
手机在客厅的茶几上“嗡嗡”地震动,像一只被扣在玻璃杯下的巨大蜜蜂。
是表弟张强。
我心里“咯噔”一下,擦了擦手,慢吞吞地走过去。
不是我势利眼,实在是这些年,他每次主动联系我,都没什么好事。
“喂,姐。”
他的声音隔着电波传来,带着一股压不住的兴奋和理所当然的热络。
“张强啊,什么事这么高兴?”我捏着手机,靠在沙发背上。
“大喜事!天大的喜事!”他几乎是在喊,“我们家浩浩,考上你们市里的一中了!”
一中。
我们市最好的高中,一本率常年百分之九十以上。
这确实是喜事。浩浩那孩子,我印象里挺内向,成绩一直中不溜丢,看来是最后冲刺阶段发了力。
“真的啊?那太好了!恭喜恭喜!这孩子真争气!”我由衷地替他高兴,“你跟弟妹得请客啊!”
“那必须的!等我们过去,在你们市里最好的馆子请你跟姐夫!”
客套话说到这儿,本来该差不多了。
但我心里那只蜜蜂,还在嗡嗡叫。
果然。
“姐,所以说,有个事儿,得麻烦你了。”
来了。
我换了个姿势,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继续去摆弄我的多肉。
“你说。”
“你看,浩浩这考上了一中,离家那么远,孩子才十六岁,一个人在外面,我们不放心啊。”
“嗯,是得注意。”我附和着,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住校吧,听说那里的孩子都野,我们家浩浩老实,怕他被人欺负,也怕他学坏。而且宿舍里人多,乱糟糟的,晚上肯定休息不好,影响学习。”
张强的声音里充满了为人父母的“深谋远虑”。
“姐,你跟姐夫不就住一中附近那个小区吗?我查过了,走路过去才十五分钟。”
图穷匕见了。
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所以,姐,你看……能不能让浩浩住你家?”
他把话说得那么轻巧,好像只是让我顺路捎带一瓶酱油。
“我们家就巴掌大的地方,两室一厅,我跟你姐夫一间,我们家瑶瑶一间,哪还有地方啊。”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瑶瑶是我女儿,今年上初二,正是最关键的时候。
“嗨,这叫事儿吗?”张强在电话那头笑了一声,那笑声让我后背有点发凉。
“男孩子嘛,不占地方。你们客厅沙发不是挺大的吗?晚上睡沙发就行。或者,在你家打个地铺也行啊,浩...浩不挑的。”
我的血压开始往上走了。
睡沙发?打地铺?
一住就是三年。
把我这儿当成什么了?青年旅社吗?还是免费的。
“张强,这不是挑不挑的问题。客厅人来人往的,孩子怎么学习?早上我跟你姐夫上班,瑶瑶上学,晚上我们回来,总不能一家人说话都得蹑手蹑脚的吧?这根本不现实。”
“姐,你就是想太多了。”他的语气开始有点不耐烦,“都是一家人,哪有那么多讲究。我们浩浩很懂事的,不会打扰你们的。”
“他懂事,我们也不自在。这事儿不行,你还是给孩子在学校附近租个房子吧,或者让他住校锻炼锻炼。”我的态度也硬了起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我以为他终于明白我的意思了。
结果,他抛出了一句让我差点把手机捏碎的话。
“姐,租房子多贵啊,再说外面一个人住更不安全了。”
“那你说怎么办?”
“你家不是没房间吗?”他慢悠悠地说,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在我的神经上,“……让你女儿住校不就行了?”
我愣住了。
足足有五秒钟,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我问,声音干涩。
“我说,让瑶瑶去住校啊。”张强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语气反而变得更加理直气壮,“她不是也上初中吗?初中也有宿舍吧?女孩子嘛,早点独立,去住集体宿舍,锻炼一下多好。这样房间不就腾出来了吗?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我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为了让他儿子住得舒服,让我亲生女儿搬出去住校?
这是什么混账逻辑?
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
“张强,”我几乎是咬着牙说,“你再说一遍?”
“姐,你怎么了?我这不也是为了浩浩好嘛。再说了,瑶瑶是你亲生的,浩浩也是你亲表侄啊,手心手背都是肉……”
“滚!”
我没等他说完,直接吼了出来,然后狠狠地挂断了电话。
手机被我扔在沙发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我站在客厅中央,胸口剧烈地起伏,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顶上冲。
手心手背都是肉?
我的女儿是手心,他儿子算哪根葱?也配跟我的瑶瑶比?
简直是奇耻大辱。
“怎么了?跟谁发这么大火?”
丈夫老周从书房里走出来,手里还端着个茶杯,一脸诧异地看着我。
瑶瑶也从自己房间里探出头来,眼神里带着一丝担忧。
我看着他们,鼻头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这是我的家,是我和老周辛辛苦苦打拼出来的一片天,是我的女儿健康成长的避风港。
凭什么要被别人这样理直气壮地侵占和算计?
我把张强的话原封不动地学给了老周听。
老周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惊讶,到不解,再到铁青。
他听完,一句话没说,默默地把茶杯放在桌上,然后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后背。
“别气了,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得。”
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让我翻腾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
“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让瑶瑶去住校?亏他想得出来!”
“有些人,脑子里的逻辑跟我们不一样。”老周冷笑一声,“在他的世界里,你的所有东西,都应该可以为他所用。因为你是他‘城里的亲戚’,你过得比他好,你就‘应该’帮他,而且是无条件地帮他。”
瑶瑶走了过来,轻轻拉住我的手。
“妈,我不想去住校。”她小声说,眼睛红红的,“我们学校的宿舍,八个人一间,没有独立卫生间,晚上十点就熄灯了。”
我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
“傻孩子,说什么呢?”我摸着她的头发,“谁也别想把你从家里赶出去。这是你的家,你的房间,谁也动不了。”
“就是,”老周也说,“别听你那个舅舅胡说八道。你妈要是敢让你去住校,我第一个不答应。”
一家人站在一起,同仇敌忾,我心里总算舒服了一点。
但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被我吼了一顿的张强,显然没有善罢甘甘休。
他开始打“亲情牌”。
第一个给我打电话的,是我妈。
“小静啊,你表弟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哭天抢地的,说你骂他了。”
我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责备。
“妈,你知道他跟我说了什么吗?”我压着火气。
“不就是想让浩浩在你那儿住几年嘛。多大点事儿,至于吗?你把他骂得狗血淋头的。”
“他让我把瑶瑶赶出去住校,把房间腾给他儿子!”我一字一顿地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以为我妈会震惊,会替我说话。
结果,她说:“他那也是着急,说错话了。你一个当姐姐的,就不能让着他点?浩浩能考上一中多不容易,这可是咱们老张家几代人里最有出息的一个了。你去帮一把,不是应该的吗?”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我妈,和我姨,也就是张强的妈妈,是亲姐妹。
从小,我妈就偏心我姨家。她说我姨命苦,嫁的男人没本事,日子过得紧巴巴,所以我们这些过得好一点的,就该多帮衬。
这种“帮衬”,已经成了习惯,成了理所当然。
“妈,我也有我的家,有我的孩子要照顾。瑶瑶也马上要中考了,我不能因为他家的孩子,影响我自己的孩子。”
“怎么就影响了?多个人多双筷子而已。你就是自私,在城里待久了,心都变硬了,一点亲情都不讲了。”
“亲情?亲情就是让他算计到我女儿头上来吗?妈,这事儿没得商量。我家就这么大,住不下。他爱怎么想怎么想。”
“你……”
我没等我妈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怕再听下去,我会说出更难听的话。
紧接着,我姨的电话也来了。
电话一接通,就是哭声。
“小静啊,你可得帮帮你弟弟啊……我们家就指望浩浩了……他要是在你那儿住,我们才能放心啊……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啊……”
她颠三倒四地说着,眼泪鼻涕仿佛能透过听筒流过来。
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
“姨,不是我狠心。我家真的没地方。客厅不能住人,瑶瑶的房间更不可能让出来。您也是当妈的,您能理解吧?”
“怎么就不能理解了?瑶瑶住校怎么了?我们那时候上学,不都是住校吗?不也过来了?怎么你家孩子就那么金贵?”
又是这套说辞。
在他们眼里,我的女儿受点委屈,是理所应当的。
因为,他们家的儿子,前途更“重要”。
“姨,时代不一样了。现在跟以前能比吗?总之,这事儿不行。您要是真为了浩浩好,就在学校旁边给他租个好点的一居室,请个钟点工阿姨给他做做饭,不比在我这儿挤着强?”
“租房子?说得轻巧!你知道现在房租多贵吗?我们哪有那个闲钱!”我姨的声音尖锐起来,“你们在大城市挣那么多钱,手指缝里漏一点都够我们过一年了!让你帮个忙跟要你的命一样!”
“钱是我跟老周一分一分挣来的,不是大风刮来的。我们也要生活,也要养孩子,也要为以后做打算。”
“行了行了,别跟我说这些了!我算是看透你了!你就是不想管我们!你等着,我让你妈好好说说你!”
她也“啪”地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感觉像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整个下午,我的手机就没消停过。
七大姑八大姨,各种远房亲戚,轮番上阵。
有劝我的。
“小静啊,都是亲戚,别把关系搞那么僵。”
有指责我的。
“你也太不像话了,这点小忙都不帮。”
还有阴阳怪气的。
“哟,在城里当上人上人了,看不起我们这些穷亲戚了。”
他们形成了一个统一战线,而我,成了那个众矢之的、冷血无情的“恶人”。
老周看不下去了,直接拿过我的手机,开了飞行模式。
“别理他们。一群乌合之众。”他把手机扔得远远的,“晚饭想吃什么?我去做。”
“没胃口。”我瘫在沙发上,感觉身体被掏空。
“不行,人是铁饭是钢。我去做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老周走进了厨房,很快,里面就传来了切菜和油烟机工作的声音。
瑶瑶从房间里拿了条小毯子,盖在我身上。
“妈,你别难过了。他们不理解你,我跟爸理解你。”
我看着女儿懂事的脸,心里又酸又软。
是啊,我为什么要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难过?
我只要守护好我眼前的这两个人,就够了。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刚上大学的时候。
那时候家里条件不好,我爸妈一个月就给我三百块钱生活费。在省城,这点钱根本不够花。
我记得有一次,我病了,发高烧,需要买药打针,钱不够了。
我不敢跟爸妈说,怕他们担心。
我鼓起勇气,给我姨家打了个电话,想跟张强借一百块钱。那时候他已经不上学,在镇上一个厂里打工,一个月也能挣几百块。
电话是张强接的。
我支支吾吾地说明了来意。
电话那头,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姐,不是我不借你。你也知道,我挣钱也不容易。我这刚谈了个对象,正要花钱呢。要不,你再问问别人?”
我当时拿着公共电话亭的话筒,感觉全身的血都凉了。
一百块钱。
他不是没有,只是不愿借。
后来,是我同宿舍的室友,凑钱给我垫了医药费。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跟他们张过口。
我知道,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
凡事,只能靠自己。
周一上班,我以为可以暂时躲开那些烦心事。
没想到,张强竟然追到了我的单位。
我是一家设计公司的部门主管,不大不小的领导。
那天上午,我正在跟客户开视频会议。
前台小姑娘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在我耳边说:“林姐,外面有个人找你,说是你弟弟,情绪很激动。”
我心里一沉,跟客户说了声抱歉,关掉麦克风,走了出去。
只见张强,穿着一件皱巴巴的T恤,一脸风尘仆仆,正堵在公司门口,跟我们公司的保安争执。
“我找我姐!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进去!”
“先生,您没有预约,不能进去。要不您给她打个电话?”
“我打了!她不接!”
他看到了我,立刻甩开保安,大步向我走来。
公司大厅里人来人往,同事们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打了过来。
“姐!你可算出来了!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还把我拉黑了?”他上来就质问我,声音大得整个大厅都能听见。
我感觉脸上一阵阵发烫。
“你来干什么?”我把他拉到旁边的角落里,压低声音说,“这是我公司,你别在这儿嚷嚷。”
“我不嚷嚷你怎么肯见我?”他一脸的委屈和愤怒,“姐,你也太狠心了吧?我们是亲姐弟啊!我就求你这么点事,你至于吗?”
“我再说一遍,不行。你回去吧。”我不想跟他多费口没舌。
“我不走!”他耍起了无赖,“今天你不答应,我就不走了!我就在你公司门口等着!我看你这个当领导的,脸往哪儿搁!”
他这是在威胁我。
用我的社会体面,来逼我就范。
我气得嘴唇都在发抖。
我从来没想过,一个人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
“张强,你别逼我。”
“我逼你?明明是你逼我!浩浩的前途重要,还是你的面子重要?”
他振振有词,仿佛他才是正义的化身。
周围已经有同事在探头探脑,窃窃私语了。
我不能让事情再这么发展下去。
“你跟我来。”
我把他带到了公司楼下的咖啡馆。
找了个最偏僻的卡座。
“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开门见山。
“我的要求很简单,让浩浩住你家。”他端起服务员送来的柠檬水,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好像他才是受了天大委屈的人。
“不可能。”
“姐,你别把话说得那么死。”他抹了抹嘴,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换上了一副循循善诱的口气,“我知道,你担心我们白住。你放心,我们不是那种占便宜的人。”
哦?我倒想听听他有什么高见。
“生活费,我们出。一个月……给你五百块钱,怎么样?”他伸出五个手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你看我多大方”的得意。
我差点笑出声来。
五百块钱?
在这个一线城市,五百块钱够干什么?
够水电煤气费,还是够买菜钱?
更别提,这相当于雇我给他当全职保姆,照顾他儿子三年的吃喝拉撒,监督学习,处理各种突发状况。
我的时间,我的精力,我的情绪价值,在他眼里,就值五百块钱。
“不够。”我冷冷地说。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直接讨价还价。
“那……八百?姐,不能再多了。你也知道我们家的情况,我一个月工资才多少钱。”他开始哭穷。
“张强,这不是钱的问题。”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就算你给我八千,一万,我也不会同意。”
“为什么?”他急了,“你是不是就看不起我们?”
“因为这是我的家,不是旅馆。因为瑶瑶是我的女儿,我不能为了你的儿子,委屈我的女儿。这个道理,你懂吗?”
“我不懂!”他猛地一拍桌子,咖啡杯都震得跳了一下,“什么委屈不委屈的?住个宿舍而已,能有多委"屈?你就是自私!你就是不想我们好!”
他的声音又大了起来,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
我感觉自己像个动物园里的猴子,被围观,被指指点点。
“随你怎么说。”我站起身,“我言尽于此。你要是再到我公司闹,我就报警。”
我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办公室,我把自己关了半天。
视频会议早就错过了。客户那边,只能让副手去道歉,重新约时间。
一个上午,什么都没干成,还惹了一肚子气,成了全公司的笑柄。
我坐在椅子上,第一次对“亲戚”这两个字,产生了深刻的厌恶。
晚上回到家,老周看我脸色不对,一问,知道了白天发生的事。
他当场就火了。
“他敢来公司闹?反了天了他!”老周是个斯文人,很少发火,但这次是真的动了怒,“他要是再敢来,你直接告诉我,我去会会他!”
“算了,跟他这种人,讲不通道理。”我疲惫地说。
“不行,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他这是欺负到我们家门口了。”老装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他不是觉得我们有钱,好欺负吗?我倒要让他看看。”
第二天,老周请了半天假。
他查到了张强住的那个小旅馆的地址。
他是一个人去的。
我不知道他跟张强说了什么。
他回来的时候,表情很平静。
“搞定了?”我问。
“嗯。”他点点头,“我跟他算了一笔账。”
“什么账?”
“我告诉他,浩浩如果住我们家,按照市面上的标准,食宿费、保姆费、辅导费,一个月至少要五千。三年下来,就是十八万。”
我惊呆了。
“然后呢?”
“然后我问他,这十八万,他打算什么时候给。是先付一半,还是按月支付?”
“他怎么说?”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当然说给不起。”老周笑了,“然后我就告诉他,既然给不起,那就别提这个要求。我们家不欠他的。我们愿意帮忙是情分,不愿意是本分。他要是再敢去你公司闹,或者用任何方式骚扰我们,我们就不是谈钱了,是谈法了。”
“他……他听进去了?”
“不知道他听进去多少。但至少,他知道我们不是软柿子,可以任他捏。”
老周这招“釜底抽薪”,确实起到了作用。
接下来的几天,张强没有再来骚扰我。
我的手机也清净了。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我太天真了。
张强只是换了一种策略。
他开始在亲戚群里“表演”。
那个几百人的大家族群,平时除了转发一些养生链接和心灵鸡汤,基本没什么人说话。
那天晚上,突然就热闹了起来。
张强先是发了一张浩浩的录取通知书,红色的,很喜庆。
下面立刻跟了一长串的恭喜和点赞。
接着,他话锋一转。
“唉,孩子考上了是好事,但我们当父母的,愁啊。”
立刻有人问:“愁什么啊?”
“愁孩子在市里没人照顾啊。人生地不熟的,住校又怕学坏。本来想着,他大姑(指我)就在一中旁边住,让他过去搭把手,结果……”
他发了一个“流泪”的表情,后面跟了六个点。
这省略号,简直是精髓。
它什么都没说,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群里瞬间炸开了锅。
一个远房的表叔公发话了:“@林静,怎么回事啊?强子说的是真的?浩浩要去你那儿住,你不让?”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我的名字被@出来,感觉像是在接受公开审判。
我能怎么说?
我说他让我把女儿赶出去住校吗?
我说他跑到我公司大闹吗?
我说他一个月只肯出五百块生活费吗?
这些话说出来,只会演变成一场更加混乱的口水战。他们会说我斤斤计-斤计较,会说我小题大做。
在他们那种“大家族”的观念里,个人的界限感,是不存在的。
“牺牲你一个,幸福全家人”,是他们信奉的最高准则。
我选择了沉默。
我的沉默,在他们看来,就是默认。
于是,各种指责和“教育”铺天盖地而来。
“小静,你这就有点不对了。都是一家人,怎么这么见外?”
“就是啊,你现在日子过好了,可不能忘了本啊。”
“强子家什么条件你不知道吗?你就当是积德行善了。”
“你一个当姐姐的,就应该有个当姐姐的样子!”
我看着那些熟悉的头像,说着最伤人的话。
这些人,我逢年过节都会给他们寄礼物,他们家里有事,我也会封红包。
可到头来,在他们眼里,我所有的付出,都不如满足张强一个无理要求来得重要。
老周抢过我的手机,直接退出了那个群。
“眼不见为净。”他说。
我靠在他肩膀上,突然觉得很想哭。
不是因为被骂,而是因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你也永远无法跟一群逻辑跟你完全不在一个维度的人讲道理。
退群,并不能解决问题。
很快,我爸妈的电话又来了。
这次,是我爸打的。
我爸是个老实巴交的木讷人,平时很少管我们姐妹间的事。
“小静,你退群了?”
“嗯。”
“你妈都气病了。”
我心里一紧:“怎么了?”
“还能怎么,被你气的。亲戚们都在说你,说我们家教不好,养了个白眼狼。你妈那个人,最好面子,现在门都不敢出了。”
“爸,这件事的起因是什么,我妈没跟你说吗?”
“说了。不就是张强想让浩浩住你家吗?你妈的意思是,要不……你就先让他住下?都是亲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别把关系搞得太僵。等过段时间,再想办法让他搬出去?”
这是一种典型的“和稀泥”思想。
先妥协,把眼前对付过去再说。
至于以后会引发多大的麻烦,他们不管。
“爸,这不是住几天的问题,是一住三年。开了这个口子,以后就没完没了了。而且,我凭什么要受这个委屈?我做错了什么?”
“你没错。”我爸叹了口气,“爸知道你委屈。但是……唉,家和万事兴嘛。”
“为了这个‘和’,就要牺牲我的家,牺牲瑶瑶吗?爸,如果今天,是别人要你把我赶出家门,给他的孩子腾地方,你愿意吗?”
我爸沉默了。
“爸知道你主意正。你自己看着办吧。有空……给你妈打个电话,服个软。”
他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突然觉得很悲哀。
我爸,他理解我,但他不敢支持我。
因为他要面对我妈,要面对整个家族的舆论压力。
所以,他选择牺牲我,来换取他自己的安宁。
那天晚上,瑶瑶写完作业,跑到我房间。
她手里拿着一个粉色的存钱罐,是只小猪。
“妈。”她把小猪存钱罐塞到我手里,“这是我所有的零花钱,还有过年的压岁钱,都在里面了。”
“你干什么?”我愣住了。
“我听见外公打电话了。”她低着头,声音闷闷的,“他们是不是都在逼你?是不是因为那个哥哥没地方住?要不……我们用这个钱,去给他租个房子吧?这样,你就不用为难了。”
存钱罐沉甸甸的。
我看着女儿,看着她那张写满了“想要为你分担”的小脸。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把女儿紧紧地抱在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我到底在坚持什么?
不就是为了保护我怀里这个小小的她吗?
为了让她能在一个充满爱和安全感的环境里长大,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不用被任何人当成可以被牺牲的代价。
如果连我都妥协了,谁来保护她?
“瑶瑶,你听着。”我擦干眼泪,捧着她的脸,认真地说,“这件事,跟钱没关系。我们一分钱都不会出。这不是我们的责任。”
“妈妈没有为难。妈妈只是在做一件对的事情。”
“你要记住,任何时候,你的家,你的房间,都是属于你的。没有人可以把它抢走。谁都不行。”
女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把存钱罐还给她:“收好。这是你的钱,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那一刻,我心里的所有动摇和委屈,都烟消云散了。
我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这场仗,我必须打下去。
而且,必须赢。
周末,我跟老周带着瑶瑶,回了我娘家。
有些事,电话里说不清楚,必须当面锣对面鼓地解决。
我妈见我回来,拉着一张脸,坐在沙发上不说话。
我爸给我使眼色,让我先开口。
我把带来的水果和营养品放在桌上。
“妈,我来看看你。”
我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还知道有我这个妈?我还以为你连娘家都不要了。”
“妈,我为什么退群,为什么不接电话,您心里清楚。”我也不想再兜圈子了,“今天我回来,就是想把话说清楚。”
“你想说什么?说你多有理?说我们这些长辈都在逼你?”我妈的火气也上来了。
“我只想说,浩浩住我家的事,不可能。”我斩钉截铁。
“你!”我妈气得站了起来,指着我,“林静,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铁石心肠的女儿!你姨都快给我跪下了!你就这么容不下你表弟?”
“不是我容不下他,是他容不下我们!”老周开口了,他把我拉到身后,挡在我面前。
“妈,小静是您女儿,瑶瑶是您亲外孙女。张强为了他儿子,让您女儿把您外孙女赶出家门去住校,您觉得这事儿有道理吗?”
老周语气平静,但每个字都很有分量。
我妈被问得一噎,随即强辩道:“他那不是着急嘛!说错话了而已!”
“说错话?妈,这不是说错话,这是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在他眼里,我们家瑶"瑶的房间,就该给他儿子住。我们小静,就该给他当免费保姆。”
“这不是钱的事!”老周提高了音量,“这是尊重!他尊重过我们吗?他尊重过小静这个姐姐吗?他尊重过瑶瑶这个外甥女吗?他跑到小静公司去闹,在亲戚群里颠倒黑白,这叫‘着急’?这叫无赖!”
我爸在一旁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
“够了!”他猛地一拍桌子,“都少说两句!”
他转向我妈:“孩子说的没错!这件事,本来就是强子不对!你跟着瞎掺和什么?还逼着自己女儿!有你这么当妈的吗?”
这是我爸第一次,为了我,这么大声地跟我妈说话。
我妈愣住了,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我……我不是为了他……我是为了这个家啊……”她委屈地哭了起来,“亲戚们都在戳我们脊梁骨,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啊……”
“面子重要,还是女儿重要?”我爸反问。
我妈说不出话来。
看着他们,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我妈不是不爱我。
她只是被那种根深蒂固的“家族观念”和“面子文化”绑架了。
在她看来,家族的和谐,比我个人的感受更重要。
“妈,”我走过去,递给她一张纸巾,“面子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我们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做事,不怕别人说什么。”
“这件事,从头到尾,我们没有做错任何事。我不可能为了所谓的‘面子’,去牺牲我女儿的幸福。如果您还认我这个女儿,就请您理解我,支持我。如果您觉得,为了您在亲戚面前的面子,我就应该委曲求全,那……我无话可说。”
我把话说得很重。
因为我知道,如果不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以后还会有无数个“张强”出现。
我妈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流眼泪。
我爸叹了口气,走到阳台去抽烟了。
气氛僵持着。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
“喂,请问是林静女士吗?”一个听起来很年轻的男孩子的声音,带着点怯生生的味道。
“我是,请问你是?”
“我……我是张浩。”
浩浩?
我愣住了。
“姑姑,”他叫了我一声,声音很小,“对不起。”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对不起……我爸妈给你添麻烦了。”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我都知道了。我爸去你公司闹,还有在群里说的话……对不起……”
“我不想住在你家,是我爸妈非要这么做的。我跟他们吵了,他们不听。”
“姑姑,你别生我爸的气,他就是……就是太想让我有出息了。”
“我已经在学校宿舍办好手续了。虽然是八人间,但是我的室友们都挺好的。我会好好学习的,不会辜负他们的期望。”
“你……你跟我妈……跟我姥姥他们,别生气了,好吗?”
他说完,那边就是长久的沉默,只能听到他压抑着的抽泣声。
我握着电话,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一直以为,浩浩跟他爸妈是一样的。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在这场闹剧里,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他比他那对自私自利的父母,要懂事得多,也善良得多。
“浩浩,”我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有些哽咽,“姑姑没有生你的气。从来没有。”
“你是个好孩子。在学校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困难,随时给姑姑打电话。姑姑家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你想来吃饭,想来玩,随时都可以。”
“但是,住下来,不行。因为那是瑶瑶妹妹的房间。你要保护自己的家人,姑姑也要保护姑姑的家人,对不对?”
“……嗯。”他重重地应了一声。
挂了电话,我发现客厅里所有人都看着我。
我把浩浩的话,复述了一遍。
我妈的哭声停了。
她呆呆地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震惊,有羞愧,还有一丝心疼。
“这孩子……”她喃喃地说。
“妈,您看到了吗?”我说,“连一个孩子都懂的道理,我们这些大人,却还在纠缠不清。”
“一个家庭的根,不是靠牺牲某个人去维系的。是靠爱,靠尊重,靠每个人都守住自己的本分。”
那天,我们没有再争吵。
临走时,我妈把我拉到一边,往我手里塞了一个红包。
“给瑶瑶的。”她小声说,“跟孩子说,姥姥对不起她。”
我没要。
“妈,心意我领了。钱就算了。您以后别再听风就是雨,多相信自己的女儿,比什么都强。”
回去的路上,夕阳正好。
金色的阳光透过车窗,洒在我们一家三口的身上。
老周在开车,瑶瑶在后座戴着耳机听歌,轻轻地跟着哼唱。
一切都那么平静,那么美好。
我突然觉得,我赢得的,不仅仅是一间房间的所有权。
我赢得的,是一个母亲的尊严,一个家庭的界限,和一个清爽干净的人际关系。
代价是,我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是亲戚们口中的“冷血动物”。
但我不在乎。
几天后,我姨给我打了个电话。
没有哭,也没有骂。
她只是用一种很疲惫的声音问我:“小静,一中附近,哪里租房子比较靠谱?你……能不能帮忙打听一下?”
我告诉她,我已经打听好了。
我把一个中介的电话给了她,并且告诉她,哪个小区的安保比较好,离学校最近,周围的生活设施最方便。
她沉默了很久,说了一声“谢谢”。
我不知道,她这声谢谢里,有多少是真心,有多少是无奈。
但至少,她接受了现实。
张强再也没有联系过我。
我在朋友圈里,看到他发了一张照片。
是一间小小的单人房,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
浩浩坐在书桌前,正在写作业,背影很单薄。
张强的配文是:儿子,未来的路要靠你自己走了。加油!
下面有人评论:怎么没住你姐家啊?
张强回复:孩子大了,要独立了。
我看着那行字,笑了笑,然后划了过去。
秋天的时候,瑶瑶的学校开运动会。
我去给她加油。
在操场上,我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是浩浩。
一中的校服是蓝白相间的,穿在他身上,显得他更加清瘦。
他也看到了我,愣了一下,然后有些不自然地走了过来。
“姑姑。”
“浩浩。”我笑着看他,“来看运动会?”
“嗯,我们学校今天也休息。”
“最近怎么样?在学校还习惯吗?”
“挺好的。”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宿舍的同学都成了哥们儿。食堂的饭也还行。就是……有点想我妈做的菜了。”
“想吃了就给姑姑打电话,我给你做。”我说。
“真的吗?”他眼睛一亮。
“当然是真的。”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保温饭盒递给他。
“喏,刚出锅的糖醋排骨,还热着呢。知道你今天可能过来,特意多做的。”
他愣愣地接过饭盒,打开盖子。
一股熟悉的,带着甜酸味的香气飘了出来。
他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姑姑……”
“行了,大男子汉,哭什么。”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快拿回去跟你的哥们儿分着吃吧。不够下次姑姑再给你做。”
他抱着饭盒,对我鞠了一躬。
“谢谢姑姑。”
然后,他转身跑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
瑶瑶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我身边,把一瓶水塞到我手里。
“妈,你真好。”她说。
我笑了,揉了揉她的头发。
“因为我是妈妈啊。”
阳光下,孩子们的笑声和欢呼声此起彼伏。
我突然明白,所谓亲情,不是一味地索取和捆绑,也不是无原则地退让和牺牲。
它应该像这秋日的阳光,温暖,但不过分炽热。
它照亮你,但不灼伤你。
你可以选择走近它,感受它的温度。
你也可以选择站在树荫下,享受一片清凉。
而这一切,都应该是你心甘情愿的选择。
而不是被任何人,以任何名义,强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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