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嗡地一声,震得我方向盘都差点没把稳。
是林晚。
“我要结婚了,周六,在‘云水谣’。”
就这一句,连个标点符号都吝啬。
我把车靠边,停在立交桥下的阴影里,像一只被城市遗弃的甲虫。
烟点上,深吸一口,烟雾呛进肺里,带出一阵猛烈的咳嗽。
咳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好啊。
真好啊。
林晚,我前妻,跟我离婚不到两年,就要嫁人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比刚才手机震动得还厉害。
云水谣,我听过,城郊新开的婚礼庄园,办一场下来,没个几十万打不住。
我摸了摸口袋里皱巴巴的几张钞票,加起来不够在那儿吃顿饭。
一股邪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凭什么?
离婚时,她怎么说的?她说跟我过够了这种没盼头的日子。
没盼头。
这三个字像三根钢针,扎在我心上两年了,时不时就得疼一下。
我承认,我没本事,开个破网约车,一天到晚在路上跑,最好的时候一个月也就万把块,还得看平台脸色。
可我没让她饿着冻着啊。
儿子杨杨的学费、补习班,我哪一样欠过?
她要买新手机,我二话不说花呗分期给她办了。
她就是嫌我穷,嫌我窝囊。
现在好了,找到有钱的了,要去云水谣风光大嫁了。
我把烟头狠狠摁在烟灰缸里,像是摁着那个我从未见过,但已经恨之入骨的男人。
不行。
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陈峰这辈子是活得不怎么样,但不能活成一个笑话。
你想结婚?你想风风光光地开始新生活?
我偏不让你如意。
我拿出手机,找到儿子的微信。
“杨杨,周末有空吗?”
那边正在输入,过了会儿才回过来:“有作业。”
“作业什么时候不能写?爸带你去个好地方。”
又是一阵沉默。
我都能想象出他皱着眉头的样子,跟他妈一个德行。
“什么地方?”
我笑了,是冷笑。
“一个能让你妈后悔的地方。”
我拨通了杨杨的电话。
“喂,爸。”他声音有点闷。
“周末,你妈结婚,你知道吗?”我开门见山。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这沉默像一根鞭子,抽得我心口发疼。
看吧,连儿子都不告诉。她林晚是想把我们父子俩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抹掉。
“爸带你去,给你出气。”我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策划一场战争,“她不是嫌我们穷吗?我们就去看看,那个有钱的男人长什么样。让她,还有她那些势利眼亲戚都看看,我陈峰的儿子还在这儿呢!”
“爸……”杨杨的声音听起来很犹豫,“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我音量一下子上来了,“她是你妈!再婚这么大的事,凭什么不让我们知道?她眼里还有你这个儿子吗?杨杨,你得记住,人不能太老实,老实人就得被欺负!这次爸给你做个榜样!”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大火气,吼得车窗玻璃都在共振。
电话那头,杨杨不说话了。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挂了,才传来一声极轻的“哦”。
我挂了电话,一脚油门踩下去,破旧的国产车发出一声不甘的嘶吼,冲出了桥下的阴影。
后视镜里,我看到自己的脸,眼睛是红的,表情是狰狞的。
林晚,你等着。
周六,我来了。
我特意去理了个发,找了家最便宜的快剪,十块钱。
镜子里那个男人,眼袋浮肿,胡子拉碴,头发剪得像个刚放出来的劳改犯。
我不在乎。
我不是去比帅的,我是去讨债的。
周六一早,我去学校接杨杨。
他背着书包,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校服,低着头从校门里走出来。
上了车,他一言不发,把书包抱在怀里,看着窗外。
“怎么了?不高兴?”我问。
他摇摇头。
“是不是觉得爸这么做,让你丢脸了?”
他还是摇头。
我有点烦躁:“那你到底怎么想的?给个话。”
“爸,我们……真的要去吗?”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去!必须去!”我斩钉截铁,“这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为了让你知道,你爸没死呢!就算天塌下来,也有人给你撑着!”
我说得慷慨激昂,自己都有点信了。
杨杨没再说话,把头扭向另一边。
车子开上高速,往城郊的方向去。
我开着车,脑子里全是跟林晚的过往。
我们是相亲认识的。
那时候我还在工厂上班,一个月三千块,但年轻,有股傻劲儿。
她说就喜欢我这股傻劲儿。
我们结婚,租了个小房子,日子过得紧巴巴,但挺开心。
杨杨出生后,一切都变了。
奶粉、尿不湿、生病、早教……每一项都是钱。
我那点工资根本不够用。
我们开始为了钱吵架。
一开始是小声嘀咕,后来是大声争吵,再后来是摔东西,是冷战。
我记得有一次,杨杨半夜发高烧,我跑了三家药店才买到退烧药。回来的时候,林晚抱着孩子坐在客厅里哭,看到我,她第一句话不是问药,而是问:“陈峰,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当时就愣住了。
我看着她,看着她怀里烧得小脸通红的儿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从那天起,我好像就看到我们结局了。
我辞了工厂的工作,听说跑网约车赚钱,就借钱买了这辆车。
起早贪黑,一天在车上坐十几个小时,颈椎、腰都出了毛病。
可我赚的钱,好像永远追不上她想要的。
她想要更大的房子,想给杨杨报更贵的兴趣班,想买名牌包。
她说,你看人家谁谁谁的老公,又给老婆换了辆车。
她说,你看我这件衣服,穿了三年了。
她说,陈峰,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终于,她提了离婚。
很平静。
她说:“陈峰,我们放过彼此吧。”
我没哭,也没闹,就问了一句:“找到下家了?”
她看了我很久,眼神很复杂,最后说:“跟你没关系。”
现在看来,那时候就已经有关系了。
“爸,我饿了。”杨杨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我看了看导航,前面有个服务区。
“行,去服务区吃点东西。”
服务区的饭菜又贵又难吃。
我给杨杨买了一份三十五块钱的盒饭,两荤一素。
我自己泡了碗方便面。
杨杨看着我的方便面,把他饭盒里的一个鸡腿夹给我。
“爸,你吃。”
我心里一酸。
“你吃,爸不饿。”我把鸡腿又夹了回去,“多吃点,长身体。”
杨杨默默地吃着饭,吃得很慢。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点对不起他。
把他卷进我们大人的恩怨里,是不是太自私了?
可转念一想,凭什么?
凭什么我们父子俩在这儿吃着泡面盒饭,她林晚却能在几十万的婚礼上跟别的男人花前月下?
不公平。
这世界太不公平了。
吃完饭,继续上路。
越靠近云水谣,路上的好车就越多。
奔驰、宝马、奥迪,甚至还有几辆我叫不上名字的跑车。
每一辆都比我的破车干净、气派。
它们从我身边呼啸而过,像是在嘲笑我。
我把油门踩得更深了,发动机发出痛苦的呻吟。
杨杨在旁边小声说:“爸,你开慢点。”
“怕什么!”我吼道,“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拦着我!”
其实我心里也发虚。
我就是个开破车的,人家是开跑车的。
我拿什么跟人斗?
就凭一股不服输的怨气吗?
快到的时候,我把车停在一个偏僻的角落。
我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布包。
打开,里面是一件皱巴巴的西装。
我唯一的一件西装,还是结婚时买的。
我脱下外套,把西装换上。
有点紧了,勒得我喘不过气。
“爸,你干嘛?”杨杨看着我,一脸不解。
“砸场子,也得穿得体面点。”我扯了扯领带,对着后视镜照了照,“怎么样?还行吧?”
杨杨没说话,眼神里有种我说不出的情绪。
是担心?是害怕?还是……鄙视?
我心里一沉。
“杨杨,你是不是觉得爸特没用?”
他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爸,”他终于开口了,“我只是觉得……妈她……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那是哪样?”我冷笑,“她都要嫁给别人了,还能是哪样?杨-杨,你记住,你是我儿子,你得跟我站一边!”
我把布包扔回后备箱,砰地一声关上。
“走,下车!”
云水谣的门口停满了豪车。
门口站着迎宾,穿着统一的制服,个个都比我体面。
我拉着杨杨,昂首挺胸地往里走。
一个迎宾拦住了我:“先生您好,请出示一下请柬。”
“请柬?”我笑了,“我来参加我前妻的婚礼,还需要请柬?”
那迎宾愣了一下,大概是没见过我这么理直气壮来砸场子的。
他看了一眼我身边的杨杨,又看了看我,表情有点为难。
“先生,您……”
“让开!”我一把推开他,拉着杨杨就往里闯。
里面传来悠扬的音乐声,草坪上摆满了鲜花和气球,宾客们穿着华丽的衣服,端着酒杯,相谈甚欢。
好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我的出现,像是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我射了过来。
惊讶,鄙夷,看热闹。
我看到了林晚的父母,他们看到我,脸都白了。
我看到了林晚的闺蜜,她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我看到了很多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他们都在看我这个笑话。
我不在乎。
我的眼睛在人群里搜索,寻找林晚。
然后,我看到了她。
她穿着洁白的婚纱,站在草坪中央的舞台上,化着精致的妆。
她还是那么漂亮。
不,比以前更漂亮了。
她身边站着一个男人,穿着笔挺的西装,背对着我。
他应该就是那个新郎了。
那个抢走我老婆,抢走我儿子幸福的男人。
我拉着杨杨,一步一步朝舞台走去。
每走一步,我的心跳就快一分。
每走一步,我的怒火就烧得更旺一分。
音乐停了。
所有人都看着我。
林晚也看到了我,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林晚!”我大喊一声,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我来了!”
她身体晃了一下,旁边的男人立刻扶住了她。
然后,那个男人转过身来。
他看到了我,也愣了一下。
我也看清了他的脸。
一张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周围的喧闹,宾客的议论,风吹过草坪的声音,全都消失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这张脸。
这张我曾经在医院里,在绝望中,见过无数次的脸。
我的脑子“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所有的怒火,所有的怨恨,所有的不甘,在这一瞬间,全都化为了乌有。
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冰冷和恐惧。
那是一段我刻意遗忘,却又深深刻在骨子里的记忆。
三年前。
不,是四年了。
那时候我和林晚还没离婚,但关系已经很僵了。
我天天在外面跑车,回家就是吃饭睡觉,跟她说不上三句话。
有一天,我收工回家,发现家里没人。
桌上留了张纸条,林晚的字迹,很潦草。
“杨杨不舒服,带他去医院了。”
我没在意。
小孩子嘛,感冒发烧是常事。
我热了点剩饭,吃了就睡了。
第二天,林晚还没回来。
我打电话给她,她声音很疲惫,说:“杨杨要住院观察,你别来了,来了也帮不上忙,好好跑你的车吧。”
我有点不高兴。
什么叫帮不上忙?我是他老子!
但我还是听了她的话。
因为那时候我脑子里只有一件事:赚钱。
我觉得只要我赚了足够多的钱,我们之间所有的问题就都能解决。
之后的一个多月,林晚几乎没回过家。
我每天跑完车,回到空荡荡的家里,心里也觉得不是滋味。
我给她打过几次电话,问杨杨怎么样了。
她总是说:“挺好的,快出院了。”
有时候我问得多了,她就不耐烦:“跟你说了没事,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我以为她是因为照顾孩子累,心情不好。
我甚至还想,等杨杨出院,我一定多赚点钱,给她买个她念叨了很久的包,哄她开心。
直到有一天,我一个亲戚给我打电话。
“陈峰啊,我今天在市儿童医院,好像看到你老婆了,抱着孩子,哭得可伤心了。孩子是不是病得很重啊?”
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
儿童医院?
林晚跟我说的,是家附近的社区医院。
我立刻收车,往市儿童医院赶。
在血液科的病房外,我找到了她们。
林晚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睛红肿,抱着杨杨。
杨杨戴着口罩,穿着病号服,头发被剃光了,脸色蜡黄,一点精神都没有。
我冲过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晚看到我,像是看到了鬼,一脸惊恐。
杨杨在我怀里,小声地叫了一声“爸”。
那一刻,我心都碎了。
后来,我才知道,杨杨得的是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一种听着就让人腿软的病。
林晚怕我受不了,怕我撂挑子,怕影响我跑车赚钱,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办入院,一个人签字,一个人听医生讲那些她根本听不懂的病情分析,一个人在深夜里守着化疗后呕吐不止的儿子哭。
而我,我这个当爹的,那时候在干嘛?
我在为了一天的流水多了一百块而沾沾自喜。
我在抱怨她不体谅我,不关心我。
我在盘算着怎么才能用最少的钱,打发掉她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那天,在医院走廊里,我跟林晚大吵了一架。
我吼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哭着说:“告诉你有什么用?你能变出几十万的治疗费吗?你能二十四小时不合眼地照顾他吗?告诉你,除了多一个崩溃的人,还能有什么用?!”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我能干什么?
我连给儿子治病的钱都拿不出来。
那天,主治医生找我们谈话。
就是眼前这个男人。
我记得他姓李。
李医生。
他很年轻,戴着眼镜,说话很温和,但也很直接。
他告诉我们,杨杨的病很严重,需要立刻开始大剂量的化疗,然后准备骨髓移植。
费用,至少要五六十万。
五六十万。
那对我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我当时就懵了。
我坐在椅子上,感觉天都塌了。
李医生看着我,眼神里有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冷静的专业。
他说:“陈先生,我知道这笔钱对你们来说压力很大。但是现在最重要的是孩子的命。我们一起想办法。”
他给我们讲了很多政策,大病医保,慈善救助。
他还把他知道的一些筹款平台的联系方式给了我们。
那天谈话结束后,林晚对我说:“陈峰,我们离婚吧。”
我以为我听错了。
“你说什么?”
“我说,离婚。”她看着我,眼神空洞得可怕,“我不想拖累你。你还年轻,没必要跟我一起背这个债。”
“放屁!”我这辈子第一次对她爆粗口,“他是你儿子,也是我儿子!我就是去卖血卖肾,也得给他治病!”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医院外的马路边坐了一夜。
我抽了三包烟。
我想了很多。
我想到了死。
我想,如果我死了,是不是能有一笔保险金,给杨杨治病。
但最后,我还是怂了。
我怕死。
更怕我死了,这个家就真的散了。
从那天起,我像疯了一样开车。
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全在路上。
我把房子卖了,把所有能借的亲戚朋友都借了个遍。
林晚也没闲着。
她在网上发求助帖,去申请各种救助金。
我们俩,就像两只在悬崖边上挣扎的蚂蚁,用尽全力,想把我们的孩子从死神手里拉回来。
那段时间,李医生帮了我们很多。
他不仅是杨杨的主治医生,更像是我们的主心骨。
他总是在我们最绝望的时候,给我们带来一点希望。
他会告诉我们,杨杨今天的血项指标比昨天好了一点。
他会告诉我们,又有一个新的靶向药进入了临床试验。
他会在我们因为钱吵架的时候,默默地给我们一人倒一杯热水,然后说:“别吵了,想想孩子。”
有一次,我因为实在凑不够下一次化疗的钱,在医院走廊里崩溃大哭,像个一样用头撞墙。
是李医生拉住了我。
他很用力地抱着我,说:“陈峰,你是个男人,你得撑住!你倒了,孩子怎么办?”
我记得,他那天还塞给我一个信封。
里面是一万块钱。
他说:“算我借你的,以后有钱了再还。”
我后来才知道,他自己的家境也并不富裕。
那段时间,我跟林晚的关系,反而比以前好了。
我们不再吵架了。
我们有了共同的敌人:病魔。
我们一起在无菌仓外看着杨杨,一起为他每一次指标的起伏而揪心,一起分享一盒最便宜的快餐。
我以为,等杨杨好了,我们就能回到从前。
甚至,比从前更好。
可是,我错了。
杨杨的病情,在经历了几个疗程的化疗后,并没有得到很好的控制。
李医生告诉我们,必须尽快进行骨髓移植。
配型。
我跟林晚都去做了配型。
结果,我跟杨杨的配型,只有半相合。
而林晚,是全相合。
医生说,母亲和孩子的全相合,是最好的选择。
但这也意味着,林晚要作为供者,为杨杨捐献骨髓。
这对她的身体,是有很大损伤的。
我不同意。
我说用我的,半相合就半相合,风险我来担。
林晚却异常坚决。
她说:“陈峰,这是我唯一能为儿子做的了。你别跟我争。”
手术前一天晚上,她对我说:“陈峰,等杨杨好了,我们就把离婚手续办了吧。”
我愣住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她看着窗外,淡淡地说,“我累了。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我以为她说的“这样的日子”,是指为钱发愁,为病奔波的日子。
我拼命跟她保证:“林晚,你相信我,等杨杨好了,我一定好好开车,好好赚钱,我们换个大房子,我再也不跟你吵架了……”
她打断了我。
“陈峰,你不懂。”
她说完这句,就闭上了眼睛,再也不理我。
后来,移植手术很成功。
杨杨一天天好了起来。
而我和林晚,也真的去办了离婚。
那天,在民政局门口,她把一张银行卡给我。
“这里面是卖房剩下的一点钱,还有……一些别的钱。你拿着,给杨杨用。”
我没要。
我说:“你拿着吧,你身体也需要补补。”
她没再坚持。
我们分开了。
很平静。
我以为,她只是累了,想一个人清静清静。
我以为,我们之间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和距离。
我以为,她口中的“别的钱”,是我不知道的那些亲戚朋友的接济。
我从来没想过,她说的“别的钱”是什么。
我也从来没想过,她为什么会那么坚决地,在杨杨手术成功后,就要跟我离婚。
现在,我全明白了。
眼前这个男人,这个穿着新郎礼服,扶着我的前妻,这个我曾经的恩人——李医生。
他就是答案。
我脑海里闪过无数个被我忽略的细节。
林晚跟我打电话时,背景里偶尔传来的那个温和的男声。
她跟我说“你别来了”,不是嫌我烦,是怕我看到她和李医生在一起。
她跟我离婚,不是因为累了,不是因为不想跟我过苦日子了。
是因为她爱上别人了。
她爱上了在他们母子最绝望的时候,给了他们希望和依靠的那个男人。
而我,这个名义上的丈夫和父亲,在那场决定我儿子生死的战役里,除了提供了一半不那么匹配的基因,和一堆杯水车薪的钱之外,我好像……什么都没做。
我甚至,还在拖后腿。
我的崩溃,我的抱怨,我的无能狂怒,对她来说,都只是负担。
难怪。
难怪她要离婚。
难怪她要开始新的生活。
我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
我有什么资格指责她?
我有什么资格,带着被我蒙在鼓里的儿子,来毁掉她的幸福?
我这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一股巨大的羞耻感和愧疚感,像海啸一样将我淹没。
我感觉自己的膝盖一软,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我不是想讨债吗?
我不是想让她后悔吗?
我不是想让所有人都看看,我陈峰不是好欺负的吗?
可我现在,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看到林晚的嘴唇在动,她好像在叫我的名字。
我看到李医生皱着眉头,朝我走了过来。
我看到周围的宾客,像是在看一出荒诞的戏剧。
但我眼里,只有一个人。
我的儿子,杨杨。
他站在我身边,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他比我想象的要平静。
他看着舞台上的李医生,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愤怒。
只有一种……习以为常的平静。
他早就知道了。
对不对?
他肯定早就知道了。
他知道他妈妈要嫁给谁。
他知道这个李叔叔,不仅仅是救了他命的医生。
他什么都知道。
只有我,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
只有我,还自以为是地以为,自己是那个被抛弃的、受了委屈的悲情英雄。
我今天,还把他带来了。
我跟他说,爸带你来出气。
我跟他说,我们要让你妈后悔。
我把他,当成了我报复前妻的武器。
我把他,这个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孩子,又一次推到了风口浪尖。
让他看我这个当爹的,是多么的可笑,多么的无知,多么的……卑劣。
我看着杨杨的脸。
那张因为化疗而一度失去所有血色的脸。
那张在无菌仓里,隔着玻璃对我微笑的脸。
那张在我崩溃时,用小手拍着我的后背,说“爸,不哭”的脸。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我无法呼吸。
我做错了。
我错得离谱。
我今天所有的行为,不是在维护我可怜的自尊。
我是在用我肮脏的自私,去伤害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我伤害了林晚。
我伤害了李医生。
最重要的是,我伤害了我的儿子。
我……我不是人。
我看着杨杨,嘴唇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想跟他道歉。
但“对不起”这三个字,太轻了。
轻得无法承载我万分之一的罪过。
然后,我做了一个让我自己都震惊的举动。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
在云水谣昂贵的草坪上。
在悠扬的婚礼音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响起来了)背景中。
我松开拉着杨杨的手,后退一步。
然后,双膝一软。
“噗通”一声。
我对着我的儿子,陈杨,跪了下去。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是在为我这个混蛋敲响丧钟。
我低着头,额头几乎要碰到草地。
我不敢看杨杨的眼睛。
我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
“爸……你干什么……你快起来!”
杨杨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上来拉我,小小的手没什么力气。
我摇着头,眼泪终于决堤了。
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砸在绿色的草叶上。
“杨杨……”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对不起……”
“是爸对不起你……”
“爸是个混蛋……”
“爸不配当你爸……”
我语无伦次,重复着这几句话。
我不知道我跪了多久。
一分钟?还是一个世纪?
一双皮鞋停在了我的面前。
是李医生的。
然后,是林晚的婚纱裙摆。
“陈峰,你起来。”林晚的声音很轻,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
我没动。
“你这是干什么?让孩子看笑话吗?”她又说。
我还是没动。
我没脸起来。
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很稳,很有力。
是李医生。
“陈峰,起来吧。”他的声音还和在医院里一样,温和,冷静,“我们到旁边去说,别影响大家。”
他用了“我们”这个词。
这个词像一把锥子,扎得我心口一痛。
是啊,他们是一家人了。
而我,是个不请自来的、多余的、可笑的闯入者。
杨杨还在哭着拉我。
“爸,你起来啊,我求求你了……”
儿子的哭声,像是一把刀,一刀一刀割着我的心。
我终于,在他的拉扯和李医生的搀扶下,慢慢站了起来。
腿麻了,踉跄了一下。
李医生扶住了我。
我下意识地想甩开他的手,但我没有力气。
我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看清了眼前这两个人。
林晚,穿着婚纱,妆有点花了,眼圈是红的。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种深深的无力和悲哀。
李医生,或者说,李哲。我终于想起了他的全名。他扶着我,也看着我,眼神很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理解。
他没有因为我毁了他的婚礼而愤怒。
他好像……知道我为什么会来。
司仪大概是经验丰富,已经重新上台打圆场,音乐声也调大了。
宾客们虽然还在窃窃私语,但秩序在慢慢恢复。
李哲对林晚说:“你先去招待一下爸妈他们,我跟陈峰聊聊。”
林晚点点头,又看了一眼杨杨,嘴唇动了动,最后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李哲扶着我,带着杨杨,走到了草坪角落的一个休息区。
这里很安静。
他给我和杨杨都要了杯热水。
我捧着纸杯,手还在抖。
“陈峰,”李哲先开口了,“我知道你今天来,是心里有气。”
我没说话,低着头。
“我跟林晚的事,是我的错。我不该在她还是你妻子的时候,就对她……”他顿了顿,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词,“就对她产生了感情。”
我抬起头,看着他。
“但是,我向你保证。”他迎着我的目光,很坦诚,“在我们确定关系之前,她已经跟你提出了离婚。我们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我冷笑一声。
“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
“你不用谢我。”李哲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事实。我爱林晚,从她在医院里,一个人扛着所有压力,不眠不休照顾杨杨的时候,我就爱上她了。我觉得,她是我见过最勇敢,最伟大的女人。”
我的心脏又被刺了一下。
是啊,她的勇敢,她的伟大,我这个做丈夫的,从来没有真正看到过。
“杨杨的病,是一场战争。”李哲继续说,“林晚是冲在最前面的将军。而我,是她的军医。我们一起并肩作战了太久,久到……我们都离不开彼此了。”
“所以,我就成了那个被抛弃的逃兵,是吗?”我自嘲道。
“不。”李哲摇了摇头,“你不是逃兵。你只是……在另一条战线上。我知道你为了筹钱,也付出了很多。林晚都知道。”
“她知道?”我愣住了。
“她什么都知道。你卖了房子,你找谁借了钱,你一天开多少个小时的车,她都知道。”
我的眼眶又热了。
“那她为什么……为什么还要……”
“因为她撑不住了。”李哲打断我,声音里带着一丝心疼,“陈峰,你不知道她那段时间是怎么过来的。她每天都在崩溃的边缘。医生每一次找她谈话,都可能是一个坏消息。杨杨每一次化疗的副作用,都像是在她心上割肉。她不敢在你面前哭,不敢跟你说实话,因为她知道你比她更脆弱。”
“她觉得,她不仅要照顾儿子,还要照顾你的情绪。她太累了。”
“而我,”李哲顿了顿,“我能做的,就是告诉她,杨杨的血小板今天升了多少,白细胞降了多少。我能给她最直接的、专业的支持。我能让她在绝望的时候,看到一点点数据上的希望。这,是你给不了的。”
我无言以对。
是啊。
我能给她的,只有同样无能为力的眼泪,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保证。
“离婚,是她深思熟虑后做的决定。”李哲说,“她跟我说,她不能再拖着你了。她说,你是个好人,只是你们不合适。她说,她希望你能找一个,不需要你那么拼命,也能过上安稳日子的女人。”
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好人……我不配。”
我们都沉默了。
杨杨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喝着热水。
他好像一个局外人,在听着别人的故事。
“爸。”他突然开口了。
我和李哲都看向他。
“李叔叔,说的是真的。”杨杨看着我,眼神清澈得让我心慌,“妈妈……真的很辛苦。”
“那段时间,她晚上都不睡觉的。就坐在我床边,看着我。我睡着了,她也看着。我一动,她就醒了。”
“她总是一个人偷偷地哭。在水房,在楼梯间。她以为我不知道。”
“有一次,我半夜醒了,看到她在用手机查。查怎么能借到钱,查哪个慈善机构的电话。”
“李叔叔经常来。他会给妈妈带饭。他会陪我聊天,给我讲故事。他还教我下棋。”
“妈妈只有在跟李叔叔说话的时候,才会笑一笑。”
杨杨说得很平静,就像在陈述一件很普通的事。
但我听得,心如刀绞。
我这个当爹的,在我儿子最痛苦,最需要陪伴的时候,我缺席了。
而另一个男人,填补了我的位置。
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还有什么脸面在这里坐着?
“陈峰,”李哲看着我,很认真地说,“今天的事,我不怪你。换做是我,可能比你更冲动。”
“我希望你也能理解林晚。她选择我,不是因为我比你有钱,不是因为我是医生。而是因为,在那段最黑暗的日子里,我们是彼此唯一的光。”
“她跟我结婚,也征求了杨杨的意见。”李哲转向杨杨,眼神变得无比温柔,“杨杨,是吗?”
杨杨点了点头。
“我跟李叔叔说,只要妈妈开心就好。”
我的眼泪,再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的儿子,比我懂事,比我坚强,比我……更像个男人。
而我,在他面前,像个上蹿下跳的小丑。
“走吧。”我站起身,声音沙哑,“我们……该走了。”
我不敢再待下去了。
再待下去,我怕我会羞愧到死。
李哲也站了起来。
“我送你们。”
“不用了。”我拒绝了。
我拉起杨杨的手。
他的手很暖。
我转身,准备离开这个我本不该来的地方。
“陈峰!”
是林晚。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她换下了一身繁复的婚纱,穿了件红色的敬酒服。
她走到我面前。
“这个,你拿着。”
她递给我一张银行卡。
还是那张卡。
我离婚时没有要的那张卡。
“我不要。”我摇头。
“你必须拿着。”她的语气很坚决,“这里面,不止有卖房的钱。还有……李哲当初借给你的一万,还有他后来……又贴补的一些钱。”
我愣住了,看向李哲。
李哲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了我的目光。
“还有,”林晚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还有一部分,是我做供者,医院给的营养补贴,还有一些……别的项目的钱。我一直没告诉你。”
“我不需要你的施舍。”我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
“这不是施舍!”林晚的音量也高了,“这是杨杨的钱!是你作为他父亲,应该收下的钱!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他以后能过得好一点。他跟着你,我不放心。”
最后一句话,彻底击溃了我。
是啊。
她不放心。
任何一个母亲,都不会放心把孩子交给一个像我这样,无能、冲动、自私又贫穷的父亲。
我接过了那张卡。
很薄,很轻。
但我觉得,它有千斤重。
重得我几乎拿不稳。
“密码,是杨杨的生日。”林晚说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回到了李哲的身边。
他们站在一起,真的很般配。
男才女貌。
不,是英雄配美人。
而我,只是一个落荒而逃的背景板。
我拉着杨杨,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云水谣。
我没有再看任何人。
我怕再多看一眼,我就会彻底崩溃在这里。
回到车上,我趴在方向盘上,像一条死狗。
杨杨在旁边,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就像很多年前,在医院里,他拍着我的背一样。
“爸,别难过了。”
我抬起头,看着他。
“杨杨,你……恨我吗?”
他摇了摇头。
“那你……怪我吗?”
他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为什么?”我问。
“因为你是我爸。”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让我瞬间泪流满面。
我发动了车子。
回去的路上,我们俩谁也没说话。
车里的收音机,不知道哪个台在放一首老歌。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我关掉了收音机。
回到我们那个租来的,只有十几平米的小单间。
屋子里一股泡面味。
我看着这个简陋的家,第一次感觉到了窒息。
这就是我能给儿子的生活吗?
这就是林晚口中,那种“没盼头的日子”。
我坐在床边,从口袋里拿出那张银行卡。
看了很久。
然后,我把它递给杨杨。
“杨杨,这个,你拿着。”
杨杨愣住了:“爸,这是……”
“这是你妈给你的。她说,密码是你的生日。”
杨杨没接。
“爸,这是给你的。”
“不,是给你的。”我把卡塞进他手里,“你妈说的对,这是你的钱。以后你的学费,你的生活费,都从这里面出。你想报什么兴趣班,就去报。你想买什么,就去买。”
“那你呢?”杨杨问。
“我?”我笑了笑,“我继续开车啊。我得赚钱,把欠你李叔叔的钱还了。”
是的。
我得还钱。
不止是那一万块。
还有我欠他的,欠林晚的,欠我儿子的。
那些用钱都还不清的债。
那天晚上,我没有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刷短视频。
我拿出纸和笔。
我在纸上,一笔一画地写着。
第一,戒烟。
第二,每天不管多晚回家,都要给杨杨做一顿饭。
第三,每周陪杨杨去一次图书馆或者科技馆。
第四,努力开车,攒钱,还债。
第五,学一门手艺,不能一辈子开网约车。
我写了很多。
写了满满一页纸。
写完,我把它贴在了墙上最显眼的地方。
杨杨洗完澡出来,看到了那张纸。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
读完,他回头看我。
“爸,你来真的?”
“真的。”我点头,“比真金还真。”
他笑了。
这是我今天,第一次看到他笑。
笑得很好看。
像一米阳光,照进了我这个阴暗发霉的角落。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把攒了很久的几百块零钱拿出来,去楼下菜市场,买了新鲜的排骨和蔬菜。
我对着手机上的菜谱,笨手笨脚地,炖了一锅冬瓜排骨汤。
杨杨起床的时候,闻到了香味。
“爸,好香啊。”
我给他盛了一碗。
“尝尝,爸第一次做。”
他喝了一口,烫得直咧嘴。
“怎么样?”我紧张地问。
“好喝。”他朝我竖起大拇指。
我知道,肯定没多好喝。
盐可能都放多了。
但那一刻,我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吃完早饭,我送他去上学。
在校门口,他对我说:“爸,加油。”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好,加油。”
我看着他背着书包走进校园的背影。
我突然明白。
我的那场“砸场子”,其实并没有失败。
它砸碎的,不是林晚的婚礼。
而是我过去那个不堪的、自卑的、充满怨气的旧我。
它让我跪下的,不是我的儿子。
而是我作为一个父亲,本该早就承担起来的责任。
从今天起,我陈峰,要重新活一次。
不为别人,就为我儿子那句“你是我爸”,就为他那句“爸,加油”。
我回到车上,发动了车子。
阳光透过前挡风玻璃,照在我的脸上。
很暖。
我打开了接单软件。
“您有新的订单,请及时处理。”
“好的,乘客您好,我马上就到。”
我挂上蓝牙耳机,踩下油门。
车子平稳地,汇入了城市的车流之中。
生活,还在继续。
我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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