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同学聚会的通知,是在一个死寂了快三年的微信群里炸开的。
【班长-李雪】:@全体成员 家人们,毕业十年了!必须得聚一下了吧?我看了个日子,下下周六,大家有空吗?
【班长-李雪】:地点我都看好了,帝豪酒店,够气派吧?王总(王浩)发话了,他来安排!@王浩-宏发地产
【王浩-宏发地产】:小事。十年了,必须整得像样点。大家只管来,其他的我全包。
群里瞬间活了。
一连串的“王总牛逼”、“王总大气”、“必须到”刷了屏。
我捏着手机,指尖有点凉。
陈阳。
我的名字。
在那个三百多人的群里,我的备注就是我的名字,简单,干净,像一滴水消失在大海里。
帝豪酒店。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
真巧。
我每天上班的地方。
我在这里当保安,已经三个月了。
手机又震了一下。
是私聊。
【班长-李雪】:陈阳,来不来啊?十年了,见见呗。
我盯着那行字,仿佛能看到李雪那张永远在打圆场,永远想让所有人都开心的脸。
我回了一个字。
【陈阳】:来。
关掉手机,我靠在更衣室冰冷的铁皮柜上,闻着空气里淡淡的汗味和廉价洗衣粉的味道。
脱下身上那套笔挺但磨得发亮的保安制服,换上自己的T恤和牛仔裤。
制服是公司的。
而我,是这家公司未来的继承人。
这话说出去,估计会被人当成精神病。
我爸,这家市值几十亿的集团董事长,在我从国外读完书回来的第一天,就把我扔到了基层。
他的原话是:“你得知道钱是怎么来的,更得知道人是什么样的。去当保安,去看,去听,别说话。”
于是,我就成了帝豪酒店白班保安,陈阳。
每天八小时,站着,或者巡逻。
看各色人等进进出出,看名车华服,也看外卖小哥行色匆匆。
我爸说得对,这里确实能看到最多的人。
最真实的人。
聚会那天,我特意跟同事换了班。
下午五点,我准时下了班,在更-衣室冲了个澡。
看着镜子里自己,皮肤晒黑了些,眼神倒是比以前沉静。
没有换什么好西装。
就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T恤,一条普通的牛仔裤,一双穿了两年的运动鞋。
我爸说,衣服是皮,人是骨。
别让人被你的皮骗了,也别被别人的皮骗了。
我走进帝豪酒店的大堂,熟悉的同事跟我打招呼。
“阳哥,下班了?”
“嗯,下班了。”我点点头。
大堂经理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姓林,我们都叫他林经理。
他看见我,笑着走过来,“小陈,今天不回家?”
“跟同学聚个会,就在楼上。”
“哦?哪个厅?”
“好像是牡丹厅。”
林经理点点头,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行,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我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少数几个知道我身份的人之一。
我笑了笑,“能有什么事,就是吃个饭。”
我不想搞任何特殊。
今天,我只是陈阳,一个来参加同学聚会的普通人。
一个保安。
走进电梯,看着镜面里自己的倒影,我深吸了一口气。
十年。
不知道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现在都变成了什么模样。
电梯门打开,牡丹厅门口已经站了不少人。
十年时间,像一把刻刀,在每个人脸上都留下了痕셔迹。
有人发福了,有人秃顶了,有人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疲惫,也有人,神采飞扬。
“哎?这不是陈阳吗?”
一个声音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
我看到了王浩。
他比大学时胖了至少三十斤,肚子滚圆,穿着一件紧绷的Polo衫,手腕上晃着一块明晃晃的金表。
他身边围着几个同学,众星捧月一般。
“我操,还真是陈阳!你小子,这么多年死哪去了?”另一个同学咋咋呼呼地喊道。
我笑了笑,“就在本市,没去哪。”
李雪赶紧过来打圆场,“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快进来!”
我被她推进包间。
巨大的圆桌,几乎坐满了人。
空气里混杂着香水味、烟味,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叫做“社会”的味道。
我被安排在一个角落的位置。
旁边是苏晴。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安安静静的,穿着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看到我,对我笑了笑。
那笑容,像十年前午后的阳光,干净,温暖。
我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忽然就平复了一些。
“你……还好吗?”她轻声问。
“挺好的。”我点头,“你呢?”
“也还行,在一家设计公司做设计。”
简单的对话,没有探究,没有盘问。
真好。
但总有人不喜欢这种平静。
王浩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清了清嗓子,所有人的目光又都投向了他。
“人都到齐了哈,那咱们就开始。今天,不醉不归!”
“服务员,上菜!把你们这最贵的都给我上了!”他大手一挥,派头十足。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包间里的气氛热烈到了顶点。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各自的现状上。
“王总现在是宏发地产的销售总监,手底下管着几十号人呢!”
“那算什么,我听说王总上个月光提成就拿了这个数!”一个同学伸出五根手指。
“五十万?”
“格局小了!五百万!”
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王浩很享受这种吹捧,摆摆手,故作谦虚:“嗨,混口饭吃,混口饭吃而已。”
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我身上。
“哎,对了,陈阳。”
他拖长了音调。
“我们都说了,你呢?毕业十年,现在在哪高就啊?”
瞬间,整个包间的嘈杂都低了下去。
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我放下筷子,拿起纸巾擦了擦嘴。
“我啊,”我看着王浩,平静地说,“在当保安。”
空气凝固了。
足足三秒钟。
然后,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那笑声里,有惊愕,有不解,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嘲讽和优越感。
“保……保安?”一个男同学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陈阳,你开什么国际玩笑?”
“是啊,你大学时学习不是挺好的吗?怎么会去当保安?”
“在哪当保安啊?一个月挣多少钱啊?”
问题像连珠炮一样砸过来。
我没有回答。
我只是看着他们。
看着这些曾经的同学,他们的脸在酒精和灯光下,显得有些扭曲。
王浩笑得最大声,他拍着桌子,指着我。
“保安好啊!保安稳定!陈阳,有前途!”
他身边的几个人也跟着起哄。
“对对对,王总说得对!”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嘛!”
李雪的脸色很难看,她想说什么,但王浩一个眼神递过去,她就闭上了嘴。
只有苏晴,她皱着眉,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
“别理他们。”
我冲她笑了笑,表示我没事。
真的没事。
我爸把我扔去当保安的时候就说了,你会看到很多张脸,很多你平时看不到的脸。
我现在,就在看。
王浩似乎觉得这还不够。
他端起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我面前。
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陈阳,来,我敬你一杯。”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想当年,你也是咱们班的风云人物。现在虽然……嗯,落魄了点,但同学情谊还在嘛。”
“这样吧,”他打了个酒嗝,“我公司楼下正好缺个保安,要不你过来跟我混?我跟人事打个招呼,每个月给你多开五百块钱!怎么样?够意思吧?”
他身后的几个人又开始起哄。
“快谢谢王总啊!”
“王总真是菩萨心肠!”
我看着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脸,看着他眼神里的轻蔑和施舍。
我慢慢地站了起来。
我比他高半个头。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用了,我这儿挺好的。”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王浩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拒绝。
在他看来,一个保安,面对一个“总监”的“提携”,应该是感激涕零的。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干得挺好,不劳你费心。”
“不识抬举!”王浩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把酒杯重重地顿在桌上,酒洒了出来。
“陈阳,你别给脸不要脸!一个臭保安,你跟我装什么清高?”
“你一个月挣那三四千块钱,够干什么的?够在这帝豪酒店吃一顿饭吗?”
“你知道我今天这顿饭花了多少钱吗?说出来吓死你!”
他指着满桌的菜。
“你信不信,我一句话,就能让你在这儿干不下去?”
我笑了。
发自内心地笑了。
“我不信。”
“你!”王浩气得浑身发抖。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李雪终于忍不住站了出来,挡在我们中间。
“王浩,你喝多了!陈阳,你也坐下,大家都是同学,别伤了和气。”
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一顿饭,最终在一种诡异的沉默和零星的尬聊中结束了。
大家陆陆续续地站起来,准备离开。
王浩又恢复了他的“王总”派头,被一群人簇拥着,往外走。
经过我身边时,他停下脚步,冷哼了一声。
“保安,待会儿怎么回去啊?要不要我帮你叫个车?”
“这都几点了,末班公交应该没了吧?”
“哈哈哈,他可以走回去嘛!就当锻炼身体了!”
又是一阵刺耳的笑声。
我没理他们,拿出手机,看了一眼。
是林经理发来的信息。
【林经理】:陈总,董事长在门口等您。
我回了个“好”。
然后对身边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苏晴说:“我先走了。”
“我送送你吧。”苏晴站了起来。
“不用了,有人来接我。”我冲她笑了笑。
这句话,被旁边的王浩听见了。
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哟?有人接?谁啊?你们保安队长吗?”
“开什么车啊?二手电瓶车吗?”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他们似乎觉得,把我踩在脚下,就能证明他们有多成功。
我懒得再跟他们废话,径直朝门口走去。
“哎,走走走,我们都去看看,看看是谁来接我们的大保安!”
王浩一挥手,一群人呼啦啦地跟在我身后,像去看一场热闹的猴戏。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看好戏的表情。
我走在前面,能清晰地听到身后的议论。
“装,还在装。”
“我倒要看看他能装到什么时候。”
“待会儿要是没人来,那可就搞笑了。”
我走得很稳。
一步,一步,穿过金碧辉煌的走廊。
大堂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门口,一辆黑色的迈巴赫静静地停在最显眼的位置。
那不是一个普通的停车位。
那是酒店专门为董事长预留的专属车位。
一个穿着深色中山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正站在车边。
他身姿笔挺,气场强大,即使只是站在那里,也像一座山。
周围的门童和保安都站得笔直,大气不敢出。
那就是我爸。
我们集团的董事长,陈建国。
我身后的那群同学,也看到了那辆车,看到了那个人。
他们的脚步慢了下来。
议论声也小了。
“我操……那不是迈巴赫S680吗?顶配得四百多万吧?”
“停在那个位置……车牌还是五个8……”
“车边上那个人是谁啊?气场好强……”
王浩的脸色也变了。
他混地产圈的,自然认识这辆车,也隐约觉得车边那个人物不简单。
但他还是嘴硬。
“看什么看,别人的车,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陈阳,你的人呢?你的电瓶车呢?”他还在不遗余力地嘲讽我。
我没有理他。
我径直朝着那辆迈巴赫走去。
我爸看到我,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他迎上前来,很自然地从我手里接过那个我用来装换洗衣物的廉价帆布包。
然后,他走到后排车门边,为我拉开了车门。
一个身价几十亿的集团董事长,亲手为他的“保安”儿子,拉开了车门。
他的动作,流畅,自然,充满了父爱。
就像任何一个来接孩子放学的父亲一样。
“上车吧,”他的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累了一天了。”
我点点头,弯腰坐了进去。
就在我上车的那一刻,林经理小跑着从大堂里出来,恭恭敬敬地站在车边。
他对着我爸,深深地鞠了一躬。
“董事长。”
然后,又对着车里的我,鞠了一躬。
“陈总。”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我身后,那群刚刚还在高声嘲笑我的同学,此刻,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们的脸上,是同一种表情。
震惊,错愕,难以置信。
像是被一道天雷劈中,外焦里嫩。
王浩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他手里的名牌包“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变得像纸一样白。
我从车窗里,平静地看着他们。
看着王浩那张扭曲的脸。
看着那些曾经嘲笑我的人,此刻呆若木鸡的样子。
我爸关上车门,绕到另一边上了车。
司机缓缓启动了车子。
迈巴赫平稳地驶离酒店门口,将那些石化的身影,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车里很安静。
我爸没有问聚会的事。
他只是递给我一瓶水。
“喝点水,润润嗓子。”
我接过来,拧开,喝了一大口。
冰凉的水滑过喉咙,浇灭了心里最后一丝燥热。
“看到了?”他忽然问。
“嗯。”
“有什么感想?”
我想了想,说:“没什么感想,就是觉得……挺没意思的。”
是的,没意思。
没有报复的快感,没有扬眉吐气的兴奋。
只有一种看穿了一切的索然无味。
就像看了一场蹩脚的戏剧,演员们卖力地表演着拙劣的剧情,而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结局。
我爸笑了。
“这就对了。”
“把人捧上天的是他们,把人踩进泥里的也是他们。这些人,他们的情绪和态度,一文不值。”
“你今天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以后,你会看到更多。有人会因为你的身份跪舔你,也会有人因为你的身份嫉妒你,算计你。”
“你要记住,能让你站稳脚跟的,从来不是别人的态度,而是你自己的本事,和你的心。”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保安这个岗位,你体验得差不多了。下周开始,去项目部,从工地开始。”
“爸,”我看着他,“为什么?”
“因为楼是怎么盖起来的,你得知道。砖是怎么砌的,钢筋是怎么绑的,你得亲眼看,亲手摸。”
“你只有知道了什么是沙子,什么是水泥,你才能盖起万丈高楼。”
“你也只有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心,才能真正驾驭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夜景,灯火璀璨,如梦似幻。
我突然明白了。
我爸让我去当保安,不是为了考验我,更不是为了羞辱我。
他是在给我上最重要的一课。
一堂关于“人”的课。
而今天的同学聚会,只是这堂课里,一次最生动的随堂测验。
我的手机疯狂地响了起来。
是微信。
我拿起来一看。
同学群里已经炸了。
99+的未读消息。
我点开。
最上面,是王浩的。
他在@我。
【王浩-宏发地产】:@陈阳 兄弟,我错了!我今天喝多了,满嘴胡说八道!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我就是个!我自罚三杯!不,我自罚一箱!
【王浩-宏发地产】:陈总,您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王浩-宏发地产】:【跪了】【跪了】【跪了】
紧接着,是那些刚刚还在嘲笑我的人。
“陈阳,原来你这么牛逼啊!深藏不露啊!”
“我就说嘛,陈阳大学时那么优秀,怎么可能去当保安,原来是体验生活呢!”
“陈总,以后多提携提携老同学啊!”
“刚刚都是王浩在那瞎起哄,我们可什么都没说啊!”
一条条信息,看得我直犯恶心。
我甚至能想象出他们此刻一边打字,一边擦着冷汗的谄媚嘴脸。
李雪也发来了私聊。
【班长-李雪】:陈阳,对不起。今天的事,我……我也有责任,没能拦住王浩。
【班长-李雪】:我真没想到……唉,你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我看着李雪的信息,心里叹了口气。
她是个好人,但太软弱。
在那个小社会里,软弱本身就是一种错。
我回了她一句。
【陈阳】:没事,不怪你。
然后,我又看到了苏晴的头像。
她也给我发了信息。
只有一句话。
【苏晴】:你没事吧?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没有惊叹,没有巴结,没有道歉。
只是关心。
和在饭桌上一样。
我心里一暖。
【陈阳】:没事。他们没影响到我。
【苏晴】:那就好。早点休息。
【陈阳】:好。
聊完这几句,我直接点开了同学群的设置。
消息免打扰。
然后,退出了群聊。
世界清静了。
我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
脑子里,又浮现出王浩那张煞白的脸。
浮现出那些同学惊恐又谄媚的眼神。
可笑吗?
有点。
可悲吗?
更有点。
他们追逐着金钱和地位,以为那就是成功的全部。
他们用这些外在的东西去衡量别人,也衡量自己。
当他们以为我一无所有时,便肆意嘲讽,践踏我的尊严,以获得廉价的优越感。
当他们发现我拥有他们望尘莫及的一切时,又立刻变了一副嘴脸,卑微地乞求原谅。
十年同学,情谊何在?
不过是一场围绕着身份和利益的闹剧。
我突然有点感谢王浩。
他用最赤裸裸的方式,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
让我看清了人性的虚伪和现实。
也好。
早点看清,总比一直活在虚假的幻梦里要好。
车子停在了家门口的别墅车库。
我跟着我爸下了车。
“明天休息一天,后天去工地报道。”他把我的帆布包递给我。
“嗯。”
“工地苦,做好心理准备。”
“我知道。”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欣慰,也有期待。
“去吧,早点睡。”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洗了个澡,躺在柔软的大床上。
三个月来,我第一次睡在自己的床上。
而不是保安宿舍那张硬板床。
但我却有点失眠。
脑子里乱糟糟的。
我想起大学时候的自己。
那时候,我也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学生会主席,拿各种奖学金。
那时候的王浩,还只是跟在我屁股后面的小跟班。
那时候的苏晴,总是在图书馆的角落里,安静地看书。
有一次,我代表学校参加辩论赛,赢了。
回来的时候,很多人围着我庆祝。
只有她,递给我一瓶水,小声说:“你刚刚辩论的时候,喉结一直在动,肯定很渴吧。”
那一刻,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十年了。
时间真的能改变一切。
它把少年变成了油腻的中年人。
把锐气磨成了市侩。
也把一些人,变得面目全非。
但好像,又有什么东西,没有变。
比如苏晴。
她还是那么安静,那么细心。
在所有人都嘲笑我的时候,只有她,在关心我。
我拿出手机,翻到她的微信。
她的朋友圈很干净,偶尔发一些自己设计的作品,或者一只猫,一本书。
岁月静好。
我鬼使神差地发了一条信息过去。
【陈阳】:睡了吗?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已经睡了。
她回了。
【苏晴】:还没。
【陈阳】:今天……谢谢你。
【苏晴】:谢我什么?
【陈阳】:谢谢你在那种时候,还愿意跟我说话。
那边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她发来一段话。
【苏晴】:我认识的陈阳,不是他们嘴里的那个样子。不管你是谁,做什么工作,你都是陈阳。
我的心,被重重地敲了一下。
酸酸的,涩涩的,又有点甜。
原来,真的有人,能透过那层“保安”的皮,看到里面的我。
【陈阳】:改天……有空一起吃个饭吗?就我们俩。
【苏晴】:好啊。
那一晚,我睡得很好。
第二天,我睡到自然醒。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暖洋洋的。
我拿起手机,那个被我退出的同学群,不知道被谁又把我拉了进去。
群名已经改了。
改成了“祝陈总前程似锦同学群”。
我皱了皱眉。
群里,王浩还在表演。
他发了一个巨大的红包,备注是:给陈总赔罪!
下面一堆人排着队领红包,说着“谢谢王总,王总大气”。
然后又是一堆人@我。
“陈总,出来领红包啊!”
“陈总,别跟王浩一般见识了,他知道错了!”
我看着那些跳动的头像和谄媚的文字,只觉得一阵反胃。
我再次退出了群聊。
并且在设置里,选择了“不再接受该群聊邀请”。
有些人,有些圈子,不必再见了。
我给苏晴发了信息。
【陈阳】:中午有空吗?我请你吃饭。
【苏晴】:好呀,去哪里?
【陈阳】:你想去哪里?
【苏晴】:我知道一家很好吃的面馆,在一条老街里,要去吗?
【陈阳】:好。
我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没有开车。
我坐地铁,去了那条老街。
阳光很好,街两边是老旧的居民楼,墙上爬满了藤蔓。
有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有小孩在巷子里追逐打闹。
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这比帝豪酒店的金碧辉煌,让我舒服得多。
我找到了那家面馆。
很小,只有四五张桌子。
苏晴已经到了,她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扎着马尾,素面朝天。
看到我,她笑了起来。
“你来啦。”
“嗯。”
我们坐下,点了两碗招牌的牛肉面。
热气腾腾的面端上来,香气扑鼻。
“快尝尝,他家的辣椒特别香。”苏晴把辣椒罐推到我面前。
我夹起一筷子面,吃了一口。
味道真的很好。
很家常,很温暖。
“好吃吧?”她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好吃。”我点点头。
我们一边吃,一边聊。
聊大学时的趣事,聊毕业后的经历。
她去了南方的一座城市,打拼了几年,后来还是觉得家乡好,就回来了。
她没有问我昨天晚上的事,没有问我家的事,也没有问我为什么要去当保安。
她只是听我说着。
说我在保安岗位上遇到的各种奇葩事。
说我怎么跟爱占小便宜的大妈斗智斗勇。
说我怎么帮一个喝醉的年轻人找回钱包。
她听得很认真,时而蹙眉,时而微笑。
“其实,当保安也挺有意思的。”我说。
“嗯,”她点点头,“能看到很多平时看不到的东西吧。”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很亮,像星星。
“你……不好奇吗?”我忍不住问。
“好奇什么?”
“好奇我家里的事,好奇我为什么……”
她打断了我。
“那些是你的事。”她说,“如果你想说,我愿意听。如果你不想说,我也不问。”
“我只想知道,你开不开心。”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一顿饭,吃得很舒服。
吃完饭,我们沿着老街慢慢地走。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
“我下周要去工地了。”我说。
“工地?”她有些惊讶,“去工地做什么?”
“去学习。”我说,“从搬砖开始。”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那你可要小心点,注意安全。”
“嗯。”
“会很辛苦吧?”
“应该会。”
“那……”她停下脚步,看着我,“加油。”
她的眼神,清澈,真诚。
我看着她,忽然有种冲动。
“苏晴。”
“嗯?”
“等我从工地出来,我能……追你吗?”
我说出了口。
说完,我的心跳得飞快。
她也愣住了,脸颊慢慢变红,像天边的晚霞。
她没有立刻回答。
她低下头,踢着脚下的小石子。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看着我,小声说:
“你要是……不怕辛苦的话。”
我的心,瞬间被巨大的喜悦填满。
“不怕!”我大声说。
她笑了,我也笑了。
那天下午的阳光,特别好。
周一,我准时到项目部报道。
项目经理是个叫张海的男人,四十多岁,皮肤黝黑,手上全是老茧。
我爸提前打过招呼,但只说我是个来实习的大学生,让他多关照,但也要严厉。
张海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带着审视。
“陈阳是吧?读的什么专业?”
“工商管理。”
他撇撇嘴,“工商管理来工地?能干啥?”
“能吃苦吗?工地可不是写字楼,没空调,没咖啡,只有太阳和灰尘。”
“能。”我回答得很干脆。
“行,那你先跟着老李,从最基础的开始学。”
老李是工地的钢筋工长,一个五十多岁的山东大汉。
我的工地生涯,就这么开始了。
第一天,我的任务是搬砖。
一块砖,五斤重。
一车砖,一千块。
我需要把它们从卡车上卸下来,再搬到指定的位置。
只干了半个小时,我就浑身湿透了。
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T恤紧紧地贴在背上,又黏又痒。
手臂酸得抬不起来,腰也像要断了一样。
中午吃饭,是工地的大锅饭。
一个大铁盆,里面是白菜炖豆腐,上面飘着几点油星子。
米饭很硬,还有点硌牙。
所有人都蹲在地上,端着饭碗,呼啦啦地吃着。
我学着他们的样子,也蹲在地上。
第一口饭菜咽下去,差点吐出来。
不是难吃,是太累了,累到没有胃口。
但我还是逼着自己吃了下去。
因为我知道,不吃,下午就没力气干活。
下午,继续搬砖。
太阳毒辣辣地烤着大地,我觉得自己快要被烤化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
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散架了。
回到家,我直接把自己扔进了浴缸。
热水冲刷着疲惫的身体,我看着自己手上磨出的水泡,还有胳膊上被划出的血痕。
疼。
的疼。
我第一次对我爸的决定,产生了一丝怀疑。
这样真的有意义吗?
手机响了。
是苏晴。
她发来一张照片,是她做的晚饭,三菜一汤,看起来很可口。
【苏晴】:今天工作累不累?
我看着那张照片,心里忽然就没那么难受了。
我拍了一张自己手上的水泡,发了过去。
【陈阳】:你说呢?
【苏晴】:【心疼】
【苏晴】:给你买了烫伤膏和创可贴,明天给你送过去?
【陈阳】:不用了,工地不方便。
【苏晴】:那我下班去你家找你。
【陈阳】:好。
那一刻,所有的辛苦,好像都值了。
在工地的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从搬砖,到和水泥,到绑钢筋,到看图纸。
我跟工人们一起吃,一起干活,一起在休息的时候抽烟聊天。
我学会了看他们的脸色,听他们的牢骚。
我知道了谁家孩子要上学,谁家老人生了病。
我知道了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按时拿到工钱,回家过个好年。
我的皮肤越来越黑,人也越来越瘦,但眼神却越来越亮。
我的手上,长老了厚厚的茧。
我爸来看过我几次。
他只是远远地看着,没有靠近。
有一次,张海经理看见了他,吓得差点跪下。
“董……董事长!”
我爸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声张。
他指了指正在跟工人一起抬钢筋的我,问张海:“这小子,怎么样?”
张海擦了擦汗,说:“能吃苦,肯学,是个好苗子。就是……太实在了,有时候会为了工人的事跟班组长吵起来。”
我爸笑了。
“让他吵,不吵,怎么知道问题在哪。”
这些,都是后来张海偷偷告诉我的。
那段时间,我跟苏晴的联系,成了我唯一的慰藉。
她每天都会给我发信息,问我累不累,有没有受伤。
她会给我讲她公司里的趣事,会给我发她新画的设计稿。
有时候,她下班了,会买好菜,来我家,给我做一顿热腾腾的晚饭。
看着她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闻着饭菜的香气,我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家。
三个月后,我所在的那个项目,主体结构封顶了。
那天,工地上很热闹,搞了个简单的庆祝仪式。
张海经理喝了点酒,拉着我的手,眼睛红红的。
“小陈,你是我见过最不一样的实习生。”
“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是谁家的孩子?来我们这儿遭这个罪。”
我笑了笑,“我就是我,一个想学点东西的普通人。”
他摇摇头,“我不信。但不管你是谁,我都认你这个兄弟。”
那天晚上,我爸给我打了电话。
“明天,回总公司上班。”
“去哪个部门?”
“你自己的办公室,总裁助理。”
我愣了一下。
“这么快?”
“不快了。”我爸说,“楼盖好了,该学学怎么卖了。”
第二天,我穿上了西装,打上了领带。
看着镜子里那个皮肤黝黑,但眼神坚毅的自己,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我开着自己的车,去了集团总部大楼。
在我爸的办公室里,他给了我一份任命书。
和一堆厚厚的项目资料。
“这是你之前待过的那个项目,‘锦绣江南’。现在,交给你了。”
“交给我?我做什么?”
“你是总裁助理,你说你做什么?”我爸看了我一眼,“从营销方案,到定价策略,到后期物业,所有的事情,你都要跟进。”
“我给你配了最好的团队,但最后做决定的,是你。”
我看着手里的资料,感觉沉甸甸的。
“爸,我……我行吗?”
“不行也得行。”我爸说,“我不可能护你一辈子。路,要靠你自己走。”
我的新工作,开始了。
每天开不完的会,看不完的报表,处理不完的邮件。
我忙得像个陀螺。
但我并不觉得累。
因为在工地的三个月,让我明白了,我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关系到无数人的心血和汗水。
我不能辜负他们。
“锦绣江南”项目,是我回公司后主抓的第一个项目。
我投入了全部心血。
我带着团队,一遍遍地修改营销方案。
我拒绝了那些华而不实,只知道吹嘘的广告公司。
我把更多的预算,投入到了小区的绿化、公共设施和物业服务上。
因为我知道,房子不只是钢筋水泥的壳子,它更是家。
人们买的,是一个安稳、舒适的生活环境。
我的很多决定,在公司内部引起了很大的争议。
很多元老觉得我太年轻,太理想化。
“陈总,您这样搞,成本太高了!利润率会下降好几个点!”
“是啊,把钱花在那些看不见的地方,不值得!”
“现在的购房者,只看价格和地段,谁会关心你那些花花草草?”
我爸没有替我说话。
他只是在董事会上说了一句:“让他试试。亏了,算我的。”
我顶着巨大的压力,推行着我的方案。
那段时间,苏晴给了我很大的支持。
她本身就是设计师,对空间和美学,有很专业的见解。
她帮我看了很多遍小区的规划图,提了很多宝贵的意见。
比如,增加儿童游乐区的面积,比如,设置一个供业主交流的社区书吧。
“你要想,住在这里的人,他们需要什么。”她说。
“他们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睡觉的地方。”
我把她的很多想法,都融入到了项目里。
开盘那天,我紧张得手心冒汗。
我站在售楼处的监控室里,看着外面广场上的人山人海。
我不知道市场会不会接受我的理念。
上午九点,正式开盘。
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也出乎我的意料。
疯了。
购房者像疯了一样涌进来。
销控板一路飘红。
不到三个小时,我们推出的第一批房源,全部售罄。
而且,成交均价,比我们预期的还要高出五个百分点。
整个售楼处,都沸腾了。
团队的成员抱着我,又哭又笑。
“陈总,我们成功了!”
我也笑了。
我知道,我们赌对了。
我第一时间,给苏晴打了电话。
“我们成功了。”
电话那头,传来她带着笑意的声音。
“我就知道。”
庆功宴上,那些曾经反对我的元老们,一个个端着酒杯过来敬我。
“陈总,年轻有为啊!我们都老了,思想跟不上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啊!以后,公司就看您的了!”
我微笑着,跟他们碰杯。
我没有得意,也没有骄傲。
我只是想起了几个月前,那场同学聚会。
想起了王浩那张不可一世的脸。
人性,似乎总是惊人地相似。
说起王浩,我还真又听到了他的消息。
他所在的那个宏发地产,因为前几年的疯狂扩张,资金链断了。
公司破产清算,老板跑路了。
王浩失业了。
听说他为了维持表面的风光,欠了一屁股的债。
房子车子都被抵押了,还被好几个P2P平台追债。
过得很惨。
有一次,我在路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衬衫,头发油腻,蹲在马路边,一边抽烟,一边打电话。
“喂?张哥,再借我点钱吧,我下个月肯定还你!”
“我真的有急用啊!求求你了!”
“喂?喂!”
他被挂了电话,颓然地把手机摔在地上。
然后抱着头,像一头绝望的困兽。
是王浩。
我坐在车里,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我没有下车。
我没有去嘲笑他,也没有去同情他。
我只是摇上车窗,让司机开走了。
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锦死江南”项目大获成功后,我在公司的地位,彻底稳固了。
我爸开始逐渐放手,把越来越多的事务交给我处理。
我也向苏晴,正式求婚了。
在一个天气很好的周末,我包下了黄浦江上的一艘游轮。
我请来了她所有的好朋友。
当游轮行驶到外滩最璀璨的夜景下时,我单膝跪地,拿出了戒指。
她哭得稀里哗啦,然后,戴上了戒指。
我们的婚礼,办得很低调。
没有邀请商界的各路大佬,没有铺天盖地的媒体报道。
只请了双方的亲人和最好的朋友。
婚礼上,我爸拉着我的手,对我说:
“儿子,你长大了。”
“记住,无论你飞得多高,都不要忘了,你是从哪片土地上站起来的。”
我点点头。
我永远不会忘记。
不会忘记那三个月保安生涯,看到的众生百态。
不会忘记那三个月工地生活,流过的汗水和泪水。
那些,是我人生最宝贵的财富。
婚后,我和苏晴的生活,很幸福。
她没有因为嫁入豪门,就放弃自己的工作。
她成立了自己的设计工作室,做得有声有色。
我继续打理着公司的生意。
我们都很忙,但我们都会留出时间给彼此,给家庭。
我们会像普通夫妻一样,一起去逛超市,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一起为了一点小事斗嘴。
有一次,我们去那条老街,吃那家面馆。
老板还认得我们。
“哟,小两口来啦!”
“老板,两碗牛肉面,多加香菜!”
吃着热气腾腾的面,我看着对面的苏晴。
她正小口小口地吃着,嘴角沾了一点汤汁。
我抽了张纸巾,帮她擦掉。
她抬起头,对我甜甜地笑。
阳光从门口照进来,落在她的头发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什么是成功?
不是拥有多少财富,不是站在多高的位置。
而是,当你看尽了世间繁华,尝遍了人情冷暖之后,身边,还有一个愿意陪你吃一碗牛肉面的人。
而你,也愿意为她,擦去嘴角的汤汁。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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