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李明觉得自己的三轮电瓶车像一头濒死的铁牛,在盛夏的柏油马路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今年三十五岁,做快递这行五年,李明自认见识过形形色色的客户。
有半夜三点打电话催单的夜猫子,有地址写得像火星文的文艺青年,还有当着他面拆开包裹,因为一根线头就要求当场退货的完美主义者。
他都应付得来,甚至能和其中一些人插科打诨,成了片区里的“老熟人”。
但“朦胧的月”不一样。
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他的派送终端上,是半年前一个寻常的下午。一个很小的订单,一包价值9.9元的抽纸,还包邮。地址在老城区的“红星七里”小区,一个楼龄比李明还大的地方。
李明骑着车拐进那片迷宫般的老旧居民楼,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苔藓和家家户户飘出的饭菜混合的气味。他找到了那栋楼,4单元,701。楼道里没有灯,白天都显得阴森,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小广告,像一块块无法愈合的牛皮癣。
他爬上七楼,累得气喘吁吁,敲响了那扇斑驳的绿色铁门。
“你好,快递!”
门内静悄悄的。他以为没人,又敲了一遍,加大了音量。
过了十几秒,门轴发出一声刺耳的“嘎吱”声,门开了一条缝。缝隙里很暗,什么也看不清,只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和尘埃混合的味道。一只手从门缝里伸了出来,很白,但指甲修剪得有些过分,显得指尖有点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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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一个女人的声音,很轻,有些沙哑,听不出年纪。
手拿过包裹,门“砰”地一声就关上了。整个过程,李明连对方的脸都没看到。
他当时没在意,只觉得这家人有点怪。然而,第二天,他的终端上就跳出了一条红色的异常提醒:用户“朦胧的月”申请“仅退款”,理由是“商品与描述不符”。
李明愣住了。一包抽纸,能怎么不符?难道里面的纸不是方的?
按照平台规则,“仅退款”意味着客户不用退货就能拿到退款,而这笔损失,根据情况,平台、商家、快递方会按比例承担。对于这种小额订单,平台为了用户体验,通常会直接通过。而最终,这几块钱的损失,很可能会算在李-明这种末端派送员的头上,以“派送服务异常”之类的名义扣罚。
他觉得晦气,但也没太往心里去。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就当是踩了狗屎。
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从那天起,“朦胧的月”这个名字,就像一个诅咒,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李明的派送单上。一周后,是一箱牛奶。两天后,是一袋泰国香米。再后来,是吹风机、电动牙刷、品牌运动鞋、智能手环……订单的价值越来越高,品类也五花八门,从几十块的日用品到上千块的电子产品,无所不包。
但无论送的是什么,李明都面临着同样诡异的流程:爬上阴森的七楼,敲开那扇永远只开一道缝的门,看到那只苍白的手,然后,在24小时之内,收到一条“仅退款”的通知。
理由千奇百怪:“质量问题”、“包装破损”、“收到空包”、“商品有异味”……
李明感觉自己像是在给一个看不见的黑洞投递物资。他送去的不是商品,而是自己的血汗钱。第一个月,他被扣了三百多块。第二个月,这个数字变成了八百。到了第三个月,他因为这个“朦胧的月”,工资单上直接少了两千块。
两千块,是他儿子小威一个月康复治疗的费用。
小威有先天性的腿疾,需要长年做物理治疗,家里每一分钱都得掰成两半花。妻子在超市做收银员,收入微薄,全家都指望着他这份风里来雨里去的快递工作。
那天晚上,妻子看着工资条,眼圈红了:“李明,这个月怎么又扣了这么多?小威的治疗费……”
李明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他猛地灌了一口廉价的白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没事,下个月……下个月我多跑点单,补回来。”
他没敢告诉妻子真相。他怎么说?说自己被一个连脸都没见过的“女鬼”缠上了?说他每天辛辛苦-苦送上去的东西,转眼就变成了罚款单?这听起来太荒谬了。
他开始向站长申诉,把“朦胧的月”的订单记录、退款截图都提交了上去。站长老王拍着他的肩膀,叹了口气:“李明啊,我知道你委屈。这个‘仅退款’的规则,就是个漏洞。但是平台那边只看数据,人家是高级VIP客户,退款率虽然高,但消费额也高啊。系统判定她就是‘优质客户’。我们人微言轻,说了没用。”
李明不信邪,他打了无数次平台客服的电话。电话那头永远是礼貌而冰冷的标准话术:“先生,我们非常理解您的心情,会为您记录反馈的,请您耐心等待处理。”
然后,石沉大海。
“朦胧的月”的订单,依旧像雪片一样,每天准时飞到他的终端上。李明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这个女人是不是就住在他手机里,像个吸血的程序,精准地计算着他的痛苦。
他开始变得暴躁、多疑。送其他快递时,他总会下意识地多看客户几眼,想从他们的表情里分辨出善意还是恶意。他会在送货前给包裹拍好几张照片,证明自己送达时完好无损。但没用,在“朦胧的月”那里,一切证据都是苍白的。对方甚至不需要证据,只需要在手机上点一个按钮。
那扇绿色的铁门,成了李明的梦魇。他每次爬上那七层楼,都感觉自己不是在派送,而是在上刑场。他的愤怒、屈辱和不甘,全都被那道狭窄的门缝给吞噬了。他开始幻想门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贪婪成性的骗子?一个精神失常的疯子?还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他甚至想过,干脆不送了。
但这更不可能。作为片区快递员,拒收片区内的订单是严重违规,会被直接开除。他不能失去这份工作。
他被困住了。被这个叫“朦胧的月”的女人,用一根看不见的线,牢牢地捆在了这栋破旧的居民楼里,日复一日地凌迟着他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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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绝望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李明。第四个月,“朦胧的月”的胃口变得更大,开始下单贵重物品:最新款的手机、戴森吸尘器、单反相机镜头。
每次派送这些贵重件,李明都坚持要求当面签收。
“放门口吧。”门缝里传来冷冰冰的声音。
“不行,这东西太贵了,必须签收。”李明强硬地回答。
门内沉默片刻,然后门缝会稍微开大一点,那只苍白的手伸出来,在签收板上胡乱划下一个谁也看不懂的符号,随即闪电般将包裹拽进门里,门再次“砰”地关上。
第二天,毫无悬念,“仅退款”,理由是“收到空包”。
李明拿着那份鬼画符一样的签收单,气得浑身发抖。站长老王也无能为力,说平台只看系统数据,没有视频之类的铁证,这种签收根本没用,问题只会被判定为出在商家或派送环节。
“我怎么可能动客户的包裹!”李明百口莫辩。
那个月,光是手机和吸尘器的罚款,就让他背上了近五千块的债务。他向亲戚借钱才凑够了儿子的治疗费,家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他不能再坐以待毙。他必须查清楚,门背后到底是什么。
李明开始了私下调查。他会在送完货后不离开,躲在楼梯拐角或楼下暗处,一蹲守就是几个小时。结果让他心寒:那扇门从不打开,那个女人从未出过门。她的一切生活所需,似乎都依赖于李明他们送去的这些“仅退款”商品。
这太反常了。
他转而向其他快递公司的同行打听。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原来,不止他一家,几乎所有主流电商平台的快递员,都给这个“朦胧的月”送过东西,也都遭遇了和他一模一样的“仅退款”骗局。
一个京东小哥说:“上个月我给她送个一万多的游戏本,第二天就说有划痕,退款了。”
一个顺丰的兄弟说:“我送过金手镯,她说克数不够!”
大家把各自的账单一汇总,一个惊人的事实浮出水面。这半年来,“朦胧的月”利用规则漏洞,进行的“零元购”行为,累计超过七百次,总金额估算在十万元以上!
这不是普通的占小便宜,这是专业的、规模化的诈骗!
李明感到一阵后怕。他和其他快递员,就像一群辛勤的工蚁,在不知不觉中,为一个藏在暗处的“女王”搬运着不属于她的财富,而自己则被这张无形的巨网越缠越紧。
“报警吧!”有人提议。
“怎么报?这是平台规则内的纠纷,警察来了她不开门,你也没办法。”一个老快递员的话让众人陷入沉默。
是啊,他们似乎无计可施。但李明心中的怒火已被彻底点燃。他不能再忍了,为了儿子,为了这个家,他必须讨回公道。既然规则保护不了他,那他就用自己的方式,去打破这个僵局。
03
李明决定自己收集证据。他买了个针孔摄像头别在胸前,每次去701送货都全程录像。他对着镜头清晰地念出订单信息、商品状况,记录下从敲门到对方收货的全过程。
然而,这些视频证据提交给平台后,依旧石沉大海。系统冰冷的规则,远比他一个人的影像记录更有“说服力”。只要门后的女人不承认,一切都是徒劳。
他的经济状况已经濒临崩溃,半年下来,他的直接损失超过了一万五千元。这笔钱,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和妻子的争吵越来越多。终于,在一个夜晚,他再也无法承受妻子的误解,将这半年来的诡异遭遇和盘托出。妻子听完,震惊得说不出话,最后抱着他哭了起来:“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得到家人的理解,李明卸下了心防,也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老婆,我不能再等了。”他眼神坚定地说,“公司和平台都指望不上,我必须自己去解决。”
几天后,李明联合了之前那几个受害最重的快递员,整理出了一份详细的索赔清单,白纸黑字地列出了他们半年内被骗走的所有商品和因此遭受的罚款,总金额高达十三万七千八百元。
他们决定,给“朦胧的月”下最后通牒。
那天,李明和三个同行一起,站到了701的门口。他没有穿快递服,脸上满是肃杀之气。他重重地敲响了那扇绿色的铁门。
“开门!我们知道你在里面!”一个同伴吼道。
门内一片死寂,仿佛空无一人。
李明拦住激动的同伴,将那份打印好的索赔清单从门缝下面塞了进去。
“女士,我们不想把事情闹大。”李明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单子上是你这半年从我们手上拿走的东西,总计十三万七千八百块。我们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你要么准备好钱,要么,我们就用自己的办法解决。别想着报警,警察来了,我们正好把所有证据交给他们,诈骗十多万,够你坐牢了。”
门里,终于有了一丝动静。然后,那个沙哑的女声响了起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和轻蔑:
“神经病。”
仅仅三个字,就彻底击碎了李明他们最后一丝和平解决的幻想,也点燃了他们积压已久的全部怒火。
李明死死地盯着那扇门,双拳紧握,一言不发地转过身。
他的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可怕。三天,这是他给对方的期限,也是他给自己的最后期限。三天后,他要亲手砸开这扇罪恶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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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三天时间,度日如年。李明照常工作,但整个人像一根拉满的弓弦。这期间,“朦胧的月”没有再下任何订单,仿佛在无声地挑衅。
他决定自己行动,不想再连累其他人。
第三天下午,天降大雨。李明送完最后一单,在瓢泼大雨中骑向红星七里,脸上满是雨水和决绝。他把车停在楼下,抬头看了一眼七楼那扇窗户,窗帘紧闭,像一只拒绝观察世界的死鱼眼睛。
他从工具箱里,拿出了一把沉重的管钳,插在后腰,走进了那栋熟悉的单元楼。
楼道里比平时更阴暗潮湿。他一步步爬上七楼,站定在那扇绿色的铁门前。
这一次,他没有敲门。
他抽出管钳,双手紧握,感觉冰冷的金属给了他无穷的力量。这半年的愤怒、屈辱、绝望,在这一刻汇聚成孤注一掷的勇气。
他看准门锁的位置,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了下去!
“哐!”
一声巨响在楼道里炸开。门内传来一声女人的短促尖叫。
“开门!把钱还给我!”李明咆哮着,一锤接一锤地砸向门锁。
“哐!哐!哐!”
“你再不住手我就报警了!你这是私闯民宅!”门内,那个沙哑的女声变得尖利,但明显底气不足。
“你报啊!”李明红着眼睛,状若疯魔,“让警察来看看你这屋里都藏了些什么!看看一个半年不出门的人,是怎么‘买’了七百件东西的!”
他的话似乎击中了对方的要害,门内的声音瞬间消失了。
李明知道自己赌对了。她不敢报警。
他将管钳扁平的一端插进门缝,用尽全身的重量去撬动。“嘎吱——”金属变形的声音令人牙酸。伴随着“嘣”的一声巨响,整个锁具被他硬生生地从门上撬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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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缓缓地向内打开。
李明迈步走了进去,当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看清了眼前的一切时,他整个人瞬间如遭雷击,僵在了原地。
眼前的景象,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怎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