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或者说,只有我师傅有这么个规矩。
每次有年轻姑娘的遗体送过来,推进焚化间之前,师傅都得亲自上手,再检查一遍。
我刚来那会儿,不懂。
我觉得这事儿有点邪乎,甚至有点……不尊重。
人都没了,最后一道程序,不就图个安安稳稳,干干净净地走吗?翻来覆去地看,算怎么回事?
我问过师傅。
他当时正蹲在地上,用一块磨得发亮的砂布,擦拭焚化炉前那块有点翘起的地砖。
那地砖被高温烤了多少年,早就不是原来的颜色了,乌漆嘛黑的,像一块凝固的影子。
师傅的背影很宽,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整个人也像一块被岁月磨平的石头。
他没回头,声音从胸腔里传出来,闷闷的,带着一股子烟味儿和炉灰味儿。
“小许,我们这儿,送走的是人,不是物件儿。”
“得对得起人家,也得对得起自个儿的心。”
我听得云里雾里。
对得起人家,我懂。可翻看遗体,怎么就成了对得起人家?
我没敢再问。
我们这地方,忌讳多,话也少。
空气里总飘着一股味儿,说不上来是消毒水,还是烧纸钱,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混在一起,反正闻久了,鼻子就失灵了。
唯一清晰的,是告别厅那边隐隐约约传来的哀乐。
那音乐隔着几道墙,传到我们这儿,都变成了嗡嗡的闷响,像一大群蜜蜂困在罐子里,吵得人心烦,又让人觉得空落落的。
我第一次见师傅“检查”,是个夏天。
天热得像个蒸笼,连风都是烫的。
送来的是个大学生,听说是跟同学去水库玩,失足掉下去了。
花一样的年纪,可惜了。
家属哭得撕心裂肺,声音在整个院子里回荡,抓得人心都跟着一揪一揪的。
等家属走了,遗体推进来,停在焚化炉前。
那是一张不锈钢的推车,夏天摸着也冰手,那股凉气能顺着指尖一直钻到心里去。
白布单子盖着,勾勒出一个纤细的轮廓。
我正准备去操作台,师傅摆了摆手,示意我等等。
他走过去,站定,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
整个焚化间里,只有排风扇在呼呼地响,像一声声沉重的叹息。
然后,他伸出手,那是一双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手,指甲缝里总是黑乎乎的,洗不干净。
可他的动作,却轻得像是在碰一朵马上就要碎掉的蒲公英。
他掀开了白布的一角,只露出了脸。
那是个很清秀的姑娘,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因为缺氧有点发紫。头发湿漉漉的,还沾着几根水草。
师傅的目光,就在那张脸上停留了很久。
他不是在看,更像是在找。
对,是找。
找什么呢?
我不敢问,只能站在一边,屏住呼吸。
他的视线从额头,到眉毛,到紧闭的眼睛,再到鼻梁,最后停在嘴唇和下巴上。
我甚至觉得,他是在辨认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叹了口气,那口气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我心里。
然后,他把白布重新盖好,掖了掖边角,动作一丝不苟。
“烧吧。”他对我说。
我木木地点点头,按下了启动按钮。
炉门缓缓升起,红色的火光像一只猛兽的眼睛,瞬间照亮了师傅的侧脸。
我看见他眼角,好像有亮晶晶的东西,一闪就没了。
可能是火光晃的吧。
我当时这么想。
后来,这样的事,又发生了很多次。
车祸的,生病的,想不开自己了断的……
只要是年轻姑娘,二十岁上下的,师傅都雷打不动地要亲自看一眼。
他的表情,也总是从一开始的凝重,到最后的失落,然后归于平静。
那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也总会准时响起。
渐渐地,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师傅不是在找什么,他是在告别。
他在替那些来不及好好看看自己孩子的父母,再多看一眼。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送这些过早凋零的花,最后一程。
我们这行,干久了,心会变硬。
不是冷漠,是一种自我保护。
你要是不把自己包裹起来,天天看着这些生离死别,用不了多久,人就得疯。
可师傅的心,好像从来没硬过。
它就那么软软地揣在胸膛里,为每一个陌生的灵魂,疼上那么一下。
我开始打心底里佩服他。
有一天,火葬场的老刘头,就是管登记骨灰盒的那个,找我喝酒。
几杯黄汤下肚,话匣子就开了。
老刘头在这儿干了一辈子,比师傅的年头还长。
他喷着酒气,拍着我的肩膀说:“小许啊,你师傅,是个苦命人。”
我心里一动,赶紧给他满上。
“刘叔,怎么说?”
“你没发现吗?他看那些小姑娘的眼神,不一样。”老刘头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的。
“我……我发现了。就是觉得,师傅心善。”
“善是善。”老刘头咂了咂嘴,“那眼神里,不光是善,还有悔,有念想。”
他说,师傅不是本地人,二十多年前,从一个很远的山沟里出来的。
出来的时候,就他一个人。
没人知道他家里还有什么人,他自己也从来不说。
刚来火葬场的时候,他比我还愣,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怕。
那时候的炉子还是老式的,要用长长的铁耙子往里送料,火星子乱溅,一不小心就能燎掉眉毛。
有一次,送来一个烧炭自杀的小伙子,家属没来,就一个单位的同事跟着。
那同事签完字就走了,好像多待一秒都嫌晦气。
就剩下师傅和老刘头。
老刘头说,那天师傅看着那具黑乎乎的遗体,突然就哭了。
不是嚎啕大哭,就是那种无声的流泪,眼泪顺着脸上的煤灰往下淌,冲出两道白印子。
他一边哭,一边喃喃自语。
老刘头离得近,听清了几个字。
“……我对不起你……”
“……你要是还在……”
从那以后,师傅就变了。
话更少了,人更闷了,手里的活儿却干得越来越精细。
再后来,就有了那个“检查”的规矩。
老刘头说:“我猜啊,他心里藏着个人。八成,是个闺女。”
“闺女?”
“嗯。你想啊,要是个小子,他看那个烧炭的小伙子,就不会是那种反应了。他看那些小姑娘的眼神,才像是爹看闺女的眼神。”
老刘头的这番话,像一把钥匙,一下子捅开了我心里那把生了锈的锁。
原来是这样。
师傅心里,藏着一个已经不在了的女儿。
所以,他看每一个和他女儿差不多大的姑娘,都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
他在她们身上,寻找自己女儿的影子。
他在每一次的告别里,弥补自己当年的遗憾。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再看师傅,眼神就变了。
我不再觉得他神秘,只觉得他可怜。
一个把对女儿的思念,寄托在无数陌生逝者身上的父亲,该有多孤独,多绝望?
那段时间,我总想为师傅做点什么。
我开始学着他,在焚化前,也对着遗体,在心里默念一句:“走好。”
我会在他擦拭炉膛的时候,提前把工具递过去。
他生日那天,我特地买了一瓶好酒,炒了两个菜,在他那间简陋的宿舍里,陪他喝了几杯。
他那天话格外多,虽然说的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比如哪个炉子该换耐火砖了,哪个排风口该清了。
但他的眼睛,是亮的。
喝到最后,他突然看着我,说:“小许,你是个好孩子。”
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师傅,你也是个好人。”
他笑了,脸上的皱纹像一朵盛开的菊。
“好人?”他摇摇头,“算不上,算不上啊……”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把杯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那之后,日子还是一样过。
送来的,离开的,哭泣的,麻木的。
我们就像是这个城市最后的摆渡人,守在生与死的交界处,看着一艘艘小船,驶向我们看不见的对岸。
师傅的规矩,也一直在。
直到那天。
那天天气很不好,阴沉沉的,像是要塌下来一样。
下午的时候,下起了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在铁皮屋顶上,噼里啪啦的,吵得人心慌。
急救车尖锐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院子里。
我探头出去看,几个穿着雨衣的警察和医生,合力从车上抬下来一个担架。
担架上,也盖着白布。
但那白布,被雨水和别的东西,浸透了,红一块,黑一块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
看这阵仗,是出了大事。
果然,送进来的是个遭遇了严重车祸的姑娘。
听警察说,是在高速上被一辆失控的货车撞了,当场就不行了。
因为撞击太严重,遗体……有点惨不An du。
家属在外地,还在往这边赶。
警察办完手续,叮嘱我们好好保管,就走了。
雨还在下,整个世界都湿漉漉的。
焚化间里,那辆不锈钢推车,显得比平时更加冰冷。
我看着那被血浸透的白布,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干这行也有一阵子了,自认为胆子不小,可见到这种场面,还是忍不住生理性地不适。
师傅走了过来,站在推车边。
他的脸色,比外面的天色还要阴沉。
“小许,你出去吧。”他突然说。
“师傅?”
“出去,今天这个,我一个人来。”他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我没有走远,就站在焚化间门口,透过门上的小玻璃窗,往里看。
我知道,师傅又要开始他的“仪式”了。
我看到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给自己鼓劲儿。
然后,他缓缓地,伸出了那双粗糙的手。
当白布被掀开的那一刻,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我不敢看。
我怕我会做噩梦。
可随即,我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奇怪的声响。
不是惊呼,也不是哭喊。
是一种……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噎住了喉咙,发出的,短促而压抑的抽气声。
我猛地睁开眼。
我看见,师傅整个人,像一尊雕塑一样,僵在了那里。
他的手,还保持着掀开白布的姿势,悬在半空中,微微地颤抖着。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具已经面目全非的遗体,一动不动。
那眼神,我从来没见过。
不是悲伤,不是怜悯,不是失落。
是震惊,是恐惧,是难以置信。
是那种,一个人走在路上,突然被一道闪电劈中的表情。
“师傅?”我忍不住,小声喊了一句。
他没有反应。
他就那么站着,仿佛时间都静止了。
我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师傅,你怎么了?”
他还是没动。
我顺着他的目光,朝推车上看去。
尽管我做了心理准备,但还是被眼前的景象冲击得心脏一缩。
遗体损毁得很严重,尤其是头部。
但是……
我看到了。
在那一片狼藉的血污和创口之间,在女孩的左边耳朵后面,有一块小小的,红色的胎记。
那胎记的形状,很特别。
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很小,很淡,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而师傅的目光,就钉在那只“蝴蝶”上。
他的嘴唇开始哆嗦,脸色由惨白,变成了死灰色。
“不……”
一个字,从他喉咙里挤出来,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不会的……”
他伸出另一只手,颤抖着,想要去触摸那块胎记,却又在离皮肤只有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
那只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突然,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晃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
他撞在了身后的工具架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扳手,钳子,掉了一地。
他却好像完全没有感觉。
他用手撑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一头濒死的野兽。
“师傅!你没事吧!”我吓坏了,赶紧跑过去扶他。
我的手刚碰到他的胳膊,就感觉到他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
冰凉,僵硬。
“不……不可能……”他还在喃喃自语,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那具遗体。
“师傅,你认识她?”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猛地转过头来看我。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里面没有了平日的沉静和温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洞,充满了绝望和崩溃。
“认识?”他惨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何止是认识……”
他推开我,跌跌撞撞地走到推车前。
这一次,他没有再犹豫。
他俯下身,用那双沾满机油和灰尘的手,轻轻地,拂开女孩脸上粘连着血污的头发。
他的动作,温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妞妞……”
他叫了一声。
那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得像一座山,轰然压在了我的心上。
“我的妞妞……”
他的眼泪,终于决堤了。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滚落,砸在那冰冷的不锈钢推车上,溅开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他哭了。
哭得像个孩子。
没有声音,只有不断耸动的肩膀,和无法抑制的哽咽。
那个在我心中,像山一样沉默,像石头一样坚硬的师傅,在这一刻,彻底垮了。
我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我终于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都明白了。
他不是在寻找一个影子。
他是在寻找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个耳朵后面,长着一只蝴蝶胎记的,他的女儿。
他守在这个生与死的入口,不是为了告慰亡灵,也不是为了弥补遗憾。
他是在等。
等一个可能永远不会有,却又让他无法放弃的结果。
他在害怕。
他怕有一天,他要等的人,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在他面前。
他又在期盼。
他期盼着,只要她还没出现在这里,就说明她还好好地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
这是一个父亲,最卑微,也最绝望的守候。
二十多年。
他看了多少具年轻的遗体,就经历了多少次希望的燃起和破灭。
每一次掀开白布,都是一次凌迟。
每一次盖上白布,都是一次苟延残喘。
而今天,这场持续了二十多年的酷刑,终于结束了。
以最残忍的方式。
雨还在下。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为他哭泣。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
任何安慰的语言,在这样的悲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只能默默地陪着他,看着他。
看着他趴在自己女儿冰冷的遗体上,哭得肝肠寸断。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师傅的哭声,渐渐停了。
他缓缓地直起身,用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
他的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
他转过身,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被压得皱巴巴的烟,抖着手,抽出一根。
点了好几次,才点着。
他猛吸了一口,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腰都弯了下去。
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小许,陪我聊聊吧。”
我们在焚化间外面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雨小了些,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落在地上,溅起一圈圈涟漪。
师傅抽着烟,一口接一口。
他就着那点昏暗的光,给我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师傅的女儿,大名叫周念,小名妞妞。
他说,妞妞小时候,特别爱笑,一笑起来,眼睛就弯成两道月牙儿。
她耳朵后面的那只蝴蝶胎记,是天生的。
她总说,那是仙女怕她走丢了,给她盖的章。
师傅说,他这辈子,没啥大本事,就是个山沟里刨食吃的农民。
他老婆生妞妞的时候难产,走了。
是他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把妞妞拉扯大的。
家里穷,吃不饱,穿不暖。
可妞妞从来没抱怨过。
她会把学校里发的,唯一一个白面馒头,藏在口袋里,带回家,掰一半给爹吃。
她会用山上采的野花,编成花环,戴在爹的草帽上。
她说:“爹,等我长大了,我带你去城里,住大房子,吃好东西,再也不让你受苦了。”
师傅说到这儿,笑了。
那笑容里,有怀念,有心酸。
“我那时候就想啊,我这辈子,值了。”
妞妞学习很好,是全村第一个考上县里重点高中的。
师傅高兴得三天没合眼。
他把家里唯一一头老牛卖了,又跟亲戚东拼西凑,才凑够了妞妞的学费和生活费。
妞妞走的那天,他送她到村口。
妞妞抱着他,哭了。
“爹,我不在家,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放心吧,爹身子骨硬朗着呢。”
“爹,等我放假,我就回来看你。”
可那个假期,妞妞没有回来。
下个假期,还是没有。
她只寄回来几封信,信里说,她在城里找了份兼职,想多赚点钱,给爹买件新衣服。
信里还夹着钱,皱巴巴的,带着一股汗味儿。
师傅把钱收好,没舍得花。
他给她回信,说家里一切都好,不用惦记,让她好好学习。
高三那年,妞妞突然回来了。
人瘦了一大圈,脸色也不好。
师傅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就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后来,师傅才发现,她的肚子,微微隆起来了。
师傅当时就懵了。
他这辈子,没跟人红过脸,那天,他第一次动手,打了妞妞一个耳光。
“你……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他气得浑身发抖。
妞妞捂着脸,看着他,眼神里,有害怕,有委屈,还有一丝……决绝。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跑了出去。
师傅以为她就是闹脾气,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可他等了一天,一夜。
妞妞,再也没有回来。
他疯了似的,满世界地找。
村里,县里,市里……
他把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遍了。
没有。
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有人说,看到她在火车站出现过。
有人说,她可能去南方打工了。
师傅就顺着铁路线,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找。
他身上没钱,就打零工,睡桥洞,捡瓶子。
他把妞妞的照片,洗了很多张,逢人就问:“你见过这个姑娘吗?她叫周念,耳朵后面,有颗蝴蝶胎记。”
没人见过。
日子一天天过去,照片旧了,烂了。
他的希望,也一点点被磨没了。
后来,他流落到了我们这个城市。
他听说,火葬场招工。
他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去了。
也许,他觉得,这里是人生的终点站。
他想守在这里,看看是不是,能等到什么消息。
哪怕,是最坏的消息。
“我就是个混蛋。”师傅掐灭了烟头,狠狠地摁在水泥地上。
“我要是那天,不打她,好好跟她说话……”
“我要是,拉着她,问问她受了什么委屈……”
“她是不是,就不会走了……”
他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悔恨。
“二十三年了。”
“我每天都在想,她在哪儿,过得好不好。”
“我每天都在害怕,怕她出什么事。”
“我总想着,只要她没出现在我这儿,她就还好好的。”
“我每天看那些送来的姑娘,我都在求老天爷,千万别是她,千万别是她……”
“可我心里又盼着,万一是她呢?万一我能再见她一面呢?”
“我就这么,又怕又盼地,过了二十三年。”
“我以为,我的心,早就被烧成灰了。”
“可今天……我看到那只蝴蝶……”
师傅说不下去了。
他用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一个父亲的忏悔,迟到了二十三年。
而他的女儿,再也听不到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当时的心情。
震撼,心痛,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原来,那个看似平平无奇的规矩背后,藏着这样一个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故事。
那不是规矩。
那是一个父亲,用半生时间,写下的一封,无法寄出的寻人启事。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天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新的一天,要来了。
可对师傅来说,他的世界,永远地停在了昨天。
妞妞的家属,第二天中午才赶到。
是一对中年夫妻,还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
他们是妞妞的养父母。
原来,妞生下孩子后,因为没钱,又怕孩子跟着自己受苦,就把孩子送给了一对无法生育的夫妻。
她自己,则留在了这个城市,一边打工,一边远远地看着孩子长大。
她一直没结婚。
她可能,也在等。
等一个,能和父亲和解的机会。
或者,她只是不敢。
不敢回家,面对那个曾经被她伤透了心的父亲。
养父母说,妞妞这些年,过得很苦。
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
她很省,赚的钱,一部分存起来,说是要给孩子上大学用。
另一部分,她都悄悄寄回了老家。
可是,老家的房子早就没人了,那些信和钱,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她不知道,她的父亲,为了找她,也早已离开了那个山沟。
两个相互寻找,相互牵挂的人,就在同一个城市里,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错过了二十三年。
直到最后,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重逢。
造化弄人,这四个字,我从来没有像那一刻,理解得那么深刻。
养父母在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小铁盒。
里面,是一沓泛黄的信纸。
是当年师傅写给她的信。
还有一张被摩挲得起了毛边的一寸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笑得一脸憨厚的男人。
是年轻时的师傅。
铁盒的最底下,还有一支小小的,红色的蝴蝶发卡。
养父母说,这是妞妞最宝贝的东西,从小戴到大。
后来旧了,也舍不得扔,就一直收着。
养父母不知道,这只蝴蝶,对妞妞,对师傅,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
师傅也知道。
办理手续的时候,养父母问,能不能见一见火葬场的工作人员,想当面感谢一下。
我去找师傅。
他正坐在焚化炉前,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冰冷的炉门。
擦得锃亮,能映出人影。
“师傅,家属想见见你。”
他没回头,摇了摇头。
“不见了。”
“他们……是好人,把孩子养得很好。”
“我去见他们,说什么呢?说我是她爹?说我对不起她?”
“我这张老脸,没地方搁了。”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我知道,他的心,已经死了。
妞妞火化的那天,师傅没有亲自操作。
他把自己关在宿舍里,一整天,没出来。
是我,亲手按下了那个按钮。
当炉门升起,火光喷涌而出的那一刻,我在心里,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姑娘说:
“妞妞,别怕,你爹,就在外面陪着你呢。”
“这一程,他送你。”
做完这一切,我走出焚化间,看到师傅就站在院子的角落里。
他背对着我,仰着头,看着焚化炉那高高烟囱里,冒出的,那一缕青烟。
青烟袅袅,升上天空,很快,就散了,和云融在了一起。
他站了很久,很久。
像一棵,被风干了的树。
那之后,师傅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衰老下去。
他的背,更驼了。
他的头发,几天之内,全白了。
他不再去“检查”任何遗体。
他每天,就是坐在那个角落里,看着那个烟囱,发呆。
一看,就是一天。
一个月后,师傅办了退休。
他把所有的东西都送了人,只带走了一个小包袱。
走的那天,我去送他。
他把那把我用了很久的,擦炉膛的刷子,交到我手里。
“小许,以后,就交给你了。”
“师傅……”我哽咽着,说不出话。
“记住,我们这行,送走的是人,不是物件儿。”
“得对得起人家,也得对得起自个儿的心。”
同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我却听出了完全不一样的分量。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师傅,你……要去哪儿?”
他笑了笑,指了指远方。
“回家。”
“回那个山沟沟里去。”
“妞妞不喜欢城里,她肯定,也想回家了。”
他把妞妞的骨灰,带走了。
他要带她,落叶归根。
我看着他蹒跚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师傅走了。
带着二十三年的悔恨,和失而复得的女儿,踏上了回家的路。
我接替了他的位置。
我没有了他那个“规矩”。
因为我知道,那个规矩,只属于他一个人。
但我记住了他的话。
每一次,当有逝者被送进来,我都会走到推车前,站一会儿。
我会轻轻地,帮他们整理一下凌乱的衣角,或者拂去脸上的尘埃。
然后,在心里,默念一句:
“走好,到家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对得起他们。
但至少,我觉得,我能对得起,我自己的心。
也对得起,那个教会我这一切的,我的师傅。
我们这行,见惯了生离死别。
可我总觉得,死亡,并不是真正的终点。
只要还有人记得,还有人思念。
那些离开的人,就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在我们的心里。
就像妞妞,活在师傅心里。
就像师傅,活在我心里。
他们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会变成路边的野花,会变成吹过耳边的风。
提醒着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要好好地,用心地,去爱,去珍惜。
不要等到最后,只剩下那一声,无处安放的叹息。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