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6月】“大嫂,去哪里?”土路尽头,八个伪军架着枪列成一排,挡住独自赶着毛驴车的马宗英。她顺手掀了掀头巾,笑道:“俺去给侄儿送馒头,可怜孩子馋家味。”一句土话拖着尾音,满是乡野味道。
炽烈的阳光直直照在路面,石子反光刺眼。驴车上一个柳条篮子被草帘盖得严严实实,篮子底下藏着整整五百发德式步枪子弹。那重量压得车轴吱呀作响,马宗英却故意把步伐放慢,像是随处赶集的庄户妇人。
山东沿海自从沦陷,日伪据点像铁钉一样钉在村镇之间。八路军鲁东支队的火力不足已拖了三个月,连排以上动作全靠节约子弹打游击,炊事班常用铁锹当近战武器。前线派出交通员沿着胶河寻找突破口,最后把希望落在这个寡言少语的农妇身上。
她原本姓张,出嫁到日照后改叫马宗英。丈夫死于一次“扫荡”,她独自拉扯两个孩子,表面种地纺线,暗里坐镇妇救会。县里地下党员说:“鲁东缺弹药,能搞多少搞多少。”没有豪言壮语,她只点点头,第二天就出门打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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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破口在侄子王云蓬那里。王云蓬早先给保安团扛枪,保安团投了伪政府,他也随队改戴黄袖标。兵荒马乱,想活命的人不得不低头。马宗英找上他,直截了当:“你愿不愿让自己干一桩真正顶天立地的事?”王云蓬迟疑,握着茶碗的手抖得厉害。沉默一炷香,他闷声说:“姑,我听你的。”
从那以后,他天天替库房管军械。先是替排长跑腿,陪连长喝酒,帮着署长找洋烟,把旧枪擦得亮如镜面。两个月里,他把“老实”二字演得入木三分。六月初,他向魏洪展报告:“弹药见底,必须补给。”魏洪展正愁缺献礼业绩,随手批条子,五百发子弹就落到王云蓬手里。
接应要趁夜,可夜行马车目标更大。马宗英灵机一动:午后热浪翻滚,岗哨最松散。她把子弹分成十捆,用蓝布缠成豆包大小,再把馒头一层层垫在上面。篮子外头挂着破棉袄,配上土布头巾,整个人就是典型的“庄稼老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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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一点,她牵驴出据点。街口有岗楼,伪军懒散打瞌睡,顺利通过。真正危险在村外岔道,那八人小分队是巡逻精兵。领头的叫赵黑虎,眼睛像鹰。马宗英把车停在他脚边,先掏出一个油乎乎的大馒头递过去:“弟兄们辛苦,热天垫垫肚子。”赵黑虎接过馒头撕一口,眼神仍盯着篮子。
“打开看看!”他抬枪指指草帘。空气瞬间凝固,汗珠沿着马宗英脖颈滑进衣领。她心里掂量时间——到下一个埠头还有四里地,侦察组约在那儿。她深吸一口气,直接拎起篮子放到地上,掀帘子,却不掀最底那层布,而是先抖出几块咸咸的韭菜馅饼。子弹被馒头紧紧挤在最下方,看不出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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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黑虎顺手翻了两下,摸到软绵绵的馒头与衣服,鼻子一皱,嫌味大。他扭头骂道:“臭丫头,下次带好货色,快滚!”马宗英笑着弯腰收拾,顺势把篮子口扎紧。她转身一挥手:“多谢几位军爷关照,俺侄儿还等着吃馒头呢!”八人掉头继续巡路,毫无所觉。
赶到埠头时,天边浮着火烧云。鲁东支队交通员早已等候,抬过篮子就拆布。子弹在夕阳下闪冷光,战士们难掩激动,一个劲儿重复:“五百发,真是五百发!”当晚,这批弹药被迅速分发到狙击小组,夜袭伪据点,一举端掉日伪的缴粮队。枪声持续到凌晨,村里百姓趴在炕上听动静,心中像按了一盏灯——抗日真还有希望。
事后有人问马宗英怕不怕。她笑着摇头:“怕也顶啥用?日本鬼子进村那回,比这更怕。”话语轻描淡写,却让在场年轻兵都红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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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滚滚往前。1943年,她又先后送过医药、情报、药棉,运过伤员。每一次化名、易装、换路线,本地人逐渐称她“马大娘”。八路军破袭滩头桥梁那夜,她在桥洞边守到天亮,为拆雷战士缝合伤口;解放后参加土改,把自家两亩好田让给烈属,在供销社打短工维持生计,从没追过任何“特殊照顾”。
1992年秋,山东省政府授予十八位烈属、妇救会成员“山东红嫂”称号。颁奖礼不大,一块铜牌、一个褐色锦匣,马宗英把它塞进柜底。邻居好奇,她说:“荣誉是给年轻人看的,我这条老骨头,能吃能睡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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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老人提起抗战,总以“那年马大娘驮子弹”开头。后辈不止一次问:“当年为啥非你不可?”回答往往只有一句:“因为有人得去做。”这句话听来平常,却把抗战中千千万万普通人推到了历史坐标最关键的位置。
枪声已远,尘土落定,档案里留下简短记录:鲁东支队1941年6月补充弹药五百发,化名“李安”的农妇护送成功。再往后,简报里再没她的名字。可那条被驴蹄碾出深槽的土路,至今还在日照山间,石子被雨水打磨得光滑,村里孩子经过时常好奇:当年谁把它踏得这么深?知情老人笑笑,指着远处田埂:“农妇。”然后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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