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3月的一天,四川安岳县白沙镇的街道忽然来了辆挂着公家牌照的吉普车,车门打开,两名身着中山装的干部拿着老照片四下打听,一个名字在空气里不断被重复——大宫静子。
镇上人很快给他们领路。十分钟后,在一座斑驳的青瓦院落前,穿着蓝布上衣、正忙着晾衣的中年妇人抬头,透过阳光看见陌生访客。领头的干部递上照片,小声确认:“请问,您是大宫静子吗?”她的手一抖,布衣掉落在地,眼眶瞬间蓄满泪水,“是的……我就是。”下一秒,她几乎是喃喃自语,“父亲,他还在吗?”
事情闹大了。镇里人知道她外乡口音,却只当是川西移民;谁也想不到,这位在农忙时下田、冬天纺线、逢年过节包饺子的邻家大嫂,竟是当年日军第十八师团的随军护士,还是东瀛富商的大女儿。消息像石子落水,在小镇平静的日子里激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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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要回到1944年春。那时,中国远征军在缅北腾冲、密支那一线掀起反攻怒潮,美军第十四航空队封锁了日军补给线,第十八师团伤亡惨重。联队野战医院里,25岁的大宫静子整夜为负伤将兵包扎,却已能看出战事大势。她的三位兄长一个月前的死讯把她击得七荤八素,这场战争在她心里只剩下无休止的荒诞与绝望。
1945年2月的一场突围,成了命运转折点。日方指挥官失去理智,命战俘与医护集体“玉碎”。防空洞里,血腥味混着炸药味,不愿陪葬的大宫静子趁乱冲向洞口。“别挡我——”她边跑边吼,随后是一记震耳巨响。再睁眼,她已躺在中国远征军临时战俘收容所里。
关于她在营中的表现,后来流传着两种截然相反的说法。有人说她曾嚷着“宁死不受辱”,多次偷跑,被抓回来时还用日语辱骂看守;也有人说她主动帮中国士兵换药,甚至教年轻护士消毒缝合。真相或许介于二者之间。总之,她活了下来,也被一名看守她的连长——时年28岁的刘运达——悄悄记在了心里。
刘运达是川军子弟,在滇西鏖战中九死一生。他见过太多兄弟倒在血泊,也见过日军拼死抵抗的疯狂。当他发现这名女战俘在夜里为腿伤的中国士兵翻身按摩、喂水止痛时,心里那根紧绷的仇恨弦被微微拨动。某天清晨,他递过去一包止痛片,她用生硬的中文道谢,两人第一次心平气和地交谈。刘运达说起川东丘陵,梯田、竹林、粉蒸肉,她啧啧称奇;她谈到故乡仙台的樱花,他静静倾听。战火声渐弱,人心却在悄悄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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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15日,日本天皇广播《终战诏书》。战俘本应遣返,但在混乱的收容点里,许多日籍妇女不知道将来会怎样,也有人担心战后本国社会的排斥。大宫静子回想三个兄长的死讯,心灰意冷;刘运达一声“跟我回四川吧”,让她忽然有了依靠。
退役手续并不轻松。乔明固团长起初死活不同意,“国耻未雪,你敢娶敌寇?”刘运达回答得干脆:“战争是他们挑的,她没得选。”乔明固沉默良久,只叹一句“罢了”,在批文上签了字。
1946年冬,两人抵达白沙镇。刘家老宅虽破,却有人情味。起初附近乡亲戒备非常重,门口常有人窃窃私语。但没多久,大家发现这个日本媳妇早起挑水、免费给乡里孩子看常见病,还教妇女消毒包扎。冰,同样被日晒雨淋慢慢化开。
转眼三十多年。刘运达分配到县粮站,后来改做供销社会计,再后来下放农村。大宫静子改名“刘玉珍”,操着带笑的川普,谁都没追问过她的过去。偶尔夜深,她会拿出那张随身携带的黑白合影:年仅17岁的自己与父亲站在樱花树下,背后是老式木屋。孩子们问起外婆外公,刘玉珍只轻描淡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远方的父亲确实还活着。大宫义雄在战后倒卖废弃美军物资起家,五十年代进入纺织、六十年代投身不动产开发,逐渐坐稳财界。唯一的牵挂就是失踪的女儿。多次托人赴缅甸、泰国,皆无音讯。1972年,中日恢复邦交,高龄的他重新燃起希望。数年后,他亲自来到北京参加经济界交流,才知道当年协助收容日俘的远征军老兵中有人仍在世。
1977年秋,北京某国宾馆茶室。大宫义雄与七十多岁的乔明固对面而坐。老人先用流利的日语寒暄,又转成不太熟练的中文:“静子可能在四川,跟一个叫刘运达的连长成亲了。”茶水飘香,两位老者对视良久,都没有谈战争,只谈找人。
地方政府接到电报后,很快行动。乡间道路泥泞,县里几位干部一路颠簸,终于敲开刘家木门。听完干部说明,一家人沉默许久。刘运达低声说:“去吧,他在等你多年。”短短一句,却像把旧尘封的门悄然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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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底,刘玉珍离开四川,踏上飞往东京的航班。她在羽田机场见到已坐轮椅的父亲。“静子,你回来了。”老人发出的喉音沙哑,却胜过千言万语。此后两年,她协助父亲处理遗产,帮三个孩子适应完全陌生的都市生活。刘运达也被外派到东京一家中资企业任联络员,一家人总算重聚。
可钢筋水泥的都市挡不住故土情。八十年代中期,长子接管家族公司,次子女留在横滨分部,夫妇俩谢绝董事职务,执意回川。临别宴上,友人诧异:“在日本多好,何必再回去?”刘运达笑而不答,刘玉珍端起清酒,用川味普通话说:“那里有炊烟,有记忆。”众人沉默,只能敬杯告别酒。
依山傍水的小镇此时通了电,自来水管也铺进了院子。刘玉珍把院里惹眼的樱花枝栽进泥土,一年开出淡粉色花朵,引来邻居借景拍照。清明或盂兰时节,她会在屋后松土插一株野菊,与远方亡兄隔空相对;重阳登高,刘运达拄竹杖陪她走到山梁,眺望稻田与远山,心里安然。
大半辈子的隐姓埋名,被一句“请问您是大宫静子吗”揭开,也在那一刻画上圆圈。战争让无数家庭支离破碎,和平让缺口慢慢愈合。两位白发老人后来提及往事,都只淡淡一句:“我们不过想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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