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医院的消毒水味，浓得让人想吐。
陈东将一份文件“啪”地摔在苏晚面前的桌子上，声音里满是不耐烦。
“签了它。”
苏晚缓缓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看了一眼文件上那几个刺目的黑字：刑事谅解书。
“只要你签了，她就能判缓刑，不用坐牢。”
陈东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带着一丝哄骗。
“苏晚，人死不能复生，小杰已经走了。”
“她肚子里怀的，可是我的儿子。”
苏晚看着眼前这个46岁的男人，自己的丈夫，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陈东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语气也变得刻薄。
“小杰反正不是我亲儿子！所以你还纠结什么？赶紧签！”
苏晚拿起笔，用笔尖，一下一下，轻轻敲着那封谅解书。
“你说得对。”
“可你知不知道，周晓杰，也不是我亲儿子。”
01
苏晚和陈东的婚姻，是江城商圈人尽皆知的一场联姻。
十年前，苏家产业遭遇危机，需要陈家的资金注入。
而陈家，则需要苏家在政界的人脉关系。
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披上了婚姻的外衣。
那年，苏晚三十五岁，刚结束一段失败的婚姻，带着八岁的儿子周晓杰。
陈东三十六岁，是商场上有名的花花公子，从未定性。
两家的老人坐在一起喝了顿茶，这门亲事就算定了下来。
没人问苏晚愿不愿意，也没人关心陈东是否真心。
婚礼办得盛大而体面，苏晚穿着昂贵的婚纱，挽着陈东的手臂，脸上是无可挑剔的微笑。
她知道自己的角色。
一个合格的、体面的、能为陈家撑起门面的陈太太。
婚后，她恪守本分。
操持家务，孝敬公婆，出席各种商业晚宴，将豪门阔太的角色扮演得尽善尽美。
陈东在外面的风流韵事，她从不过问。
他身上的香水味换了又换，夜不归宿的借口千奇百怪。
苏晚一概不理，只要他记得按时给家用，在长辈面前扮演好丈夫的角色，就足够了。
他们就像合租的室友，共享一个叫“家”的屋檐，泾渭分明，互不干涉。
这段婚姻里，唯一的变数，就是苏晚的儿子，周晓杰。
陈东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孩子。
在他眼里，周晓杰是苏晚上一段婚姻失败的证明，是他这个“成功人士”脸上的一点瑕疵。
他从不喊孩子的名字，总是“喂”或者“那个谁”来称呼。
他对周晓杰的教育不闻不问，连他上几年级都不知道。
家里的一切，都像是陈东的，除了周晓杰。
苏晚把所有的爱和精力，都倾注在了儿子身上。
她亲自辅导儿子功课，陪他参加家长会，为他准备营养均衡的一日三餐。
在那个冰冷的家里，儿子是她唯一的暖阳。
幸好，小杰懂事又争气，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性格也阳光开朗。
十八岁那年，他已经拿到了国外知名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前途一片光明。
苏晚以为，自己这辈子最大的成功，就是培养出了这么一个优秀的儿子。
她以为，等儿子出国留学，自己这桩形婚的使命也就算完成了。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将她所有的希望和未来，撞得粉碎。
02
车祸发生在一个星期三的晚上。
小杰去参加高考前的最后一次模拟考，晚自习结束后，骑着单车回家。
就在离家只有一个路口的斑马线上，一辆红色的保时捷像疯了一样闯过红灯，直直地撞了上来。
少年和他的单车，被撞飞了十几米远。
等救护车赶到时，人已经没了呼吸。
苏晚接到电话，赶到医院时，看到的是盖着白布的冰冷尸体。
她感觉天都塌了。
整个世界失去了声音和颜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寒冷。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处理后事的，也不记得那几天是怎么过来的。
整个人就像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麻木，空洞。
陈东表现得像一个标准的丈夫。
他第一时间赶到医院，抱着几近崩溃的苏晚，安慰她，为她处理好了一切对外事务。
葬礼上，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表情肃穆，接待着前来吊唁的宾客。
不明就里的人，都称赞陈总有情有义，对一个继子都能做到这个份上。
只有苏晚知道，他那恰到好处的悲伤表情下，藏着的是怎样的冷漠和不耐。
处理事故的交警来过家里两次。
肇事司机叫林薇，二十三岁，是个小有名气的网红。
事发时，她涉嫌酒驾和超速，并且闯了红灯，负事故的全部责任。
目前，林薇已经被刑事拘留。
陈东告诉苏晚，让她什么都不要管，安心养身体，后续的事情他会找最好的律师来处理，一定让肇事者付出惨痛的代价。
苏晚那时候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根本无力思考，便将一切都交给了他。
但渐渐地，她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
陈东开始变得忙碌起来，经常半夜才回家，身上总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女士香水味。
那不是苏晚用的牌子。
而且，他接电话总是躲躲闪闪，一看到苏晚走近，就立刻挂断。
对于案子的进展，他也总是含糊其辞。
“律师在跟进了。”
“对方想谈和解，我没同意。”
“你别操心了，有我呢。”
女人的直觉，让苏晚从悲痛中惊醒。
她看着陈东那张熟悉的脸，第一次感到了一丝彻骨的寒意。
这个和她同床共枕了十年的男人，似乎在谋划着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而这件事，与她死去的儿子有关。
03
苏晚开始悄悄地调查。
她没有动用陈家的关系，而是联系了自己娘家的一个远房表哥。
表哥在市交管局工作，虽然职位不高，但查一些基本信息还是没问题的。
电话里，苏晚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哥，帮我查个案子，一个星期前，在中山路十字路口发生的车祸，死者叫周晓杰。”
“我想知道那个肇事司机的全部信息，越详细越好。”
表哥很快就给了她回复。
资料通过邮件发了过来，苏晚点开附件，一张年轻漂亮的脸蛋弹了出来。
照片上的女孩叫林薇，长发大眼，笑得一脸清纯。
苏晚继续往下看。
林薇，二十三岁，职业是网络主播，名下有一家传媒公司。
那辆红色的保时捷，就在这家公司的名下。
而这家传媒公司的最大股东，赫然写着一个名字——陈东。
苏晚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
她握着鼠标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她继续往下翻，一张医院的孕检报告，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狠狠刺进了她的眼睛。
林薇，怀孕八周。
报告单的下方，家属联系人那一栏，龙飞凤舞地签着两个字：陈东。
原来如此。
一切都说得通了。
撞死她儿子的，不是什么陌生人，而是她丈夫养在外面，还怀了他孩子的小三。
苏晚关掉电脑，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她没有哭，也没有愤怒地咆哮。
巨大的悲痛过后，是深入骨髓的冰冷。
她想起了儿子小杰。
那个总是笑着喊她“妈妈”的少年，那个会在下雨天给她送伞的少年，那个会把攒下的零花钱给她买生日礼物的少年。
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就终结在了那个女人，和她丈夫的车轮之下。
而她的丈夫，此刻想的不是为继子讨回公道，而是如何保住自己的情人和那个未出生的孩子。
多么可笑。
多么讽刺。
苏晚慢慢地站起身，走到卧室的保险柜前。
她输入密码，打开柜门，从最里面拿出一个已经有些泛黄的牛皮纸文件袋。
文件袋被封得很好，看起来很多年都没有打开过。
苏晚摩挲着那个文件袋，眼神晦暗不明。
然后，她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是李律师吗？”
“我是苏晚。”
“我这里有个案子，想委托你处理一下。”
“对，是关于我儿子周晓杰的车祸案。”
“我不要民事赔偿，我只要肇事者，坐牢。”
“不，不是交通肇事罪。”
她的声音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
“是，故意杀人罪。”
04
陈东是两天后，才拿着那份谅解书回家的。
他似乎已经笃定苏晚会签，脸上甚至带着一丝虚伪的安抚笑容。
“晚晚，我知道你很难过，但事情已经发生了。”
他坐在苏晚对面的沙发上，将那份文件推了过去。
“林薇她……也不是故意的，她那天喝了点酒，一时糊涂。”
苏晚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喝了点酒？”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陈东，酒精检测报告上写着，她血液里的酒精含量，超过醉驾标准三倍。”
“而且，路口监控显示，她当时的车速超过一百二十码，并且连续闯了两个红灯。”
陈东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没想到苏晚会去查这些。
“那……那也是意外！谁也不想的！”
他还在狡辩。
“她已经知道错了，整天在看守所里哭，人都快抑郁了。”
“最重要的是，她怀孕了，医生说她情绪不能太激动，不然孩子……孩子可能保不住。”
他终于说到了重点。
苏晚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晚晚，那是我陈家的种，是我的儿子！我不能让他还没出生就……”
“所以，”苏晚接过了他的话，“为了你那个还没出生的儿子，就要让我死去的儿子，白白惨死，是吗？”
陈东被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怎么能叫白死呢？该赔的钱，我们一分都不会少！”
他像是谈一桩生意一样，开始报价。
“我让她家里赔三百万，不，五百万！我再私人给你五百万！”
“一千万，买小杰一条命，够不够？”
“苏晚，做人不能太贪心。”
苏晚笑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只觉得荒唐又恶心。
“陈东，你以为，什么东西都可以用钱来衡量吗？”
“那是我儿子，不是你生意场上的货物！”
陈东的耐心终于耗尽了。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苏晚，脸上最后一丝伪装也被撕下。
“苏晚，我劝你识相一点！”
“周晓杰本来就不是我的种，我养了他十年，已经仁至义尽了！”
“现在，他死了，能换来一千万，还能给我陈家留个后，那是他的福气！”
“你别给脸不要脸！”
他恶狠狠地说道。
“我告诉你，这份谅解书，你今天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
“反正他不是我亲儿子，我没什么好心疼的！”
这就是引言里的那一幕。
苏晚在他说完这句话后，笑了。
她拿起桌上的那支钢笔，拔下笔帽。
陈东以为她要签字，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苏晚却看着他，清晰地说出了那句话。
“你说的对，周晓杰，不是你亲儿子。”
“可你知不知道，他也不是我亲儿子。”
05
陈东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了。
他像看疯子一样看着苏晚，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你说什么胡话？”
他上前一步，伸手想去探苏晚的额头。
“我看你是伤心过度，脑子烧坏了！”
一个母亲，怎么可能说自己唯一的儿子不是亲生的？
这简直是天底下最荒唐的笑话。
苏晚厌恶地侧头，躲开了他的手。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和冷漠。
这种平静，让陈东莫名的感到一阵心慌。
“苏晚，你别在这里给我装神弄鬼！”
他色厉内荏地吼道，试图用音量来掩盖自己内心的不安。
“我告诉你，今天这个字，你签也得签……”
他的话还没说完，别墅的大门处，突然传来了钥匙转动门锁的“咔哒”声。
陈东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个家的钥匙，除了他、苏晚和保姆，没有第四个人有。
保姆今天请假回老家了。
那么，是谁？
在陈东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大门被推开了。
一个身材高大、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走了进来。
男人约莫五十岁上下，面容冷峻，眼神锋利如刀，身上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强大气场。
他一眼就看到了客厅里的对峙，以及陈东那副气急败坏的嘴脸。
但他完全无视了陈东，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摆设。
男人的目光，径直落在了苏晚身上。
那原本冰冷如霜的眼神，瞬间融化，变得柔和而痛惜。
“阿晚。”
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
“我来了。”
陈东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完全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
“你是谁？你怎么会有我家的钥匙？”
男人依旧没有理他。
他走到苏晚身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的视线，落在了桌上那封刺眼的“刑事谅解书”上。
男人拿起文件，只扫了一眼标题，嘴角就勾起一抹极度轻蔑的冷笑。
然后，在陈东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伸出两只手，沉稳而用力地，将那封谅解书，从中间撕成了两半。
直到文件变成一堆毫无意义的碎片，被他随手扔在地上。
“你他妈干什么！”
陈东终于爆发了，指着男人的鼻子破口大骂。
“这是我家！你给我滚出去！”
男人终于缓缓转过头，正眼看向了陈东。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杀意。
陈东被他看得心里一寒，后面的咒骂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你的家？”
男人冷笑一声，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今天来，是接阿晚走的。”
他顿了顿，冰冷的目光扫过墙上小杰的黑白照片，声音里带上了无尽的悲痛与狠厉。
“顺便，来处理一下……杀害我儿子的凶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