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让他滚。现在就滚。”
“娟儿,你讲点道理,那是我爸。”
“我管他是谁的爸。他就是个穷鬼,是回来拖垮我们全家的鬼。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你今天就选一个。”
“你……你这不是逼我吗。”
“是我逼你,还是他逼我们。一个兜里只有三万块的糟老头子,你指望他给我们什么。指望他给我们养老送终吗。我告诉你张伟,这日子我过够了,跟他过的每一分钟,我都觉得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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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张建国提着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包,从绿皮火车的旋梯上走下来的时候,肺里灌满了一股混杂着煤灰和泥土的生猛气味。
这气味让他恍惚了一下,仿佛七十三年的岁月被这股气味拧成了一团麻绳,绳子的一头是他十七岁离开时的那个黄昏,另一头,就是现在,他脚下这座裂着蛛网纹的水泥站台。
北京的南站像一个巨大的,泛着金属光泽的怪兽心脏,吞吐着成千上万的人流,空气里永远漂浮着一股消毒水和速食咖啡混合的,现代化的,冷漠的味道。
而这里,这个连站牌上的红漆都已斑驳的小县城车站,空气是温的,是软的,带着点谷物发酵后的甜腥气,还有远方田野里飘来的,若有若无的牛粪味儿。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呛得他佝偻的身体剧烈地咳嗽起来,像一台年久失修的风箱。
“爸,这儿呢。”
一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穿透了站台上嘈杂的人声。
张建国眯起老花眼,看见不远处,儿子张伟正踮着脚,使劲地挥着手。
张伟旁边站着一个烫着时髦卷发的女人,是儿媳李娟。
她的脸上堆着一层厚厚的笑,那笑容在正午的阳光下,白得有些晃眼。
张伟快步跑过来,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帆布包,入手的一瞬间,他的胳膊明显地往下沉了沉,脸上的表情也跟着微妙地变了一下,说:“爸,怎么就这么点东西。”
张建国笑了笑,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那肩膀有些单薄,不像他记忆中那个能扛着他满院子跑的少年了,他说:“人老了,东西越活越少,够用就行。”
李娟也扭着腰肢凑了上来,挽住了张建国的另一条胳膊,声音甜得像刚从蜜罐里捞出来一样,“哎哟,爸,您可算回来了。我们天天盼,夜夜盼,就盼着您老人家落叶归根呢。”
她的指甲新做的,红色的甲片上镶着亮晶晶的水钻,轻轻搭在张建国那件洗得发黄的的确良衬衫上,显得格外刺眼。
“让你俩费心了。”
张建国客气地说,眼睛却瞟了一眼那个帆布包。
包里没什么衣物,只有几件换洗的内衣和一个装着全家福的旧相框。
真正有分量的,是压在最底下,用好几层报纸和塑料袋裹着的,一个沉甸甸的硬壳本子。
那本子里,夹着一张银行卡和一本存折。
车是一辆半旧的国产小轿车,车屁股上还蹭掉了一大块漆,露出发黑的底色。
李娟一路上都在叽叽喳喳地说着,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麻雀。
“爸,您是不知道,现在咱们县城发展得多快。东边盖了新楼盘,一平米都快五千了。西边开了个大超市,进口的玩意儿应有尽有。跟北京肯定没法比,但在咱们这一亩三分地上,也算不错啦。”
张伟开着车,偶尔从后视镜里看一眼父亲,嘴上附和着:“是啊,爸,变化大着呢。您这次回来,就好好享福。”
张建国靠在后座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既熟悉又陌生的街景。
几十年的光景,那些低矮的平房被拔地而起的楼房取代了,土路变成了柏油路,街上跑的,不再是叮当作响的自行车,而是各式各样冒着尾气的小汽车。
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爸,您在北京那套房子……后来怎么处理的。”
李娟看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但她的耳朵却悄悄竖了起来。
“单位的福利房,产权不完全,我退休了,就还给单位了。”
张建国说得云淡风轻。
李娟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原状,继续笑着说:“那也行,反正您都回来了,守着那空房子也没用。那……那您的退休金,一个月得有好几千吧。您可是高级工程师,国家的栋梁。”
这才是正题。
张建国在心里叹了口气,脸上却不动声色,说:“够用,够用。”
他不想在这个狭小的,充满着香水和汽油混合味道的空间里,过早地揭开那张薄薄的底牌。
家是一栋老式的三层自建房,外面贴着白色的瓷砖,很多地方已经因为渗水而变得发黄发黑。
李娟准备的晚宴确实丰盛。
桌子中央摆着一条清蒸鲈鱼,鱼眼睛正直勾勾地瞪着天花板。
旁边是红烧肉,油光锃亮,每一块都切得有小孩子拳头那么大。
此外还有辣子鸡丁、蒜蓉青菜、一大盆紫菜蛋花汤,桌角还放着一瓶红色的干红葡萄酒。
“爸,您尝尝我的手艺。知道您要回来,我特地去超市买的鲈鱼,活的,新鲜着呢。”
李娟热情地给张建国夹了一大块鱼肚子上的肉,堆在他碗里,像座小山。
“好,好,辛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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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建国点点头,慢慢地吃着。
鱼肉很嫩,但土腥味有点重。
红烧肉炖得很烂,但过于甜腻。
他吃了一辈子单位食堂,口味清淡,对这种过分油腻的家常菜,肠胃一时间有些适应不了。
孙子张小军放学回来了,一个十六岁的大男孩,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
“爷爷好。”
他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哎,小军都长这么高了。”
张建国看到孙子,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递过去。
“来,爷爷给的见面礼。”
李娟眼疾手快地把红包接了过去,嘴上说着:“哎呀,爸,您真是太客气了。小孩子家家的,给什么红包。”
说着,她手指一捏,就熟练地掂出了红包的厚度。
饭桌上的气氛在酒精的催化下,起初还算热烈。
张伟陪着父亲喝了几杯酒,脸膛喝得红扑扑的,话也多了起来。
他讲着单位里的琐事,讲着县城里的人情世故,言语间带着一丝不易察气地对现状的不满和对未来的迷茫。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娟终于将话题引到了她最关心的地方。
她给张建国满上一杯酒,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爸,您在北京待了一辈子,当了一辈子的高级工程师,肯定攒了不少钱吧。以后我跟张伟,还有小军,可就都靠您了。”
她的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充满了期待。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张伟夹菜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
张小军也停止了扒饭,好奇地抬起头。
张建国缓缓放下手里的酒杯,杯子和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平静中又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疲惫。
他看着儿子和儿媳那两张写满渴望的脸,缓缓地说出了那句他早已在心里排练了无数遍的台词。
“唉……”
他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声叹息,仿佛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气。
“北京那地方,看着风光,其实就是个销金窟。开销大,什么都贵。前几年,你妈那场病,也花了不少。这次回来,我身边……”
他顿了顿,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
“就剩下这么多了。”
“三十万。”
李娟的眼睛“噌”地一下亮了。
张建国摇了摇头,声音更低了些,“是三万块。”
“三……三万。”
李娟的笑容直接凝固在了脸上,像一幅劣质的油画,颜料还没干,就被人泼了一盆冷水。
她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似乎想重新挤出一个笑容,但失败了。
张伟的脸“刷”地一下白了,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只有张小军,还是一脸懵懂地看着大人们。
饭桌上那股热烈的,油腻的气氛,瞬间被抽干了,只剩下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尴尬。
接下来的时间,再没有人说话。
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李娟不再给张建国夹菜了,她低着头,狠狠地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仿佛那碗白米饭跟她有不共戴天之仇。
张建国默默地吃完了碗里的饭,说:“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然后起身,走回了给他安排的,那个朝北的小房间。
房间很小,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个小小的床头柜,空气里有一股常年不见阳光的霉味。
他能清晰地听到,客厅里传来李娟压低了但依旧尖利的嗓音。
“三万块。哈。三万块。在北京当了一辈子的高级工程师,就剩下三万块。说出去谁信啊。打发叫花子呢。”
“你小点声,爸能听见。”
是张伟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
“听见就听见。我就是说给他听的。我还以为家里接回来个财神爷,没想到是个请神容易送神难的穷光蛋。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让他回来。这一桌子菜,鲈鱼就八十多,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
“行了,你少说两句吧。”
之后便是碗筷被狠狠摔进水槽的刺耳声响。
张建国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那块因为楼上漏水而晕开的,地图一样形状的水渍。
他没有生气,只是觉得心里堵得慌,像塞了一团湿棉花。
02
第二天,这个家的天气,就从盛夏直接跳到了寒冬。
李娟的脸拉得像一张驴脸,见到张建国,连一声“爸”都懒得叫了,直接用“欸”来代替。
早饭是一碗清汤寡水的白粥,配一小碟黑乎乎的咸菜。
张建国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吃完了。
吃完饭,他也没在家里待着,拄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木棍当拐杖,自己一个人出门了。
他去了县城里最热闹的旧货市场。
市场上人声鼎沸,空气里混杂着汗臭、铁锈和旧家具散发出的樟脑丸的味道。
他在一个卖旧电器的摊位前停了下来,跟摊主讨价还价了半天,最后花了二十块钱,淘回来一台布满了灰尘和划痕的旧收音机。
他提着收音机回家的时候,正好碰到李娟在门口跟邻居聊天。
邻居王大妈好奇地问:“哟,张大哥,您这是买的什么宝贝啊。”
李娟抢在张建国前面开了口,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的人都听见,语气里充满了阴阳怪气的嘲讽。
“嗨,什么宝贝啊。就是个破收音机。我们还以为从北京回来的,有多享福呢。没想到还要自己捡破烂玩儿。”
邻居们的脸上顿时露出了ผสม杂着同情和鄙夷的神色。
张建国仿佛没听见儿媳的话,他只是对着邻居们笑了笑,说:“闲着也是闲着,找点事干,活动活动脑子。”
他没理会李娟那张已经气得发青的脸,径直走进院子,找了个小马扎坐下,拿出随身带着的一套小螺丝刀,开始拆解那台旧收音机。
阳光很好,洒在他花白的头发上,他眯着眼睛,专注地摆弄着那些生了锈的零件,嘴里还哼起了年轻时喜欢的京剧《定军山》。
“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天助黄忠成功劳……”
他的悠然自得,和这个家里压抑的气氛格格不入。
中午,张伟下班回来,看到父亲在院子里摆弄那个破烂,又看到妻子一脸的怒气,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他走到父亲身边,蹲下来,小声说:“爸,您要是喜欢听收音机,我给您买个新的,能插卡的,比这个好。”
“新的哪有这个有意思。”
张建国头也不抬,继续用一小块砂纸打磨着一个旋钮。
“这个是红星牌的,当年我年轻的时候,自己就装过一台。里面的电路,我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
张伟还想说什么,屋里传来了李娟的喊声:“张伟,你给我进来一下。”
张伟叹了口气,站起身,走进了屋里。
“你还真想给他买新的啊。咱们家什么条件你不知道吗。小军马上要上高三了,补课费、资料费,哪一样不要钱。你那点死工资,够干什么的。还买收音机,我看你是钱多烧的。”
李娟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虽然刻意压低了,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清晰地扎进了张建国的耳朵里。
“那是我爸。他辛苦了一辈子,回来想听个收音机,我给他买一个怎么了。”
张伟还在据理力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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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爸,你爸。你爸现在就是个只有三万块存款的穷老头。你还指望他什么。我不指望他帮衬我们,但他也别想来拖累我们。从今天起,这个家我当家,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要是心疼你爸,行啊,你用你自己的私房钱去买。别动家里的一个子儿。”
院子里,张建国打磨旋钮的手,停了下来。
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剜了一下,疼得他有点喘不过气。
他默默地收起了工具,把收音机的零件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塑料袋里,然后站起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那一天下午,他没有再出门。
傍晚,孙子张小军放学回来了。
他放下书包,没有像往常一样扎进自己的房间,而是来到了爷爷的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爷爷,我能进来吗。”
“进来吧,门没锁。”
张建国正坐在床边,看着窗外。
张小军走进来,看到床头柜上放着那些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收音机零件。
“爷爷,您在修收音机吗。”
“是啊。”
张建国看到孙子,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光。
“这东西好酷啊。比我们物理课上学的那些模型复杂多了。这里面是干什么用的。”
张小军好奇地拿起一个线圈。
“这个叫可变电容器,转动它,就能改变接收的频率,也就是换台。”
张建国来了兴致,他拉着孙子坐下,开始给他讲起了无线电的原理,从电磁波讲到三极管,从自己年轻时在单位的技术革新讲到北京这些年的巨大变迁。
张小军听得津津有味,眼睛里闪烁着崇拜的光芒。
这是张建国回到这个家以后,唯一感到温暖的时刻。
他看着孙子那张求知若渴的脸,心里更加坚定了自己的计划。
他必须狠下心来,用这把最锋利的刀,刮开这个家已经腐烂流脓的伤口。
刮骨疗毒,或许会疼,但总比眼睁睁地看着它烂到骨头里要好。
03
日子就在这种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气氛中,一天一天地过去。
李娟的脸越来越冷,做的饭菜也越来越简单。
从最初的四菜一汤,变成了两菜一汤,最后干脆就只剩下一盘炒青菜和一锅白米饭。
张伟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人也变得愈发沉默寡言,每天下班回来,就自己一个人喝闷酒。
张建国依旧每天出门,逛旧货市场,或者去公园里看人下棋,偶尔还会带回来一些稀奇古怪的“破烂”
一个掉漆的铁皮暖水瓶,一把断了弦的旧胡琴,甚至还有几块从拆迁工地上捡回来的,带着精美雕花的旧砖头。
这些行为,在李娟看来,无疑是“穷疯了”的表现,让她愈发地鄙夷和嫌弃。
她开始在家里指桑骂槐,摔摔打打,整个屋子里的空气,都像是浸泡在酸醋里,又闷又酸,让人喘不过气。
转眼,一周过去了。
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张建国就醒了。
前一天晚上,李娟因为一笔买菜的开销,又跟张伟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二十块钱一斤的排骨你也买。你不知道家里有个吃闲饭的吗。他倒好,每天出去溜达,两手空空,回家张嘴就要吃饭。我们上辈子是欠了他的吗。”
恶毒的话语像冰雹一样,砸在张建国的耳膜上。
他一夜没睡好,脑子里乱糟糟的。
晨光像一层薄薄的灰纱,透过窗户照进他那间阴暗的小屋。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部很久没有用过的老人机。
这是一部最老款的诺基亚,屏幕又小又暗,只能打电话发短信。
这是他专门为了接收一条特定信息,而一直保留的号码。
他戴上老花镜,凑近屏幕,想看看时间。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突然亮了,发出一声清脆的“滴”响。
一条短信进来了。
他以为又是那种卖保险或者中奖的垃圾短信,本想直接删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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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的手指在按向删除键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停住了。
他点开了那条短信。
就是这一眼,让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他瘫坐在沙发上,浑身颤抖,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他捡起手机,用颤抖的手指拨通了110。
“警察同志,我要报案”
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