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热喝了,对你身子好,奶水也足。”
母亲赵惠兰把一碗奶白色的鱼汤重重地放在床头柜上,瓷碗和木头碰撞,发出一声闷响。
林姗裹在厚厚的被子里,只露出一张没什么血色的脸。
屋里门窗紧闭,混着一股浓重的鱼腥味和婴儿的奶味,闷得人喘不过气。
她看着那碗汤,汤面上飘着几根碧绿的葱花,却像压在她心口的大石头。
“妈,我……”
“赶紧喝。”赵惠兰打断了她,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像在监视一个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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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这是林姗坐月子的第十天。
对于刚生完孩子的女人来说,坐月子像是一场漫长的囚禁。不能洗头,不能吹风,不能下床。世界被缩小到一间卧室那么大。
而她的世界里,最重要的两样东西,是身边摇篮里睡得正香的儿子,和床头柜上那碗雷打不动的鱼汤。
“咕咚,咕咚……”
林姗捏着鼻子,大口地把温热的鱼汤灌进喉咙。鱼汤很浓,滑过食道的时候,留下一股黏腻的腥气,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强忍着,把一整碗汤喝得见了底。
“喝完了?”
母亲赵惠兰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现在了门口,手里拿着块抹布,眼睛却一直盯着林姗手里的空碗。
“嗯。”林姗把碗递过去。
赵惠兰接过碗,用手指在碗底刮了一下,确认没有剩下,脸上才露出一点点满意的神色。
“这就对了。女人坐月子,就得好好补。想当年我生你的时候,连个鸡蛋都吃不上,现在条件好了,你可得知足。”
又是这套话。
从林姗出院回家,赵惠兰从老家过来照顾她开始,这话她每天至少要听三遍。
林姗点点头,没接话,重新躺回被子里。
儿子在摇篮里动了一下,砸吧砸吧嘴,又睡熟了。看着儿子粉嫩的小脸,林姗心里才感到一丝慰藉。
丈夫王磊在镇上的工厂上班,早出晚归,能搭把手的时间不多。请月嫂太贵,只能让亲妈过来。
可她有时候觉得,亲妈的照顾,比请个陌生人还让人窒息。
赵惠兰是个很“讲究”的女人,尤其是在这种老规矩上。她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偏方,说鲫鱼汤最下奶,对产妇身体恢复最好。
于是,林姗的月子餐,就只剩下了一样东西——鱼汤。
早上一碗,中午一碗,晚上一碗。
那鱼是赵惠兰每天大清早去菜市场买的,活蹦乱跳的野生鲫鱼。她会亲自在厨房里,用一把生了锈的老剪刀,熟练地剖开鱼腹,掏出内脏。
整个过程,她从不让林姗的丈夫王磊插手。
她说:“男人的手阳气重,碰了这鱼,熬出来的汤就‘泄’了,没效果了。”
林姗听着这些歪理,想反驳,却又无从开口。
她只知道,自己快被这鱼汤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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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夜里,孩子醒了,哭闹着要喝奶。
林姗笨拙地解开衣服,把孩子抱在怀里。小家伙立刻找到了食粮,大口大口地吮吸起来。
看着怀里柔软的小生命,林姗的思绪飘远了。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大概七八岁的样子,得了一场重感冒,发烧,咳嗽,吃什么都吐。
那时候家里也穷,赵惠兰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猪心,说是“吃心补心”,非要炖了给她吃。
那猪心带着一股浓重的腥臊味,她吃了一口就全吐了出来。
她哭着说不吃。
赵惠兰没像别的母亲一样哄她,而是把脸一沉,拿了根细竹条站在她面前。
“吃不吃?”
“不吃……”
“啪!”
竹条抽在她的腿上,火辣辣地疼。
“我这是为你好!你生病了就得吃东西,不然病怎么好?!”
那天,她是一边哭,一边把那一整碗猪心混着眼泪吞下去的。吃完又吐,吐完,赵惠兰就再去盛一碗,直到她不再吐为止。
从那天起,她就知道,在母亲这里,“为你好”这三个字,是一道不容反抗的圣旨。
你不接受,就是不识好歹。
如今,这道圣旨,又伴随着那碗浓稠的鱼汤,再次降临到她的生活里。
“发什么呆?”
赵惠兰的声音像鬼一样从门口传来,吓了林姗一跳。
她不知道妈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屋里没开大灯,只有一盏昏暗的床头灯,母亲的脸在阴影里,看不太真切。
“奶水够不够?看孩子吸了半天了。”赵惠兰走进来,伸手就要去摸林姗的胸口。
林姗像被针扎了似的,猛地往后一缩,护住了怀里的孩子。
“够的,妈。”
赵惠兰的手停在半空中,有些尴尬地收了回去。
“那就好。你多喝汤,奶才好,孩子才能长得壮。”
她说完,又看了一眼孩子,转身出去了,脚步很轻,像猫一样。
林姗长出了一口气,感觉后背都湿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次来照顾她的母亲,和记忆里那个严厉的女人比,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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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连续喝了半个月的鱼汤,林姗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像是被泡在鱼腥味里。
她开始失眠,一闭上眼,就是那碗奶白色的浓汤在脑子里晃。
这天下午,她实在闷得慌,趁着母亲在厨房忙活,偷偷把窗户开了一道小缝。
一股新鲜的冷空气钻进来,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不少。
就在这时,她看到窗台下面,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猫正警惕地路过。
那是一只三花猫,毛色暗淡,身上脏兮兮的,一条腿好像还有点瘸,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它似乎闻到了屋子里的鱼腥味,停下脚步,仰着头,冲着林姗的窗口“喵呜”地叫了一声,声音细弱,带着点祈求。
林姗的心莫名地动了一下。
在这个密不透风的房间里,这只猫,是她半个月来见到的唯一一个“远方的客人”。
她对她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它被饥饿困扰,而她,被那没完没了的鱼汤困扰。
这时,丈夫王磊下班回来了。
他一进屋,就先去看了看儿子,然后才走到床边,压低声音问林姗:“今天感觉怎么样?”
“老样子。”林姗指了指窗外,“你看,有只猫。”
王磊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一只野猫。你可别动心思啊,妈说了,坐月子不能碰这些东西,不干净。”
林姗撇了撇嘴。
王磊又说:“妈熬汤也辛苦,我看她今天手都烫红了。她也是为你好,你就多担待点。”
又是“为你好”。
林姗把头埋进被子里,不想再说话。
王磊知道她心情不好,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
“你看,我托人给你买的,你不是一直念叨想吃这个吗?”
是一个小小的奶油泡芙。
林姗的眼睛亮了一下,这是她怀孕时最爱吃的零食。坐月子后,这些甜的、凉的,都被母亲列为禁品。
她刚要伸手去接,赵惠兰端着鱼汤进来了。
她一眼就看到了王磊手里的泡芙,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拿的什么东西?!”
“妈,就是个小点心,姗姗好久没吃了……”
“胡闹!”赵惠兰一把抢过泡芙,像丢垃圾一样扔进了墙角的垃圾桶,“她在坐月子!吃这种东西,是想落下病根,还是想让你儿子拉肚子?!”
王磊被训得不敢吱声。
赵惠兰把鱼汤往床头一放,声音冷得像冰。
“喝汤。”
林姗看着垃圾桶里的泡芙,再看看眼前的鱼汤,一股压抑了许久的火气,腾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04.
“妈,我今天不想喝了。”
林姗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这是半个月来,她第一次明确地表示反抗。
正准备收拾垃圾桶的赵惠兰动作一僵,慢慢直起身,回头看着她。
“你说什么?”
“我说,我喝不下了。”林姗重复了一遍,“我闻到这味就想吐。”
王磊赶紧过来打圆场,“妈,要不今天就算了,姗姗可能确实不舒服。”
赵惠兰没理他,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女儿。
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过了好几秒,赵惠兰才开口,声音又平又冷。
“不想喝?”
“你知不知道这鱼多难买?你知不知道我每天天不亮就去市场,专门挑最新鲜的给你炖?”
“你现在是两个人,你不吃,我外孙吃什么?你是想饿着他吗?”
一连串的质问,像鞭子一样抽过来。
句句都是为了她,为了孩子。
林姗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所有的反抗,在“为你好”这三个字面前,都显得那么自私和不懂事。
“我……”
“赶紧喝了,别逼我动手灌你。”赵惠兰下了最后通牒。
说完,她转身就走出了房间,还顺手把门带上了。
王磊一脸为难地看着林姗,“姗姗,要不……你就喝一口?别跟妈置气了。”
林姗看着丈夫,又看了看那碗汤,没说话,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她觉得委屈,不是因为不能吃泡芙,也不是因为必须喝汤。
而是因为,在这个家里,没有人在乎她到底想不想要,只在乎他们觉得她需不需要。
王磊看她哭了,手足无措,叹了口气也出去了。
房间里,又只剩下林姗一个人,和那碗鱼汤。
鱼汤的热气渐渐散去,腥味却好像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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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林姗坐在床边,默默地流着泪。
窗外,那只三花猫又出现了。
它好像知道屋里有吃的,就守在下面,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发出细微的叫声。
林姗看着它,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她不想喝。
她真的,一口都不想再喝了。
这个念头像一棵疯狂生长的藤蔓,迅速缠绕了她的整个心脏。
她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很安静,母亲和丈夫应该都在客厅看电视。
她又看了看摇篮里熟睡的儿子。
最终,她像是下了某种决心,悄悄地下了床。
因为久坐,她的腿还有些发软。她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步一步,像个小偷一样,端起床头柜上那碗已经半凉的鱼汤。
她走到窗边,轻轻地,把窗户的缝隙推得更大了一些。
楼下是一个废弃的小花坛,里面有一个破了一角的瓦罐。
她屏住呼吸,对准那个瓦罐,把手里这碗浓白的鱼汤,一滴不剩地,全都倒了下去。
那只三花猫闻到味,立刻警惕地凑了过去,先是小心地舔了舔,然后便开始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吃得又快又急,像是饿了很久很久。
她把空碗放回床头柜,用被子擦干碗沿残留的汤汁,然后迅速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第二天早上,她是被窗外一阵嘈杂的惊叫声吵醒的。
天已经大亮了,丈夫已经去上班,母亲还没像往常一样端着鱼汤进来。
林姗揉了揉眼睛,有些奇怪,坐起身。
她习惯性地朝窗外看了一眼,可就是这一眼,让她整个人僵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