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是顾昭同志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沉稳,带着一丝沙哑,像生锈的铁门被缓缓推开。
顾昭的身体僵住了,这个声音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他屏住呼吸,声音颤抖。
“魏……魏书记……”
“小顾啊。”
魏东成的声音透过电波,平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信访办是个大熔炉,能炼出真金,也能烧掉废铁。”
“这两年,你这块铁,没有被烧掉,很好。”
顾昭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的调查报告,我看到了。”
魏东成的语气忽然变得低沉,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现在,立刻收拾你的东西,下楼。”
“我在县政府大门口等你,我亲自开车来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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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那年夏天的雨水,像是要把天上的窟窿全都补到人世间来。
安陵县外的河道里,浑黄的水翻滚着,像一条发了疯的巨蟒,每一次扭动都让河堤发出呻吟。
县委大院里,空气是湿的,人的心是焦的。
顾昭觉得自己像一棵被泡在水里三天的烂木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看东西都带着重影。
他所在的县委办公室,是整个县城最先感受到压力的地方。
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像一群受惊的鸟,拼命地叫,要把人的耳膜撕破。
办公室主任姓马,是个快五十岁的男人,他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嘴里不停地念叨。
他要的报告,是那种能让上级领导看了就安心的报告。
报告里要有县委领导亲临一线,要有党员干部身先士卒,要有群众情绪稳定。
他对顾昭说,小顾,你是高材生,笔杆子硬,把这次抗洪的精神给我写出来,写出高度。
顾昭嘴上应着,心里却像塞了一团乱麻。
电话里传来的消息,是东边村子的牛棚被冲垮了,西边乡镇的桥墩松动了,还有几百口人被困在洪水里,等着救援。
他把自己关在小小的资料室里,面前铺着一张巨大的安陵县地图。他把所有求援电话里的信息,都变成一个个红色的叉,标记在地图上。
他感到马主任需要的那些文字,在这些红色的叉面前,显得那么虚假和苍白。他决定不写那些精神,他只写事实。
他写下,河堤某处需要多少立方的石料,某村需要多少艘冲锋舟,某乡的卫生院急缺消毒药品。
他把这些数字和具体需求,用最简单直接的语言,整理成不到两页纸。写完后,他感到一阵虚脱,仿佛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也被抽干了。
这份报告交上去,马主任的脸拉得像一张驴脸。他把纸拍在桌上,说,小顾,我让你写的不是这个,你这写的是流水账。
顾昭低着头,没说话。他知道自己可能闯了祸。这份报告最终不知怎么,还是被送到了新来的县委书记魏东成手里。
在紧急的汛情调度会上,魏东成没有念任何歌功颂德的稿子,他手里拿着的,就是顾昭写的那两页纸。他对着那张纸,一道道命令发下去,精准得像外科医生的手术刀。
物资和人员,都被送到了地图上那些红色的叉所在的地方。
几天后,雨停了,水退了,县城保住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说新来的书记有水平,有魄力。没人提起顾昭,他像一颗被扔进水里的石子,没发出任何声响。
02
总结会后,顾昭以为一切都过去了。他已经准备好接受马主任的批评,甚至一顿训斥。他没想到,魏东成的秘书会过来叫他。
在书记那间宽敞得有些过分的办公室里,顾昭闻到了一股好闻的烟草味,混合着墨汁和旧纸张的气息。魏东成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面,示意他坐。
顾昭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只敢把半个屁股放在沙发的边缘,后背挺得像一根钢筋。他不敢看魏东成,只能盯着自己那双沾了泥点的皮鞋。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顾昭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撞击的声音。过了很久,他听到抽屉被拉开的声音。魏东成站起身,走到他面前,递过来一根烟。
是红塔山,烟嘴是白色的。顾昭慌忙站起来,双手乱摇,说,书记,我不会,我真的不会。他的声音都在发抖。
魏东成没有收回手,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他。那目光不锐利,却像水一样,慢慢地渗透过来,让他无处可逃。顾昭只好接了过来,两根手指僵硬地夹着。
魏东成自己也点了一根,然后把那个用了很久的金属打火机放在茶几上,推向顾昭。顾昭看着那个打火机,像看着一个烫手的山芋。
他拿起它,感觉冰凉又沉重。他学着别人的样子,按下开关,一簇火苗猛地蹿了出来,他吓了一跳,手一抖,火苗燎到了他的手指,一阵灼痛。
他像被针扎了一样缩回手。魏东成看着他的窘迫,脸上没什么表情,他走过来,从顾昭手里拿过打火机,“啪”地一声,一簇稳定的蓝色火焰,凑到了顾昭嘴边的烟头。
顾昭本能地吸了一口,一股辛辣的烟雾冲进喉咙,他顿时感到天旋地转,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魏东成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力道很轻。他自己回到座位上,隔着缭绕的烟雾,看着狼狈的顾昭。
他说:“小顾,这次汛情应对,你的材料写得很好,思路很活。”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顾昭好不容易止住了咳,抬起头,满脸通红。
他又听到魏东成说:“年轻人,有想法,有冲劲,是好事。”这句话像一道暖流,瞬间冲散了顾昭所有的不安和惶恐。
他觉得,自己的坚持被人看见了,被人理解了。他激动得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以为,这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下午,是他辉煌前程的开始。他走出那间办公室的时候,感觉脚下的地毯都变得格外柔软。
03
顾昭在云端里飘了一个星期。县委大院是个消息灵通的地方,书记亲自给一个年轻人点烟,这种事像长了翅膀一样,一天之内就传遍了每个角落。
马主任看他的眼神变了,从前的挑剔变成了和蔼。同事们开始主动帮他打开水,吃饭时也硬拉着他坐上座。
顾昭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他出身农村,凭着一股不服输的劲考上名牌大学,又过关斩将考上公务员。
他一直相信,只要有真本事,就能出人头地。现在,他觉得自己的信念得到了印证。
他开始在心里规划自己的未来。或许魏书记会把他调到身边当秘书,或许会把他下放到一个富裕的乡镇去当副手。
他甚至开始盘算,等自己在县城站稳了脚跟,就把父母接过来,让他们也享享福。他给在省城读研的女朋友打电话,意气风发地描述着自己的前途。
电话那头,女朋友也为他高兴,说等他提拔了,就来安陵县找工作。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那张盖着红色印章的纸,被送到他面前。办公室的人事干事把那张纸递给他时,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同情和古怪的表情。
顾昭接过来,看到了那行刺眼的黑字:经研究决定,调县委办公室科员顾昭同志,赴县信访办公室工作。
顾昭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信访办,那是县里所有干部避之不及的地方。
在官场的语境里,去信访办,就等于被发配边疆,政治前途画上了一个句号。那里是矛盾的漩涡,是怨气的垃圾场,是神仙去了也得脱层皮的地方。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前几天还围着他转的同事,此刻都低下了头,假装在忙自己的事,但顾昭能感觉到,一道道幸灾乐祸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
马主任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那眼神里却分明带着一丝快意。顾昭拿着那张轻飘飘的纸,感觉它有千斤重。
他想不通,他做错了什么?那天的点烟,那句夸奖,难道都是假的?他像一具行尸走肉,冲到魏东成的办公室门口,却被秘书用一句“书记正在开会”给挡了回来。
他站在那扇紧闭的门前,站了很久,直到双腿麻木。他明白了,这扇门,他再也敲不开了。他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开始收拾东西。
他的东西不多,一个茶杯,几本书,几本笔记本。他抱着纸箱子离开时,没有人抬头看他。走廊里空荡荡的,他的脚步声显得格外孤独。
04
信访办在县政府大院最北边的角落,一栋两层高的旧楼,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像一个人身上结了痂的伤口。
顾昭走进去,一股混杂着汗臭、烟味和绝望的气息就扑了过来。大厅里挤满了人,有的在哭,有的在骂,有的呆呆地坐着,眼神空洞。
顾昭找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推开门,看到了他的新同事们。
副主任钱宏是个胖子,肚子把衬衫撑得紧绷绷的,他看到顾昭,脸上立刻堆起热情的笑容,上来握手,说:“欢迎我们县委办的大笔杆子来指导工作。”他的手又软又滑,像一条泥鳅。
屋子角落里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叫刘春生,大家都叫他老刘。
老刘戴着老花镜,面前放着一个巨大的搪瓷茶缸,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几个红字。他从始至终没有抬头,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嗯”,算是打过了招呼。
钱宏给顾昭指了指靠窗的一张空桌子,桌子上有一层灰,一只腿还有些晃。
接着,钱宏从一个生了锈的铁皮柜里,抱出厚厚一摞案卷,“砰”地一声砸在顾昭桌上,扬起一阵灰尘。
钱宏拍着手,笑呵呵地说:“小顾啊,你是名牌大学毕业的,脑子活,有冲劲。这些都是积压了好多年的硬骨头,别人啃不动,就看你这个年轻人的了。”
顾昭看着那堆比他人还高的案卷,心里一片冰凉。他知道,这是官场里最常见的伎俩,欺负新人,把最难最脏的活都推过来。
他默不作声地开始整理那些案卷。第一份案卷的主人公,叫王大炮。
这个名字顾昭早有耳闻,他是全县最著名的上访户,因为十几年前的宅基地纠纷,几乎把信访办当成了自己的家。
钱宏私下里跟别的同事说,就让王大炮去磨磨这个愣头青的性子,看他能撑几天。
王大炮很快就找上了顾昭。他是个干瘦的老头,但嗓门洪亮得像打雷。他一进门,就把一沓材料拍在顾昭桌上,唾沫横飞地开始控诉。
顾昭没有像别人一样躲开,他给王大炮倒了一杯热水,然后拿出本子,说,大爷,您别急,慢慢说,我听着。
王大炮大概是第一次在信访办得到这样的待遇,他愣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战斗姿态。他从头到尾讲了两个小时,顾昭就安安静静地听了两个小时,手里的笔一直没停。
等王大炮讲完,顾昭说:“大爷,您反映的情况我记下了。您放心,我会去调查。您先回去,一周之内,我给您一个初步的答复。”王大炮半信半疑地走了。
办公室里,钱宏对着老刘挤了挤眼睛,那意思很明显:又一个说大话的傻小子。老刘端起茶缸,吹了吹上面的茶叶,像一尊入定的佛。
05
顾昭没有说大话。他开始像对待一篇重要文稿一样,对待王大炮的案子。他把那份厚得像砖头一样的案卷翻来覆去地看,把每一次的上访记录、批示意见都按时间顺序排列起来。
他发现,十几年来,所有部门的回复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经查,情况不属实,系无理取闹。
但他不相信一个人可以为了一个“无理取闹”的理由,坚持十几年。这背后一定有别的东西。他决定自己去查。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在一个周末,自己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去了王大炮所在的红旗村。
路很不好走,到了村里,他已经是一身泥。王大炮看到他出现在自己家门口,眼睛里充满了惊讶。顾昭没说别的,只是说想去看看那块地。
王大炮带着他去了村口,指着一片已经建起厂房的土地,眼睛红了。他说,就是这里,我家的祖坟都在下面。顾昭拿出自己画的草图,和王大炮一点一点地核对当年的地界。
他在村里待了一整天,和村里的老人聊天,请他们抽烟,听他们讲当年的事。他发现,村里很多人都知道王大炮冤,但没人敢说。
顾昭的行为,很快就在信访办传开了。钱宏在例会上不点名地批评他,说有的同志个人英雄主义严重,不按程序办事,喜欢擅自给群众许诺,这是在给我们的工作添乱。
同事们看他的眼神也越来越古怪,像看一个异类。只有老刘,有一次在下班时,递给他一根烟,对他说:“小伙子,这水很深,有的时候,闭上眼睛比睁开眼睛要好过。”
顾昭知道老刘是好意,但他做不到。他感觉自己已经抓到了一根线头,他想把这根线扯出来,看看后面到底连着什么。
他开始往国土局、城建局的档案室跑。这些地方的人,都是人精,一看他来自信访办,又是为了陈年旧案,都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冷脸。
不是说钥匙丢了,就是说管理员出差了。顾昭不放弃,他一次次地去,磨破了嘴皮子,甚至自掏腰包买烟送过去,才终于被允许进入那间堆满灰尘的档案室。
在昏黄的灯光下,他翻阅着那些发黄的图纸和文件,像大海捞针。终于,他找到了那份关键的土地用途变更批文。
他发现,这份批文的签发日期,比开发商实际占地的时间晚了整整半年。这是一份补办的手续。
更让他心惊的是,在那片土地的补偿款发放名录里,他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都是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但补偿款的数额,却和实际征地的面积,对不上。
有一笔巨大的资金,像水蒸气一样,凭空消失了。顾昭的手心,开始冒汗。他知道,他可能捅到了一个马蜂窝。
06
马蜂窝被捅了,马蜂很快就飞了出来。顾昭开始感觉到四面八方传来的压力。他晚上回家,发现自己租住的小屋门锁被人用胶水堵死了。
他骑的那辆破自行车,轮胎在一周之内被扎了三次。深夜里,他会接到一些奇怪的电话,对方不说话,只在电话那头沉重地呼吸,像一头野兽在黑暗中窥伺。
这些无声的威胁,让顾昭感到一阵阵发自骨髓的寒冷。他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直到天亮。
在单位,钱宏的打压变得更加直接。他以“工作作风不实,激化干群矛盾”为由,给顾昭记了一个书面警告,并且在全单位通报。
他把所有人都知道的几个精神不正常的“职业”上访户,全都交给了顾昭处理,说这是锻炼他的耐心。
办公室里,再也没人跟顾昭说话。他像一个孤岛,被所有人排斥在外。
有时候他去打开水,都能感觉到身后同事们在窃窃私语。他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他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的女朋友。她从省城打来电话,语气很平静。她说,顾昭,我们分手吧。
她说,她看不到他们的未来。她说,她需要的是一个能给她稳定生活的男人,而不是一个在小县城里跟一堆破事纠缠不清,还被人排挤的“愣头青”。
她说,她家里已经给她介绍了一个在省直机关工作的对象。顾昭握着电话,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听着,直到电话那头传来“嘟嘟”的忙音。他感觉自己的世界,在那一瞬间崩塌了。两年的感情,敌不过现实的残酷。
那个晚上,顾昭在县城的河边坐了很久。河水静静地流淌,映着岸边的灯火,像一条破碎的绸带。
他想起了两年前魏东成给他点烟的那个下午,想起了自己当时的雄心壮志。他觉得那一切就像一个笑话,一个精心设计的、残忍的笑话。
他被耍了,他成了那个最可悲的小丑。事业、爱情、理想,全都在这两年里被磨得粉碎。他回到空无一人的信访办,办公室里比外面还要冷。
他拿出纸和笔,就着台灯昏黄的光,一笔一画地写下了“辞职报告”四个大字。他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写,因个人能力有限,无法胜任信访工作,自愿申请离职。他把这两年所有的委屈、不甘和绝望,都浓缩在这几个字里。他写完,准备签下自己的名字。
就在他的笔尖即将触碰到纸面的那一刻,他那个老旧的诺基亚手机,在桌上剧烈地振动起来,发出“嗡嗡”的响声。
屏幕的蓝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刺眼,上面显示着一个来自市里的陌生号码。他本不想接,只想把这个该死的世界彻底关掉。但鬼使神差地,他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个沉稳而熟悉的声音,只是比两年前多了一丝沙哑:“是顾昭同志吗?”
顾昭的身体瞬间僵住了,握着电话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
这个声音,像烙铁一样烙在他的记忆里,他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声音因为激动和困惑而有些颤抖:“魏……魏书记……”
“小顾啊,”魏东成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平静,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信访办是个大熔炉,能炼出真金,也能烧掉废铁。这两年,你这块铁,没有被烧掉,很好。”
顾昭的大脑完全停止了运转,一片空白。他结结巴巴地说:“书记,我不明白……两年前您……”
“两年前那根烟,不是给你庆功的,是给你壮行的。”
魏东成的语气顿了顿,忽然变得严肃而低沉,像乌云压顶,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安陵县这潭水太深,有些脓包,必须从最疼的地方挤。你的调查报告,我看到了。现在,立刻收拾你的东西,下楼。我在县政府大门口等你,我亲自开车来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