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安安上高中,我才猛然惊觉,有些东西,养不熟的。
真的,就跟那阳台上精心伺候了十几年的君子兰似的,你天天盼着它开花,结果它愣是给你装蒜,一片叶子黄了,另一片又蔫了,就是不开花。
安安是我外孙。
从他妈肚子里出来,就搁我这儿。
女儿女婿忙,忙着挣钱,忙着在这个吃人的城市里扎根。行,你们忙,孩子我来带。
那时候我刚退休,浑身都是用不完的劲儿。
抱在怀里那么一小团,软得跟块豆腐似的,我连大气都不敢喘。
喂奶,换尿布,半夜里他一哼唧,我骨碌一下就从床上弹起来,比闹钟还准。
我儿子那时候还没结婚,总开玩笑说,妈,你这带孩子的劲头,不知道的还以为安安是你亲孙子呢。
我瞪他一眼,说胡话,外孙不也是孙?哪个不是我心尖尖上的肉?
我儿子就笑,不跟我争。
那时候,我是真这么想的。
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自己的女儿生的,跟我姓赵的儿子生的,能有多大差别?
没差别。
我拍着胸脯跟自己说。
安安从小就跟我亲。
他会走路了,第一个跌跌撞撞扑向的就是我。
他会说话了,第一个含含糊糊叫的不是“爸妈”,是“姥姥”。
那一声“姥姥”,叫得我心都化了,觉得这辈子什么都值了。
从幼儿园到小学,十二年,风雨无阻,都是我接送。
早上六点起来给他做早饭,鸡蛋要溏心的,牛奶要温的,不能烫。
下午放学,小书包我背着,他手里攥着根烤肠,一边吃一边跟我叽叽喳喳讲学校里的事。
谁的铅笔盒是变形金刚的,谁又被老师罚站了。
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听得津津有味。
回到家,我扎进厨房,他趴在小桌上写作业。
我时不时探出头,看他一眼,心里就踏实得不行。
感觉这屋子里的每一丝烟火气,都是为他升腾的。
女儿女一婿个星期回来看他一次,带点玩具,买两件新衣服,亲香几口,然后又火急火燎地走了。
他们管那叫“高质量的陪伴”。
我呸。
什么是高质量?钱堆出来的就是高质量?
我没读过多少书,我不懂这些新词儿。
我只知道,孩子是需要人陪的,实实在在地陪着,一分钟一分钟地熬着。
安安的家长会,十次有八次是我去的。
老师一见我就笑,“安安姥姥又来啦。”
我挺直了腰杆,比他亲爹亲妈去了还有面子。
安安成绩好,次次考前三,奖状贴了满满一墙。
我看着那些奖状,比我自己得了奖还高兴。
我觉得,我这辈子,没白活。
我把我所有的爱,我一个退休老太太能给的所有,都给了安安。
我自己的儿子,后来结婚生子,有了强强,我的亲孙子。
儿媳妇也是明事理的人,说妈你带安安辛苦了,强强我们自己带。
我说那哪行,都是我的孙子。
但精力毕竟有限,强强大部分时间还是他妈妈自己带着,周末送过来。
我承认,我有点偏心。
我对安安,是十二年如一日的付出。
对强强,是含饴弄孙的喜欢。
这两种感情,不一样。
安安是我一手带大的“作品”,强强是我血脉延续的“惊喜”。
我以为,我的付出,安安都懂。
直到他上了高中。
高中是寄宿制,一个月回家一次。
他回来的那个周末,不再是回我这里,而是回他爸妈的新家。
女儿给我打电话,说:“妈,你过来一块儿吃饭吧,安安想你了。”
我乐颠颠地去了,拎着他最爱吃的酱肘子。
一进门,安安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头都没抬,就“嗯”了一声。
不再是以前那个扑到我怀里,大喊“姥姥”的半大小子了。
我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我安慰自己,孩子大了,青春期,都这样。
饭桌上,我给他夹肘子。
他说:“姥姥,我现在不爱吃这个了,太油腻。”
我的筷子就那么僵在半空。
十二年,我变着花样给他做吃的,他的口味我拿捏得死死的。
怎么一个月不见,就全变了?
女儿赶紧打圆场,“妈,他现在住校,天天吃食堂大锅饭,口味是会变的。”
是吗?
我看着安安,他正低头飞快地打字,嘴角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笑。
那个周末,他几乎没跟我说几句话。
所有的话题,都围绕着他的新手机,他的新同学,还有他嘴里时不时冒出来的网络词。
什么“yyds”,什么“绝绝子”。
我听不懂。
我感觉,我和他之间,隔了一道透明的墙。
我看得见他,却摸不着了。
真正让我心里咯噔一下的,是第二个月。
他回来前,我特地去商场,给他挑了一双最新款的篮球鞋。
花了 我小半个月的退休金。
我觉得,男孩子嘛,都喜欢这个。
等他回来,我献宝似的拿出来。
“安安,看姥姥给你买的。”
他接过去,看了一眼,表情淡淡的。
“哦,谢谢姥姥。”
然后,就把鞋盒放到了门边,再也没多看一眼。
我这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密密麻麻的疼。
晚上,我听见他跟他妈在房间里说话。
声音不大,但我的耳朵尖。
“妈,我跟您说,别让我姥姥再给我买东西了,她买的都太土了。”
“这鞋,我们同学都不穿这种款式的。”
“还有,您跟她说,以后别总往我学校打电话了,我们宿舍同学都笑话我,说我是‘姥姥的宝’。”
我女儿压低了声音,“你怎么这么说话呢?姥姥那是关心你。”
“我知道是关心我,但这也太……”安安的声音里满是烦躁,“我都高中生了,不是小孩子了!”
我站在门外,浑身冰凉。
土?
我为了给他买这双鞋,在商场里转了三个小时,腿都快断了。
我问了好几个看起来像学生的年轻人,他们都说这个牌子现在最火。
我打电话给他,是因为他第一次住校,我怕他吃不好,睡不惯,怕他跟同学处不好关系。
原来,在安安眼里,我的关心,都成了他的负担,成了同学的笑柄。
我没进去跟他们理论。
我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一夜没合眼。
我养了十二年的孩子,开始嫌弃我了。
这感觉,比心被挖走了一块还难受。
从那以后,我真的很少给他打电话了。
我怕他嫌我烦。
我想,也许距离产生美,我不那么“贴”着他,他反而会想起我的好。
我太天真了。
国庆节放假,七天。
女儿提前就说:“妈,今年过节,我们带安安去他爷爷奶奶家。”
我愣住了。
“去……去那边?”
“对啊,”女儿的语气很自然,“他爸那边的亲戚都在老家,一大家子人热闹。他爷爷奶奶早就念叨了,说安安上高中了,出息了,得带回去给亲戚们看看。”
我心里堵得慌。
“那……以前不都是在我这儿过节吗?”
从安安出生到现在,哪个年,哪个节,不是在我这儿过的?
我这儿,才是他的根啊。
“妈,”女儿的声音有点不耐烦了,“以前是以前,现在安安大了,也该多跟他爷爷奶奶亲近亲近。再说了,那边才是他家正经的根儿,他姓李,不姓赵。”
他姓李,不姓赵。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直直插进我的心窝。
我姓赵。
我女儿也姓赵,但嫁了人,生的孩子就姓李了。
就因为一个姓,我这十二年的含辛茹苦,就成了“以前”?
我这儿,就不是“正经的根儿”了?
我没话说了。
电话那头,女儿还在解释:“妈,你别多想,就是回去看看。他爷爷奶奶年纪也大了……”
我打断她:“行了,我知道了,你们去吧。”
我把电话挂了。
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我捂着嘴,不敢哭出声。
我怕我那还没出嫁的自尊心,碎得一地都是。
整个国庆节,我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房子。
儿子一家也出去旅游了。
我第一次觉得,这屋子这么大,这么冷。
我翻着以前的相册。
安安满月,我抱着他。
安安一百天,我抱着他。
安安一周岁,我还是抱着他。
照片里,他笑得那么甜,那么依赖我。
怎么长大了,心就野了,就忘了抱着他长大的姥姥了?
假期第五天,我接到了安安的电话。
我心里一喜,以为他是想我了。
“姥姥。”
“哎,安安!”我激动得声音都有点抖。
“我没钱了。”
我的心,瞬间从云端掉进了冰窟窿。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没钱了,”他的语气很平静,甚至有点理所当然,“我跟同学出来玩,钱不够了,你给我转点钱吧。”
我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
原来,打电话给我,不是因为想我,是因为没钱了。
“你……你不是跟你爸妈,在你爷爷奶奶家吗?”
“我早就回来了,他们还在老家。我跟同学约好了。”
“那你怎么不找你爸妈要?”
“他们手机在老家信号不好,烦得很。”他说,“姥姥,你快点,我同学还等着呢。”
催我。
他居然在催我。
我气得浑身发抖。
“安安,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姥姥?”
“你怎么了姥姥?”他似乎很惊讶,“我这不是找你要钱了吗?”
在他看来,找我要钱,就是还认我这个姥姥。
这是什么混账逻辑!
“你爷爷奶奶没给你钱吗?”我咬着牙问。
“给了啊,花完了。”
“他们给了多少?”
“给了两千。”
两千!
我一个月退休金才三千多。
他们一出手就是两千,我呢?我平时省吃俭用,给他买双鞋都得盘算半天。
“安安,姥姥没钱。”我狠下心,说了谎。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冷冰冰的。
“哦,知道了。”
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没有一句“姥姥你保重身体”,没有一句“那我再想别的办法”。
就是那么干脆利落地,挂了。
我握着电话,听着里面的忙音,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我好像养了一只白眼狼。
不,不能这么说自己的外孙。
我一遍遍告诉自己,他还是个孩子,他不懂事。
可是,他真的不懂吗?
他知道跟爷爷奶奶要钱,知道爷爷奶奶出手大方。
他知道找我要钱,是因为我好说话,我舍不得他受委屈。
他什么都懂。
他只是,不爱我了而已。
或者说,他更爱那个能给他更多好处的“家”。
那个姓李的家。
这件事,像一根刺,深深扎在我心里。
我开始观察,开始对比。
强强,我那个亲孙子,虽然不是我一手带大,但每个周末都会来。
他会一进门就扑过来抱住我的腿,大喊“奶奶!”
会把他幼儿园里得到的小红花,郑重地贴在我的额头上,说:“奶奶是世界上最好的奶奶!”
会把他最爱吃的糖,小心翼翼地剥开,举到我嘴边,“奶奶,你先吃。”
这些,都是安安小时候做过的事。
可现在,安安不会了。
而强强,正在做。
我给强强买了一套奥特曼的玩具,花了一百多块。
他高兴得又蹦又跳,抱着我亲了好几口。
第二天,我儿子发了个朋友圈,是强强抱着那套玩具睡觉的照片,配文是:“谢谢奶奶的礼物,小家伙爱不释手。”
我看着那张照片,心里暖洋洋的。
我想起我给安安买的那双鞋,现在可能还扔在门边的角落里,落满了灰。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这句话,的有道理。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在我女儿面前,提起强强。
“强强这孩子,真贴心,知道我腰不好,还学着给我捶背呢。”
“儿媳妇把强强教得真好,见了人就问好,嘴可甜了。”
我女儿听了,脸上有点挂不住。
“妈,你什么意思啊?嫌我们家安安不贴心?”
“我可没那么说。”我淡淡地说,“我就是随口一说。”
“你就是那个意思!”她急了,“安安学习压力多大啊,他哪有时间想这些?再说了,男孩子大了,本来就不爱跟老人腻歪。”
又是这套说辞。
“是吗?我怎么觉得,他不是不爱跟老人腻歪,是看跟哪个老人腻歪呢?”我没忍住,刺了她一句。
“你……”她气得说不出话,“你这纯属是没事找事,心理不平衡!”
心理不平衡?
我笑了。
我辛辛苦苦养了十二年,到头来,倒成了我心理不平衡?
“对,我就是心理不平衡。”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把他当亲孙子养,他把我当什么了?提款机?还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保姆?”
“妈!你怎么能这么想安安?他还是个孩子!”
“他十六了!不是六岁!他懂什么叫好赖,懂什么叫亲疏!”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去他爷爷奶奶家,嘴比蜜甜,到我这儿,连个笑脸都欠奉!你别跟我说他学习压力大,他在他爷爷奶奶家就没压力了?!”
那是我第一次,跟我女儿吵得那么凶。
我们俩都红了眼。
最后,她摔门而去。
“你简直是不可理喻!”
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心口一阵阵地绞痛。
我错了吗?
难道因为我是姥姥,我就活该付出,不求回报?
难道因为他姓李,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亲近那边,疏远我这边?
那之前的十二年,算什么?
我一腔热血,喂了狗吗?
那次争吵后,我和女儿冷战了半个多月。
后来还是我儿子出面,把我们俩约到一起,吃了个饭。
饭桌上,谁也不说话,气氛尴尬得能结出冰来。
最后,还是女婿开了口。
他这个人,平时话不多,但看事情,比我女儿透彻。
“妈,我知道您心里委屈。”他给我倒了杯茶,“安安这孩子,是我们没教好。”
他一开口,就把责任揽了过去。
我心里的气,消了一半。
“这事儿,不怪孩子。怪我们。”他叹了口气,“我们工作忙,没时间陪他,把他扔给您。他从小跟您亲,这是事实。但是,血缘这个东西,它就是……很玄妙。”
“他长大了,开始有自己的思想了。他会去想,谁是我的爸爸,我爸爸的爸爸妈妈是谁。这是一种本能的寻根。”
“而且,说句您不爱听的,他爸那边,条件是比我们好点。他叔叔伯伯,在老家都挺有能量。他爷爷奶奶那边,能给他提供的,不仅仅是零花钱,还有以后的人脉,未来的路。”
我听着,心里越来越凉。
人脉,未来的路。
这些东西,我给不了。
我只能给他做一碗热腾腾的面,在他生病的时候守着他,在他哭的时候抱着他。
原来,这些最朴素的爱,在“未来的路”面前,一文不值。
“妈,我们不是说您不好。”女儿看我脸色难看,赶紧说,“我们都知道您对安安的好,这辈子都还不完。”
“但是,人总是要往高处走的。我们也是为安安的将来考虑。”
我明白了。
我彻底明白了。
在他们眼里,我这棵老树,已经给不了这棵小树苗更多的养分了。
他需要去寻找更肥沃的土壤,更广阔的天空。
而我,就成了他成长路上,需要被“尊重”但不必再“依赖”的过去。
“所以,”我看着他们,“你们的意思是,我这十二年的付出,就是给他打了十二年的短工?”
“妈!您怎么能这么说!”女儿又急了。
“难道不是吗?”我冷笑,“活我干了,情分,姓李的那家占了。到头来,我还不能有点情绪,有点情绪就是我‘心理不平衡’,就是我‘不可理喻’。”
“我告诉你们,”我站起来,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我这辈子,没图过他什么回报。我就是想,我对他好,他心里能有我。就这么简单。”
“现在我明白了,人心,是捂不热的。尤其是不跟你一个姓的人心。”
说完,我没再看他们一眼,转身就走。
回到家,我大病了一场。
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
我仿佛又回到了安安小时候。
他发高烧,肺炎,住院。
我守在病床前,三天三夜没合眼。
他难受得直哭,我就抱着他,给他唱我唯一会唱的那首《鲁冰花》。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那时候,他小小的手,紧紧攥着我的手指,好像我是他的全世界。
现在,他的世界大了。
大到,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
病好后,我像变了个人。
我不再天天盼着女儿的电话,不再时时刻刻想着安安。
我把之前给他存着上大学的钱,取了出来,给自己报了个老年大学,学国画。
我开始跟着一群老姐妹,去公园跳广场舞。
我开始给强强织毛衣,给他讲故事。
我把那满满一墙安安的奖状,一张一张,小心地揭了下来,收进一个盒子里,放在了床底。
眼不见,心不烦。
我儿子儿媳看我这样,心里都明白。
他们没多说什么,只是把强强送来的次数更多了。
强强就像一个小太阳,慢慢把我冰冷的心,一点点焐热。
他会趴在我的画板前,一脸崇拜地说:“奶奶,你画得真好看!”
他会在我跳完广场舞回来,给我递上毛巾和水杯,“奶奶,辛苦了,快喝水。”
我教他写毛笔字,他的小手胖乎乎的,握着笔,一笔一划,写得歪歪扭扭。
他写了一个“赵”字。
然后举起来给我看,“奶奶,这是你的姓。”
我看着那个字,眼泪又差点掉下来。
我摸着他的头,说:“好孩子,这是奶奶的姓。”
也是你爸爸的姓,是你的姓。
我们,才是一家人。
这话说出来,带着点残忍,但却是事实。
血缘,有时候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又过了几个月,快过年了。
女儿给我打电话,语气里带着点讨好。
“妈,今年过年,我们回来跟您一起过吧?”
我正在画一幅梅花,闻言,手里的笔顿了一下。
“怎么?不去你公公婆婆那儿了?”
“他们……他们要去海南过冬。”女儿的声音有点尴尬。
我心里冷笑。
说白了,就是那边用不着你们了,才想起我这个老妈子。
“我这儿地方小,怕是住不下。”我淡淡地说。
“妈……”
“再说了,安安不是嫌我这儿土吗?回来住,委屈他了。”
我能感觉到电话那头,我女儿的呼吸都停滞了。
“妈,您非要这样说话吗?”
“我说的不是事实吗?”我反问,“李安安同学,现在是大人物了,我这小庙,容不下他那尊大佛。”
我故意连名带姓地叫他。
我知道,这很伤人。
但我的心,早就被他们伤得千疮百孔了。
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疼?
那天,我们又不欢而散。
除夕夜。
我儿子一家都在我这儿。
我们包饺子,看春晚。
强强穿着我给他织的红色新毛衣,在我身边跑来跑去,笑声像银铃一样。
屋子里暖意融融。
我看着电视里的小品,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是真的笑,不是装的。
我感觉,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晚上十点多,门铃响了。
我儿子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我的女儿,女婿,还有安安。
他们三个人,手里都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脸上的表情,尴尬又局促。
“哥。”我女儿小声叫了一句。
我坐在沙发上,没动,也没说话。
“快进来吧,外面冷。”我儿媳妇赶紧招呼他们。
安安跟在我女儿身后,低着头,不敢看我。
他长高了,也壮实了。
但那张脸,却透着一股陌生感。
“妈。”女儿走到我面前,声音里带着哭腔。
“来了。”我应了一声,眼睛还看着电视。
气氛,降到了冰点。
还是强强打破了僵局。
他跑到安安面前,仰着小脸,“哥哥,你回来啦!”
安安愣了一下,然后才蹲下身,摸了摸强强的头。
“嗯。”
一家人,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坐着。
春晚的声音,显得格外大。
后来,女婿把我拉到阳台。
“妈,我知道您还在生气。”他递给我一支烟,被我摆手拒绝了。
“我知道,我们做错了。”他自己点上,深深吸了一口,“我们太想当然了,觉得您对安安的好,是理所应当的。我们忽略了您的感受。”
“那天您说的话,我回去想了很久。您说得对,我们不该那么算计。”
“什么人脉,什么未来的路……都是虚的。亲情才是真的。”
“安安他……其实也后悔了。他这几个月在学校,总念叨您做的红烧肉。”
我心里一动。
“他就是个孩子,嘴硬心软。被我们,也被他爷爷奶奶那边给惯坏了,有点分不清好歹。”
“妈,您再给他一次机会,也给我们一次机会。”
我看着窗外,万家灯火,烟花璀璨。
心里,五味杂陈。
我能说什么呢?
那毕竟是我的女儿,我的外孙。
血,浓于水。
可是,被伤过的心,还能完好如初吗?
那根扎在心里的刺,真的能拔掉吗?
我没说话。
回到客厅,春晚正在倒计时。
“十,九,八……”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零点的钟声敲响。
窗外,烟花“砰”地一声炸开,照亮了整个夜空。
“新年快乐!”
大家互相祝福着。
就在这时,安安走到了我面前。
他“扑通”一声,跪下了。
所有人都惊呆了。
“姥姥,我错了。”
他的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我不该嫌您土,不该不接您电话,不该跟您要钱还耍脾气。”
“姥姥,您别不要我。”
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哭声,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他,那个曾经被我抱在怀里,软软糯糯的小人儿,如今已经长成了挺拔的少年。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把他拉起来,紧紧抱在怀里。
“傻孩子,姥姥怎么会不要你……”
我哭得泣不成声。
我以为我已经心如死灰了。
可他一跪,一哭,我的心就软得一塌糊涂。
我这辈子,真是欠了他们娘俩的。
那个年,终究还是团圆了。
但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
可以粘起来,但裂痕,永远都在。
从那以后,安安确实变了。
他会主动给我打电话,跟我说学校里的事。
虽然还是那些我听不懂的梗,但他会耐心地跟我解释。
他会把周末的时间,一半分给我,一半分给他爷爷奶奶。
他来我这里,会抢着干活,会给我捶背,会陪我下楼遛弯。
他好像,又变回了那个贴心的小棉袄。
我女儿女婿,也时常过来,不再是以前那种“视察工作”般的态度。
他们会坐下来,陪我聊家常,听我唠叨。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但是,我知道,不一样了。
我的心,不一样了。
以前,我的心是满满的一碗水,全都给了安安。
现在,这碗水被摔过,水洒了,碗也裂了。
我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水,分成了好几份。
一份,给我自己。
一份,给我儿子一家。
最后剩下的一点点,才留给安安。
我还是会给他做好吃的,还是会给他买新衣服。
但我的心里,始终有一把尺子。
我会不自觉地去量,去计算。
他今天陪了我两个小时。
他上周去爷爷奶奶家待了一整天。
他给我买了件毛衣,花了两百块。
他爷爷奶奶给了他一个五千块的红包。
我恨这样的自己。
斤斤计较,像个怨妇。
但我控制不住。
那十二年的青春,那十二年的心血,就像一个沉重的砝码,压在我的天平上。
我总想让天平的另一端,能有等价的东西放上来。
可我知道,永远不可能了。
安安高考那年,考得很好,上了一所顶尖的大学。
全家人都为他高兴。
办升学宴那天,亲戚朋友都来了。
我儿子包了个一万块的大红包。
我把我的存折,拿了出来,里面有五万块钱。
这是我原本打算给他娶媳妇用的。
我把存折塞到他手里。
“安安,这是姥姥给你的。以后上了大学,要好好学习,好好做人。”
安安看着存折,眼睛红了。
“姥姥,我不能要,这钱您留着养老。”
“拿着。”我拍了拍他的手,“姥姥还有退休金,饿不死。”
他推辞了半天,最后还是收下了。
宴席上,他端着酒杯,第一个,敬的我。
“姥姥,谢谢您。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
他把一杯白酒,一饮而尽。
在所有人的掌声中,我笑了。
笑得眼角,又湿了。
我以为,这件事,到这里,就算是一个圆满的结局了。
直到那天,我无意中,听到了他和朋友的电话。
他在自己房间里,门没关严。
“……对,我姥姥,人特别好,就是有点……怎么说呢,有点敏感。”
“我小时候她带大的,后来我上高中,不是住校了嘛,就跟我爷爷奶奶那边走得近了点,她就不高兴了。”
“哎,闹得挺厉害的。我过年都给她跪下了,才算哄好。”
“没办法,老人家嘛,都这样,得顺着毛捋。尤其是我姥姥这种,付出型的,她会觉得她付出了全部,你就必须百分之百回报她。稍微有点让她觉得不平衡,她就受不了。”
“是啊,我能怎么办?两边都得哄着呗。我爷爷奶奶那边,对我以后事业有帮助,我姥姥这边……唉,毕竟养我这么大,情分在呢。”
“我现在不就学乖了嘛,两边跑,两边说好听的。反正说几句好话又不花钱,老人都吃这一套。”
我站在门外,如遭雷击。
原来……是这样。
哄着我。
顺着毛捋。
说几句好话不花钱。
我这颗好不容易被粘起来的心,再一次,“哗啦”一声,碎成了齑粉。
这一次,连渣都看不见了。
我没有冲进去。
我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我坐在床边,看着窗外。
天,很蓝。
阳光,很好。
我却觉得,浑身发冷,冷到了骨头缝里。
我终于明白了那个“差别”。
亲孙子,是根。
扎在你的土里,长在你的院子里。他就算长成了参天大树,枝叶伸向了远方,他的根,依然在你这里。他给你遮风挡雨,是本分,是天性。
外孙,是什么呢?
他是一株名贵的藤。
他在你这里借了根,攀着你的墙,长大了,茂盛了。
但是,他的种子,是别人家的。
他开的花,结的果,理论上,都属于别人。
他对你好,是情分,是修养,是“哄”。
他对你不好,是本分,是人性,是“现实”。
你不能要求他像一棵树一样,永远扎根在你这里。
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注定是要去攀附另一面墙的。
我养了他十二年。
我以为我把他养成了我的树。
到头来,他告诉我,他只是一株,暂时寄生在我这里的藤。
是我自己,一开始就搞错了物种。
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提过这些事。
我对安安,还像以前一样。
不,比以前更好。
他要钱,我给。
他要我做什么,我做。
我脸上总是挂着慈祥的笑。
我成了一个完美的,无可挑剔的姥姥。
他似乎也很满意。
他跟同学朋友夸我,“我姥姥现在想通了,特别开明。”
我女儿也说:“妈,您现在这样,我们都放心了。”
他们都放心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已经死了。
我对他的好,不再是出自爱。
而是一种……麻木的责任,或者说,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冷漠的“施舍”。
就像一个富翁,随手丢给路边乞丐的一点零钱。
我给你,因为我“应该”给你。
我给你,因为这样能让你闭嘴,能让所有人都觉得我“大度”。
至于我心里在想什么,我疼不疼,已经不重要了。
我开始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强强身上。
我教他画画,教他写字,给他讲我年轻时候的故事。
我看着他一天天长大,看着他越来越像我儿子。
那是一种踏实的,安稳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情感。
我知道,就算他以后长大了,飞远了,他逢年过节,还是会回到这个家里来。
不是为了“哄”,不是为了“利益”。
就是因为,这里是他的家。
我姓赵,他也姓赵。
就这么简单。
安安大学毕业后,在他爷爷的安排下,进了一家很好的单位。
他越来越忙,回来看我的次数,越来越少。
有时候,是寄一些昂贵的保健品回来。
有时候,是转一笔钱到我卡上。
我们之间的交流,变得越来越客气,越来越像一种程式化的任务。
有一年我生日,他正好出差,没回来。
他给我转了五千块钱,附言是:姥姥,生日快乐,等我回来给您补过。
那天,我儿子一家,还有我女儿,都陪着我。
女婿没来,他说单位有事。
我们吃着蛋糕,强强给我唱生日歌。
女儿看着我,欲言又止。
“妈,安安他……真的很忙。”
我笑了笑,“知道,年轻人,事业为重。”
我的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女儿愣住了。
她可能没想到,我这么“通情达理”。
吃完饭,女儿留下来帮我收拾。
她看着我,终于还是没忍住。
“妈,您是不是……还在怪我们?”
我擦着盘子,头也没抬。
“没有。”
“可是我感觉,您跟我们,越来越远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慌,“您对安安,好得……有点假。”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她。
看了很久。
“你想要我怎么样呢?像以前一样,为了他跟谁亲近了点,就跟你们大吵大闹?还是为了他没回来看我,就哭哭啼啼,寻死觅活?”
“我累了。”
我说。
“我真的累了。”
“我今年七十了,我不想再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感情,折腾自己了。”
“他对我好,我接着。他对我不好,我也认了。”
“就这样吧,挺好的。你们都放心,我也清静。”
女儿哭了。
哭得很伤心。
她说:“妈,对不起,是我们伤了您的心。”
我摇了摇头。
“不怪你们。”
“是我自己,一开始就没摆正位置。”
“外孙,外孙,一个‘外’字,早就把什么都说明白了。是我自己,非要揣着明白装糊涂,非要自欺欺人。”
那天,我把所有的话,都说开了。
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就像一场高烧,终于退了。
人是虚脱的,但脑子,是清醒的。
后来,我听说,安安要结婚了。
女方,是他单位领导的女儿。
家境很好。
亲家那边提出,婚礼要大办,彩礼也要给足。
女儿女婿为了这事,焦头烂额。
他们自己的积蓄不够,又不好意思跟我开口。
是我儿子告诉我的。
我听完,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拿出我的另一本存折。
那上面,是我这几年所有的积蓄。
我把存折给了我儿子。
“这钱,给安安结婚用吧。”
“妈!”我儿子很惊讶,“您……”
“给他吧。”我打断他,“不管怎么说,他叫了我二十多年的姥姥。这是我这个当姥姥的,最后一次,为他做点什么。”
“以后,他的路,让他自己走。我,管不动了,也不想管了。”
我把存折交出去的那一刻,感觉压在心上十几年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我解脱了。
安安的婚礼,办得很风光。
我作为姥姥,被请上了主桌。
我穿着新做的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我看着台上一对新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安安带着他的新媳妇,过来给我敬酒。
“姥姥,谢谢您。”
他说。
还是那句话。
我笑着,喝了那杯酒。
酒很甜,也很涩。
我看着他,这个我用整个后半生去爱的孩子。
我突然觉得,他离我好远。
远得,像隔了一个世纪。
婚礼结束后,我谁也没告诉,自己一个人,去报了个旅行团。
去云南。
我想去看看,那里的天,是不是真的比这里蓝。
那里的云,是不是真的比这里白。
我想把剩下的日子,都留给我自己。
我不再是谁的姥姥,谁的奶奶,谁的妈妈。
我就是我。
一个姓赵的老太太。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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