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芬,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一个女孩子,早晚是要嫁人的,进厂占个名额有什么用?还不如让你弟去,将来给你撑腰。”
王琴磕着瓜子,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就把我爸拿命换来的工伤抚恤名额,说给了她侄子李强。
那年我十八岁,我爸刚走,我觉得天都塌了。
我跪下来求她,求她给我一条活路。
她却一脚踢开我面前的茶杯,滚烫的茶水溅了我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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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屋里一股浓浓的药油味。
林素芬刚下班回家,后妈王琴就跟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袋子烂苹果。
“素芬,你回来了。我今天去市场,人家说过节处理的,特意给你带了点。”
王琴把袋子往桌上一放,眼睛却在屋里四处打量。
林素芬这套一室一厅的老公房,虽然不大,但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窗台上还养着两盆绿萝。
“有事就说吧。”林素芬换下工服,声音里没什么情绪。
王琴搓了搓手,脸上堆起笑:“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你弟那个工作,前阵子不是没了嘛,他心里不痛快,天天在家喝酒,我寻思着,让他做点小买卖。”
林素芬倒了杯水,自己喝了一口,没说话,等着她的下文。
“这做买卖,手里得有本钱不是?他寻思着开个小卖部,还差个三万块。素芬你看,你现在也是车间的老师傅了,工资高,能不能……先借你弟周转一下?”
“没钱。”
林素芬吐出两个字,干脆利落。
王琴的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声音也尖了八度:“你怎么能说没钱?你一个月工资好几千,怎么就没钱了?李强可是你弟!他要是好了,以后还能忘了你?”
“我只有一个亲弟弟,跟我爸一起走了。”林素芬抬起眼,目光像冰。
“你!”王琴气得发抖,“林素芬你别忘了,你爸走了,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现在你翅膀硬了,就不认我这个妈了?你个白眼狼!”
她开始拍着大腿撒泼,这是她的老套路了。
林素芬却只是走到门口,拉开了门。
“我累了,要休息。你请回吧。”
看着林素芬那张油盐不进的脸,王琴知道今天又要不到钱了。
她恨恨地瞪了林素芬一眼,拿起那袋子烂苹果,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走了。
“没良心的东西,跟你那死鬼老妈一个样!活该一辈子嫁不出去!”
门被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咒骂。
林素芬靠在门后,站了很久。
屋里那股廉价刺鼻的药油味,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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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三十年前,林素芬也这样求过王琴。
那时候,她爸是红星机械厂的八级钳工,是厂里数一数二的技术大拿。
结果一次工伤事故,人就这么没了。
厂里为了抚恤家属,给了一个“顶替”进厂的名额。
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名额肯定是林素芬的。她学习好,手也巧,跟着她爸学过本事,是进厂最好的苗子。
拿到那张盖着红章的招工表时,林素芬感觉自己的人生又有了一点光。
可她还没把表捂热,就被后妈王琴一把抢了过去。
“素芬,这表,给你弟李强吧。”
李强是王琴姐姐家的儿子,比林素芬大两岁,初中毕业就没读书了,整天在街上晃。
林素芬当时就懵了:“妈,这是厂里给我的!是顶我爸的名额!”
“什么你的我的?”王琴把眼一瞪,“你爸现在没了,我就是这个家的家长!我说给谁就给谁!”
林素芬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拉着父亲唯一留下的一张旧藤椅,跪了下来。
“妈,我求你了……我爸就希望我能进厂,当个工人,有个铁饭碗。你把名额给我,我以后每个月工资都交给你,我给你养老……”
王琴看着跪在地上的林素芬,眼里没有一丝怜悯,全是算计。
她知道,林素芬是个硬骨头,就算进了厂,也不会真心向着她。
但她那个亲侄子李强就不一样了,那是她亲姐姐的根,是能给她养老送终的人。
“行了!别在这哭哭啼啼的!”
王琴不耐烦地把招工表塞进闻讯赶来的李强手里。
李强接过那张决定命运的薄纸,得意地冲林素芬扬了扬眉毛,那神情,林素芬一辈子都忘不了。
“林素芬,听见没?以后我就是国营厂的工人了,你啊,就在家好好伺候我妈吧!”
那天晚上,林素芬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有哭。
她找出父亲留下的所有技术图纸,一张一张地看,看到天亮。
她知道,求人没用。
从今往后,她能靠的,只有自己。
03.
李强顶着名额,意气风发地进了红星机械厂。
他成了人人羡慕的国营工人,吃上了“铁饭碗”。
而林素芬,成了“待业青年”。
王琴每天都把“没用的东西”挂在嘴边,家里的脏活累活全是林素芬的。吃饭的时候,好菜也轮不到她。
林素芬不吵不闹,只是默默地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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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她托邻居介绍,进了街道办的一家服装厂,当临时工。
又脏又累,一天干十几个小时,一个月才三十块钱。
王琴知道了,不仅没心疼,反而嘲笑她:“大学生不去当,跑去当个小裁缝,真是丢你爸的人!”
林素芬把每个月二十块钱交给王琴,剩下的十块,她偷偷存起来,买各种缝纫和机械的书看。
别人休息的时候,她在看书。别人聊天的时候,她在车间里研究那些老旧的缝纫机。
几年下来,她成了厂里技术最好的缝纫工,连老师傅修不好的机器,都得请她去看看。
有一次,她在街上碰到李强。
李强穿着崭新的工服,骑着一辆锃亮的永久牌自行车,身边还跟着几个厂里的朋友。
他看到林素芬,故意把车停下,阴阳怪气地喊:“哟,这不是我姐吗?下班了?看你这浑身都是线头子,一个月挣不少吧?够不够买一斤肉啊?”
他身边的几个人都哄笑起来。
林素芬没理他,提着自己买的青菜,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她听见李强在背后更大声地嘲笑:“看见没,没本事的人,脾气还挺大!”
林素芬的脚步没有停。
她知道,跟这种人置气,是浪费自己的人生。
她的人生,不在嘴上,在那一双布满老茧,却能摆弄最精密零件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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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九十年代,改革的浪潮席卷了全国。
红星机械厂效益一年不如一年,曾经的“铁饭碗”也生了锈。
李强在厂里待了十几年,除了喝酒打牌,什么技术也没学会。第一批“下岗”名单下来,他的名字赫然在列。
王琴的天,塌了一半。
她引以为傲的国营厂工人侄子,成了无业游民。
而那个被她看不起的林素芬,却因为技术过硬,被一家新开的民营服装厂高薪聘请为技术主管。
风水轮流转。
王琴开始三天两头地往林素芬这里跑。
今天说李强做生意赔了钱,明天说李强谈对象要买房。
“素芬,你现在出息了,可不能忘了本。你弟再怎么说也是你弟,你得拉他一把。”
林素芬大部分时候都当没听见。
实在被缠得烦了,就从钱包里抽出一百块钱,扔给她。
“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钱。以后别再来了。”
王琴拿着那一百块,又骂骂咧咧,但到底还是走了。
她想不通,为什么老天这么不公平?
她的宝贝侄子,捧着金饭碗,最后却成了废物。
而那个没人要的丫头片子,靠着踩缝纫机,居然混出了头?
她把这一切,都归结为林素芬命硬,克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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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这一天,林素芬办完了退休手续。
她在民营厂干到了退休,因为技术入股,加上兢兢业业几十年,退休金算下来,一个月有九千六。
在这个小城市里,这笔钱,足够让她过上最体面的晚年生活。
她取了第一笔退休金,给自己买了一张去云南的机票。
这是她年轻时就有的梦想。那时候她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书,看到画报上彩云之南的秀丽风光,就想着,等自己老了,有钱了,一定要去看看。
她收拾好行李箱,里面装了新买的漂亮裙子。
刚准备拉着箱子出门,门外就传来了“咚咚咚”的急促敲门声。
林素芬打开门,门外站着一脸焦急的王琴,头发乱糟糟的,看样子是跑过来的。
“素芬!素芬你可得救救你弟啊!”
王琴一进门就想去拉林素芬的手,被林素芬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他又怎么了?”
“他……他跟人打牌,欠了人家五万块钱!高利贷啊!人家说今天不还钱,就要打断他的腿!素芬,妈知道你刚退了休,手里有钱,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王琴说着,就要往下跪。
林素芬看着她,回卧室,拿出了一样东西。
她把那东西递到王琴面前。
那是一张已经泛黄的老照片。
王琴疑惑地接过来,低头一看,整个人僵在原地。
她“扑通”一声,真的跪了下去。
“素芬……妈……妈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