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你现在才想起来有我这个儿子？我告诉你，就是死在那边，你也别回来！”
电话那头，儿子的声音像是啐着冰碴子，每一个字都砸在李卫国的耳膜上，比园区里毒辣的日头、蚊虫的叮咬还要让他痛苦。
他想说点什么，嘴巴张了张，却只发出了“嗬嗬”的漏风声。
手机被一只黝黑的大手夺走、关机。
李卫国被推搡着，踉跄着，看着眼前高耸的围墙和上面缠绕的铁丝网，再回头看看身后那些目光凶狠的年轻人，他知道，自己这回，可能真的回不去了。
这趟要命的旅程，是从一部智能手机和一个叫“安娜”的女人开始的。
李卫国，今年五十二岁，一年前从干了三十年的机械厂下岗，闲在了家里。
人一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
儿子李健给他买了部智能手机，教他看新闻、刷视频，想给他解解闷。没想到，李卫国一头扎进了网络世界，还在一个交友软件上，认识了一位自称是“英国皇女”的安娜。
“卫国，你的经历，像一本厚重的书，太吸引我了。”
“亲爱的，我们东方人，就是比西方男人有魅力，有责任感。”
安娜每天都对他嘘寒问暖，一口一个“亲爱的”，一口一个“我的东方英雄”。
李卫国活了半辈子，除了他过世的老伴，从没听过这么甜的话。
他对着手机屏幕上那个金发碧眼、笑容优雅的女人照片，整天笑得合不拢嘴。
他把自己的退休金、厂里给的补偿款，一点一点地，全花在了这位“皇女”身上。
今天，“安娜”的哥哥过生日，他得表示一下，转个“520”。
明天，“安娜”的宠物狗生病了，他又得发个“1314”的红包。
儿子李健下班回家，推开门，就看见李卫国又捧着手机，脸上挂着一股傻兮兮的笑。屋里一股没倒的垃圾味，厨房的碗筷还泡在池子里。
李健心里的火，“噌”地就冒了起来。
“爸！你又在跟那个‘公主’聊天？”
李卫国吓了一跳，赶紧把手机屏幕扣在桌上，像个被抓到早恋的学生。
“你……你回来了。我这就去做饭。”
“别做了！”李健把手里的公文包往沙发上一扔，声音又冷又硬，“我问你，你是不是又给她打钱了？”
“没……没有的事！”李卫国眼神躲闪。
“没有？”李健拿起父亲的手机，点开转账记录，举到他面前，“这是什么？‘皇家爱犬医疗费’？爸，你清醒一点！英国皇室的狗生病了，需要你一个中国下岗工人来凑医药费？你信吗！”
“你懂什么！”李卫国被戳穿了，脸涨得通红，一把抢过手机，“安娜她……她现在有困难！她说等她继承了爵位，就把钱十倍、一百倍地还给我！还接我去英国住城堡！”
“住疯人院吧！”李健气得口不择言，“我最后跟你说一遍，那个人是骗子！你再敢给她打一分钱，我就……”
“你就怎么样？”李卫国梗着脖子，也吼了起来，“你就巴不得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死了才好！我找个人说说话，你都看不顺眼！你安的什么心！”
父子俩不欢而散。
李健摔门进了自己房间。
李卫国看着紧闭的房门，捂着胸口，气得直喘。他觉得儿子根本不理解他，只是嫌他这个当爹的没本事、丢人。
他拿起手机，屏幕上，安娜的头像闪动着。
“亲爱的，别跟不懂我们爱情的人置气。我永远是你最坚实的依靠。”
看着这句话，李卫国的眼眶，湿了。
02.
李卫国不是没怀疑过。
他一个年过半百、没钱没势的糟老头子，凭什么能让一个高贵的英国皇女死心塌地？
可他太孤独了。
自从三年前老伴走了，这个家就彻底冷了下来。
儿子李健在一家大公司上班，每天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回到家，爷儿俩也说不上几句话。一个说东，一个说西，说着说着就能吵起来。
李卫国记得，自己刚下岗那会儿，整天待在家里，浑身不自在。
他想找点事做，去当保安，人家嫌他年纪大；去工地，人家嫌他没力气。
它就像一台运转了三十年的旧机器，突然被拔掉了电源，扔在角落里，慢慢生锈。
有一次，李健出差一个星期。
李卫国一个人在家，电视从早开到晚，屋子里却一点声音都没有。他对着老伴的遗像，能坐一下午。
饿了，就泡一碗方便面，连葱都懒得切。
吃到一半，看着空荡荡的对座，他突然就没了胃口，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砸在面汤里。
就是在那个时候，“安娜”出现了。
她像一道光，照进了他这间阴暗、发霉的屋子。
她会耐心地听他讲过去在工厂里的光辉岁月，夸他是“了不起的工程师”。
她会让他拍家里的饭菜给她看，叮嘱他“亲爱的，一定要注意营养”。
她会给他发来许多“伦敦”的照片，有大本钟，有白金汉宫，告诉他：“卫国，这里，就是我们未来的家。”
这些虚幻的关怀，像鸦片一样，让李卫国迅速上了瘾。
他知道这可能是假的，但他宁愿相信这是真的。
因为在安娜构建的那个世界里，他不再是那个被社会淘汰、被儿子嫌弃的李卫国。
他是一位被公主深爱着的、充满魅力的、即将入住城堡的“东方英雄”。
这种被需要、被仰望的感觉，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感受过了。
03.
一个星期后，李卫国等来了“安娜”最让他心动的好消息。
“亲爱的，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马上要代表皇室，去泰国参加一个慈善交流活动！我跟组委会申请了，可以带一位家属！我想让你来！”
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李卫国兴奋的脸。
“我们可以真正在一起了！卫国，你来吗？”
“来！我来！”李卫国激动得手指发抖，立刻回了过去。
晚饭时，他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儿子。
“爸，你疯了？！”
李健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眼睛瞪得像铜铃，“你真信了？还跑去泰国见面？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万一是传销、是诈骗窝点怎么办？”
“胡说八道！”李卫国不以为然，“安娜是皇女，去参加活动，安保肯定很严，能有什么危险？”
“她要是皇女，我就是英国国王！”李健气得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我不准你去！护照、身份证我给你锁起来，你哪儿也别想去！”
“你敢！”李卫国也拍了桌子，“李健，我养你这么大，现在我想追求我自己的幸福，你都要拦着？你是不是就想让我一个人孤老终生！”
父子俩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最后，李健下了通牒：“你要是敢去，就别认我这个儿子！”
说完，他摔门而去，一晚上都没回来。
第二天早上，李健走后，李卫国从床底下拖出了自己的行李箱。
他一边收拾衣服，一边手还在抖。他心里也害怕，也打鼓。
可一想到安娜那张美丽的脸，想到“我们的未来”，他就把那点害怕给压了下去。
他偷偷拿了户口本，去补办了证件，订了最便宜的航班。
三天后，他按照“安娜”给的地址，降落在了异国的土地上。
他没有等来皇室的车队，只有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举着写着他名字拼音的牌子。
男人不会说中文，把他带上了一辆破旧的面包车。
车子越开越偏，路越来越颠。
最后，车子停在了一栋看起来像废弃工厂的院子门口。
李卫国看着眼前破败的景象，再闻闻空气中那股潮湿霉烂的味道，彻底愣住了。
这里，没有欢迎他的公主，只有几个叼着烟，眼神不善的男人，朝他围了过来。
04.
李卫国脑子“嗡”的一声，他意识到，儿子说的一切，都成了现实。
他被骗了。
护照、手机、钱包，瞬间被搜刮一空。他被推搡进一间闷热的大屋子，里面挤了几十个像他一样，面如死灰的人。
这里，就是臭名昭著的“三角园区”。
每天的生活，就是拿起被没收的手机，按照“剧本”，去网上寻找下一个“李卫国”。
不听话，就是一顿毒打。想逃跑，被抓回来打得更惨。
李卫国被打过两次，疼得他几天都下不了床。
他终于找到一个机会，趁一个看守喝醉了，偷回了自己的手机，颤抖着拨通了儿子的电话。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他哭得像个孩子。
“健……健健，救我……”
然后，他就听到了那句让他万念俱灰的话。
“你现在才想起来有我这个儿子？我告诉你，就是死在那边，你也别回来！”
电话挂断了。
那一刻，李卫国觉得，自己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可求生的本能，让他没有放弃。他想起在工厂当技术员的时候，跟老师傅学过的本事。这里的电路老化严重，围墙上的电网，总有出故障的时候。
他开始默默观察，计算。
一个暴雨的夜晚，电网因为短路，出现了一个短暂的缺口。
李卫国，这个五十二岁的男人，爆发出了一生中最大的勇气。他像一头年迈却不甘屈服的豹子，拼尽全力，从那个缺口翻了出去，消失在漆黑的雨林里。
他靠着自己的努力，从那个地狱里，逃了出来。
05.
在当地华人商会的帮助下，衣衫褴褛、身无分文的李卫国，终于回到了国内。
他身上没钱，一路扒火车、搭顺风车，用了整整一个星期，才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城市。
站在自家小区的楼下，看着六楼那个亮着灯的窗户，李卫国百感交集，又怕又愧。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儿子。
他在楼下徘徊了很久，天都黑了，他才终于鼓起勇气上了楼。
站在家门口，他掏出备用钥匙，手抖得半天都插不进锁孔。
终于门开了，他推开门，看着屋里的情景后，整个人傻了。
“你怎么在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