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刚经》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如来。”
世人读经,多以为“见诸相非相”,便是要修得一副铁石心肠,对世间苦难视而不见,方为“超越”。
然而,在江南烟雨笼罩的青石镇,年轻的行脚僧静远,却在亲眼目睹了一桩桩“奇闻”后,对他的师父——慧明禅师,发出了近乎动摇禅心的质问。
他开始怀疑,师父所说的“超越”,是否就是一种彻头彻尾的“麻木不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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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青石镇,总是下雨。
那雨丝细得像牛毛,又密得像蛛网,将整个镇子罩在一种潮湿而诡异的氛围里。
静远和师父慧明禅师抵达镇口时,天色已近黄昏。
镇口的渡船,是唯一的入口。
撑船的船夫,戴着一顶极低的斗笠,穿着一身破旧的蓑衣,一声不吭地站在船头。
静远打了个佛号:“施主,劳烦渡我二人过河。”
船夫没有回答。
他只是用竹篙,在岸边的青石板上轻轻一点。
“吱呀——”
小船靠了过来。
师徒二人上了船。船很稳,水波不兴。
静远坐在船舱里,只觉得一股阴冷之气从脚底板往上钻。
他忍不住抬头,看向船夫。
这一看,静远的心猛地一沉。
透过斗笠的阴影,他看到船夫的脸,不是肉色,而是一种泡得发白的青灰色。
更可怕的是,他的脸上,没有呼吸。
静远到底是修行之人,他强压住惊骇,低声对闭目养神的慧明禅师道:
“师父……这船夫,恐怕……非人。”
慧明禅师眼皮都没抬一下。
“嗯。”
静远一怔。
就一个“嗯”字?
他再也忍不住,悄悄运起“法眼”,朝着船夫的背后看去。
只见那船夫的背上,竟牢牢“钉”着一根三尺长的黑色木桩!那木桩上,似乎还刻着符文。
是镇魂桩!
“师父!” 静远的声音有些发紧,“这是一具‘水魈’!是被人用邪法镇在此处,永世不得超生的苦主!”
静远自幼修习佛法,最重慈悲。
他看不得这种“不公”。
他认为,既已遇见,便是缘法,当出手相助,令其解脱。
静远双手合十,便要起身,口中已开始默念《往生咒》。
“坐下。”
慧明禅师的声音传来,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静远念咒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师父?他……”
“他未曾害人。” 慧明禅师道。
“可他身不由己,正在受苦!我等出家人,见死不救,见苦不度,是为不慈!”
慧明禅师缓缓睁开眼,他的眼神平静得像着脚下的河水。
“你只看到他的‘苦相’,却没看到他的‘职相’。”
“职相?”
“他在此渡人,已近百年。镇上的人依赖此渡口,他也依赖此‘职’。你若强行‘超度’,破了他的‘相’,谁来渡这镇上的人?你这,是慈悲,还是干涉?”
静远愣住了。
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可……可这终究是邪法……”
“邪法是因,渡人是果。你只管渡河,莫管闲事。”
小船靠岸。
静远放下渡钱,那船夫依旧一动不动。
直到师徒二人走出十几步远,静远回头,那船夫依旧站在船头,仿佛一座亘古不变的石雕。
“师父,我不明白。” 静远闷声道,“我们修的,到底是什么?”
慧明禅师脚步未停:“修的,就是这‘不明白’。”
02.
师徒二人在镇上找了一家客栈。
客栈名叫“归晚居”。
老板娘是个三十出头的妇人,生得有几分姿色,只是热情得有些过分。
“二位师父,快请进!哎呀,这鬼天气,淋湿了吧?快,我给您二位备上姜汤!”
她一边忙前忙后,一边招呼着小二。
静远注意到,这老板娘的笑容,始终挂在脸上,分毫不差,就像……就像画上去的一样。
慧明禅师依旧平静:“一间客房,两碗素面。”
“好嘞!”
入了夜,雨下得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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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远在房中打坐,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白日船夫的事,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
到了子时三刻,客栈里本该万籁俱寂。
静远却忽然听到了一阵极轻、极压抑的哭声。
哭声断断续续,仿佛来自楼下。
静远心中一动,悄然起身,推开了房门。
慧明禅师依旧在禅坐,似乎早已睡熟。
静远循着哭声,摸黑下了楼。
大堂里空无一人,哭声是从后院的厨房传来的。
厨房的门虚掩着,透出一丝微弱的烛光。
静远轻轻靠近,从门缝往里看。
他看到一个让他毛骨悚然的景象。
白天那个热情的老板娘,此刻正坐在灶台前,怀里抱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一尺来高的木头人偶。
人偶雕刻得十分粗糙,五官模糊。
老板娘正拿着一个小勺,一勺一勺地……喂那人偶喝粥。
“宝宝,乖,再喝一口……”
她的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今天冷,喝了热粥,就不怕了……”
那粥顺着木偶光滑的嘴巴,不断地流下来,滴滴答答,落在她满是污渍的围裙上。
而她,就这么机械地喂着,一边喂,一边发出那种压抑的、令人心碎的哭声。
静远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头顶灌到脚底。
这时……忆子成狂,魔怔了!
佛门中言,执念成魔。这妇人已陷入“妄相”,长此以往,必被心魔所噬,害人害己。
静远再也无法忍受。
他猛地推开门,大喝一声:
“施主!你醒醒!”
老板娘的哭声和动作戛然而止。
她缓缓地,缓缓地扭过头来。
烛光下,她脸上的笑容依旧挂着,但那双眼睛里,却是一片死寂。
“施主,” 静远上前一步,满怀悲悯,“逝者已矣,你怀中的,只是一个木偶!它不是你的孩子!”
他以为,这一声当头棒喝,能换来对方的清醒。
然而,老板娘的反应,却超出了他的预料。
她没有崩溃,没有茫一。
她只是慢慢地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木偶。
然后,她抬起头,那“画”一样的笑容,咧得更开了。
“师父……你说什么呢?”
“它……就是我的宝宝啊。”
“你看看,他还会对我笑呢……”
她说着,竟伸出手,在木偶的脸颊上,用力地掐了一下。
“咯咯咯……”
一阵不似人声的、木头摩擦般的“笑声”,竟真的从那木偶的喉咙里发了出来!
静远大骇,连退两步。
“妖……妖物!”
“师父,你吓到我的宝宝了。”
老板娘脸上的笑容,在这一刻,寸寸剥落。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怨毒到极点的冰冷。
“你们这些和尚,嘴里说着慈悲,心里却最是残忍!”
“你们要夺走我最后一点念想!”
“呼——!”
厨房里的烛火,瞬间变成了幽幽的绿色!
一股阴风平地而起,将桌上的碗碟尽数扫落在地!
静远被这股怨气冲得气血翻涌,他没想到,一个凡人的执念,竟能引动如此异象!
“阿弥陀佛!”
静远刚要结“伏魔印”。
“够了。”
慧明禅师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厨房门口。
他没有看那木偶,也没有看那老板娘。
他只是走过去,默默地将地上的碎瓷片,一片一片捡起。
那老板娘的怨气,在慧明禅师平静的动作下,竟奇异地……平息了。
她脸上的怨毒褪去,又恢复了那种空洞的、热情的笑容。
“哎呀,师父,使不得,怎么能让您动手……”
她仿佛瞬间忘记了刚才的一切,又要上前来抢。
慧明禅师将最后一块碎片放入簸箕,站起身。
“夜深了。”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便转身离开。
静远僵在原地。
老板娘则抱着木偶,又坐回灶台前,继续小声哼着歌谣,喂着那永远喂不饱的粥。
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静远跟着师父回到房间,关上门。
“师父!” 他终于爆发了,“那已经是‘心魔’了!那木偶分明已经成了邪物!您为何不让我出手降服!任由她沉沦,这也叫慈悲吗?”
慧明禅师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
“你只看到她的‘魔相’,没看到她的‘寄相’。”
“那木偶是魔,也是她的命。”
“你若降魔,便是要她的命。静远,你的慈悲,为何总是带着杀气?”
静远被这句话问得哑口无言。
03.
静远开始睡不着了。
船夫的“苦相”,老板娘的“魔相”,像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开始怀疑,自己所学的一切“是非对错”,在这个诡异的青石镇,根本行不通。
第三日,师徒二人照例去镇上化缘。
青石镇的市集,倒是很热闹。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喧哗。
静远抬头望去,只见一个五大三粗的屠夫,正指着一个卖菜的老婆婆破口大骂。
那屠夫满脸横肉,凶神恶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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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虔婆!你这烂菜叶子,蹭脏了老子的肉案!今天不赔钱,你休想走!”
老婆婆吓得瑟瑟发抖,抱着菜篮子,一个劲地作揖。
“张爷,张爷……我不是故意的,您高抬贵手……”
“呸!”
屠夫一口浓痰吐在老婆婆脚边。
“少废话!拿钱!”
他说着,竟一把抓起老婆婆菜篮里的青菜,狠狠摔在地上,还用脚碾了几下!
“不赔钱,你这些菜,今天都别想卖!”
周围的人都远远看着,指指点点,却没一个敢上前的。
静远胸中的怒火,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
船夫是“非人”,他插不了手。 老板娘是“执念”,他插不了手。
可眼前这个,是活生生的人!
是“恶”在欺凌“善”!
这是最简单不过的“是非”!
“住手!”
静远拨开人群,挡在了老婆婆面前。
“阿弥陀佛。施主,得饶人处且饶人。老婆婆年迈体弱,你又何必如此相逼?”
那屠夫见是个和尚,愣了一下,随即狞笑起来。
“哟,哪里来的秃驴,敢管老子的闲事?”
他掂了掂手里那把油腻的剔骨刀。
“和尚,你今儿是想‘化缘’,还是想‘化血’啊?”
静远的血气也上来了:“光天化日,欺凌弱小,你就不怕报应吗!”
“报应?老子就是报应!”
屠夫大吼一声,竟真的举起了剔骨刀,朝着静远的面门就劈了过来!
静远没想到他敢当街行凶,情急之下一侧身。
“嗡——”
刀锋擦着他的僧袍过去,砍进了旁边的柱子里。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静远借着法眼,清楚地看到——
当那屠夫举起右臂时,他那粗壮油腻的脖子上,赫然攀着一只青黑色的、婴儿大小的手!
那只小手,正死死地掐着屠夫的喉咙!
而屠夫的“恶相”之下,藏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死气”。
静远心头巨震。
这个人……在“还债”!
他不是在行凶,他是在被“逼”着行凶!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响起。
慧明禅师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屠夫的肉案前。
他没有看屠夫,也没有看老婆婆。
他只是弯下腰,从地上那堆被踩烂的青菜里,捡起了一根……银簪子。
那簪子很小,很旧,沾满了泥污,显然是刚才老婆婆慌乱中掉落的。
慧明禅师拿着簪子,走到那暴怒的屠夫面前。
屠夫的刀还卡在柱子里,正涨红了脸往外拔。
慧明禅师将簪子,递到了他面前。
屠夫的动作,停住了。
他缓缓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那根银簪。
“啊……”
屠夫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
他脸上的横肉开始剧烈地抽搐。
“哇——”的一声!
这个五大三粗的壮汉,竟扔掉了剔骨刀,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之凄厉,让整个市集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他一边哭,一边用头去撞那根柱子,撞得砰砰作响。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啊……”
“我不该去赌……不该啊……”
慧明禅师叹了口气,将银簪放在肉案上,转身,拉着还在发愣的静远。
“走吧。”
“师父……”
静远回头,只见那屠夫依旧在痛哭,而他脖子上的那只青黑色小手,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04.
接二连三的冲击,让静远的禅心,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
他发现自己所学的一切经义、戒律、是非观,都变得如此可笑。
他想救“苦”,师父说他干涉。 他想降“魔”,师父说他残忍。 他想惩“恶”,师父却只递上了一根簪子。
“师父,我到底该怎么做?”
“不该做,便该看。” 慧明禅师的回答永远言简意赅。
“看?眼睁睁地看吗?” 静远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怨气。
当晚,镇上出大事了。
镇东首富的吴员外家,办喜事。
只是这喜事,办得无比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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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条街挂满了白灯笼,吹吹打打的,竟是“冥婚”!
更可怕的是,那顶八抬大轿里,坐着的,是一个活生生的新娘!
是吴员外的独女,吴小姐。
她要嫁的,是隔壁镇上早夭的李家公子的……牌位!
“这……这是活人配阴婚!简直是草菅人命!” 静远浑身发抖。
他看到那吴小姐坐在轿子里,面色惨白,双目无神,如同木偶。
而她的父母,吴员外夫妇,则在一旁,满脸堆笑地招呼着那些“宾客”。
那些宾客,一个个神情麻木,穿着不合时宜的衣服,动作僵硬地往里走。
静远一眼就看出来,那些“宾客”,根本没有活人气息!
全是“阴客”!
吴员外,在请“鬼”喝喜酒!
“师父!” 静远抓住了慧明禅师的袖子,“这家人疯了!他们要把自己的女儿,献祭给阴灵!”
“这是邪法!是恶行!这次,您不能再拦着我了!”
慧明禅师看着那喜庆又阴森的队伍,眉头也微微皱起。
“因果已定,外人难插手。”
“什么叫因果已定!” 静远彻底爆发了。
他再也无法忍受师父的“麻木不仁”!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日我若不救,枉披这身袈裟!”
静远挣脱师父,大步冲了出去,拦在了送亲队伍的正前方!
“阿弥陀佛!统统住手!”
他运起佛门狮子吼,声震四野。
“尔等倒行逆施,以活人配阴婚,天理难容!”
他这一声吼,让整个队伍都停了下来。
那些吹打的乐手,声音戛然而止。
吴员外夫妇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最可怕的变化,发生在那顶花轿上。
原本绑在轿子前面的那个新郎官牌位,忽然“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缝!
“呼——!”
一股黑风,从吴家大宅里猛地卷出!
“不好!” 吴员外尖叫一声,“鬼……鬼王发怒了!”
那些原本麻木的“阴客”们,纷纷转过头,一双双没有瞳孔的白眼,齐刷刷地盯住了静远!
“是这个和尚……”
“他坏了规矩……”
“抓他抵命!!”
几十个“阴客”,如潮水般涌向静远!
静远大惊,他没想到自己的“慈悲”,竟换来了这个结果!
他慌忙结印,金刚咒在口,却发现自己的佛法,在如此浓郁的怨气和阴气面前,竟有些力不从心!
“师父!救我!”
眼看他就要被那些“阴客”淹没。
一声悠长的叹息,盖过了所有的嘈杂。
“唉……”
慧明禅师不知何时,已站在静远身前。
他没有结印,没有念咒。
他只是站在那里,平静地看着那顶裂开的牌位。
所有的“阴客”,都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再也无法寸进,仿佛面前有一堵无形的墙。
慧明禅师开口了。
“他答应你的,是三代富贵。你答应他的,是血食供养。”
“如今,你富贵已享,却要用女儿的阳寿,去填你许下的诺。”
“吴施主,这桩买卖,你做得,旁人为何说不得?”
吴员外夫妇“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圣僧饶命!我们也是被逼的啊!”
慧明禅师摇了摇头。
他转向那顶花轿。
“你怨气已深,强留无益。她阳寿未尽,带走她,于你修行有碍。”
轿子里的吴小姐,忽然“哇”地哭出声来。
慧明禅师又叹了口气。
“罢了,这桩因果,老衲替你们了结一半。”
他伸出手指,在空中虚画。
“他欠你的‘债’,我还。你欠她的‘命’,你放。”
“嗡——”
那裂开的牌位,瞬间化作了齑粉!
一股黑气冲天而起,盘旋片刻,不甘地散去了。
满街的“阴客”,如梦初醒,茫然四顾,随即纷纷化作青烟消失。
吴小姐软软地倒在了轿子里,昏了过去。
吴员外夫妇,瘫在地上,仿佛苍老了二十岁。
慧明禅师拉起惊魂未定的静远,转身就走。
05.
客栈的房间里。
静远浑身冰凉,不住地发抖。
他看着自己的师父。
船夫、老板娘、屠夫、冥婚……
一幕一幕,在他脑中闪过。
“师父……”
他的声音嘶哑。
“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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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什么都不懂……”
“我以为我在行善,却差点害了所有人。”
“我以为您在冷眼旁观,您却……您却替那吴员外,背了因果?”
静远猛地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
“师父!我不明白了!我真的不明白了!”
“我们修佛,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辨是非,我错了。为了行慈悲,我也错了。”
“我们到底要怎么做,才算是‘超越众生相’?”
静远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和泪水。
“您常说,超越,并非麻木不仁,而是要注意三点变化。”
“师父,求您开示!”
“这三点变化……究竟是什么?”
慧明禅师看着他。
这是静远第一次,在师父眼中,看到了一丝……赞许。
“你终于不问‘该做什么’,而是问‘该看什么’了。”
慧明禅师扶起他。
“静远,你之所以错,是因为你心中那把‘对错’的尺子,握得太紧,扎伤了自己,也扎伤了别人。”
“可若连是非都不辨,” 静远急切地反问,“那和行尸走肉有何分别?这不就是麻木吗!”
“非也。”
慧明禅师缓缓开口,声音前所未有的严肃。
“超越众生相,要见的第一点变化,恰恰就在这里。”
静远猛地抬头,屏住了呼吸:
“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