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西深山的核桃树又挂果时,李向阳蹲在教室后门的石阶上,看着讲台上批改作业的妻子小芳,突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暴雨夜。洞外山洪咆哮,洞内火光跳跃,苏晴裹着半干的外套说:“偷看就得娶我”,而他攥着烧得发烫的柴火棍,愣是盯着洞壁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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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向阳和苏晴是石板村的“连体婴”,从穿开裆裤到读高中,课桌永远紧挨着。苏晴是村小苏老师的独生女,扎着马尾辫,演算本上的字迹比印刷体还工整;李向阳是庄稼汉的儿子,手掌磨着老茧,数学题总在最后一步出错。
“你看这辅助线,得从顶点引下来。”苏晴的铅笔尖在作业本上划过,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的发梢,泛着细碎的金光。李向阳点头应着,目光却黏在她颤动的睫毛上。十五岁的少年心事,像田埂上的野草,悄无声息地疯长。
他记得帮她打跑欺负人的邻村痞子,自己胳膊被石头砸青;记得雨天共撑一把伞,她的肩膀故意往他这边靠,雨水打湿了她的袖口;记得她偷偷塞进他书包的红糖糕,油纸袋上印着她绣的小桃花。可他总把“喜欢”咽进肚子——她是要考去北京的金凤凰,而他连县城都没去过。
高三下学期的晚自习,苏晴突然在草稿纸背面写:“你想过去北京吗?”李向阳揉着橡皮,把“想”字擦成一团灰:“我不是读书的料,回家种地挺好。”苏晴猛地抬头,睫毛上沾着的粉笔灰簌簌掉下来:“你比谁都勇敢,小时候你能护着我,长大了也能闯出去。”
六月的雨来得又急又猛,苏老师把李向阳叫到办公室,塞给他一把油纸伞:“苏晴非要回家拿复习资料,这丫头认死理,就拜托你送她了。”李向阳攥着伞柄点头,指节捏得发白——那五里山路,是他每天最盼的时光。
那天放学时,乌云压得山尖都变矮了。“要不住学校吧?”李向阳望着天边的闪电,苏晴却已经背起了书包:“明天要模考,那些错题必须再过一遍。”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山路瞬间变得泥泞湿滑。
走到半路,身后突然传来轰隆隆的巨响。李向阳回头,只见山洪像脱缰的野马,裹挟着碎石树木奔涌而下,瞬间淹没了他们刚才走过的路。“往山洞跑!”他拽着苏晴的手,在泥水里连滚带爬。那是个猎人避雨的山洞,洞口挂着干枯的藤蔓,里面堆着些柴火。
篝火升起时,两人的衣服都能拧出水。苏晴抱着膝盖打哆嗦,嘴唇冻得发紫。“穿上吧。”李向阳脱下外套递过去,那是他最好的蓝布褂子,还带着体温。苏晴接过外套,突然抬头:“我要把湿衣服都烤干,你转过去,不许偷看。”
李向阳赶紧面朝洞壁,心跳得像擂鼓。身后传来衣物摩擦的窸窣声,还有水珠滴落的声音。“好了。”苏晴的声音带着颤,他回头时,看见她用他的外套裹着身体,肩膀和脚踝露在外面,火光在她脸上映出红晕。他慌忙低下头,盯着火堆里噼啪作响的柴火。
“你有没有喜欢的人?”苏晴突然问。李向阳的脸烧得发烫,支吾着说不出话。“我有。”苏晴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喜欢了很多年。”李向阳的心猛地一沉,刚要开口,就听见她又说:“我冷,把你的衬衫也脱下来烤吧。”
他僵在原地,直到苏晴叹口气:“过来靠近点取暖。”两人并肩坐着,肩膀偶尔相触,又像触电般分开。后半夜,苏晴在睡梦中扯开了外套,雪白的肩膀露在外面。李向阳慌得手足无措,刚要伸手帮她拉好,她突然醒了,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都凝固了。
“你没偷看吧?”苏晴的脸颊绯红,他急忙摆手:“没有!我发誓!”她笑了,眼里闪着光:“你果然是君子。”天快亮时雨停了,苏晴穿好烤干的衣服,走出山洞时,朝阳正从山坳里爬出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们的秘密没能藏多久。村里的闲言碎语像野草一样疯长,“孤男寡女共处一夜”的话传到苏老师耳中。高考前一周,苏老师找李向阳谈话:“苏晴的前途不能毁了,你们暂时别见面了。”李向阳咬着牙点头,从此放学绕着路走,连眼神都不敢与她对视。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苏晴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被北京的大学录取,李向阳名落孙山。她来送他时,手里攥着本《红楼梦》:“这是我给你的礼物。”他接过书,指尖碰到她的,又赶紧缩回来。“一路顺风。”他说,这是他憋了一晚上的话。苏晴的眼神暗了下去,转身走了,马尾辫在风里甩动。
苏晴去北京后,李向阳在家种地。父亲病逝后,他挑起了家庭重担,母亲给他张罗婚事时,他想起那个山洞的夜晚,最终还是点了头。新娘小芳是邻村的姑娘,勤劳朴实,新婚之夜,他看着她熟睡的脸,轻轻叹了口气——有些秘密,要带进坟墓了。他给儿子取名“念晴”,说这名字盼着晴天。
十年后的同学聚会,李向阳本不想去,却被妻子催着下了山。在县城酒店的包厢里,他看见苏晴的那一刻,手里的茶杯差点摔在地上。她穿着职业装,妆容精致,无名指上戴着钻戒,比他想象中还要耀眼。
“向阳,好久不见。”她伸出手,掌心柔软。聚会散后,她叫住他,沿着县城的河边慢慢走。“我离婚又再婚了。”苏晴望着水面的倒影,“第一任丈夫不是我喜欢的,只是那时候赌气。”李向阳的心跳漏了一拍,听见她又说:“那年山洞里,我希望你偷看。”
他如遭雷击,站在原地动弹不得。“我喜欢你,从小学就喜欢。”苏晴的眼泪掉下来,“我故意说‘偷看就娶我’,可你太傻,真的不看。”晚风吹过,带着河水的凉意,他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来他们都在等对方先开口,最后却错过了整整十年。
一周后,李向阳收到苏晴的信。信里说,她要移民了,这是最后一面。他握着信纸,看着窗外正在写作业的儿子,突然想起苏晴送他的《红楼梦》,里面夹着张纸条,是她清秀的字迹:“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他当时没懂,现在懂了,却太晚了。
苏晴回村看父亲时,他们又去了那个山洞。“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柴火吗?”她笑着说,“你攥得太紧,手都被烫红了。”李向阳点头,每一个细节都记得。“如果重来一次,我会直接告诉你我喜欢你。”苏晴的眼泪掉在地上,“可生活没有如果。”
下山时,苏晴说:“能抱我一下吗?就当告别。”他轻轻拥抱她,怀里的温度熟悉又陌生。“保重。”她在他耳边说,然后转身离去,没有回头。李向阳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山坳里,直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从那天起,李向阳变了。他开始帮妻子做家务,陪儿子写作业,记得她的生日,会在赶集时给她买红头绳。小芳笑着说:“你好像突然开窍了。”他只是笑,没说这是迟到的珍惜。
儿子念晴考上北京的大学那年,他送儿子报到时,在校园里遇见个姑娘,眉眼像极了苏晴。“我叫小雅,我妈妈是苏晴。”姑娘说,“她两年前病逝了,让我来中国看看她的故乡。”她递给他一封信,是苏晴写的:“向阳,那些年的遗憾,也是青春最美的样子。保重。”
李向阳坐在校园的长椅上,看着信上熟悉的字迹,眼泪终于掉下来。夕阳西下,儿子跑过来:“爸,我们去吃烤鸭吧。”他点点头,站起身时,把信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
回程的火车上,念晴靠在他肩上睡觉,他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想起那个暴雨夜的山洞。青春的爱恋就像山洪,汹涌而来,又悄然退去。他守住了君子的承诺,却错过了最爱的姑娘。但看着身边熟睡的儿子,他突然明白,珍惜眼前人,才是对往事最好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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