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婕有时候会觉得,婚姻像是被装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保鲜袋。
曾经鲜活的情感,在日复一日的寻常里,慢慢被抽走了所有的空气。
变得干瘪、皱缩,静静地躺在生活的冰箱角落,蒙着一层薄薄的霜。
她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成不变地滑向尽头,寂静无声。
直到那个荒唐得像一出蹩脚舞台剧的夜晚,一枚不合时宜的楔子,敲进了她与丈夫孙磊之间那道看不见的缝隙。
那一夜的放纵,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涟漪荡开,搅动了她以为早已凝固的一切。
起初是毁灭性的恐慌与自责,几乎要将她淹没。
可谁能想到,这看似将一切推向深渊的失序,最终却阴差阳错地,
让两棵濒临枯萎的树,在狂风暴雨后,意外地触到了久违的春日暖阳,
甚至,挣扎着,发出了意想不到的新芽。
这其中的曲折,连胡婕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像一场离奇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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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似乎是在极遥远的地方敲响的。
声音透过厚重的墙壁传进来,已经变得微弱而模糊,带着一种不真切的空洞感。
胡婕侧躺着,背对着身边那个熟悉的轮廓,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很大。
窗帘没有完全拉拢,留着一道窄缝,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渗进来。
在天花板上投下一片稀薄的、暧昧不明的光晕。
耳边是孙磊平稳而绵长的呼吸声,规律得近乎刻板,像一只精准的节拍器。
这声音她听了十五年,早已融入骨髓,成了夜晚背景音的一部分。
可今晚,这声音却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下,不轻不重地剐蹭着她的神经。
她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动作轻缓,生怕惊扰了这潭死水般的寂静。
借着那微弱的光线,她凝视着丈夫的侧脸。
这张脸在睡眠中显得格外松弛,眼角和嘴角的纹路清晰地舒展着。
失去了白日里那种刻意维持的、略带疲惫的严肃表情,竟有几分陌生。
他睡得很沉,似乎世间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包括身旁妻子波澜起伏的内心。
胡婕想起晚饭时,她试着聊起单位里新来的年轻同事闹的笑话。
孙磊只是“嗯”了一声,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手机屏幕。
屏幕上反射着蓝光,映亮了他镜片后面没什么情绪的瞳孔。
那一刻,胡婕觉得,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一张一米五宽的餐桌。
而是一片望不到边的、结了冰的荒原。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气息轻得像羽毛,旋即消散在凝滞的空气里。
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从孙磊升任部门经理后加班越来越多开始的?
还是从儿子去外地读大学,家里骤然空荡下来开始的?
或许更早,早到激情被柴米油盐慢慢熬干,亲吻变成例行公事般的额头触碰。
早到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可以一整晚各自盯着手机,一言不发。
婚姻这口井,是真的快要干涸了。
她甚至能听到井底泥土龟裂时发出的、细微的“咔嚓”声。
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寂寞感,像潮水一样漫上来,淹没了她的口鼻。
她轻轻掀开被子一角,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像幽灵一样溜下床。
客厅里一片黑暗,只有鱼缸里的氧气泵发出单调的“咕嘟”声。
几条色彩斑斓的热带鱼在幽蓝的水中缓缓游弋,对窗外那个广阔的世界一无所知。
胡婕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偶尔驶过的车辆,车灯拉出长长的、流动的光带。
这个世界仍在喧嚣运转,唯有她这里,时间仿佛停滞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皮肤有些干燥,眼角的细纹在指腹下清晰可辨。
四十二岁,像一个尴尬的分水岭,青春早已扬长而去,衰老却尚未完全显形。
卡在中间,不上不下,如同她此刻的人生。
她回头望了一眼卧室虚掩的门,那规律的呼吸声似乎还在耳边。
心里有个声音在轻轻地问:难道剩下的几十年,就要一直这样过下去吗?
没有人能给她答案。只有窗外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著。
02
餐桌上铺着胡婕精心挑选的米白色亚麻桌布,那是他们蜜月旅行时在一個小镇上买的。
中间摆着一瓶盛放的红玫瑰,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水珠,是她下午特意去花市挑选的。
柔和的灯光洒下来,映照着精致的瓷器和锃亮的刀叉,一切都力求完美。
餐桌正中,是孙磊最爱吃的清蒸鲈鱼,火候恰到好处,淋着热油和蒸鱼豉油,香气扑鼻。
旁边还有油焖大虾、红烧排骨、清炒时蔬,以及一蛊冒着热气的山药排骨汤。
这些都是胡婕忙活了一个下午的成果,从挑选食材到精心烹制,没有丝毫马虎。
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向七点,那是他们约定好的晚餐时间。
胡婕解下围裙,理了理头发,坐在餐桌旁,心里怀着一丝隐隐的期待。
今天,是他们结婚十五周年的纪念日。
她希望这顿晚饭,能成为一个契机,打破近日来的沉闷。
或许,能让他们回忆起一些早已被遗忘的温暖片段。
七点十分,孙磊没有回来,也没有电话。
胡婕拿起手机,又放下,心想也许是堵车了。
七点半,桌上的菜肴热气渐消,那盘清蒸鱼看起来也不再那么鲜亮。
胡婕忍不住发了一条微信:“到哪儿了?菜要凉了。”
消息如同石沉大海,过了五分钟,依然没有回复。
她走到窗边,望着楼下小区入口的方向,路灯下空无一人。
只有几只飞蛾不知疲倦地绕着灯罩打转。
七点五十分,她的手机终于响了,是孙磊打来的。
胡婕连忙接起,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喂?你到哪儿了?”
电话那头传来孙磊略显疲惫和嘈杂的声音:“小婕,抱歉抱歉,临时有个非常重要的客户。”
“实在是推不掉,这会儿正在饭店陪着呢。你们先吃,别等我了。”
胡婕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像一块石头坠入冰冷的湖底。
她沉默了几秒,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今天……是纪念日。”
孙磊似乎在跟旁边的人说什么,隔了一会儿才回应,带着一丝歉意,但更多的是习以为常:
“啊!你看我这忙的,都给忘了。对不起啊,老婆。”
“明天,明天我一定补偿你,带你出去吃大餐,好不好?”
胡婕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劝酒声和隐约的笑语,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轻轻地说:“好,你少喝点酒。”然后便挂了电话。
“你们先吃”,他下意识用了“你们”,或许在他心里,这个家除了她,还应该有儿子。
可他难道忘了,儿子已经去外地读大学,这个家里,今晚只有她一个人吗?
胡婕慢慢坐回餐桌前,看着这一桌渐渐冷却的、无人欣赏的菜肴。
玫瑰花的香气变得有些甜腻,甚至带着一丝腐败的气息。
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嘴里。
鱼肉冷了,有些腥,口感也变得木木的,难以下咽。
她放下筷子,再也吃不下一口。
巨大的失望和委屈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想起刚结婚那几年,哪怕再忙,孙磊也绝不会忘记这样的日子。
甚至会提前准备好惊喜,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小礼物,一顿他亲手做的、不甚美味的饭。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纪念日变得无足轻重,甚至连被记起都成为一种奢望?
这偌大的房子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冰箱压缩机启动时沉闷的嗡鸣。
她站起身,开始默默地收拾餐桌,将那些精致的菜肴一盘盘倒进垃圾桶。
动作机械而缓慢,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冰冷的残羹触碰到指尖,带来一种黏腻的不适感。
当她端起那盘几乎没动过的清蒸鲈鱼时,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最终,她还是稳住了,没有让盘子滑落。
收拾完一切,厨房恢复整洁,仿佛那顿精心准备的晚餐从未存在过。
胡婕走到客厅沙发坐下,没有开电视,只是抱着一个靠垫,蜷缩在角落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不知过了多久,门口终于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孙磊带着一身酒气走了进来,脸色微红,脚步有些虚浮。
他看到坐在黑暗中的胡婕,愣了一下,随即扯出一个笑容:
“还没睡啊?不是让你别等我了嘛。”
他走过来,想拍拍胡婕的肩膀,却被她不露痕迹地避开了。
孙磊的手僵在半空,气氛瞬间有些凝滞。
他似乎也意识到什么,讪讪地收回手,揉了揉太阳穴:
“今天真是喝多了,那个客户太难缠。我先去洗个澡。”
说着,便摇摇晃晃地走向浴室。
胡婕始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
一场预料之中的争吵并没有发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冰冷。
这种冰冷的沉寂,比任何激烈的冲突都更让人绝望。
她知道,今晚,他们之间那层看不见的冰,又加厚了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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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周末下午,阳光透过咖啡馆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木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烘焙后的浓郁香气和甜点的奶香味。
胡婕用小勺轻轻搅动着杯中的拿铁,心不在焉地看着奶油拉花慢慢融化。
坐在她对面的傅秀珍,则是另一番光景。
她穿着一条剪裁别致的亮黄色连衣裙,妆容精致,耳环随着她说话的动作轻轻晃动。
手舞足蹈地讲述着她最近参加的各类派对和趣闻,语调轻快,充满了活力。
“你是没看到,那个场面,真是有意思极了!”
傅秀珍压低了一点声音,身体前倾,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混合着神秘和兴奋的光芒。
“现在城里有些人啊,玩得可开了。有一种小范围的聚会,叫什么‘心灵减压局’。”
胡婕抬起眼,有些疑惑:“减压局?做什么的?瑜伽还是冥想?”
“哎哟,我的好姐姐,你可真老土。”
傅秀珍嗤笑一声,轻轻拍了一下胡婕的手背。
“比那个刺激多了!就是一群认识或不认识的人,聚在一起。”
“用一些……特别的方式,放下平时的面具和压力,释放真我。”
胡婕微微蹙眉:“特别的方式?能有多特别?”
傅秀珍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抿了一口咖啡:
“比如……化装舞会?或者一些角色扮演的小游戏?”
“大家戴着面具,谁也不知道谁,可以尽情地说想说的话,做想做的事。”
“结束后各奔东西,就当是做了一场梦,什么都不用负担。”
胡婕的心跳莫名加快了一些,她下意识地抗拒:
“听着就不太正经……一群陌生人,装神弄鬼的,多危险。”
“危险?”傅秀珍不以为然地挑挑眉,“规矩严格着呢,安全得很。”
“再说了,你看看你现在,整个人都快蔫儿了。”
“守着你们家孙磊那潭死水,有意思吗?人生苦短,得及时行乐!”
“我可不是怂恿你干嘛,就是觉得,你也该出来透透气,见见不一样的世界。”
胡婕沉默了,低下头,看着杯中深褐色的液体。
傅秀珍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她本就波澜微兴的心湖。
“释放真我”、“放下面具”、“当是一场梦”,这些词语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与她日复一日的沉闷生活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她想起无数个如同昨夜一样死寂的夜晚,想起孙磊熟睡中陌生的侧脸。
想起那桌无人共享、最终被倒掉的纪念日晚餐。
一种难以名状的冲动,混合着长久以来的压抑和好奇,悄然滋生。
“我……我还是觉得不合适。”胡婕的声音有些干涩,缺乏说服力。
傅秀珍看出了她的动摇,趁热打铁:
“没让你现在就决定。下周末有个小型的,先感受下气氛嘛。”
“就当是去开开眼界,不好玩随时可以走。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弄到的邀请。”
说着,她从一个时髦的手包里拿出一张设计简约的黑色卡片。
卡片上没有多余的文字,只有一个烫银的、抽象的面具图案。
傅秀珍将卡片推到胡婕面前:“拿着,考虑考虑。想去的话,提前告诉我。”
胡婕看着那张黑色的卡片,像是看着一个潘多拉的魔盒。
她知道不应该碰触,但指尖却不由自主地、轻轻抚过那个冰凉的烫银面具图案。
咖啡馆里流淌着舒缓的爵士乐,周围的人们低声谈笑。
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安逸。
唯有胡婕的心中,正经历着一场无声的风暴。
她既害怕那盒子打开后会释放出无法控制的灾难。
又隐隐期待着,里面是否真的藏有能拯救她于枯燥生活的、意想不到的礼物。
04
周二上午,胡婕所在的社区文化中心要为新一期的宣传栏拍摄一组照片。
负责这件事的,是文化中心通过朋友介绍的一位自由摄影师,韩昊强。
当这个年轻人背着硕大的相机包,穿着一件有些磨损的皮夹克。
顶着一头略显凌乱却不失时髦的卷发出现在门口时,胡婕感到有些意外。
他太年轻了,看起来不超过二十五岁,身上带着一种未被生活磨平的棱角。
和胡婕日常接触的那些表情模式化、衣着严谨的同事们截然不同。
“您好,胡主任是吧?我是韩昊强。”他笑着打招呼,牙齿很白,眼睛亮晶晶的。
声音爽朗,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仿佛用不完的活力。
胡婕短暂地晃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啊,是,我是胡婕。辛苦了,韩老师。”
“可别叫我老师,”韩昊强摆摆手,笑容更大了,“叫我小韩或者昊强都行。”
整个拍摄过程轻松而高效。韩昊强很专业,指挥若定。
但又不像有些艺术家那样倨傲或难以沟通。
他会耐心地调整角度,寻找最佳的光线,不时开几句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活跃着略显严肃的现场气氛。
休息间隙,他递给胡婕一瓶水,很自然地聊起来:
“胡主任,你们这文化中心氛围真不错,比我想象的有意思多了。”
胡婕接过水,道了声谢:“也就是组织些常规活动,让居民有个地方走动。”
“平凡中见真章嘛,”韩昊强倚在墙边,掏出手机快速翻看着刚拍的照片。
“你看这张,捕捉到那位阿姨剪纸时特别专注的神情,很有生命力。”
他把手机屏幕递到胡婕面前。
照片上,社区里一位退休的王阿姨正低头认真地剪着一幅窗花。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花白的头发和布满皱纹的手上。
眼神里有一种沉静的、发自内心的喜爱和投入。
胡婕平时看惯了这些场景,并未觉得特别。
但经由韩昊强的镜头和话语一点拨,她忽然也从这寻常画面中。
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踏实而温暖的力量。
“的确……拍得很好。”胡婕由衷地说。
“是吧?”韩昊强收起手机,眼神里闪烁着对自身工作的热爱。
“我觉得记录下这些真实的生活瞬间,比拍那些华丽的大片更有意义。”
“每个人,每个平凡的时刻,都有它独特的光彩。”
他的话像一阵清新的风,吹进了胡婕有些积灰的心房。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有人用这样热情洋溢的语气谈论工作了。
在孙磊和她的圈子里,话题更多地围绕着房价、股票、孩子的教育。
以及各种现实的压力,枯燥而务实。
拍摄结束后,韩昊强一边收拾器材,一边对胡婕说:
“胡主任,底片我回去整理一下,精修几张后发您邮箱。”
“效果好,以后有活动还可以找我,给你们打折。”
他的直率和坦诚让人讨厌不起来。
胡婕点点头:“好的,谢谢你,今天辛苦你了。”
“不辛苦,挺开心的。”韩昊强背上包,挥挥手,大步流星地走了。
阳光追着他的背影,那件旧皮夹克似乎也闪着光。
胡婕站在文化中心门口,望着那个充满活力的年轻身影消失在街角。
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仿佛一池静水中,被投下了一颗鲜活的小石子,漾开了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她回到办公室,坐下,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
脑海里却不时闪过韩昊强亮晶晶的眼睛和他谈论“生命力”时认真的表情。
这种蓬勃的、未经驯化的生机,是她失落已久,并且在她与孙磊的关系中。
几乎已经找不到的东西。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包里那张黑色的、带着烫银面具图案的卡片。
第一次,对那个被傅秀珍描述得光怪陆离的“神秘世界”。
产生了一丝具体而微弱的、混杂着不安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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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周六,孙磊难得不用加班,却也闲不下来。
他决定把书房里那个堆积杂物的旧书柜清理一下,腾出空间放新买的专业书籍。
胡婕则在客厅里整理换季的衣物,阳光很好,她却有些心不在焉。
目光不时飘向书房的方向,带着一种复杂的、自己也理不清的情绪。
自从那天见过韩昊强,又经历了与傅秀珍的咖啡馆谈话后。
她感觉内心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像是一颗被深埋的种子,遇到了合适的温度和湿度,正不安分地想要破土而出。
她对孙磊,似乎更加难以忍受那种习惯性的沉默和忽视。
但同时,一种隐秘的愧疚感,又让她在面对孙磊时,显得有些过分敏感和刻意。
“小婕,”书房里传来孙磊的喊声,“你来一下,看看这个还要不要?”
胡婕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衣物,走了过去。
书房里有些凌乱,孙磊正蹲在书柜前,脚边堆着一些旧杂志和杂物。
他手里拿着一个蒙尘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硬壳笔记本。
封面是暗红色的,已经略微褪色,边角有些磨损。
“这个……好像是你以前记东西的本子?放得太久了,都发黄了。”
孙磊说着,随手拍了拍笔记本上的灰尘,递了过来。
胡婕接过本子,手指触碰到那粗糙的封面时,心里猛地一跳。
她想起来了,这是她大学时代以及刚工作那几年用的日记本。
里面记录了她许许多多隐秘的心事、青春的躁动、对未来的憧憬。
当然,也包括她和孙磊热恋时的点点滴滴。
她已经快忘记这个本子的存在了。
“我看看……”胡婕轻声说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心情,翻开了第一页。
褪色的钢笔字迹映入眼帘,那是年轻时的自己,笔迹略显稚嫩,却充满了力量。
“今天在图书馆遇到一个男生,穿着白衬衫,戴眼镜,看起来很斯文……”
“他今天约我看电影了,黑暗中,我能听到自己心跳如鼓……”
“我们牵手了,他的手心很暖,我想,这就是爱情的样子吧……”
“孙磊这个傻瓜,竟然在操场上用蜡烛摆了个心形向我表白……”
一页页翻下去,那些早已被岁月尘封的记忆,如同黑白电影被重新赋予了色彩。
鲜活地、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地扑面而来。
字里行间洋溢着的,是毫无保留的热情、炽烈的爱恋、对共同未来的无限畅想。
那时的他们,有说不完的话,吵不完的架,也有瞬间和好的甜蜜。
会因为对方的一个眼神而心跳加速,会为了一次短暂的分别而依依不舍。
胡婕的眼眶有些湿润了。
她沉浸在回忆里,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孙磊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正默默地看着她,看着她脸上那种沉浸在过往中的、复杂而柔软的神情。
孙磊的眼神里,起初是有些好奇,随即,当他注意到胡婕指尖微微的颤抖。
和几乎不可闻的叹息时,那眼神渐渐变得深邃起来。
他很少看到胡婕露出这样的表情了。
日常生活中,她更多的是平静,偶尔是压抑着的不满和疲惫。
这种带着伤感和怀念的柔软,似乎只属于遥远的过去。
孙磊心里动了一下,一种微妙的情感被触动。
他忽然意识到,妻子不仅仅是他生活中一个稳定的存在。
她也有过那样鲜活、热烈的青春,有过只为他一人才绽放的璀璨光芒。
而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去留意,那光芒是否还在,是否已经黯淡。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问问她想起了什么。
或者开个玩笑调侃一下年轻的自己。
但长久以来形成的沟通障碍,让他觉得贸然开口显得有些突兀和尴尬。
那股冲动终究还是消散了。
他最终只是默默地转过头,继续收拾地上的杂物。
仿佛刚才那一刻细微的情感涟漪,从未发生过。
胡婕合上日记本,紧紧抱在胸前,像是抱住了一个失而复得的宝贝。
又像抱住了一个灼热的、烫手的秘密。
她抬眼看向孙磊的背影,那个背影宽阔,却似乎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
将那本日记里记载的炽热过去,与眼下这沉闷的现实,清晰地隔绝开来。
她既庆幸孙磊没有追问,又因为他显而易见的沉默和回避,而感到一丝更深的失落。
06
时间不紧不慢地滑向了周末。
这一周,胡婕过得心神不宁。
那张黑色的卡片像个幽灵,不时在她脑海里闪现。
韩昊强充满活力的笑容,与孙磊沉默的背影,交替出现。
日记本里炙热的文字,与现实冰冷的沉寂,形成残酷的对比。
傅秀珍打来过两次电话,语气轻松,像是随口问问,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催促。
“怎么样啊,大美女?考虑好了没?机会难得哦,听说这次场地特别棒。”
胡婕每次都含糊其辞,用“最近有点忙”、“再看看吧”之类的借口搪塞过去。
但内心的天平,却在不知不觉中倾斜。
促使天平最终倾向一端的,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周五晚上,胡婕试探性地问孙磊,周末有什么安排。
她心里甚至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
或许孙磊会想起上次失约的纪念日,提出补偿,比如看场电影或者出去走走。
孙磊正盯着电视里的财经新闻,头也没回:
“哦,周六上午要去公司加个班,处理点手尾。下午嘛……可能在家休息吧。”
他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这只是最寻常不过的一个周末。
胡婕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噗”地一下熄灭了。
她看着孙磊专注于电视屏幕的侧脸,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感再次涌上心头。
她突然觉得,如果再不做出一点改变,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甚至可能是错误的改变。
她可能会被这种无边无际的沉闷吞噬掉。
晚上,她鬼使神差地拿出了那个暗红色的日记本,又翻看了几页。
年轻时的爱恋越是滚烫,就越发衬托出当下的冰冷。
合上日记本,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拿起手机,给傅秀珍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把地址和时间发我吧。”
信息发出去的那一刻,心跳得厉害,手心都有些出汗。
既有种踏出禁忌一步的恐慌,又有一种打破樊笼的、病态的兴奋。
傅秀珍的回复很快,一个“OK”的手势表情,紧接着发来了详细的地址和时间。
附加一句:“到时候门口有人接应,报我名字就行。打扮一下,亲爱的!”
周六晚上,胡婕对着衣柜,犹豫了很久。
最终,她选了一条很多年没穿过的、款式相对低调的黑色连衣裙。
外面搭了一件日常的风衣,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刻意。
她告诉孙磊,傅秀珍约她晚上一起吃饭看电影,会晚点回来。
孙磊正靠在沙发上用平板电脑下象棋,闻言只是“嗯”了一声,眼睛都没抬一下。
“菜在锅里热着,你记得吃。”胡婕又补充了一句。
“知道了,你去吧。”孙磊的语气依旧平淡,甚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
这种毫不关心的态度,像最后一根稻草,反而奇异地坚定了胡婕前往的决心。
聚会的地点在一栋看似普通的公寓楼顶层。
按照傅秀珍的指示,胡婕乘坐电梯直达顶楼,走出电梯间。
一扇厚重的、看似普通的木门前,站着一位穿着黑色西装、彬彬有礼的侍者。
“您好,请出示您的邀请函。”侍者微笑着说。
胡惴惴不安地拿出那张黑色卡片。
侍者检查了一下,侧身推开木门:“请进,祝您今晚愉快。”
门在身后合上,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门内的景象让胡婕有些眩晕。
光线幽暗,流转着暧昧的蓝色和紫色光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氛和酒香。
轻柔而富有节奏感的音乐在空间里流淌。
最引人注目的是,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戴着各式各样的精致面具。
只露出嘴唇和下巴,身份难辨。
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笑声也显得克制而神秘。
傅秀珍很快迎了上来,她也戴着一个华丽的羽毛眼罩。
穿着一条性感的亮片短裙,与平时的风格大相径庭。
“你可算来了!”傅秀珍亲热地挽住胡婕的胳膊,递给她一个简单的银色半脸面具。
“来,戴上这个,入乡随俗。放松点,就当是一场游戏。”
胡婕迟疑着戴上面具,冰凉的触感贴合在皮肤上。
一种奇异的匿名感油然而生,仿佛戴上了面具,那个平日里拘谨、压抑的胡婕就暂时消失了。
傅秀珍递给她一杯晶莹剔透的、冒着气泡的鸡尾酒:“尝尝,特调的,味道不错。”
胡婕接过酒杯,浅浅尝了一口,辛辣中带着甜味,口感复杂。
她环顾四周,看着那些隐藏在面具后的男男女女。
他们似乎都很享受这种匿名的自由,交谈的姿态放松而随意。
一个同样戴着面具、身材高大的男人走过来,向傅秀珍打招呼。
他的目光透过面具,落在胡婕身上,带着些许审视和兴趣。
傅秀珍笑着为双方做了简单的介绍,用的都是化名。
胡婕的心跳又开始加速,她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危险的悬崖边缘。
酒精开始在体内发挥作用,让她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也更大胆了一些。
她甚至开始尝试着,和走过来搭讪的、不知名的陌生人,进行一些轻松而短暂的对话。
在这种氛围下,一切都显得不那么真实,道德感的边界也开始模糊。
她不知道的是,在会场另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
一个穿着休闲西装、戴着简单黑色眼罩的年轻男人。
正倚在吧台边,若有所思地晃动着手中的酒杯。
他的身形和那头微卷的头发,让胡婕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感。
但昏暗的光线和面具的遮挡,让她无法确认。
而那个年轻男人的目光,似乎也几次不经意地,扫过她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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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酒精像温暖的潮水,缓缓漫过胡婕的四肢百骸,软化了她紧绷的神经。
面具赋予的匿名感,如同一种无形的铠甲,让她暂时卸下了平日里的枷锁。
她甚至开始主动和旁边一位戴着威尼斯风格面具、谈吐风趣的男人聊了起来。
话题无非是音乐、旅行一些安全的内容,但这种感觉很新奇。
不用顾虑身份,不用担心言多必失,只是一种纯粹的、轻松的社交。
傅秀珍不知何时已融入到更热闹的人群中,留下胡婕独自面对这光怪陆离的场景。
这时,那个让她感觉有些熟悉的、倚在吧台边的年轻男人。
端着一杯酒,径直朝她走了过来。
“介意我加入吗?”他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一丝刻意的低沉。
但那种爽朗的底色,依然让胡婕的心漏跳了一拍。
她无法确定,只是下意识地往旁边让了让,表示不介意。
他在她身边坐下,保持着恰当的距离。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急于展开话题,而是沉默了片刻。
才望着舞池中晃动的人影,轻轻说了一句:
“有时候,戴着面具,反而更容易说真话,不是吗?”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不经意间撬开了胡婕心防的一道缝隙。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应:“也许吧……因为不用负责任?”
年轻男人转回头,面具后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
“不完全是。也许是因为,面具遮住了我们习惯了的表情。”
“反而让心里的真实声音,有机会跑出来透透气。”
他的话,莫名地触动了胡婕。
她想起了白天的自己,那个在单位需要保持形象的中层。
那个在家里需要维持平静表象的妻子。
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或许,都只是不同场合下的面具而已。
他们开始交谈起来,话题渐渐深入,从生活的疲惫。
到梦想的褪色,再到人与人之间难以言说的疏离感。
他言语间的敏锐和某种程度上的通透,让胡婕感到惊讶。
他似乎能轻易理解她那些未曾明说的困惑和失落。
这种被理解、被倾听的感觉,是她许久未曾体验过的。
仿佛在沙漠中独行已久的人,忽然遇到了一泓清泉。
不知不觉,杯中的酒又续了一次。
音乐变得更为迷幻,灯光也更加暧昧。
周围的人群似乎更加放纵,笑声和谈话声都提高了音量。
胡婕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分不清是酒精的作用,还是氛围的催化。
年轻男人的靠近,他身上淡淡的须后水味道混合着酒香。
都让她有一种危险的、堕落的吸引感。
“这里有点闷,”他轻声提议,声音几乎贴着她的耳朵。
“我知道有个阳台,可以看到很棒的夜景,要出去透透气吗?”
胡婕的心狂跳起来,理智在拼命拉响警报。
但身体却像不受控制一样,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阳台很大,夜风带着凉意吹散了室内的燥热。
城市的璀璨灯火在脚下铺展开来,宛如星河倒泻。
远离了室内的喧嚣,这里安静得只能听到彼此微弱的呼吸声。
两人靠在栏杆上,一时无话。沉默却比刚才的交谈更令人心慌意乱。
“其实,”年轻男人忽然开口,打破了寂静。
“我好像……之前见过你。在社区文化中心,对吗?”
胡婕猛地一怔,最后一点侥幸心理被击碎。
她抬起头,震惊地看着他。
男人缓缓抬手,摘下了自己的黑色眼罩。
月光和远处的霓虹,清晰地映亮了他年轻的脸庞。
正是韩昊强。
他的眼睛里,没有了白日的爽朗阳光,而是盛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惊讶,有试探,还有一种毫不掩饰的、被今晚氛围催生出的欲望。
“胡主任,真的是你。”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了然的叹息,又有一丝莫名的兴奋。
胡婕的大脑一片空白,惊慌、羞耻、还有一种被看穿秘密的无地自容。
让她下意识地也想摘下面具,转身逃离。
但韩昊强动作更快,他轻轻按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心很烫,温度透过皮肤,一直灼烧到她的心里。
“别摘……”他的声音低哑,“就这样,挺好的。”
他的靠近带着强大的压迫感,混合着酒气和年轻男性的气息。
胡婕僵在原地,浑身无力,理智的堤坝在欲望和情绪的洪流冲击下。
摇摇欲坠。她知道自己应该推开他,应该立刻离开。
但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一种长期压抑后的饥渴。
和对于“失控”本身的隐秘渴望,让她失去了反抗的力量。
韩昊强的吻落下来的时候,带着不容抗拒的灼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