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晨雾还没散尽,肖寿生已经推着三轮车出现在街角。
车斗里垒着近百斤大白菜,青帮绿叶上还沾着夜露。
他小心地用麻绳固定车沿,枯瘦的手腕在寒风中微微发抖。
这条街挨着老棉纺厂宿舍,清晨多是买早点的退休工人。
“老肖,今天白菜咋卖?”穿棉睡衣的大妈拎着铝锅走来。
“一块五一斤,都是自家地里种的甜白菜。”肖寿生掀开棉被帘子。
菜叶水灵灵地反射着晨光,惹得几个晨练的老姐妹围过来。
突然街尾传来三轮车翻倒的哐当声,夹杂着尖锐哨音。
买菜的人群像受惊的麻雀四散,只剩肖寿生还扶着车把张望。
三个戴大檐帽的身影从雾里逼近,为首的男人皮鞋敲得水泥地咔咔响。
“又是彭队长...”有人躲在树后嘀咕,声音里透着惶恐。
肖寿生攥紧称杆,皱纹深刻的眼角抽动了两下。
他看见彭军正踹翻一个卖红薯的竹筐,紫皮红薯滚进下水道。
“我的地盘谁允许摆摊?”彭军揪住老汉衣领,勋章链从制服口袋滑出。
那链子闪过的金光,让肖寿生浑浊的眼睛突然睁大。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胸口,旧棉袄底下有个硬物硌着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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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肖寿生把三轮车往墙根又挪了半尺。
车斗里的白菜垒得齐整,像接受检阅的士兵方阵。
他摸出皱巴巴的塑料袋铺在车座,坐下时右腿明显僵直。
这条残腿比天气预报还准,每次变天前就钻心地疼。
买菜的熟客都知道要赶早,七点前城管还没上班。
“肖爷爷,给我挑棵小的。”扎羊角辫的小姑娘递来硬币。
“丫丫拿好,爷爷给你挑棵心最实的。”他剥掉两层老帮子。
白菜递过去时,他注意到孩子袖口磨破了边,线头支棱着。
就像他孙女苗苗的校服,手肘处总是先磨出毛边。
想到苗苗,他摸向裤兜里的老人机,屏幕裂痕像蛛网。
医院短信是凌晨发的,催缴第三期化疗费,金额后面跟着四个零。
“老肖,城管从建设路拐过来了!”修鞋匠老陈突然喊了一嗓子。
整条街顿时乱起来,芝麻饼摊主拽着煤气罐往院里冲。
卖糖炒栗子的妇女直接把铁锅藏进绿化带冬青丛里。
肖寿生忙扯下雨布盖住菜堆,动作太急扯到肋间旧伤。
他扶着车把喘气时,阴影已经笼住了半边车身。
“又是你。”彭军用警棍撩开雨布,白菜滚到地上沾了泥。
他身后两个年轻城管要去抬秤,被肖寿生用身子挡住。
“彭队长,我就卖半小时,孩子等着...”老人声音发涩。
彭军嗤笑用鞋尖拨弄白菜:“每个都这么说,当我开善堂?”
警棍突然敲在三轮车把上,铁管震得肖寿生虎口发麻。
有个勋章从彭军敞开的领口荡出来,在晨光里晃着。
肖寿生盯着那枚亮闪闪的东西,忘了争辩。
02
彭军其实看见老人护秤的手在抖。
那双青筋暴起的手,指关节粗大得像老树根。
但他更在意街对面网吧二楼的摄像头。
新来的区长要求文明执法,得注意形象。
“秤没收,车推走。”他故意提高音量让围观者听见。
卖菜老头却突然蹲下身,小心捧起沾泥的白菜。
用袖子一遍遍擦拭的动作,让他想起童年某个画面。
也是这么个弯腰的背影,在炮火里捡拾散落的土豆。
他晃晃头驱散幻觉,鞭策自己必须更强硬。
自从当上城管队长,这条街就是他的疆土。
“求您了彭队长,孙女化疗等钱救命...”老人还蹲着。
彭军踢开脚边的白菜帮子:“上周你说等钱交暖气费!”
围观人群中传来啜泣,卖红薯的老太太在抹眼泪。
他恼火地转身瞪视,哭声立刻变成了压抑的咳嗽。
这时有个穿羽绒服的姑娘举起手机:“队长,您编号多少?”
彭军下意识遮住胸牌,这动作练过很多遍。
“记者采访要经过宣传科批准。”他给手下使眼色。
姑娘灵活地退到修鞋摊后,手机仍对着冲突中心。
肖寿生突然站起来,把秤砣紧紧抱在怀里。
这个动作激怒了彭军,他最恨被挑衅权威。
“给我抢过来!”他揪住老人棉袄前襟。
撕裂声里,有什么东西从肖寿生领口掉出来。
是个用红绳系着的金属片,边缘已经磨得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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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叶筱薇假装拍街景,其实焦点始终对着冲突中心。
她新换的手机壳印着外卖广告,完美伪装成路访员。
摄像机纽扣藏在围巾褶皱里,记录着彭军每个表情。
三天前主编扔给她爆料信,称此人是“摊贩克星”。
起初她不信,直到看见他踹翻残疾人的修鞋箱。
此刻老人怀里的秤砣被生生抢夺,红绳勒进指甲缝。
“松手!想妨碍公务是吧?”彭军掐老人手腕关节。
叶筱薇放大画面,注意到老人右耳缺失了小半块。
像是被什么利器削掉的,旧伤疤缩成肉色疙瘩。
更奇怪的是,彭军看见这伤疤时突然松了力道。
“看什么看?都散开!”彭军朝人群挥舞警棍。
趁这空隙,肖寿生迅速把掉出的金属片塞回衣领。
叶筱薇捕捉到他塞东西前,用手指摩挲表面的动作。
像是盲人读盲文,带着某种仪式感的轻柔。
她决定跟进这个老人,比起彭军,他更有故事。
收队后,她跟着三轮车穿过三个红绿灯。
老人在社区医院的垃圾桶前停留片刻。
从车座底下掏出麻袋,挑出几棵品相最好的白菜。
跟护士打招呼时,他弯着的腰忽然挺直了。
叶筱薇躲在树后,看他走进儿科住院部。
窗户里有个光头小女孩扑过来喊爷爷。
老人变魔术似的掏出自制的白菜叶书签。
午后的阳光把影子拉长,盖住了床头的催款单。
04
苗苗睡着后,肖寿生去开水房冲洗假牙。
镜子里的自己,比去年又垮下去不少。
肋间的旧伤每到深夜就突突跳,像定时闹钟。
他回到租住的半地下室,先是给老伴照片上香。
黑白照片里的女人永远四十岁,笑起来有酒窝。
如果她还在,肯定能把苗苗照顾得更妥帖。
从床底拖出饼干盒时,铁皮摩擦声惊动了老鼠。
最上面是苗苗的出生证明,下面压着战友合影。
1985年春节在文工团帐篷前拍的,一共九个人。
现在活着的只剩他和广州的老赵,通电话总哭。
照片背后用钢笔写着“松毛岭突击队留念”。
他指尖划过每个青春脸庞,停在某个浓眉少年。
那孩子哭包似的总拽他衣角,晚上怕黑要牵手。
翻开红绸布包,一等功勋章凉得像块冰。
当年组织安排他进机关,他选择回老家种地。
就怕看见勋章想起太多裹白布回国的年轻人。
现在为了苗苗,他不得不去求那些老关系。
民政局的办事员说,需要当年部队的证明函。
可是老部队早已整编,档案不知埋在哪个仓库。
窗外传来酒瓶碎裂声,还有变调的军歌。
“老子当年...嗝...守阵地的时候...”
肖寿生撩起窗帘,看见彭军歪倒在垃圾箱旁。
唱的是他们师当年的冲锋号旋律,但词改得下流。
老人放下窗帘,月光斑驳地照着手心的勋章。
05
叶筱薇在档案馆泡了两天,终于找到线索。
1985年边境轮战的部队简报里藏着个名字。
“肖寿生,敌后穿插时冒死背回重伤战友...”
配图模糊,但能看清士兵右耳缠着绷带。
她激动地抄下编号,却撞见更令人心惊的档案。
彭军的孤儿救助记录显示,他父亲牺牲于同一场战役。
抚养家庭一栏签着“肖寿生”的名字,监护到十八岁。
她对着两张纸发呆时,同事发来彭军最新暴行视频。
这次他砸的是卖鸡蛋的老农,蛋黄糊满了城管制服。
有围观者骂了句“对得起你爹的烈士称号吗”。
彭军突然癫狂地掀翻警车盖,右臂疤痕暴露在镜头下。
那是贯穿伤,叶筱薇在军事杂志见过类似弹孔痕迹。
她冲回报社写稿,却被主编压下来:“需要更实锤的证据。”
当晚她溜进住院部,苗苗正用白菜叶书签当娃娃跳舞。
“记者姐姐,爷爷说你是好人。”孩子递来皱巴巴的糖果。
叶筱薇趁机问起彭军,苗苗突然缩进被窝。
只含糊说爷爷半夜总对着照片说话,提到“阿军学坏了”。
地下室里,肖寿生正用酒精擦拭勋章。
电视里在放彭军受表彰的新闻,称其“整顿市容有功”。
老人关闭电视的动作太大,碰倒了桌上的搪瓷缸。
缸体磕掉一块漆,露出“献给最可爱的人”的红字。
06
周末的菜市场比平时更拥挤,肖寿生占到了好位置。
他盘算着今天多卖二十斤,就能给苗苗买条新围巾。
化疗掉光头发后,孩子总说脖子冷得像漏风。
称第三棵白菜时,他看见彭军的执法车缓缓靠边。
这次没鸣笛,像猎豹悄无声息地接近猎物。
卖豆腐的陈婆刚支起三轮车,就被两个城管夹住。
“上次警告过你,聋了?”彭军扯断她的车前锁链。
老太太跪地抱他大腿,哭诉儿子瘫在床等着买药钱。
肖寿生放下秤杆走过去,叶筱薇在对面咖啡馆举起相机。
“彭队长,她这车豆腐我全买了。”老人掏出一卷零钱。
彭军冷笑用警棍点他胸口:“逞英雄?你自身难保!”
突然有电动车失控冲来,人群惊叫着躲闪。
陈婆被撞得踉跄,一板豆腐全扣在彭军锃亮的皮鞋上。
彭军暴怒地揪住老太太衣领,耳光就要扇下去。
肖寿生箭步上前格挡,那巴掌甩在他旧伤累累的肋间。
剧痛让老人蜷缩成虾米,仍死死护着身后的陈婆。
“老不死的!”彭军踹翻白菜车,绿白菜叶滚了满街。
围观者举着手机骚动,有人喊“打人了”。
叶筱薇冲过来亮记者证,被彭军抢过摔在地上。
混乱中,肖寿生棉袄纽扣崩飞,红绳坠着的勋章滑出。
它在地上弹跳着,最终停在彭军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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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彭军弯腰捡起勋章时,觉得掌心肌肤被灼痛。
这枚五角星像枚图钉,扎进他浑噩多年的神经。
他想起福利院衣柜里也藏过同样的东西,后来当了十块钱。
“仿制军功章摆摊博同情?”他掂量着金属片嘲讽。
肖寿生突然站直身体,残腿也不抖了。
老人拾起被踩脏的棉帽戴正,眼神像换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