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冬天的这场暴雪,像极了老天爷抖开一床巨大的棉被。
只不过这床棉被太过厚重,把整个红星机械厂都埋进了刺骨的寂静里。
我至今还记得程悦溪把那个温热的鸡蛋塞进我手心时的触感。
她的指尖冰凉,声音却比窗外的风雪更让人战栗。
"过了今晚,咱俩就当不认识。"
谁能想到,这句决绝的话竟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承诺。
而那个鸡蛋,成了照亮那个漫长寒夜的唯一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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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雪花砸在窗户上的声音,像极了老家磨坊里筛豆子的声响。
我搓了搓冻僵的手指,继续核对最后一批入库单。
车间主任临走时特意交代,这批零件关系到明年开春的生产任务。
"小袁啊,你年轻,多盯一会儿。"
其实我知道,是因为科里其他老师傅都急着回家。
这场雪从中午就开始下,现在窗外已经白茫茫一片。
走廊尽头传来高跟鞋敲击水磨石地面的声音,清脆又急促。
我抬头,正好看见程悦溪抱着广播站的资料走过。
她裹着件米白色的呢子大衣,围巾松松地搭在肩上。
厂里多少小伙子私下里议论她,说她像画报上的电影明星。
但谁也不敢真的上前搭话,她总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
"程姐,还没下班?"后勤科的小王从对面办公室探出头。
程悦溪脚步没停,只是微微颔首:"广播站还有点事。"
她的声音很好听,像广播里那个叫丁岚的播音员。
但我总觉得,这好听的声音里藏着说不出的疲倦。
核对完最后一张单子,我起身活动发麻的腿脚。
走廊尽头的厂长办公室门开了,孙主任陪着笑脸走出来。
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总是把头发梳得油光锃亮。
他叫住正要下楼的程悦溪,声音带着刻意的亲切。
"小程啊,正好你来了,仓库那边有批宣传资料要清点。"
程悦溪的背影明显僵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如常。
"孙主任,现在雪这么大,能不能明天再......"
"明天?明天宣传科就要来检查了。"
孙主任打断她,手指在楼梯扶手上轻轻敲着。
我假装整理文件,余光看见程悦溪攥紧了手里的资料。
她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但现在因为用力有些发白。
"那我先去广播站放东西。"她说着就要转身。
"直接去吧,彭师傅在仓库等着呢。"孙主任挡在她面前。
这时候厂里的下班铃响了,尖锐的铃声在楼道里回荡。
工人们从各个车间涌出来,说笑声瞬间填满了走廊。
我被人群推着往楼梯口走,回头时看见程悦溪还站在原地。
雪花从没关严的窗户飘进来,落在她乌黑的发梢上。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她像一尊即将被大雪覆盖的雕塑。
02
食堂里只剩下几个加班的老师傅在吃饭。
我打了份白菜炖粉条,找了个靠窗的位置。
窗户玻璃上结着厚厚的冰花,外面的世界模糊不清。
"小袁,今天是你替老张值班?"
赵师傅端着饭盒在我对面坐下,花白的眉毛上还沾着雪。
他是厂里的老劳模,退休后留在厂里看大门。
"是啊,张师傅家里孩子发烧,我替他值个夜班。"
我扒拉着碗里的粉条,食堂的菜总是油水不足。
赵师傅往窗外看了看,眉头皱成个川字。
"这雪怕是要成灾啊,我活这么大岁数头回见这么大的雪。"
正说着,食堂的灯突然闪了几下,电压不太稳定。
广播里传来程悦溪的声音,正在播报天气预警。
她的普通话很标准,但今天语速比平时快了些。
"......请各车间做好防冻措施,下夜班的职工注意安全......"
赵师傅摇摇头:"小程这丫头也不容易,这么晚还得广播。"
我想起刚才在办公楼看到的情景,心里有些异样。
但终究没说什么,毕竟我只是个刚进厂半年的青工。
吃完饭我去锅炉房打热水,迎面撞见急匆匆的彭强。
他是保卫科的干事,棉袄领子竖得老高。
"看见孙主任没有?"他抓着我的胳膊问,手劲很大。
我摇摇头:"下班时在办公楼见过。"
他啐了口唾沫,转身往仓库方向跑去。
雪越下越大,厂区里的路灯都蒙上了厚厚一层雪。
回到值班室,我刚把暖水袋灌满,电话就响了。
是孙主任打来的,语气很急:"小袁,你来仓库一趟。"
"现在?外面雪这么大......"
"紧急任务!这批劳保物资必须今晚清点出来。"
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还有模糊的说话声。
我裹紧棉袄,拿起手电筒推开门。
风夹着雪片迎面扑来,打得人睁不开眼。
仓库在厂区最北边,是栋老旧的苏式建筑。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雪已经没过了脚踝。
仓库大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暗的灯光。
我推门进去,看见孙主任站在一堆纸箱前。
"你把这些手套和棉鞋清点一下,明早要发放。"
他说话时不时看向门口,像是在等什么人。
我正要开口,身后传来吱呀的开门声。
程悦溪站在门口,帽子上落满了雪。
她看见我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移开视线。
"孙主任,宣传资料在哪里?"
她的声音比广播里还要冷,带着刻意的疏离。
孙主任笑着指了指最里面的货架:"都在那边。"
就在这时,仓库的大门突然被风吹得猛地关上。
沉重的铁门发出巨响,震得屋顶落下些许灰尘。
我跑过去拉门,发现门锁已经被冻住了。
"怎么回事?"孙主任也过来帮忙。
我们用力推拉,大门纹丝不动。
程悦溪默默走到窗边,擦掉玻璃上的霜。
窗外是肆虐的暴风雪,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
电话线不知什么时候断了,悬在风中摇晃。
我们三个人,被困在了这个冰冷的仓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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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孙主任焦躁地踱步,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回响。
"彭强这个废物,说好来送钥匙的。"
他不停地看表,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程悦溪远远坐在一堆麻袋上,低头整理围巾。
我继续清点劳保物资,借以掩饰内心的不安。
仓库里的温度在快速下降,呵出的气都成了白雾。
"小程啊,冷了吧?"孙主任突然转向程悦溪。
他没等我回答,自顾自地脱下呢子大衣。
"穿上这个,别冻着了。"
程悦溪像是被烫到似的往后缩了缩。
"不用了,孙主任,我不冷。"
她的拒绝很生硬,带着明显的抗拒。
孙主任举着大衣的手僵在半空,脸色不太好看。
我连忙打圆场:"主任,我这棉袄厚,给程姐穿吧。"
说着我脱下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
这是我爹穿剩下的,虽然破旧但很暖和。
程悦溪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孙主任。
"真的不用,我......"
话没说完,仓库顶棚传来奇怪的声响。
像是积雪压垮了什么东西,又像是脚步声。
孙主任警觉地抬头:"什么声音?"
他快步走向仓库角落的小门,那是他的办公室。
"我打电话问问情况,你们等着。"
门砰地关上,留下我和程悦溪在昏暗的灯光下。
空气突然变得尴尬,只有窗外的风声在呼啸。
我把棉袄放在旁边的箱子上,继续清点物资。
程悦溪终于站起身,慢慢走到货架前。
"需要帮忙吗?"她轻声问。
这是我第一次听她用这么柔和的语气说话。
"不用,马上就点完了。"我低头记录数字。
她的手轻轻拂过那件旧棉袄,动作很轻。
"你......经常加班?"她突然问。
我愣了一下:"这是第一次替别人值班。"
她点点头,视线落在我的登记本上。
"你的字很工整。"她说。
我们之间又陷入沉默,但不像刚才那样僵硬。
远处传来孙主任打电话的声音,时高时低。
程悦溪下意识地往我这边靠了靠。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我想起受惊的小鸟。
"孙主任他......"我忍不住开口。
"我们清点宣传资料吧。"她打断我。
她走向最里面的货架,脚步有些匆忙。
我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心里泛起疑问。
但终究没有追问,只是默默跟了过去。
04
货架深处的灯光更暗,灰尘在光柱中飞舞。
程悦溪踮脚去搬最上层的纸箱,身子晃了晃。
我赶紧上前帮她扶稳,闻到淡淡的雪花膏香味。
"谢谢。"她小声说,耳根有些发红。
我们开始清点宣传画和标语,配合渐渐默契。
她念编号,我核对数量,偶尔交换意见。
"这张'安全生产'的好像少了一捆。"
我指着登记册上的数字给她看。
她凑过来看时,发丝轻轻扫过我的手臂。
"会不会是上次劳模表彰会用掉了?"
她的呼吸近在咫尺,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仓库的灯突然全部熄灭。
黑暗像墨汁一样泼下来,吞没了所有光线。
程悦溪轻轻吸了口气,我下意识地护在她身前。
"可能是电线被雪压断了。"我尽量保持镇定。
远处孙主任的办公室里传来咒骂声。
手电筒的光束在黑暗中扫过,停在我们身上。
"你俩没事吧?"孙主任的声音带着酒气。
他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手电光乱晃。
程悦溪悄悄退后半步,躲进更深的阴影里。
"主任,现在怎么办?"我问。
孙主任打了个酒嗝:"等着吧,天亮就好了。"
他说要回办公室休息,让我们"自便"。
手电光消失在门后,仓库重新陷入黑暗。
温度越来越低,我能听见程悦溪牙齿打颤的声音。
"你还是把棉袄穿上吧。"我轻声说。
这次她没有拒绝,窸窸窣窣地披上棉袄。
我们在货架旁坐下,靠在一起取暖。
黑暗中时间过得很慢,每一分钟都像一年。
突然,程悦溪碰了碰我的手臂。
"你饿吗?"她问,声音有些犹豫。
没等我回答,她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什么。
借着窗外的雪光,我看清那是一个鸡蛋。
"晚饭时食堂多给的,还温着。"
她把鸡蛋在手心里焐了焐,轻轻掰开。
蛋白在微光中泛着柔和的色泽。
"一人一半。"她把稍大的那半递给我。
鸡蛋还带着她的体温,暖暖的。
我们默默吃着,这是我这辈子最特别的晚餐。
"你为什么......"我们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
黑暗中传来她极轻的笑声,像雪落在地上。
"你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吃饭?"她问。
我捏着鸡蛋壳,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个看似普通的夜晚,正在变得不同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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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我不太会说话。"我老实承认,捏着鸡蛋壳的手指有些僵硬。
"食堂里都是老师傅,插不上话。"
程悦溪轻轻"嗯"了一声,把蛋壳仔细收进手帕。
"我也是。"她说,"广播站永远只有我一个人。"
我们并肩坐在麻袋上,像两个交换秘密的孩子。
窗外的雪暂时小了,月光透过冰花照进来。
她的侧脸在微光中显得格外柔和。
"其实我听过你播的稿子。"我鼓起勇气说。
"上个月那篇关于安全生产的,写得很好。"
她转过头,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
"那篇被孙主任改过,原文不是那样的。"
她的语气带着些许失落,这是我第一次听她抱怨。
"原文是什么样的?"我问。
她沉默片刻,开始轻声背诵。
声音比广播里更生动,带着压抑的热情。
我听得入神,直到她突然停住。
"算了,说这些没什么意义。"
她拢了拢棉袄的衣襟,把半张脸埋进去。
我们又陷入沉默,但这次是舒适的安静。
仓库深处传来孙主任的鼾声,时断时续。
"他喝多了。"她低声说,像在解释什么。
我突然想起很多细节:孙主任看她的眼神。
彭强鬼鬼祟祟的身影,还有她总是匆匆避开。
"程姐,你是不是......"我斟酌着用词。
"叫我悦溪吧。"她突然说,"今晚例外。"
月光移动位置,照亮她眼底的疲惫。
"我老家也在农村。"她突然说起不相干的事。
"门前有棵大槐树,夏天会开满白花。"
她的描述让我想起自己的家乡。
我们开始聊起童年,聊起各自的大学生活。
她居然是师范毕业,本来该当老师的。
"那为什么来厂里?"我问。
她的笑容淡去,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巾。
"家里需要钱。"简短的答案,却重如千钧。
我想起厂里的传闻,说她攀附权贵。
现在看来,那些流言多么可笑。
"你知道吗?"她突然说,"我羡慕你。"
我愣住了,我有什么可羡慕的?
"你可以堂堂正正地活着。"她的声音很轻。
这句话像根针,轻轻刺进我心里。
远处传来积雪压断树枝的声响。
仓库的钢架结构发出轻微的呻吟。
我们同时抬头,看见屋顶在微微震动。
06
"这仓库太旧了。"我担忧地看着屋顶。
程悦溪却似乎并不害怕,反而笑了笑。
"要是真塌了也好,一了百了。"
她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却让我心惊。
"别这么说,明天雪停了就能出去。"
我试图安慰她,却发现语言如此苍白。
她摇摇头,月光照见她眼角的泪光。
"袁俊楠,过了今晚,咱俩就当不认识。"
这句话像盆冷水,浇灭刚刚建立的温暖。
"为什么?"我忍不住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