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南湖晚报)
转自:南湖晚报
N张偶良
平湖乍浦的九龙山,位于我的故乡。日本东京的金龙山,我曾两度游览。
我生命中的海风,总带着两般滋味。一股是故乡九龙山的,雄浑而质朴,带着礁石的坚定与松涛的呜咽;另一股是异乡金龙山的,空灵而缱绻,混着香火的气息与风铃的清音。这两股风,时常在我心海交汇,卷起千层思绪的浪,拍打着记忆的岸。
我的青少年时代,是浸染在九龙山的海色天光里的。那不仅是地图上一个国家级风景区的名号,更是我血脉中流淌的故土。我曾无数次奔跑于它的山脊,看春杜鹃如何燃遍山麓,听夏蝉如何将阵阵松涛吟唱成无尽的诗篇。而最常做的,是独坐在面东的悬崖上,看脚下的海浪永不知疲倦地撞击着黝黑的礁石,绽开万千雪白的浪花。眼前,是那片无垠的东海,烟波浩渺,直延伸到与天相接的迷蒙一线。
这片海,自古以来便不寂寞。山巅那尊沉默的古炮,是鸦片战争“乍浦之战”悲怆的见证,它铁黑色的身躯诉说着一个古老民族的伤痕;而山下日渐繁忙的港口,巨轮往来,门机林立,则轰鸣着孙中山先生“东方大港”蓝色梦想的雄壮回响。历史的沉郁与未来的宏图,在此奇妙地交织。更有一缕馥郁的书香,曾由此漂洋过海——据说,那部字字珠玑的《红楼梦》,便是从乍浦港启程,搭乘“寅贰号”商船,驶向日本的长崎。我想象着,宝黛的悲欢、荣宁的兴衰,就安卧于某只木箱中,沐浴着我所熟悉的、带着咸腥味的海风,开始了它润泽东瀛的旅程。
因缘际会,我两度东渡日本。在东京的繁华深处,我执意要去寻访那座名为“金龙山”的浅草寺。当立于雷门下,仰望那块巨大的“金龙山”匾额时,心中怦然一动。我的故乡是“九龙山”,眼前是“金龙山”,这龙与龙的隔海呼应,莫非是前世注定的缘分?
穿过人流如织的仲见世通,两旁是琳琅满目的小吃与工艺品,各种肤色的游客摩肩接踵,喧闹的生机扑面而来。这鼎沸的人间烟火气,瞬间将我包裹,竟让我一时恍惚,仿佛置身于上海城隍庙的街巷,或是某个节日里九龙山脚下热闹的市集。人类对于繁华与生活的热爱,原是这般相通。
然而,当我踱步至宝殿前,周遭的喧嚣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结界隔绝。那深远的挑檐,那沉稳的斗拱,那静穆的色彩,无一不流淌着一种庄严而熟悉的韵律。是了,这是“唐风宋韵”,是从我所熟悉的那个古老文明谱系中延展出的枝丫,历经千霜万雪,依旧在此地绽放着雍容华贵的气度。殿内,香云缭绕,观世音菩萨垂目含笑,那份慈悲,与故乡寺庙中所见的一般无二。信众们合十祈祷,脸上写满对善好生活的期盼,这神情,跨越了国界与语言,直抵人心最柔软的深处。
恰有一阵清风拂过,檐角的惊鹞铃送来一串清越悠扬的脆响。这铃声,刹那间穿透了时空——它一定也曾响彻大唐长安的寺宇,回荡在两宋汴梁与临安的塔尖。如今,它飘荡在东京的上空,也悠悠地,落进了我这来自九龙山游子的心湖,漾开圈圈涟漪。我猛然想起那艘从乍浦出海的商船,想起那部《红楼梦》。文化的种子,不正如这风吗?它无影无形,却能携着花香、书韵与禅意,越过重重大海,在另一片土地上,生长出既同根同源又别具风姿的植株。
凭栏小立,忽觉自身渺小如沧海一粟。金龙山的晚霞,正将天空染作一片瑰丽的锦缎,与记忆中九龙山的落日,何其相似!它们同样壮美,同样在坠落时燃尽最后的辉煌,照亮归人的路途。
我那故乡的海港,送出的曾是典籍与梦想。而我此刻伫立的异国古刹,回馈我的则是那梦想生根发芽后,一片祥和的文化风景。从九龙山到金龙山,地理不过一水之隔,文化更是血脉相连。这两座“山”,在我生命的版图上,已再也无法分割。它们共同告诉我,那深植于历史与人心中的亲缘,正如这山海一般,永恒而坚韧,足以化解一切暂时的迷雾与风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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