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深圳。
毒辣的太阳把柏油路晒得发软,走在上面,感觉鞋底随时都会被粘住。
空气里混着一股汗味、廉价香水的味道,还有路边牛杂档飘过来的、腻得发慌的香料味。
我叫陈峰,二十二岁,从湖南乡下跑到这片传说中遍地黄金的地方,快一年了。
黄金没捡到,袜子倒是卖出去不少。
我在华强北,当时还远不是后来的“中国电子第一街”,就是一个巨大的、混乱的、充满生机和灰尘的露天市场。
我的摊子,就是一块褪了色的红布铺在地上。
红布上是十双一扎的白色尼龙丝袜,还有几双厚实的运动棉袜。
“靓仔,这袜子怎么卖?”
一个穿着花衬衫、头发抹得锃亮的中年男人,弯腰捏了捏我脚边的棉袜。
我赶紧挤出笑,露出一口被劣质香烟熏黄的牙。
“老板,有眼光。纯棉的,吸汗,十块钱三双。”
他没说话,又拿起一双丝袜,对着太阳光看了看,那动作,比我还专业。
“这个呢?”
“这个便宜,十块钱一扎,一扎十双。”
我心里盘算着,这一扎袜子我进价五块,卖十块,纯赚五块。一天能卖个十来扎,刨去吃饭和租那个“农民房”里一张床位的钱,能剩下二十来块。
二十来块,在深圳,能干嘛?
吃一顿好点的快餐,或者,给我妈寄回去,让她少点担心。
男人放下袜子,没说买,也没说不买,就那么看着我。
他的眼神很奇怪,不像是在看一个卖袜子的,倒像是在审视一件货物。
“小伙子,哪里人?”他问,普通话里夹着浓重的粤语口音。
“湖南的。”我老实回答。
“来多久了?”
“快一年了。”
“就靠这个?”他指了指我地上的红布。
我有点不自在了。
这感觉就像你光着屁股,还被人围观。
我点点头,没说话,心里憋着一股劲。
靠这个怎么了?我没偷没抢,靠自己双手吃饭。
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一包万宝路,抽出一根递给我。
我愣了一下,接了过来。
这烟,平时我只敢在心里想想。
他自己也点上一根,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圈在湿热的空气里慢慢散开。
“一天能赚多少?”
“看运气。”我含糊道。
“运气好呢?”他追问。
“四五十。”我稍微夸大了一点。
“运气不好呢?”
“开不了张。”
他点点头,烟灰掉在了他锃亮的皮鞋上,他浑不在意。
“一个月,一千多块。住最差的房子,吃最烂的伙食,寄几百块回家。然后呢?”
他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小锤子,不重,但一下一下,全敲在我心窝最软的地方。
然后呢?
是啊,然后呢?
难道我陈峰,读了高中,在我们村也算个文化人,跑到深圳来,就是为了一辈子卖袜子?
我看着他,不说话。
他把抽了一半的烟扔在地上,用皮鞋尖碾灭。
“我叫李文昌。”
他说。
“香港来的。”
我心里一咯噔。
香港老板。
在九四年的深圳,这四个字,就跟“财神爷”差不多。
他们有钱,有见识,有点石成金的本事。
当然,也可能是骗子。
我捏着那根没舍得点的万宝路,手心有点出汗。
“小伙子,我看你很久了。”
李文昌说。
“你跟旁边那些人不一样。”
我扭头看了看。
左边是卖盗版磁带的阿虎,正戴着耳机摇头晃脑,脚跟着节奏打拍子。
右边是卖凉粉的大婶,一边挥着蒲扇赶苍蝇,一边跟人讨价还价。
哪里不一样?
我们不都是为了混口饭吃吗?
“他们眼里是生意,你眼里是东西。”李文昌说得高深莫测。
“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你每次跟人介绍袜子,都会说这棉的好在哪里,那丝袜的弹性怎么看。你懂你的货。”
他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
“你不是在求人买,你是在告诉他,这东西值。”
我心里忽然有点热。
来深圳快一年,第一次有人这么“懂”我。
不是把我当成一个卖袜子的,而是当成一个……懂行的人。
“你不想一辈子卖袜子吧?”
他又问了一遍那个“然后呢”的问题。
我猛地摇头。
做梦都想。
“想不想跟我干?”
我脑子“嗡”的一声。
“干……干什么?”我声音有点发抖。
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神秘又充满诱惑的笑容。
那笑容,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说:“小伙子,跟我干票大的。”
“大的?”我重复了一遍,感觉这两个字有点烫嘴。
“多大?”
李文昌没直接回答,他反问我:“你见过最大的单子是多少钱?”
我想了想,我见过阿虎一次性卖给一个工厂采购五十盘邓丽君的磁带,收了三百多块。
那是我见过最大的一笔钱。
“三百?”我试探着说。
李文昌笑了,笑得肩膀都在抖。
“三百?”
他伸出三根手指。
“后面再加四个零。”
三……万?
我呼吸都停了。
“还不够。”
他摇摇头,又伸出一根手指。
“三十万。”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
三十万,那是我连做梦都不敢想的数字。
我们全村人一年的收入加起来,有这个数吗?
“三十万的单子,只是开胃菜。”
李文-昌的语气很平淡,好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要做的,是后面再加一个零,两个零的生意。”
三百万。
三千万。
我感觉自己像在听天书。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双精明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出一点开玩笑的成分。
没有。
他很认真。
“李……李老板,”我结结巴巴地开口,“我……我就是一个卖袜子的,我能干什么?”
“你能干的多了。”
李文昌说。
“你够细心,你够胆大,最重要是,你穷怕了。”
最后那四个字,像一根针,扎得我生疼。
是啊。
我穷怕了。
我怕看到我妈为了几块钱医药费跟人借钱时那张为难的脸。
我怕我弟因为交不起学费,要跟我一样,早早出来打工。
我怕我自己,在这座五光十色的城市里,像一颗尘埃一样,无声无息地活着,然后老去。
“你敢不敢?”李文昌盯着我。
这个问题,比“跟我干什么”更致命。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
一边是每天二十块的安稳,虽然辛苦,但至少饿不死。
另一边,是“三十万”“三百万”的空中楼阁,听着诱人,但也可能摔得粉身碎骨。
骗子?
我打量着李文昌。
他穿的衬衫,料子很好,虽然有点皱。皮鞋是“老人头”的,虽然沾了灰。手腕上那块金表,在阳光下闪着光。
不像骗子。
骗子不会在我这个穷鬼身上浪费一根万宝路。
“我……我要是跟你干,我这摊子怎么办?”
我问出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
这是我全部的家当。
李文昌又笑了。
“你这摊子,加上你这个人,我一个月给你开八百块。”
八百块!
我一个月累死累活,省吃俭用,才能攒下五六百。
他一开口,就给我八百。
“先跟我三个月。三个月后,你要是觉得我李文昌是骗子,或者你觉得自己干不了,你随时可以走。这三个月的工资,一分不少你的。”
他把条件开得明明白白。
我没有理由拒绝了。
或者说,我内心的渴望,已经压倒了所有的疑虑。
“好!”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跟你干!”
周围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阿虎摘下耳机,一脸莫名其妙。
卖凉粉的大婶停下了蒲扇,好奇地张望着。
李文昌满意地点点头。
“把你的东西收一收。”
他指了指地上的袜子。
“从现在开始,你不用再卖这些了。”
我看着那堆熟悉的袜子,心里突然有点空落落的。
就像一个士兵,被要求放下他唯一的武器。
我默默地把袜子一扎一扎捆好,塞进那个破旧的尼龙袋里。
“这些……怎么办?”我问。
“送人,或者扔了。”李文-昌说得云淡风轻。
我犹豫了一下,把尼龙袋递给旁边的阿虎。
“虎哥,送你了。”
阿虎愣住了,接过袋子,掂了掂。
“峰仔,你发财了?”
我苦笑一下:“还不知道是发财还是跳海。”
李文昌没催我,就站在一边,抽着他的第二根烟。
我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
跟这个蹲了快一年的地方,做了最后的告别。
“李老板,我们去哪?”
“去见见我们的第一桶金。”
李文昌说完,转身就走。
我跟在他身后,穿过嘈杂的人群。
阳光依旧刺眼,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前方的路,好像亮了一点。
李文昌带我上了一辆出租车。
红色的,夏利。
在当时,能打车的人,都是有钱人。
我紧张地坐在副驾驶,屁股都不敢坐实了。
这是我第二次坐小汽车,第一次是来深圳时,搭了一个老乡的顺风货车。
“师傅,去沙头角,中英街附近。”李文昌用他那口“港普”说。
车子开动,窗外的景象飞速倒退。
那些熟悉的摊位,熟悉的面孔,越来越远。
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既兴奋,又惶恐。
“阿峰。”李文-昌突然开口。
我赶紧应了一声:“哎,李老板。”
“以后别叫我李老板,叫我昌哥。”
“哎,昌哥。”我从善如流。
“知道我们去干什么吗?”
我摇头。
“中英街,你知道吧?一半归香港,一半归深圳。里面的东西,免税,便宜。”
这个我知道,来深圳的人,没人不知道中英街。
那里是购物天堂,也是走私客的乐园。
“我们要做的生意,就在那里。”
昌哥从他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黑色的东西,递给我。
“这是什么?”
我接过来,入手冰凉,沉甸甸的。
是一个BP机。
摩托罗拉的,英文logo。
我见过,华强北有得卖,一个要两千多,顶我四个月的工资。
“给我的?”我不敢相信。
“嗯,方便联系。”
昌哥指了指上面的数字。
“这是我的号码,有事呼我。”
我把BP机紧紧攥在手里,感觉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这玩意儿,比我那个尼龙袋里的所有袜子加起来都贵重。
“昌哥,我们到底……是做什么生意?”我又问了一遍。
“水货。”
昌哥吐出两个字。
我心里一沉。
水货,就是走私货。
说白了,是犯法的。
“怕了?”昌哥看着我的眼睛。
我没说话,但我的表情肯定出卖了我。
“阿峰,你想赚钱,想赚大钱,就不能怕。”
昌哥的语气严肃起来。
“九四年的深圳,机会和风险是双胞胎。你想抓住机会,就得承担风险。”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句话,听过没?”
我点点头。
这句话,在深圳,每天都能听到无数遍。
“我们不搞那些犯大法的,不碰粉,不碰枪。我们搞的,是电子产品。”
昌-哥解释道。
“香港那边,一部新的BP机,一千多港币。拿过深圳河,到华强北,就能卖到三千人民币。中间的差价,就是我们的利润。”
“一部机,赚一千多。十部呢?一百部呢?”
他看着我,眼神里闪着光。
我被他说得心潮澎湃。
一部赚一千,一百部就是十万。
那三十万的单子,不过是三百部BP机而已。
“可是……怎么带过来?海关查得很严。”我提出了关键问题。
“所以,我才找你。”
昌哥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负责香港的货源和这边的销路。你,负责把货,从河那边,安全地带到河这边。”
我彻底明白了。
我就是那个“水客”。
那个负责在裤裆里、鞋底里、背心夹层里藏东西,每天在海关面前玩心跳的人。
这是个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儿。
被抓到,轻则罚款没收,重则坐牢。
车子在沙头角边境管理区门口停下。
要进中英街,得办一张“边防禁区通行证”。
昌哥显然是熟门熟路,不知道跟站岗的武警说了几句什么,又塞了个信封过去,没多久就拿了两张证出来。
“走吧。”
他领着我,走进了那条闻名已久的街道。
一边是飘着紫荆花旗的香港界,一边是五星红旗的深圳界。
街上人头攒动,每个人都提着大包小包。
空气里都是钱的味道。
昌哥没带我逛那些金店、化妆品店,而是七拐八拐,进了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
巷子尽头,是一家叫“昌兴电子”的小铺面。
铺面很小,只有一个柜台,里面坐着一个戴金丝眼镜的瘦高个。
“昌哥来了。”
瘦高个站起来,热情地打招呼,说的是粤语。
昌哥也用粤语跟他交谈了几句。
我一句也听不懂,像个傻子一样站在旁边。
那种感觉,比我在华强北被人当成土包子还难受。
在这里,我不仅穷,我还是个聋子,是个哑巴。
“阿明,这是我新找的伙计,阿峰。”昌哥用普通话介绍我。
“明哥。”我赶紧叫人。
阿明推了推眼镜,上下打量我一番,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和不信任。
“昌哥,稳唔稳阵噶?(牢不牢靠啊?)”他用粤语问。
“放心,我睇人好准。(放心,我看人很准。)”昌-哥回道。
然后他转向我,用普通话。
“阿峰,从今天起,你跟着阿明。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多看,多学,少说话。”
“是,昌哥。”
昌哥又交代了几句,就走了。
他说他要去香港那边安排货源。
铺子里只剩下我和阿明。
气氛有点尴尬。
“识唔识听白话?(懂不懂听粤语?)”阿明问。
我摇头。
他“啧”了一声,脸上露出一点不耐烦。
“跟我来。”
他带着我进了铺子后面的一个小仓库。
仓库里堆满了纸箱,上面印着“SONY”“PANASONIC”的字样。
他指着一个打开的箱子。
“喏,这是索尼的随身听。你今天的任务,就是把这些,重新包装。”
箱子里,是几十个崭新的随-身听,连着耳机,包着塑料膜。
“怎么包装?”我不解。
阿明从旁边拿起一个茶叶罐。
“看见没?把机器和耳机分开,塞进去。说明书和保修卡,另外放。”
他给我示范了一遍。
把一个随身听拆开,主机塞进一个“铁观音”的茶叶罐里,用茶叶末盖住。耳机线则缠起来,塞进另一个小盒子里。
“为什么要这样?”
“你问题怎么这么多?”阿明不耐烦地说,“海关就喜欢查原包装的电子产品。拆散了,伪装成茶叶、饼干,才好过关。”
我明白了。
这就是他们的“专业”。
“干活吧。今天下班前,把这一箱五十个,全都弄完。”
阿明说完,就回到前面柜台看报纸去了,留我一个人在闷热的仓库里。
没有风扇,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一点光。
我脱了上衣,开始干活。
拆包装,分离主机和配件,塞进各种奇奇怪怪的盒子里。
茶叶罐、月饼盒、蛋卷筒……
我一边干,一边想。
这就是昌哥说的“干票大的”?
就是让我在这里,干这种偷偷摸摸的打包活?
我心里有点失落。
我以为,他会教我怎么谈生意,怎么看市场。
结果,我还是个干苦力的。
只不过,从露天,换到了室内。
汗水顺着我的额头流下来,滴在崭新的随身听外壳上,我赶紧擦掉。
这玩意儿,一个就顶我一个月的生活费。
我小心翼翼,像对待珍宝一样。
一直干到天黑,我才把五十个随身听全部“伪装”好。
腰酸背痛,浑身都是汗。
阿明走进来,检查了一下我的成果,没说什么,算是默认了。
“行了,下班吧。”
他从抽屉里拿出二十块钱递给我。
“晚饭钱。”
我接过钱,说了声“谢谢明哥”。
走出铺子,中英街上的人已经少了很多。
我找了个路边摊,要了一碗猪脚饭。
十五块。
这在以前,我是绝对舍不得吃的。
我一边大口吃饭,一边看着手里的BP机。
它一直没响。
昌哥,是不是把我忘了?
或者,这根本就是个考验?
考验我的耐心和服从。
我把最后一口饭扒进嘴里,心里暗暗发誓。
不管是什么考验,我陈峰都接着。
我不仅要学会打包,我还要学会他们说的鸟语(粤语),要弄懂这行里所有的门道。
我不能再回去卖袜子了。
绝对不能。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待在那个闷热的仓库里,给各种电子产品“换装”。
BP机、随身听、游戏机……
我见到了许多只在杂志上看到过的东西。
任天堂的红白机,世嘉的MD,还有一种叫“大哥大”的砖头一样的电话。
阿明对我依旧爱答不理,除了交代工作,几乎不跟我多说一句话。
我也不主动问。
昌哥说了,多看,多学,少说话。
我把这句话当成了圣旨。
我发现,阿明每天都会记一个账本。
上面用我看不懂的符号,记录着货物的进出。
我还发现,每天下午,都会有不同的人来铺子里,跟阿明低声交谈几句,然后提走一些伪装好的“茶叶”或者“月饼”。
这些人,就是“水客”。
他们是真正要把货带过关的人。
我每天晚上回到那个十平米的农民房,床板硬得硌人。
同屋的工友们打牌、吹牛,唾沫横飞地谈论着流水线上的哪个妹子最正点。
我一句话也插不上。
我拿出在旧书摊买的《粤语三百句》,借着昏暗的灯光,一遍遍地念。
“雷好(你好)。”
“多谢(谢谢)。”
“几多钱啊?(多少钱?)”
工友们笑我,说我想去泡香港妞。
我懒得解释。
夏虫不可语冰。
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我正在仓库里把一部“大哥大”拆解开,准备塞进一个特制的音响壳里。
阿明突然走了进来。
“阿峰,昌哥让你过去一趟。”
我心里一跳。
终于来了。
“去哪里?”
“罗湖,香格里拉大酒店。”
香格里拉!
那可是全深圳最高档的酒店。
我听说,在里面喝一杯咖啡,就要几十块钱。
我赶紧洗了把脸,换上我最干净的一件衬衫。
衬衫还是有点皱,领口也洗得发黄了。
我看着镜子里土气的自己,第一次感到了自卑。
“明哥,我……就穿这个去?”
阿明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少了一丝不耐,多了一点复杂。
“昌哥见你,又不是见港督,穿什么不一样?”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
“这是昌哥让我给你的,这个月的工资,八百块。”
我接过信封,捏了捏,厚厚的一沓。
“另外,昌哥说,你这个月学得不错。这是给你的奖金。”
他又拿出两张“大团结”(一百元)。
我拿着那一千块钱,手都在抖。
来深圳快一年了,我第一次,一个月赚到了一千块。
“快去吧,别让昌哥等久了。”阿明催促道。
我把钱小心翼翼地塞进内口袋,拍了拍,这才安心。
我第一次,底气十足地,打了一辆车。
“师傅,香格里拉。”
我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感觉自己像个老板。
酒店门口的旋转门,都比我租的房子亮堂。
我站在金碧辉煌的大堂里,看着穿着体面的人们从我身边走过,感觉自己跟这里格格不入。
我找到咖啡厅,昌哥正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咖啡。
他换了一身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昌哥。”
我走过去,有点拘谨。
“来了,坐。”
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服务员走过来,问我喝什么。
我看着菜单上那些几十上百的价格,舌头都打结了。
“跟他一样。”我说。
昌哥笑了笑。
“阿峰,这半个月,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明哥教了我很多东西。”我捡好听的说。
“是吗?他跟我说,你小子像块海绵,什么都吸。”
昌-哥抿了一口咖啡。
“粤语学得怎么样了?”
我愣了一下,他怎么知道我在学粤语?
我试探着用蹩脚的粤语回答:“学紧啊,不过……讲得唔系好。(在学,不过说得不太好。)”
昌哥眼里闪过一丝赞许。
“不错。肯学就好。”
他把一个文件袋推到我面前。
“看看这个。”
我打开文件袋,里面是一沓资料。
是关于各种BP机型号的介绍、性能对比、市场价格分析。
还有香港和内地市场的差价,不同渠道的出货价,甚至连华强北几个主要档口的老板的姓名和联系方式都有。
资料整理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这是……”
“这是你的新功课。”昌哥说,“三天之内,把这些全部背下来。”
“背下来?”
“对。我要你闭着眼睛,都能说出摩托罗拉T-800和T-900的区别,知道哪种机型在内地最受欢迎,利润最高。”
我看着那厚厚一沓资料,头皮发麻。
这比我高中时背历史课本难多了。
“昌哥,我……我只是个打包的。”
“你以为我一个月给你一千块,就是让你来打包的?”
昌哥的语气沉了下来。
“阿峰,我再问你一遍,你想不想干大的?”
“想!”我毫不犹豫。
“那就把这些,给我啃下去!”
他指着那沓资料。
“打包,是让你熟悉货物。现在,我要你熟悉生意。”
“我手下,带货的‘水客’有十几个,但没有一个,能坐在这里跟我喝咖啡。”
昌哥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因为他们只是手脚,而我想把你培养成我的头脑。”
我的心,被这句话狠狠地撞了一下。
头脑。
他想让我当他的头脑。
我拿起那杯还冒着热气的咖啡,一口喝了下去。
又苦又烫。
但我心里,却燃起了一团火。
“昌哥,我明白了。”
我把资料收好,紧紧抱在怀里。
“三天后,我来找你。”
接下来的三天,我没回那个农民房。
我用昌哥给的钱,在附近找了个最便宜的小旅馆,一天三十块。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个桌子。
但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吃饭,一步都没出去。
我像疯了一样,啃着那沓资料。
上面的很多专业术语我都不懂,我就去华强北,假装买家,缠着那些档口的老板问。
被人当成,被人赶,我都不在乎。
我把每一种BP机的型号、功能、特点,都抄在小本子上,反复背诵。
我画了一张华强北的地图,把每个主要档口的位-置、老板的背景、主营的业务,都标注出来。
我甚至开始分析,为什么有的档口生意好,有的档口冷清。
是位置问题?是价格问题?还是老板的人脉问题?
我三天没怎么合眼,眼睛里全是血丝。
但我的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三天后的下午,我带着一身的烟味和疲惫,再次来到了香格里拉。
还是那个位置,昌哥已经在等我了。
“准备好了?”他问。
我点点头,把那个写满了笔记的本子放在桌上。
昌哥没看我的本子。
他直接开始提问。
“爱立信GH337,在香港拿货价多少?在深圳,放给一级批发商,什么价?”
“港币一千八,放给深圳这边,两千九百人民币。”我脱口而出。
“为什么它比摩托罗拉的汉字机还贵?”
“因为它是第一款数字机,GSM网络,信号稳定,是未来趋势。而且体积小,是身份的象征。买它的人,不看性价比,看的是‘面子’。”
昌哥点点头,又问了几个关于市场和渠道的问题。
我都对答如流。
最后,他指着窗外,华强北的方向。
“阿峰,现在,你手里有一百部摩托罗拉T-800,你打算怎么最快地把它变成钱?”
我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
“昌哥,一百部太少了。华强北这么大,一百部机器,砸下去连个水花都看不见。”
我说。
“我要是有货,我不会一次性放出去。我会先放出风声,说香港那边海关查得严,最近货源紧张。”
“然后,我会找三家最大的档口,每家只给他们十部,并且告诉他们,这是最后一批货了,价格要抬高一点。”
“剩下的七十部,我压在手里。等市场上的价格被那三十部抬起来之后,我再分批,高价出给那些抢不到货的小档口。”
“这样一来,不仅能多赚钱,还能让他们都觉得,我的渠道最牛,以后都抢着跟我拿货。”
我说完,咖啡厅里一片安静。
昌哥看着我,很久很久,没有说话。
他的眼神,从一开始的考查,变成了惊讶,最后,是一种掩饰不住的欣赏。
他突然笑了。
“阿峰啊阿峰,我真是没看错你。”
他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力气很大。
“你天生就是干这行的料。”
“从明天开始,你不用再去阿明那里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放在桌上。
“这是我在南园路租的一个套间,两室一厅。以后,你就住那里。”
“另外,华强北所有档口的放货,以后都由你来负责。”
“阿明那边,只管接货和仓储。”
我愣住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
从农民房的床位,到两室一厅的套间。
从一个打包的,到负责整个华强北的出货。
这跨度,太大了。
“昌哥,我……我怕我干不好。”
“怕什么?有我给你撑腰。”
昌哥说。
“你记住,在深圳,做生意,靠的是什么?”
“是脑子,是胆子,还有……票子。”
他从包里拿出一沓厚厚的人民币,放在桌上。
“这里是五万块。是你的活动资金,也是你跟那些老板们喝茶吃饭的本钱。”
“别给我省。钱花出去了,能变成更多的钱,那才叫本事。”
我看着那五万块钱,感觉比那沓资料还重。
“去吧,阿峰。”
昌哥说。
“华强北,以后就是你的天下了。”
我拿着钥匙和那五万块钱,走出了香格里拉。
站在深圳深南东路宽阔的马路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车流和人群。
我感觉自己像做梦一样。
一个月前,我还是那个在路边卖袜子的穷小子。
现在,我西装口袋里揣着五万块现金,手里握着一套公寓的钥匙。
我成了昌哥在深圳的“头脑”。
我搬进了南园路那个套间。
房子不大,但很干净,家电齐全。
我第一次,在深圳,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我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庆祝,而是去邮局,给我妈汇了三千块钱。
我在汇款单的附言上写:妈,我在这里找到正经工作了,工资很高,勿念。
写下“正经工作”四个字的时候,我有点心虚。
但转念一想,我没偷没抢,凭脑子赚钱,怎么就不正经了?
第二天,我换上最好的一身行头,虽然还是那件衬衫,但我把它熨得笔挺。
我去了华强北。
这一次,我不再是那个蹲在地上的小贩,也不是那个假装买家的探子。
我,陈峰,是来谈生意的。
我按照本子上的名单,找到了第一家档口。
老板姓王,外号“王老吉”,因为他总是在喝凉茶。
我走进去,他正躺在椅子上听收音机。
“老板,喝茶啊。”我学着昌哥的口气,递上一根万宝路。
王老吉掀起眼皮看了我一眼,没接烟。
“买机啊?看上哪款了?”
“不买机,跟老板谈谈生意。”
我把那个装着五万块的信封,不经意地放在柜台上,露出厚厚的一角。
王老吉的眼睛亮了一下,坐直了身子。
“哦?小兄弟哪条道上的?”
“香港昌哥,听过没?”我报出名号。
王老吉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满了笑。
“哎呦,原来是昌哥的人,失敬失敬。”
他立马站起来,给我倒了杯茶。
“不知道小兄弟怎么称呼?”
“我叫阿峰。”
接下来的事情,就跟我预演的差不多。
我告诉他,最近香港那边货紧,但我手里有一批摩托罗拉T-800,可以匀十部给他。
价格,比市场价高一百。
王老吉面露难色,说价格太高了。
我笑了笑,拿起信封准备走。
“王老板,这批货,整个华强北,我就找了你和另外两家。你要是不要,有的是人抢着要。”
“别别别,峰老弟,有话好说。”
他一把拉住我。
最后,他咬咬牙,接下了这批货。
我用同样的方法,搞定了另外两家大档口。
三十部BP机,一天之内,全部出手。
我不仅没降价,反而比昌哥给我的出货底价,每部多赚了一百五十块。
光这三十部机,我就多赚了四千五。
晚上,我回到公寓,把当天的账目一笔一笔记在本子上。
收入,支出,利润,清清楚楚。
我看着那个“4500”的数字,心里有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这比我卖一年袜子赚得还多。
我开始享受这种感觉。
这种用脑子,把数字变成钱的感觉。
一个星期后,华强北的BP机价格,果然像我预料的那样,开始上涨。
那些小档口的老板,一个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我开始放出我手里剩下的七十部货。
每一次,只放几部。
价格,一次比一次高。
那些老板,为了抢到货,有的请我吃饭,有的给我塞红包。
我成了华强北的“香饽饽”。
他们不再叫我“阿峰”,而是毕恭毕敬地叫我“峰哥”。
我开始出入那些我以前连名字都叫不出的高档酒楼。
我学会了品尝不同年份的XO,学会了分辨“大红袍”和“金骏眉”的口感。
我换掉了身上所有的旧衣服,买了名牌西装和皮鞋。
我手腕上,也戴上了一块跟昌哥同款的金表。
不到两个月,我不仅把那五万块本金还给了昌哥,还为他多赚了十几万。
我自己手里的积蓄,也第一次,超过了六位数。
那天,昌哥把我叫到香格里拉。
他看着我递过去的账本,一页一页,看得非常仔细。
“阿峰,你干得很好。”
他合上账本。
“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都是昌哥你教得好。”我谦虚道。
“不。”昌哥摇摇头,“这是你的本事。”
他给我倒了一杯酒,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摇晃。
“不过,BP机的生意,差不多到头了。”
“到头了?”我不解,“现在市场这么火爆。”
“越是火爆,就越危险。”
昌哥的眼神变得深邃。
“两个原因。第一,火爆就意味着有无数人想挤进来分一杯羹,价格战马上就要开始,利润会越来越薄。”
“第二,也是最重要的。树大招风。我们这两个月搞出这么大动静,海关那边,肯定已经盯上我们了。”
我心里一凛。
这段时间,我只顾着赚钱,完全忘了风险。
“那……我们怎么办?”
“收手。”
昌哥说。
“水货的生意,只能是捞快钱,不能当成一辈子的事业。”
“赚到第一桶金,就要立刻上岸,洗白自己。”
洗白?
“怎么洗?”
“办工厂。”
昌哥说。
“把香港的技术和管理带过来,在深圳开工厂,做实业。”
“我们不再是搬运工,我们要做生产者。”
“这,才是我跟你说的,那票‘大的’。”
我听得热血沸腾。
办工厂,当老板。
这比当个“水货头子”,听起来体面多了。
“昌哥,你说怎么干,我就怎么干!”
“好。”
昌哥举起酒杯。
“从今天起,我们成立一家公司,就叫‘昌隆电子’。”
“我占七成股,你占三成。”
我愣住了。
三成股份。
我什么都没出,就动了动嘴皮子,跑了跑腿。
他竟然直接给我三成的股份。
“昌哥,这……这太多了。”
“不多。”昌-哥看着我,“阿峰,我需要一个能完全信任的,能帮我守住深圳这片江山的兄弟。”
“钱,我李文昌有。但兄弟,不好找。”
我眼眶有点热。
我举起酒杯,跟他重重地碰了一下。
“昌哥,以后我陈峰这条命,就是你的!”
那晚,我喝了很多酒。
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卖袜子的下午。
那个穿着花衬衫的香港老板,问我,敢不敢。
我庆幸,我当时说了一个“敢”字。
“昌隆电子”很快就注册下来了。
昌哥从香港那边调集了资金,我们在宝安租下了一个三百平米的厂房。
他又通过关系,从台湾挖来了一个技术团队,专门负责研发。
我们的目标产品,不是技术含量很高的BP机或者大哥大。
而是一个很新奇的小玩意儿——电子宠物。
一个蛋形的塑料壳,里面有一块小小的黑白液晶屏,可以养一只虚拟的小鸡。
这东西,当时在日本刚刚兴起,还没传到内地。
昌哥的商业嗅觉,敏锐得像猎犬。
他断定,这东西一旦上市,绝对会火爆。
我从一个“倒爷”,摇身一变,成了“陈总”。
我负责工厂的筹建和日常管理。
招工、采购、装修、设备进场……
我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我把之前在华强北建立的人脉,全都用上了。
我发现,当你有钱有实力的时候,全世界都会为你开路。
以前那些对我爱答不理的供应商,现在都抢着请我吃饭。
工厂很快就走上了正轨。
第一批工人,我招了五十个。
大部分都是跟我一样的,从内地来深圳打工的年轻人。
在流水线上,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脸孔。
她叫小芳,长得很清秀,眼睛大大的。
我想起来了,她是我以前在沙头角那个仓库打包时,在隔壁工厂见过的女工。
当时,我们只是匆匆对视了一眼。
没想到,在这里又见面了。
“你还记得我吗?”我走到她身边,问。
她正在给一个电子宠物的塑料外壳打磨毛边,动作很熟练。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有点惊讶,随即脸红了。
“陈……陈总。”
她显然也认出了我,但我们的身份,已经天差地别。
“别叫我陈总,叫我阿峰吧。”我说。
她的脸更红了。
从那天起,我开始留意她。
我发现,她干活很认真,从来不偷懒。
休息的时候,别的女工都在叽叽喳喳地聊天,只有她,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看书。
我让人事查了她的资料。
她叫林小芳,也是湖南人,比我小两岁。
家里条件不好,高中没读完就出来打工了,每个月把大部分工资都寄回家。
在她身上,我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接近她。
有时候,我会借着巡视车间的名义,跟她说几句话。
有时候,食堂吃饭,我会端着餐盘,坐到她对面。
工厂里的流言蜚语很快就传开了。
大家都说,老板看上那个新来的女工了。
小芳开始躲着我。
我有点着急。
那天晚上,我鼓起勇气,在她下班的路上等她。
“小芳。”我叫住她。
她停下脚步,低着头,不敢看我。
“陈总,你找我有事吗?”她声音小得像蚊子。
“我……我想请你看场电影。”
我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电影票。
是周润发的《赌神2》。
她愣住了,抬起头,大眼睛里满是惊讶和不安。
“陈总,这……不好吧。别人会说闲话的。”
“让他们说去。”我把电影票塞到她手里,“我不在乎。”
“我不是你的老板,我只是一个想请你-看电影的男人。”
她看着我,眼神闪烁。
最终,她还是收下了电影票。
那是我第一次,跟一个女孩约会。
电影演了什么,我基本没看进去。
我满脑子都是身边她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看完电影,我送她回宿舍。
在宿舍楼下,我问她:“你……觉得我怎么样?”
她沉默了很久。
“陈总,你是个好人。可是……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什么叫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有点激动,“我也是从农村出来的,我也睡过大通铺,我也被人瞧不起过!”
“可你现在是老板了。”
她说。
“而我,只是个打工妹。”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从我头顶浇下来。
是啊。
在别人眼里,我已经不再是那个陈峰了。
我是“陈总”。
是有钱人。
我们之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鸿沟。
“小芳,”我拉住她的手,“相信我,这条鸿沟,我会把它填平的。”
“我喜欢你,跟你的身份无关。”
她没有抽回手,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路灯下,我看到她眼角,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
我们的第一批“昌隆”牌电子宠物,终于下线了。
昌哥和我,拿着那个小小的、沉甸甸的“蛋”,心里充满了期待。
昌哥动用他在香港的关系,在电视台和报纸上,打了一轮广告。
同时,我们把货铺满了整个华强北。
这一次,我们是正规军。
我们有自己的品牌,自己的包装,自己的定价权。
市场反应,比我们预想的还要火爆。
电子宠物这个新奇的玩意儿,迅速抓住了年轻人的心。
华强北的档口,每天都被来进货的批发商挤得水泄不通。
我们的出厂价是三十块一个,到了零售端,被炒到了一百多,甚至两百。
钱,像潮水一样,涌进了“昌隆电子”的账户。
工厂的规模,从五十人,迅速扩张到五百人。
我们又租下了旁边两个厂房,开了十条新的生产线。
我每天,都像在打仗。
签不完的订单,开不完的会。
我给小芳调了岗,让她做了我的助理。
我不想让她再待在流水线上,干那些辛苦的活。
我想让她,站在我身边,分享我的成功。
但她好像并不开心。
她变得越来越沉默。
有时候,我带她去参加那些衣香鬓影的酒会,她总是缩在角落里,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我给她买名牌的衣服,贵重的首饰。
她从来不穿,都锁在抽屉里。
“阿峰,”有一次,她对我说,“我怀念的,是以前那个请我看《赌神》的你。而不是现在这个,给我支票的陈总。”
我愣住了。
我以为,我给了她最好的。
却没想到,那并不是她想要的。
那段时间,我和她之间,开始有了争吵。
与此同时,一场危机,也正在悄悄逼近。
电子宠物的火爆,让无数山寨小厂,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蜂拥而至。
市面上,开始出现各种仿冒的电子宠物。
它们的外观跟我们一模一样,但质量粗劣,价格只有我们的一半,甚至更低。
我们的销量,开始断崖式下跌。
仓库里,堆积如山的成品,卖不出去。
经销商们纷纷要求退货。
银行的催款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来。
公司的资金链,随时都可能断裂。
昌哥也急得满嘴是泡。
我们投入了所有的身家,还贷了巨额的款。
如果“昌隆”倒了,我们俩,会输得一无所有,甚至背上还不清的债务。
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日子。
我整夜整夜地失眠。
我看着镜子里憔-悴的自己,第一次,对未来感到了恐惧。
我甚至开始怀念,那个卖袜子的下午。
虽然穷,但至少,我睡得着觉。
一天晚上,我和昌哥在办公室里,抽了整整两包烟。
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像一座小山。
“昌哥,我们……是不是要完了?”我声音沙哑。
昌哥没有回答。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灯火通明的车间。
那些机器,还在轰鸣着,生产着那些可能永远也卖不出去的电子宠物。
“阿峰,”他突然说,“你还记不记得,你当初是怎么把BP机卖出去的?”
我愣了一下。
“我……我抬高了价格,制造了稀缺。”
“对。”
昌哥转过身,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
“人,都是贱骨头。越是容易得到的,越不珍惜。越是得不到的,越想抢。”
“山寨货是多,是便宜。但它们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是什么?”
“它们没有‘灵魂’。”
昌哥拿起一个我们的电子宠物,和一个山寨货。
“我们的产品,从芯片程序,到外壳用料,都是最好的。里面的小鸡,会长大,会生病,会死。它需要主人的陪伴和爱心。”
“而山寨货呢?它只是一个简单的循环动画。它不会给你任何情感反馈。”
“我们要做的,不是跟他们拼价格。”
“而是要告诉消费者,我们卖的,不只是一个玩具。”
“我们卖的,是一种‘情感寄托’。”
我好像抓住了什么。
“昌哥,你的意思是……”
“我们要搞一场革命。”
昌哥的嘴角,又露出了那种我熟悉的,神秘又充满力量的笑容。
“我们要把‘昌隆’电子宠物,打造成一个‘奢侈品’。”
第二天,昌隆电子召开了一场盛大的新闻发布会。
我们宣布,将所有市面上流通的“昌隆”电子宠物,全部召回。
并且,从即日起,停止生产。
这个消息,震惊了整个行业。
所有人都以为,昌隆电子要倒闭了。
那些经销商,幸灾乐祸。
那些山寨小厂,弹冠相庆。
连我们自己的员工,都人心惶惶。
只有我和昌哥知道,我们想干什么。
我们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对召回的产品,进行了升级。
我们给每一只电子宠物,都植入了一个独一无二的ID码。
我们开发了一个网站,用户可以凭ID码,在网上注册自己的宠物,给它起名字,记录它的成长日记,甚至可以跟其他玩家的宠物“联姻”。
我们把它,从一个单机游戏,变成了一个网络社区。
这是九十年代末,互联网刚刚在中国兴起。
我们的想法,超前了整整一个时代。
然后,我们举办了一场“昌隆第一届电子宠物大赛”。
比赛的内容,不是看谁的宠物养得好。
而是“比惨”。
看谁能把自己的宠物“养死”,并且,为它写一篇最动人的悼词。
冠军的奖品,是一万块现金。
这个离经叛道的活动,立刻引爆了舆论。
无数的年轻人,为了那一万块奖金,也为了那种新奇的体验,开始疯狂地“虐待”自己的电子宠物。
他们不给它喂食,不给它清理,让它在孤独和病痛中死去。
然后,他们把自己的悲伤和忏悔,写成文字,发到我们的网站上。
“我的小鸡叫‘豆豆’,它陪了我三十七天。最后,它是在饥饿中离开我的。我看着屏幕上那个小小的十字架,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对不起,豆豆,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我以为这只是一个游戏,直到我亲手‘杀死’了它。我才发现,它是有生命的。我再也不会玩这个游戏了,因为我承受不起失去的痛苦。”
一篇篇悼词,充满了真情实感。
我们的网站,变成了一个大型的“赛博坟场”。
而“昌隆”电子宠物,也因为这场活动,被赋予了一种悲剧色彩和哲学意味。
它不再是一个简单的玩具。
它成了一个关于生命、责任和失去的寓言。
就在这时,我们宣布,推出限量版的“天使系列”电子宠物。
全球限量一万个,永不再版。
每个售价,九百九十九元。
市场疯了。
那些曾经“杀死”过自己宠物的年轻人,怀着一种赎罪的心情,疯狂地抢购这个“天使系列”。
他们觉得,拥有一个“天使”,就能弥补他们内心的愧疚。
九百九十九块,在当时,是一个天文数字。
但一万个“天使”,在三天之内,被抢购一空。
我们不仅收回了全部成本,还大赚了一笔。
更重要的是,“昌隆”这个品牌,一战封神。
它成了“高端”“正版”“有灵魂”的代名词。
那些山寨货,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垃圾。
我们赢了。
赢得彻彻底底。
在庆功宴上,所有人都喝醉了。
昌哥抱着我,老泪纵横。
“阿峰,我们做到了!我们干了票大的!”
我也哭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为了这一天,我付出了什么。
我赢得了事业,但好像,失去了更重要的东西。
庆功宴结束后,我去找小芳。
她的宿舍,已经人去楼空。
桌上,留着一张纸条,和一堆我送给她的,没有拆封的礼物。
纸条上只有一句话:
“阿峰,祝你成功。我回老家了。”
我拿着那张纸条,站在空无一人的宿舍里,感觉整个世界都塌了。
我发了疯一样地去车站,去机场找她。
但深圳那么大,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后来的很多年,昌隆电子越做越大。
我们从电子宠物,做到MP3,再到智能手机。
我们成了中国电子行业的巨头。
我成了别人口中,白手起家的商业传奇。
我有了数不清的钱,住进了山顶的豪宅,开上了最新款的跑车。
我身边,再也不缺漂亮的女孩子。
但没有一个,是小芳。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一个人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山下深圳璀璨的夜景。
我会想起一九九四年的那个下午。
那个穿着花衬衫的香港老板,递给我一根万宝路,问我,敢不敢。
我也会想起,那个叫小芳的女孩,在路灯下,对我说: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用半生的时间,从一个世界,拼命爬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
但我最后才发现。
那个我最初拼命想逃离的世界里,有我最想留住的人。
我拿起电话,打给我的助理。
“帮我查一个叫林小芳的人,湖南的。对,不惜一切代价。”
电话那头,传来助理恭敬的声音:“好的,陈总。”
我挂了电话,看着窗外。
深圳的夜,依旧繁华,依旧充满了机会和梦想。
只是,那个属于我的,九十年代的夏天,再也回不去了。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