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桌上震了一下。
是班级群的消息。
沉寂了快一年的群,突然被一个@全体成员给炸活了。
“各位老同学,毕业十年,大家还好吗?本周六晚七点,老地方‘渝味轩’,不见不散!——班长王浩。”
渝味轩。
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出那家店油腻腻的桌子,和震耳欲聋的划拳声。
十年了。
真快。
快得像一场没睡醒的午觉。
手机屏幕上,群消息一条接一条地跳出来。
“收到!”
“班长威武!必须到!”
“哇,十年了啊,我的青春啊!”
“这次谁不来谁是狗!”
我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不想看了。
屏幕的微光从缝隙里透出来,像一只窥探的眼睛。
去,还是不去?
这个问题像一颗小石子,在我平静如水的心里,砸开了一圈圈涟漪。
说实话,我不想去。
这种聚会,无非就是一场大型的、不动声色的攀比大会。
比车,比房,比谁的老婆更漂亮,比谁的孩子更聪明,比谁的肚子更大,也比谁的头发更少。
最后,落脚点永远是那个最俗气,也最核心的问题——
你现在,一个月挣多少?
我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
窗外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CBD,灯火璀璨,像一条流淌的星河。
我住的这个地方,一平米的价格,大概是十年前我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可我该怎么说?
说我写代码,写出了一个还算成功的游戏,开了家小公司,年收入马马虎虎,不多,也就七八位数?
我能想象到那场面。
先是短暂的寂静,然后是夸张的惊叹,接着是言不由衷的恭维和试探性的借钱请求。
王浩会一把搂住我的脖子,大着嗓门喊:“可以啊陈阳,真人不露相啊!以后兄弟们可都跟你混了!”
那些曾经对我爱答不理的女同学,会突然变得热情似火,眼神里闪着算计的光。
太累了。
比通宵改一个BUG还累。
我拿起桌上的凉白开,喝了一口。
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让我冷静了一些。
或许,我可以撒个谎。
就说自己在一个小公司当个普通职员,一个月四千块,勉强糊口。
这个数字很安全。
它既不会让人瞧不起,也绝不会引人嫉妒。
它像一件隐身衣,能让我在人群里,安安稳稳地待在角落,吃完那顿饭,然后回家。
对,就这么办。
我拿起手机,在群里回了一个字。
“好。”
周六晚上六点五十,我准时出现在“渝味轩”门口。
还是那个熟悉的油腻招牌,霓虹灯坏了几笔,闪烁着,像个得了哮喘的老人。
推开门,一股火锅底料混合着烟酒的味道扑面而来。
包厢里已经坐了大半的人,喧嚣震天。
“陈阳!这儿!”
王浩一眼就看到了我,他站起来,用力地挥着手臂。
他胖了,也秃了,当年的“班草”头衔,如今只剩下脑门上几根倔强的呆毛在顽强抵抗。
我笑着走过去,沿途和几个还有印象的同学点头示意。
“可以啊你,一点没变。”王浩一巴掌拍在我背上,力道不小。
我差点被他拍得咳出来。
“哪能啊,都老了。”我敷衍着,拉开他旁边的椅子坐下。
目光下意识地在包厢里扫了一圈。
然后,我看到了林薇。
她就坐在我对面,隔着一张翻滚着红色汤底的桌子。
她好像瘦了些,但更好看了。
不是高中时那种青涩的、带着点婴儿肥的好看,而是一种被社会精心打磨过的精致。
妆容得体,头发是精心打理过的栗色大波浪,身上穿着一件剪裁合身的米色风衣。
她正侧着头和旁边的女同学说话,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恰到好处。
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她转过头来,朝我看来。
四目相对。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点慌乱。
她愣了一下,随即也对我笑了笑,点了点头。
那笑容,客气,疏离,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
我赶紧低下头,假装在看手机。
心脏却不争气地多跳了两下。
林薇,我们班当之无愧的班花。
也是我整个高中时代,藏在日记本里,不敢说出口的秘密。
那时候,我就是个闷葫芦,成绩中等,长相普通,扔在人堆里就找不着的那种。
而她,是所有人的焦点。
我只敢在做课间操的时候,偷偷站在她斜后方,闻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
我只敢在交作业的时候,故意把本子压在她的本子下面。
我们之间最近的距离,大概就是那一次。
运动会,我跑三千米,跑到最后一圈,肺里像着了火。
我几乎要放弃了。
然后,我听到了她的声音。
“陈阳,加油!”
很清脆,穿透了整个操场的嘈杂。
我猛地抬起头,看到她站在终点线旁,对我挥着手。
那一瞬间,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咬着牙冲了过去。
冲过终点线,我直接瘫倒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眼前阵阵发黑。
一瓶水递到了我面前。
是她。
“给你。”她说。
我接过水,说了声“谢谢”,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那天晚上,我在日记本里写:今天,我和林薇说话了。
现在想想,真傻。
“来来来,人都到齐了,先走一个!”王浩举起酒杯,打断了我的回忆。
大家纷纷举杯。
玻璃杯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十年岁月,仿佛都融进了这杯酒里。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包厢里的气氛越来越热烈。
话题,也终于不可避免地,滑向了那个固定的轨道。
“老张,听说你都当上科长了?可以啊!”
“嗨,别提了,瞎混呗。哪比得上李总,人家自己开公司,都准备上市了!”
“谦虚了谦虚了……”
我默默地夹了一筷子毛肚,在油碟里滚了一圈,塞进嘴里。
真香。
我喜欢这种感觉,当一个隐形人,一个纯粹的食客。
“哎,陈阳。”
王浩突然把矛头对准了我。
我心里一紧,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你呢?毕业后去哪儿高就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咽下嘴里的毛肚,抽出纸巾擦了擦嘴,露出了一个练习过很多次的、略带腼腆的笑容。
“我啊,就一普通上班的。”
“哦?哪个单位啊?做什么的?”王浩追问道,不依不饶。
“一个小破网络公司,写代码的。”我说。
“程序员啊!可以啊,高薪职业!”旁边有人插话。
我赶紧摆手。
“没有没有,我水平不行,就是个码农,每个月累死累活,也就……四千来块吧。”
我说出了那个准备好的数字。
四千。
包厢里有片刻的安静。
我看到几个人眼神里流露出的,是一种混合着同情和优越感的神情。
王浩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里带着一丝过来人的安慰:“四千是少了点,不过没事,慢慢来,总会好起来的。”
“是是是,班长说的是。”我顺从地点头。
这个话题,总算可以揭过去了吧?
我暗暗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
“四千?陈阳,你这就不老实了啊。”
说话的是赵磊。
高中时就跟我不太对付,听说现在在一家猎头公司干,混得还不错。
他晃着手里的酒杯,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
“什么意思啊?”王浩问。
赵磊没理他,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
“‘星坠’这个游戏,是你做的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
“什么星坠?”王浩一脸懵。
“一款手游,去年火得一塌糊涂,听说开发团队就几个人,核心主创……就叫陈阳。”赵磊慢悠悠地说着,像是在享受猫捉老鼠的乐趣。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公司上个月还想挖他,年薪报价八位数,被拒了。”
八位数。
这两个字像一颗炸雷,在包厢里炸开。
所有人都安静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
那目光里,有震惊,有怀疑,有嫉妒,有贪婪。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扔在展览台上的小丑。
脸上火辣辣的。
王浩搂在我肩膀上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缩了回去。
他看着我,表情很复杂,像是第一次认识我。
“陈阳……他说的,是真的?”
我没说话。
我还能说什么?
说是?还是不是?
说什么都像个笑话。
沉默,就是默认。
赵磊很满意这个效果,他得意地笑了笑,举起杯:“来,让我们敬陈总一杯!祝陈总的公司早日上市,带领我们这些老同学共同富裕啊!”
“对对对,敬陈总!”
“陈总牛逼!”
“陈总以后可得多多关照啊!”
刚才还对我表示同情的同学们,瞬间换了一副嘴脸。
那些恭维,像一根根软绵绵的刺,扎得我浑身难受。
我僵硬地举起酒杯,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来。
我抬头,目光越过人群,再次和林薇对上了。
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起哄,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她的眼神里没有震惊,也没有羡慕,而是一种……我看不懂的,很复杂的情绪。
好像是……失望?
为什么是失望?
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那一刻,在她清澈的目光下,我所有的伪装和窘迫都无所遁形。
那顿饭的后半场,我味同嚼蜡。
所有人都围着我,说着言不由衷的奉承话,打探着我的公司,我的收入,我的私生活。
我像个提线木偶,机械地应付着。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逃。
终于,我找了个借口,说要去趟洗手间,然后从后门溜了。
走出“渝味轩”的那一刻,我深吸了一口夜晚冰凉的空气。
肺里那股燥热和憋闷,总算消散了一些。
我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城市的霓虹在我脸上明明灭灭,像一出无声的默剧。
我为什么要撒谎?
我问自己。
怕麻烦?怕被恭维?怕被借钱?
都有。
但好像,也不全是。
或许,我只是想在那个有她的场合里,扮演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色。
一个和高中时一样,默默无闻的陈阳。
因为只有那样,我才能心安理得地,在角落里,偷偷地看她一眼。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推到聚光灯下,成为一个浑身贴满价码的“陈总”。
这感觉糟透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我掏出来,是一个好友申请。
头像是她的那张栗色卷发的照片。
申请信息写着:我是林薇。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鬼使神差地,我点了“通过”。
几乎是同一时间,她的消息就发了过来。
“到家了吗?”
很简单的三个字。
我站在路口,看着绿灯变成了红灯,又从红灯变回绿灯。
车流在我眼前穿梭不息。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
过了好几分钟,我才在键盘上敲下两个字。
“还没。”
“今晚,挺尴尬的吧?”她的第二条消息很快发来。
我能想象出她打下这行字时的表情。
大概还是那种浅浅的,带着一丝疏离的笑意。
我自嘲地笑了笑,回道:“还好,习惯了。”
“习惯了被当成猴子围观?”
她的回复带了点刺。
我愣住了。
这不像我印象中的她。
高中时的林薇,永远是温柔的,客气的,对谁都很好,但也对谁都保持着距离。
像一朵开在玻璃罩里的玫瑰。
“差不多吧。”我回。
“你为什么要说自己月薪四千?”她又问。
这个问题,直击要害。
我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迟迟没有落下。
我该怎么说?
说我享受低调?
说我讨厌炫耀?
还是说,因为你在场,所以我怂了?
哪个答案听起来都像个借口。
“不想成为焦点。”我最后选了一个最平淡无奇的理由。
“可你最后还是成了焦点,而且是以一种更戏剧化的方式。”
她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的狼狈。
我有点恼火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问。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你想象的我,是什么样的?”我忍不住追问。
那边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回复了。
就在我准备收起手机的时候,消息来了。
“我以为,你还是那个跑完三千米,会为了我一句加油而脸红的少年。”
我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原来……她还记得。
原来,在她的记忆里,我不是一个面目模糊的同学甲。
我是一个……会因为她而脸红的少年。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晚风吹过,有点凉。
但我心里,却有一股暖流,慢慢地涌了上来。
“我还在。”我回了三个字。
“什么?”
“那个少年,他还在。”
我说。
“只是年纪大了,脸皮厚了,不太容易脸红了而已。”
发完这句,我感觉自己有点傻。
但又觉得,无比真诚。
那边又是一阵沉默。
这次,我没有催。
我耐心地等着。
像在等待一个迟到了十年的答案。
“你现在在哪?”她问。
我报了路口的名字。
“在那等我,别动。”
十五分钟后,一辆白色的MINI停在了我面前。
车窗降下,是林薇的脸。
“上车。”她说。
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里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和她身上的味道一样。
“去哪?”我问。
“带你去个地方。”
她没有看我,发动了车子。
车子汇入车流,在城市的夜色里穿行。
我们一路无话。
我偷偷看她。
她专注地开着车,侧脸的线条很柔和,路灯的光影在她脸上流转,忽明忽暗。
我突然发现,她眼角有几道细细的纹路。
不是化妆品能遮住的那种。
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原来,女神也会老。
车子最后停在了一条沿江的路上。
这里很安静,没什么人。
江面倒映着对岸的灯火,波光粼粼。
她熄了火,但没有下车。
“你……还好吗?”她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什么?”我没反应过来。
“我说,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她转过头,看着我。
车里很暗,但我能看清她眼睛里的认真。
“还行吧。”我说,“不好不坏。”
“骗人。”她轻轻地说。
“嗯?”
“如果真的过得好,你不会在同学会上撒那样的谎。”她说,“你不是怕麻烦,你是怕被人看穿你的孤独。”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很疼。
但又有一种被看穿的释然。
我苦笑了一下。
“你倒是挺懂我。”
“因为,我们是同一种人。”她说。
我看着她,不解。
“你?”我说,“你可是林薇啊,众星捧月,怎么会……”
“众星捧月?”她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苍凉,“陈阳,你看到的,都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
她从扶手箱里拿出一包女士香烟,抽出一根,点上。
动作很熟练。
猩红的火光在她指尖明明灭灭。
我有点惊讶。
我从没想过,林薇会抽烟。
“我月薪不止一万。”她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模糊了她的脸,“我是一家外企的市场总监,年薪,税后大概七十万。”
我没说话,静静地听着。
“听起来很光鲜,对吧?”她自嘲地笑了笑,“可你知道我为了这个位置,付出了什么吗?”
“我每天工作超过十二个小时,开不完的会,写不完的PPT,飞来飞去,家对我来说,就是个酒店。”
“我得罪过同事,被上司穿过小鞋,为了一个项目,陪客户喝酒喝到胃出血,自己一个人打车去急诊。”
“我今年三十岁了,没有男朋友,不敢谈恋爱,因为我没时间。”
“我身边的男人,接近我,要么是看中我的职位,要么是看中我的薪水。没有人问我,累不累。”
她说着,眼圈慢慢红了。
“同学会上,那个女同学问我,是不是快结婚了。我说快了。其实我连对象都没有。”
“我为什么要撒谎?”
她看着我,像在问我,也像在问自己。
“因为我不想让她们看到我的不堪。我只想让她们觉得,我还是那个林薇,那个什么都拥有的,完美的林薇。”
车厢里,弥漫着淡淡的烟草味,和她压抑的悲伤。
我突然明白了。
我们都在撒谎。
我用“月薪四千”的谎言,来包裹我的孤独。
她用“月薪过万,家庭美满”的谎言,来掩饰她的疲惫。
我们都像一只刺猬,用谎言的硬刺,来保护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所以……”我轻声说,“你看到我被拆穿的时候,觉得失望,是因为……你觉得我背叛了我们的联盟?”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这次的笑,真实了很多。
“联盟?这个词不错。”
她把烟头在车载烟灰缸里摁灭。
“不,我不是失望。”她说,“我是……嫉妒。”
“嫉妒?”
“对,嫉妒。”她看着我,眼神很亮,“我嫉妒你还有勇气,去扮演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而我,已经被‘林薇’这个角色绑架了,下不来了。”
“我嫉妒你,在被拆穿之后,可以甩手走人。而我,就算再累,也得笑到散场。”
“陈阳,你知道吗?”
“什么?”
“高中毕业那天,大家都在写同学录,我看到你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看书。”
“我其实……很想让你给我写一张。”
“但是我不敢。”
“我怕你拒绝我。”
我的呼吸,停滞了。
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我偷偷仰望她的时候,她也在……注意我吗?
“为什么……会怕我拒绝?”我艰难地问。
“因为你跟他们不一样。”她说,“他们看我,眼神里都是占有和欲望。只有你看我的时候,眼神是干净的。”
“你好像……只是在看一朵花,或者一片云。”
“那时候我就觉得,你这种人,要么很冷漠,要么很深情。我赌不起。”
江风从半开的车窗吹进来,吹乱了她的头发。
也吹乱了我的心。
我从来不知道,在她心里,我是这样的形象。
一个眼神干净的少年。
一个让她不敢靠近的人。
这十年的时光,像一场荒诞的戏剧。
我们都在各自的轨道上,扮演着别人眼中的自己,却错过了最真实的彼此。
“对不起。”我突然说。
“为什么说对不起?”她问。
“为我当年的胆小,也为我今晚的愚蠢。”我说。
她静静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林薇。”我鼓起勇气,叫了她的名字。
“嗯?”
“如果……如果现在,我再给你写一张同学录,还来得及吗?”
她愣住了。
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
像是水光。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来得及。”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从高中时的糗事,聊到大学时的迷茫,再聊到进入社会后的种种身不由己。
我们像两个交换秘密的小孩,把这些年积压在心里的所有委屈、疲惫和不甘,都毫无保留地倾诉给对方。
我告诉她,我为什么会选择做游戏。
因为在那个虚拟的世界里,我可以创造一切,可以成为我想成为的任何人。
一个勇敢的骑士,一个智慧的法师,一个自由的吟游诗人。
而不是现实中这个,连一句“我喜欢你”都说不出口的懦夫。
她告诉我,她为什么会那么拼命地工作。
因为她来自一个小县城,她害怕被这个大城市淘汰,害怕回到那个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
她说,她那个精致的风衣,是她咬牙分期买的,是她的战袍。
穿上它,她才能有底气,去面对那些挑剔的客户和虎视眈眈的同事。
我们聊到最后,天都快亮了。
江面上泛起了一层鱼肚白。
“我送你回去吧。”我说。
“好。”
车子启动,往我家的方向开去。
快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她突然说:“陈阳。”
“嗯?”
“你那个游戏,叫‘星坠’,对吧?”
“是啊。”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我想了想,说:“因为,每一颗星星,在坠落的时候,都会燃烧出最亮的光芒。”
“我觉得,人生也该是这样。”
她沉默了一会儿。
“那……你愿意,看看我这颗星星,坠落时的样子吗?”她问。
声音很轻,像羽毛一样,落在我心上。
我停下车,转头看着她。
晨曦的微光,透过车窗,照在她脸上。
她没有化妆,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脸色有些苍白。
但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像两颗,即将燃烧起来的星星。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我只是,慢慢地,凑了过去。
然后,吻了她。
她的嘴唇,有点凉。
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和淡淡的烟草味。
她一开始有些僵硬,但很快,就放松了下来。
她伸出手,抱住了我的脖子。
这个吻,没有掺杂任何欲望。
它更像是一个迟到了十年的拥抱。
两个孤独的灵魂,在这一刻,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互相取暖。
分开的时候,我们都有些喘。
“这就是我的答案。”我说。
她笑了。
像一朵,在清晨的阳光下,悄然绽放的玫瑰。
那次同学聚会后,我和林薇,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我们没有告诉任何人。
我们像两个秘密的盟友,小心翼翼地守护着我们这片小小的,刚刚萌芽的领地。
我们的约会,很简单。
有时候,是去我家。
我会给她做饭。
我的手艺很一般,就是些家常菜。
她却吃得津津有味。
她说,这是她这些年来,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因为有家的味道。
吃完饭,她会靠在沙发上,看我测试新开发的游戏。
她看不懂那些复杂的代码,但她喜欢看我专注的样子。
她说,认真的男人最帅。
我嘴上说她俗气,心里却美滋滋的。
有时候,是去她家。
她家不大,但很温馨,收拾得一尘不染。
阳台上种了很多花花草草。
她说,照顾这些植物,能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
我会帮她浇花,修剪枝叶。
她会泡好一壶茶,然后靠在我肩膀上,什么话都不说。
我们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的夕阳,把整个城市染成金色。
那种感觉,很安宁。
我们也会像普通情侣一样,去看电影,去逛公园,去吃路边摊。
只是,我们会刻意避开那些人多的地方。
有一次,我们在一家小巷子里的麻辣烫店吃东西。
我看到她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嘴唇被辣得通红,却还在不停地往嘴里塞。
那样子,一点都不“女神”。
但我觉得,可爱极了。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我笑着递给她一张纸巾。
她接过纸巾,擦了擦嘴,突然说:“陈阳,我觉得我现在,才像个活人。”
我看着她,点了点头。
“我也是。”
我们都笑了。
生活,似乎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但平静的水面下,总有暗流在涌动。
王浩他们,还是知道了我和林薇在一起的事。
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
班级群里,又炸开了锅。
“!陈总把我们班花给拿下了?!”
“牛逼啊!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陈总什么时候请客喝喜酒啊?”
那些@和恭维,像雪片一样飞来。
我看着手机屏幕,皱起了眉头。
林薇坐在我旁边,也看到了群里的消息。
她的脸色,有些发白。
“别理他们。”我说。
“嗯。”她应了一声,但情绪明显低落了下去。
那天晚上,她在我家过夜。
半夜,我醒来,发现身边是空的。
我走出卧室,看到她一个人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又在抽烟。
月光洒在她身上,身影显得格外单薄。
“怎么了?”我走过去,从后面轻轻抱住她。
她身体一颤。
“陈阳。”她把烟摁灭,“我们这样,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什么不公平?”
“对你。”她说,“你本来可以过得很清净,但因为我,你又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我好像……又把你拉进了那个你最讨厌的名利场。”
我把她转过来,面对着我。
“林薇,你看着我。”
她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愧疚和不安。
“以前,我确实很讨厌那些东西。”我说,“但现在,我不怕了。”
“为什么?”
“因为,以前我是一个人。现在,我有你了。”
我捧着她的脸,认真地说:“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别说是一个小小的同学群,就算是全世界的聚光灯打在我身上,我也不在乎。”
“因为我知道,当我卸下所有伪装,回到家里的时候,有一个人,会看穿我所有的疲惫,然后给我一个拥抱。”
“那个人,就是你。”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把头埋在我怀里,肩膀不停地颤抖。
我紧紧地抱着她,感觉自己的心,被她的眼泪烫得生疼。
我知道,她背负了太多。
那些所谓的“光鲜”,是她的铠甲,也是她的枷D锁。
而我,要做的,就是帮她,把那副沉重的铠甲,一片一片地卸下来。
那晚之后,林薇再也没有在我面前,流露出那种不安和愧疚。
她好像,真的放下了心里的包袱。
她开始,学着做自己。
她会素面朝天地来找我,穿着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
她会因为游戏里一个好笑的BUG,笑得前仰后合,毫无形象。
她甚至,在一次和我视频通话的时候,被她的下属看到了。
那个下属后来偷偷问她,那个穿着大裤衩,头发乱得像鸡窝一样的男人是谁。
林薇没有生气,反而很开心地把这件事当成笑话讲给我听。
她说:“我当时就告诉他,那是我男朋友,一个很厉害,也很可爱的游戏设计师。”
我能感觉到,她在一点一点地,变得柔软,变得真实。
而我,也在这个过程中,被她改变着。
我不再刻意地去隐藏自己。
有一次,一个高中同学,也是当年在同学会上起哄得最厉害的一个,突然打电话给我,说他父亲生了重病,急需一笔手术费,想跟我借钱。
我以前,肯定会找各种理由拒绝。
但那次,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钱借给了他。
林薇问我为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可能,是因为你吧。”
“因为你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上,除了代码和金钱,还有一些更重要的东西。”
“比如,力所能及的善良。”
她听完,抱着我,亲了一下。
她说:“我的陈阳,长大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平淡,但很温暖。
我们开始,规划我们的未来。
我们想去环游世界,想去冰岛看极光,想去非洲看动物大迁徙。
我们想养一只金毛,再养一只猫。
我们甚至,连以后孩子叫什么名字,都讨论过好几次。
一切,都美好得像一个梦。
直到,那一天。
那天,是我的游戏公司,三周年的庆功宴。
作为公司的创始人和核心主创,我理所当然是全场的焦点。
我穿着定制的西装,端着香槟,游走在宾客之间,和投资人、合作伙伴们谈笑风生。
林薇作为我的女伴,也陪在我身边。
她穿了一件黑色的晚礼服,化了精致的妆,光彩照人。
她挽着我的手臂,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应对自如。
那一刻,我们就像是这个名利场里,最标准的一对金童玉女。
宴会进行到一半,我去后台准备接下来的演讲稿。
林薇说她去趟洗手间。
我没在意。
但过了很久,她都没有回来。
我打她电话,也没人接。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我心里蔓延开来。
我把演讲的事情交给了副总,然后开始到处找她。
最后,我在宴会厅外面的露台上,找到了她。
她一个人站在那里,背对着我。
晚风吹动着她的长裙,身影显得有些萧瑟。
“林薇?”我走过去,轻轻地叫她。
她回过头。
我看到,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怎么了?不舒服吗?”我担心地问。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看着我,眼神很空洞。
然后,她从手包里,拿出了她的手机,递给我。
屏幕上,是一段视频。
视频的背景,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宴会厅。
主角,是我。
视频里的我,正和一个中年男人相谈甚欢。
那个男人,是业内有名的投资大佬,姓张。
视频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很小,但很清晰。
“看到了吗?那就是林薇的男朋友,‘星坠’的创始人,陈阳。”
“听说,他马上就要拿到张总的新一轮投资了,估值至少十个亿。”
“林薇真是好命啊,找了这么个金龟婿。以后什么都不用干,就是豪门阔太了。”
另一个女人说:“可不是嘛。不过我听说,她自己也挺厉害的,外企总监呢。跟陈阳也算是门当户对。”
第一个女人嗤笑了一声。
“总监?总监算什么?说白了不还是个高级打工的?哪比得上人家自己当老板。”
“再说了,她那个总监的位置,怎么来的,谁知道呢?”
“我可听说,她为了往上爬,手段多着呢。陪酒陪笑,都是家常便饭。”
“也就陈阳这种搞技术的直男,才会被她那副清纯的样子给骗了。”
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握着手机,手在发抖。
一股怒火,从我心底直冲上来。
“这是谁拍的?谁说的这些混账话?!”我咬着牙问。
林薇没有回答我。
她只是,慢慢地,从我手臂里,抽回了自己的手。
“陈阳。”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她们说的,有一部分,是真的。”
我愣住了。
“我确实,为了项目,陪客户喝过很多次酒。”
“有一次,一个客户喝多了,想对我动手动脚,我用酒瓶砸破了他的头。”
“那单生意,黄了。我也被公司记了大过,差点被开除。”
“我没有告诉你,是怕你……觉得我脏。”
她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这一次,是无声的,绝望的。
“所以……”她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脆弱和卑微。
“所以,她们说得对。我这样的女人,根本就配不上你。”
“我只是一个,一心想往上爬的,不择手段的,心机深重的女人。”
“我根本就不是你以为的那个,需要被保护的林薇。”
“我们,分手吧。”
最后那四个字,像一把冰冷的刀,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我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崩塌。
原来,这才是她一直以来,深藏在心底的,最大的恐惧。
她害怕的,不是别人怎么看她。
她害怕的,是我会怎么看她。
她用“分手”这把最伤人的武器,来试探我,也来惩罚她自己。
我深吸了一口。
然后,我做了一个,连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我笑了。
“林薇。”我说,“你知道吗?你刚才那个样子,蠢透了。”
她愣住了,眼泪还挂在脸上。
“你说什么?”
“我说,你蠢透了。”我走上前,把她拉进怀里,紧紧地抱着。
“你以为,我爱上的,是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班花林薇吗?”
“你以为,我爱上的,是那个年薪七十万的外企总监林薇吗?”
“不是。”
我捧起她的脸,用拇指,轻轻擦掉她的眼泪。
“我爱上的,是那个会在深夜里,一个人孤独抽烟的林薇。”
“是那个会为了一个项目,喝酒喝到胃出血的林薇。”
“是那个会为了保护自己,拿起酒瓶砸人的林薇。”
“是那个明明很累,却还要假装坚强的林薇。”
“我爱上的,是这个,有血有肉,会哭会笑,会犯错,会脆弱的,真实的你。”
“所以,别再说‘配不上’这种蠢话了。”
“在我心里,你从来都不是需要我去拯救的公主。”
“你是和我并肩作战的,我的女王。”
她呆呆地看着我,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孩。
她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安,所有的恐惧,都哭了出来。
我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浸湿我的西装。
我知道。
从这一刻起,那道横亘在我们之间,最后的一堵墙,也彻底倒塌了。
露台外面,宴会厅里,传来了主持人的声音。
“下面,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有请‘星坠’的创始人,陈阳先生,上台演讲!”
掌声雷动。
林薇从我怀里抬起头,眼睛又红又肿,像只兔子。
“快去吧,大家都在等你。”她说,声音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等我一下。”我说。
我松开她,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她身上。
然后,我弯下腰,把她那双磨脚的高跟鞋,脱了下来。
“你干嘛?”她惊呼。
我没说话,把我的皮鞋,也脱了下来。
然后,我蹲在她面前。
“上来。”我说。
“什么?”
“我背你。”
“陈阳!你疯了!这是什么场合!”她急了。
“疯一次,又何妨?”我回头,对她笑了笑。
她看着我,看着我赤着脚,蹲在她面前的背影。
她犹豫了。
然后,她笑了。
也哭了。
她趴了上来。
我背起她,很稳。
她比我想象的,要轻很多。
我一步一步,赤着脚,背着我心爱的姑娘,走回了那个金碧辉煌的宴会厅。
所有人都惊呆了。
音乐停了。
掌声停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们身上。
我能感觉到,背上的她,把脸深深地埋进了我的颈窝。
我走到舞台中央,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了讲台旁边的椅子上。
然后,我拿起话筒。
“抱歉,让大家久等了。”
我的声音,通过音响,传遍了整个大厅。
“在开始我的演讲之前,我想先给大家,介绍一个人。”
我转过身,牵起了林薇的手。
“她叫林薇,是我的女朋友,也是我这一生,最想感谢的人。”
“可能在很多人眼里,我是成功的。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在遇到她之前,我只是一个,躲在代码世界里的胆小鬼。”
“是她,让我明白了,现实世界,远比虚拟世界,更值得我们去热爱,去奋斗。”
“也是她,让我成为了一个,更好的人。”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我们眼里,都只有彼此。
“所以,今天这个庆功宴,真正的功臣,不是我,是她。”
“谢谢你,林薇。”
“我爱你。”
说完,我在所有人的面前,深深地,吻了她。
整个大厅,寂静了三秒钟。
然后,爆发出了,比刚才任何一次,都更热烈的掌声。
那掌声,经久不息。
我知道。
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需要任何谎言,任何伪装。
我们,就是我们。
是彼此的软肋,也是彼此的铠甲。
是彼此生命里,那颗最亮的,永不坠落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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