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在国际冲突地区开展田野调查

田野调查是指针对书斋研究而言的实践性考察，旨在解决文献研究所不能解决的学术问题，或者通过亲历考察而印证、纠正既有理论研究的检验性、实证性学术行为，是将论文写在大地上的具体体现。自区域国别学成为一级学科以来，田野调查特别是在国际冲突地区进行实证考察的意义更加凸显。需要指出的是，国际冲突地区的田野调查具有很强的应用性、服务性和前瞻性，它强调研究者在充分继承、吸收和总结前人既有理论研究成果基础上前往实地进行调查，这是支撑学术研究的必备要素。

笔者曾长期在中东地区工作，积累了不少田野调查经验。中东地区大国博弈激烈、矛盾丛生、战乱频繁，因而成为全球仅有的超级失稳地带，但也为田野调查研究提供了丰富的实践场域。应当说，中东地区对笔者而言，既是挖掘地缘政治、民族和宗教关系、大国博弈等问题的沃土，也是个人实现自身研究抱负的舞台。

国际冲突地区的田野调查其本质仍是学术研究，因此，必须在学术研究的理论、方法和范式指导下，以学术研究的视角和态度来对待。研究者须进行周详的前期准备，梳理课题基础材料。具体包括：熟悉掌握田野调查研究方法和工具；了解调查地区的历史脉络和文化习俗；能够与当地的政治领袖人物建立联系并掌握政党派别立场；掌握当地通用语言或关键民族的语言，因为这不仅是交流工具，更是理解文化语境和微妙含义的关键；积极与调研地区的学者、社会活动家联系，他们能提供最新的当地情况、入门指引和潜在风险提示。同时，做到田野调查目标明确、任务可控，不打无准备之仗并“全身而退”，切忌蜻蜓点水和走马观花的肤浅调查。

此外，由于国际冲突地区具有不可预测性以及伴随着武装冲突的可能，调查研究者会承受着身体和心理的巨大压力。这就要求调查者具备综合技能和良好的个人身体素质。首先，必须要担当多种角色、应对突发状况。国际冲突地区的田野调查基本是以个人或小组为单位进行活动的，有时候冲突地区环境恶劣，缺乏野外后勤补给，所以调查者要学习急救知识、增强危机管理意识等，这样才能应对各种挑战。其次，必须有强健的体魄。田野调查是对脑力、体力和意志力的多重考验，没有过硬的身体，很难在异国他乡和异常环境下完成使命。最后，必须确保心理健康，实现自我调控平衡。身处异域、举目无亲、孤立无援，非常容易让田野调查者产生孤独感、无助感、挫败感和退却心理，也容易遭遇精神危机，尤其是从和平、稳定和安全的环境突然转到充满暴力、冲突，甚至是死亡的场景，这会让调查者的认知、心理、情绪受到猛烈冲击。即便是训练有素的军事人员，也很容易患上创伤应激障碍综合征（PTSD），更何况初来乍到和缺乏丰富实践经验的调查者。

在国际冲突地区开展田野调查，价值毋庸置疑。因为它能跳出冲突双方构建的片面信息框架，摆脱信息传播甚至“认知战”带来的误导，从而得出相对客观真实的结论。不过，这种调查方式本身仍存在不少局限。

首先，田野调查毕竟是“一事一议”的考察，容易陷入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认知困境。由于调查者深入冲突现场、亲身接触受访者的处境、感受冲突带来的冲击，就很容易产生情感代入。这种代入感虽然能帮助理解受访者的真实体验，但也可能干扰调查者的独立分析。例如，对某一方受害者的共情，可能不自觉地影响对事件全貌的判断，难以保持价值评判的中立性和客观性。

此外，尽管田野调查者试图追求事件的全部真相，但是尚不足以呈现所研究对象的全貌。比如，要研究库尔德人的生存和发展问题，就不能在一个国家进行田野调查。事实上库尔德人分布于土耳其、伊拉克、伊朗和叙利亚四国，因为民族历史、经济政治、社会等因素的缘故造成了多条线索并行，因此田野调查研究不仅仅要在一个国家进行，而是要穿梭于四国。这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需要通盘考量。

其次，调查研究者往往无法进入国际冲突最激烈的核心区域或由特定派别严格控制的地域，这会导致研究样本系统性缺失“禁区”内的人群，从而使样本无法代表整体人口。从样本偏差来看，“禁区”内的人群往往承载着冲突中关键的信息，比如核心战场的社会人群构成问题等。由于这类人群的系统性缺失，会让研究样本只能覆盖相对安全、局势缓和区域的群体，导致样本结构失衡。

最后，出于安全考虑，深入战争地区的时间通常被严重压缩，难以进行长期的参与式观察。这导致研究只能捕捉冲突某一时刻的横截面，无法深入追踪动态演变过程。例如，中东国家对待同盟态度的转变、民众对外国态度的流变、社会结构的渐进崩解等问题，回答以上这些问题需要在特定地域常驻。

综上所述，在国际冲突地区进行田野调查是一项将书斋学问置于极端环境下的社会实践。只有利用理论的指引、科学的方法、伦理的恪守，才能生产出具有真实性、深刻性与可靠性的知识，从而为理解冲突、探寻和平之路作出不可替代的学术贡献。任何低估其复杂性或试图简化其流程的尝试，不仅在学术上是无效的，在道德和实践上更是危险的。

作者系浙江外国语学院教授、环地中海研究院院长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

责任编辑：汪书丞

新媒体编辑：常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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