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像是有了实体,丝丝缕缕地往鼻子里钻,粘稠地附着在喉咙深处。
我坐在病床边的硬塑椅子上,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个夜晚。
女儿欣宜睡着了,呼吸轻微而急促,小小的眉头即使在梦中也紧蹙着。
床头监护仪发出规律而单调的滴滴声,屏幕上跳动的绿色数字,是此刻唯一能让我稍感安心的东西。
窗外的城市灯火通明,却照不进这间被忧虑填满的病房。
我伸手,极其轻柔地拂开黏在欣宜额前被汗水濡湿的碎发,指尖触到的皮肤仍有些烫。
才七岁的孩子,却被一连串复杂的检查折磨得消瘦了一圈。
心底那股熟悉的、沉甸甸的无力感又弥漫开来,像潮水,一次次试图将我淹没。
二十年前,我也曾这样守在另一个孩子的病床前,看着她苍白的小脸,祈求上苍怜悯。
可最终,我还是失去了她。
那是一场发生在金色麦田边的噩梦,一个我背负了二十年,从未真正醒来的噩梦。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值班护士程雨薇端着药盘走了进来,她的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夜的宁静。
“胡阿姨,我来给欣宜量个体温,换瓶药。”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温柔。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起身让开位置。
她俯身,熟练地检查着欣宜手背上的留置针,然后伸手去调整输液管的速度。
她的护士服领口随着动作微微敞开了一些。
就在那一刹那,我的目光凝固了。
在她白皙的脖颈侧面,锁骨往上一点的位置,一个暗红色的、指甲盖大小的印记,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
那形状……像一只展翅的蝴蝶。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那个胎记,那个位置,那个形状……
和我锁骨下方那个陪伴了我四十多年的胎记,几乎一模一样!
而二十年前,我在那片望不到边的麦田边,哭喊着寻找的那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女娃娃,
她的脖子上,也有着这样一个蝴蝶形状的胎记!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狂喜,夹杂着深埋心底二十年的剧痛,像海啸般将我吞没。
我几乎是出于本能,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程雨薇正准备收回的胳膊。
我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那个压抑了二十年的问题,冲破了一切理智的堤防:“你……你20年前,是不是在麦田里……拉屎被人带走过?”
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愣住了。
这问题多么荒唐,多么粗俗,多么不合时宜。
程雨薇惊愕地转过头,清澈的眼睛里写满了困惑和一丝被冒犯的慌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病房里只剩下监护仪那不近人情的滴滴声,以及我震耳欲聋的心跳。
![]()
01
程雨薇的手臂在我掌心微微颤抖了一下,像是受惊的小鸟。
她试图轻轻抽回手,语气带着极大的克制和职业性的安抚:“阿姨,您是不是太累了?”
她的目光里有关切,但更多的是对一个情绪失控病人家属的理解式疏离。
“先松手好吗?您弄疼我了。”她轻声说。
我这才如梦初醒,猛地松开手指,留下几道浅浅的红痕在她白皙的皮肤上。
“对不起……我……”我语无伦次,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
我死死盯着她颈侧那个胎记,它在她转头时,被灯光照得更加清晰。
不会错,连边缘那点细微的锯齿状都和我的一模一样。
这世上绝不会有如此巧合的事。
“阿姨,您需要休息。”程雨薇后退了半步,与我拉开一个安全的距离。
她迅速调整好输液管,又查看了一下欣宜的状态,动作依旧专业流畅,但明显加快了速度。
“欣宜今晚情况稳定,您别太担心。有事按呼叫铃,我就在护士站。”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病房,关门的声音比进来时重了些许。
我颓然坐回椅子上,浑身虚脱,冷汗浸湿了后背。
双手捂住脸,指尖冰凉。
二十年前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现,清晰得如同昨日。
那也是夏天,麦子熟透了,金灿灿地铺满了村外的坡地,风一吹,波浪起伏。
我带着刚满一岁半的大女儿小丫去田头给劳作的家人送水。
小丫刚学会走路不久,摇摇晃晃,对什么都好奇。
我放下水壶,弯腰擦汗的工夫,再一抬头,田埂上就没了那个穿着红肚兜的小小身影。
起初我没太在意,以为她蹲在哪个麦垛后面玩。
我喊着她的名字:“小丫——小丫——”
声音在空旷的田野上传出去老远,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只有风吹麦浪的沙沙声。
我的心开始一点点下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攥紧了我。
我发疯似的在田埂上奔跑,拨开一层层比人还高的麦子,声嘶力竭地呼喊。
“小丫!你在哪儿?别吓妈妈!快出来!”
麦芒划破了我的手臂和脸颊,火辣辣地疼,但我完全感觉不到。
回应我的,只有越来越深的寂静,和逐渐笼罩下来的暮色。
村里的人都被惊动了,举着火把,手电筒,在无边的麦田里进行拉网式的搜索。
整整一夜,呼喊声、脚步声、犬吠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乡村惯有的宁静。
天亮的时候,我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脚上磨满了水泡。
可是,我的小丫,就像被那片金色的麦浪吞没了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脖子后面那个小小的、蝴蝶形状的红色胎记,成了我记忆中最后一道鲜明的刻痕。
从此,那片麦田成了我永远的梦魇。
失去女儿的痛,像一根深深扎进心脏的刺,二十年未曾拔出,稍一触碰,就鲜血淋漓。
这些年,我和丈夫苏春生离开了那个伤心地,搬到了这座城市。
我们努力开始新的生活,后来有了欣宜。
我把对小丫所有的思念和愧疚,都加倍倾注在欣宜身上。
我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她,几乎到了神经质的地步。
我害怕任何形式的分离,害怕任何不确定的风险。
所以当欣宜这次持续低烧、精神萎靡,医生建议住院做全面检查时,我的恐惧达到了顶点。
我害怕历史重演,害怕再次失去。
可我怎么也想不到,就在这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
在我为小女儿忧心如焚的时刻,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再次看到那个刻骨铭心的胎记。
那个护士,程雨薇……
她看起来二十出头,眉眼清秀,气质沉静。
如果我的小丫还在,也该是这个年纪了。
难道……
一个大胆得近乎疯狂的念头在我脑海里疯狂滋生。
不,不可能,哪有那么巧的事?
也许只是胎记相似而已,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我努力说服自己,试图压下那颗狂跳的心。
可那个胎记的形状,那个位置,像魔咒一样在我眼前挥之不去。
还有我问出那个荒谬问题时,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愕,不仅仅是被人唐突冒犯的惊讶。
那里面,似乎还有别的,更深层的东西……一种本能的、下意识的慌乱?
是我的错觉吗?
是因为我太渴望找到答案而产生的臆想?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病房门口,轻轻拉开一条缝。
走廊尽头护士站灯火通明,程雨薇正坐在电脑前录入着什么。
灯光下,她的侧影看起来有些单薄。
我默默地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乱如麻。
欣宜在睡梦中不安地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
我赶紧走过去,握住她的小手,轻声安抚:“妈妈在,宝贝不怕。”
看着她稚嫩的脸庞,再想到那个可能的、巨大的发现,我的心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充斥着。
是希望?是恐惧?还是更深的不安?
这一夜,注定无眠。
02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病房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欣宜醒得早,精神似乎比前一天好了一些,嚷嚷着肚子饿。
我稍稍松了口气,去食堂买了清粥和小包子。
喂她吃饭的时候,我有些心不在焉,耳朵却时刻竖着,捕捉着门外走廊的每一点动静。
我既盼着程雨薇来交接班,又害怕面对她。
那种矛盾的心情,像两只手在撕扯着我的心脏。
八点刚过,交班的护士们陆续来了。
我听到她们在护士站轻声交谈、交接工作的声音。
其中有一个温和悦耳的声音,正是程雨薇的。
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过了一会儿,病房门被敲响,随即推开。
程雨薇和另一位年纪稍长的护士一起走了进来。
“欣宜小朋友,早上好呀,感觉怎么样?”年长的护士笑眯眯地问道。
程雨薇则站在稍后的位置,目光低垂,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病历夹,似乎刻意避免与我对视。
她换上了干净的护士服,领口扣得一丝不苟,那个胎记被严严实实地遮住了。
“好多了,阿姨。”欣宜乖巧地回答。
“真棒!今天我们还要再做几个小检查,配合阿姨好不好?”年长护士一边说,一边熟练地给欣宜量血压、测体温。
程雨薇始终沉默着,偶尔在病历上记录着什么。
她的专业和冷静,与昨晚我失态抓住她时的那一丝慌乱判若两人。
这反而让我更加不确定起来。
难道昨晚真的只是我的幻觉和过度敏感?
“血压体温都正常。”年长护士收起仪器,对程雨薇说,“雨薇,等下你带欣宜去三楼做心脏彩超,预约单在这里。”
“好的,刘姐。”程雨薇接过单子,声音平静无波。
她终于抬眼看向我,眼神礼貌而疏远:“胡阿姨,九点钟我带欣宜过去,您准备一下。”
“好,麻烦你了,程护士。”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她们离开后,我坐在床边,心神不宁。
程雨薇刚才的表现,完全像一个对待普通病患家属的专业医护人员。
没有任何异常,甚至比昨天更加保持距离。
也许,我真的错了?
九点整,程雨薇推着轮椅准时出现在病房门口。
“欣宜,我们来坐大马车喽!”她对着欣宜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语气轻快。
那一刻,她的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柔和。
我帮欣宜坐上轮椅,默默跟在后面。
电梯里人多拥挤,程雨薇小心地护着轮椅,避免被碰撞。
她的手指纤细而稳定。
到了三楼彩超室,外面已经有不少人在等候。
程雨薇安排好我们坐下,轻声说:“阿姨,您陪欣宜在这里等,叫到号进去就行。我病房还有事,先上去了。”
“哎,好,谢谢你。”我连忙说。
她点了点头,转身离开,背影挺拔而轻盈。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心里空落落的。
整个上午,我陪着欣宜做检查,心思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程雨薇。
我试图回忆更多关于小丫的细节。
除了胎记,还有什么?
小丫小时候特别怕打雷,一听到雷声就往我怀里钻。
她左耳耳垂后面,好像还有一颗很小很小的黑痣?
当时觉得是痣,现在想来,也许只是个小斑点,婴儿时期常有,长大可能就褪了。
这些特征都太模糊了,根本无法作为确凿的证据。
而且,我要怎么去验证?
难道直接上去问:“程护士,你怕打雷吗?你左耳后面有痣吗?”
这比昨天那个问题更加荒唐可笑。
检查做完,我推着欣宜回病房。
在护士站没有看到程雨薇,想必是去忙别的工作了。
下午,医生过来通知,欣宜的大部分检查结果都出来了,暂时没发现大问题。
但为了稳妥起见,建议再观察两天,如果不再发烧,就可以出院了。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我心里的巨石落下了一大半。
但另一块关于程雨薇的石头,却压得我更紧了。
傍晚,程雨薇又来给欣宜换药。
这次她不是一个人,旁边跟着一个实习模样的小护士。
她全程指导着小护士操作,语气平和,讲解清晰。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再看我一眼,仿佛昨晚那段插曲从未发生。
她的冷静和回避,像一盆冷水,渐渐浇熄了我心中那股因意外发现而燃起的狂热火焰。
也许,真的是我思女心切,产生了不该有的妄想。
二十年的心结,让我看什么都像线索。
我靠在椅子上,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和失落。
然而,就在程雨薇换好药,转身准备离开的瞬间,
病房的窗户没有关严,一阵强风突然吹了进来,猛地撩起了她鬓边的碎发,
同时也将她护士服的领口吹得微微敞开。
虽然只是一刹那,但她颈侧那个暗红色的蝴蝶胎记,再次清晰地暴露在我的视线里。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几乎停止了跳动。
不是错觉!
那个胎记,真真切切地在那里!
风停了,领口恢复原状,胎记又被遮住了。
程雨薇似乎并未察觉,和小护士低声交谈着走出了病房。
而我,僵在原地,刚刚平复下去的心潮,再次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一次,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确信——
程雨薇,和我二十年前在麦田边丢失的女儿小丫,一定有着某种非凡的联系。
我必须弄清楚。
![]()
03
接下来的两天,我像一株渴望阳光的植物,所有的感官都朝着程雨薇的方向伸展。
我变得异常敏感,留意着她每一次进入病房的脚步声,说话时语调的细微变化,
甚至她与其他护士交谈时偶尔流露出的、与职业微笑不同的真实表情。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创造一些短暂的、自然的接触机会。
比如,在她给欣宜换药时,我会递上一杯温水,说一句:“程护士,辛苦你了,喝点水吧。”
她总是礼貌地接过,道谢,但从不饮用,通常只是放在一旁的柜子上。
或者,我会在她查房时,状似随意地问一些关于欣宜病情护理的普通问题,
目光却试图捕捉她眼神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波动。
但她表现得无懈可击,专业、耐心,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那种距离感,并非冷漠,而是一种清晰的界限,像是在我周围划下了一个无形的圈。
我越是试图靠近,就越能感觉到那圈子的存在。
欣宜的身体一天天好转,活泼好动的天性渐渐恢复,开始在病房里待不住。
这反而给了我更多在病房外徘徊的理由。
我常常借故带欣宜在走廊里慢慢走动,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护士站。
我观察到程雨薇工作非常认真,对每个病人都很细心。
她似乎特别受小孩子的喜欢,总有小病号甜甜地叫她“雨薇姐姐”。
看到她蹲下身,耐心哄着不肯打针的孩子时,那温柔侧影,
总会让我心头一酸,恍惚间看到二十年前,我哄着咿呀学语的小丫的画面。
如果她真是我的小丫,这二十年,她过得好吗?
是谁抚养她长大?给了她怎样的生活?
那个“麦田里拉屎”的荒谬问题,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我必须换一种方式,更迂回、更谨慎地接近真相。
机会在一个午后悄然来临。
那天程雨薇值午班,护士站相对清闲。
我看到她坐在电脑前,似乎不是在处理工作,而是在看什么学习资料,手边还放着一本厚厚的医学书。
我深吸一口气,端着一盘洗好的苹果走了过去。
“程护士,值班辛苦,吃点水果吧。”我努力让笑容显得自然。
她有些意外,抬起头,客气地推辞:“谢谢阿姨,不用了,您太客气了。”
“没事,欣宜马上要出院了,这几天多亏你们照顾。”我把果盘放在台面上,顺势靠在旁边,
目光落在她摊开的书本上,“在看专业书啊?真用功。”
“嗯,准备考个证。”她简短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
“真好,年轻人有上进心。”我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用闲聊的口吻说,
“看到你这么认真,就想起我那个……唉,要是她还在,也该像你这么大了。”
我的话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抬起眼,目光中带着一丝询问,但更多的是谨慎。
“阿姨您……”
“二十年前,我丢了个女儿。”我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刻意营造的、却不全然是伪装的悲伤,
“就在老家那边的麦田地里,一转眼就不见了。那时候,她才一岁半。”
我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她的瞳孔似乎微微收缩了一下,握着笔的手指轻轻收紧。
但很快,她就垂下眼帘,语气带着程式化的同情:“对不起,阿姨,提起您的伤心事了。”
“没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叹了口气,继续试探,
“可能就是缘分吧,看到你,总觉得特别亲切。程护士老家是哪里的?”
这个问题似乎比刚才那个更让她意外,她迟疑了一下,才说:“就是本地的。”
“本地?具体是哪个区县呢?”我追问,心跳开始加速。
我记得清清楚楚,当年丢失小丫的那个乡镇,属于本市的远郊区县。
虽然行政区划这些年可能有变动,但大致方位不会错。
程雨薇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不太愿意深入这个话题:“就是……周边县城的,一个小地方,说了阿姨您可能也不知道。”
她的回避态度,像是一点星火,落在我心中那片干涸的草原上。
“是吗?”我尽量让语气保持平和,“我老家也在周边的县城,说不定离得不远呢。
是哪个镇?说不定我还去过。”
程雨薇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警惕,又像是无奈。
她沉默了几秒,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些:“柳河镇。”
柳河镇!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仿佛有惊雷炸响!
柳河镇!就是当年丢失小丫的那个镇子!虽然村子不同,但绝对属于同一个镇管辖!
世界上真的有如此巧合的事吗?
一个和我丢失的女儿有着几乎一模一样胎记的年轻女孩,
偏偏来自当年事发地的同一个乡镇?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必须极力克制,才能不让自己的激动表现出来。
“柳河镇……我知道那里。”我声音有些发颤,赶紧清了清嗓子,
“那边……是不是有很多麦田?我记得以前那边种麦子很多。”
“嗯,以前是,现在很多都改种别的了。”程雨薇的回答变得简短,她合上了桌上的书,
“阿姨,我这边还有点事要处理,您……”
她下了逐客令。
我知道不能再问下去了,否则会引起她更大的警觉。
“好,好,你忙,不打扰你了。”我连忙说,端着那盘几乎没动的苹果,转身离开。
走回病房的路上,我的双腿有些发软。
柳河镇。
胎记。
二十年的时间跨度。
这些碎片在我脑海里疯狂碰撞、组合,指向一个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让我心惊肉跳的可能性。
程雨薇,极有可能就是我苦苦寻找了二十年的女儿小丫!
可是,她为什么会成为护士?她的养父母是谁?
她知道自己可能并非亲生吗?
那个“麦田里拉屎”的线索,到底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我当年会问出那样一个具体又古怪的问题?
这一切,像一团巨大的迷雾,笼罩在我面前。
而程雨薇,就是迷雾中那盏若隐若现的灯。
我知道,我不能贸然相认。
在弄清全部真相之前,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吓跑她,甚至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我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更谨慎地调查。
欣宜马上就要出院了,这意味着我接近程雨薇的机会将大大减少。
我必须抓紧时间。
04
得知程雨薇来自柳河镇后,我心中的疑云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加浓重了。
一种混合着巨大希望和深切不安的情绪,日夜煎熬着我。
我几乎可以肯定程雨薇就是我的小丫,但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二十年空白,该如何填补?
她现在的家庭是怎样的?她对自己的身世了解多少?
那个在我失控时脱口而出的“麦田里拉屎”的问题,像鬼魅一样萦绕着我。
为什么是“拉屎”?
这听起来粗俗不堪,却是我记忆中搜寻小丫时,一个村民提供的、当时未被重视的线索。
那天傍晚,寻找无果,大家都精疲力尽时,村里一个放牛的老汉磕着烟袋,
若有所思地说:“晌午那会儿,我好像瞅见个穿红肚兜的娃,蹲在靠河沟那边麦地埂子上,像是要拉屎……”
当时人心惶惶,这话很快被其他纷乱的线索淹没了。
但不知为何,这个细节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或许是因为,那是我所能想象的、小丫失踪前最后的、最生活化的一个画面。
它让那个模糊的、符号化的“丢失”事件,有了一个具体得令人心碎的场景。
欣宜出院的前一天,天气阴沉,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下午,程雨薇来给欣宜做最后一次常规检查。
她低着头,专注地听着欣宜的心肺,脖颈微微弯出一个柔和的弧度。
护士服领口下,那个胎记若隐若现。
我的心揪紧了,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来,几乎要再次抓住她,把所有的疑问都倒出来。
但我死死掐住了自己的手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冷静。
不能急,胡珊,你不能急。
“一切正常,明天早上医生查房后,就可以办理出院手续了。”
程雨薇直起身,记录着数据,语气平稳。
“谢谢你这几天的照顾,程护士。”我看着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真诚而不带压迫感,
“欣宜很喜欢你,出院后,我们可以……保持联系吗?就当交个朋友。”
程雨薇记录的手停顿了一下,她抬起头,目光与我相遇。
这一次,她没有立刻避开,而是静静地看了我几秒钟。
那眼神很深,里面似乎藏着很多东西,有探究,有疑惑,或许还有一丝我不太确定的……挣扎?
“阿姨,”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决心,“我只是在做我的本职工作。”
委婉,但清晰地拒绝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明白,只是……”我试图再说点什么。
“您好好照顾欣宜,出院后注意休息,按时复查。”她打断了我,语气恢复了职业性的疏离,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了病房,没有再多停留一秒。
看着她决绝的背影,一股巨大的失落和委屈涌上心头。
她是我的女儿啊!我几乎能肯定!
可她对我,却像对待任何一个普通的、甚至有点麻烦的病人家属。
这二十年,我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时间。
还有完全不同的生活轨迹,以及可能被刻意隐瞒的真相。
我必须知道,在柳河镇,在她成为程雨薇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欣宜出院回家后,家里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但我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丈夫苏春生看出了我的魂不守舍,关切地问:“是不是医院陪护太累了?脸色这么差。”
我摇摇头,无法向他诉说内心的惊涛骇浪。
关于丢失的大女儿,是我们家庭一个很少触碰的伤疤。
这些年来,春生似乎比我更能“放下”,他很少主动提起,仿佛那页历史已经被彻底翻过。
此刻,面对他的关心,我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春生也是柳河镇那边的人,虽然我们很早就搬出来了,但他对老家的情况总比我熟悉些。
也许……我可以旁敲侧击地问问?
“春生,”我装作不经意地提起,“这次在医院,遇到个护士,挺巧的,也是柳河镇的人。”
苏春生正在看报纸,闻言抬起头,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哦?柳河镇挺大的,哪个村的?”
“她说就是柳河镇上的,姓程,叫程雨薇。”我紧紧盯着他的脸。
苏春生拿着报纸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神有瞬间的飘忽,但很快恢复正常。
“程雨薇?没听说过。镇上姓程的人家不少。”他低下头,继续看报,语气平淡。
可他刚才那一瞬间的细微反应,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那不像是一个听到完全陌生名字该有的反应。
那是一种……下意识的回避?
“是吗?那姑娘人挺好的,做事也稳妥。”我继续试探,“看着也就二十出头,不知道她父母是做什么的。”
苏春生翻了一页报纸,发出哗啦的声响,似乎有些不耐烦:“你打听人家这些干什么?护士嘛,做好本职工作就行了。”
他的反应,过于冷淡和回避了。
这不像平时的他。
平时我若是夸赞哪个年轻人,他多半会附和几句,甚至聊起对方可能的长辈。
可对程雨薇,他却明显地不想多谈。
为什么?
一个可怕的猜想,如同冰冷的蛇,悄无声息地爬上我的脊背。
难道……春生知道些什么?
他和程雨薇之间,会不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联系?
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
我强迫自己停止这种疯狂的联想。
春生是欣宜的父亲,是我的丈夫,我们一起经历了失去女儿的痛楚。
他怎么可能和程雨薇的身世有关?
这太荒谬了。
可是,他刚才的反应,又该如何解释?
还有,程雨薇的养父姓苏……
苏春生也姓苏……
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些阴暗的念头。
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在心底悄然生根发芽。
我看着苏春生看似平静的侧脸,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同床共枕二十年的男人,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我看不透的迷雾。
我需要答案。
我不能只把希望寄托在程雨薇身上。
也许,我应该回一趟柳河镇。
不是以病人家属的身份,而是以一个寻找失落记忆的母亲的身份。
去那个一切开始的地方,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丝半缕,被时光掩埋的线索。
![]()
05
回柳河镇的念头一旦生出,便疯狂地滋长,再也无法抑制。
我以“回老家散散心,顺便给欣宜求个平安符”为由,说服了苏春生。
他起初有些犹豫,劝我刚照顾完孩子出院,应该在家好好休息。
但我态度坚决,他最终也没再反对,只是叮嘱我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他的反应,在我看来,更像是一种不便明言的默许,这反而加深了我的疑虑。
我没有选择直接去程雨薇家所在的镇中心。
那样目的性太强,容易打草惊蛇。
我去了当年丢失小丫的那个村子,它离镇上有十几里路,这些年变化很大,通了水泥路,盖了不少新楼。
但村口那棵老槐树还在,枝干虬结,默默地见证着岁月的变迁。
走在熟悉的、却又陌生的村路上,我的心跳得厉害。
二十年的光阴,足以让物是人非。
我凭着模糊的记忆,找到了当年我们住过的老屋旧址,那里已经盖起了一栋崭新的二层小楼。
邻居也换了好几茬,几乎找不到认识的老面孔。
我像一个幽灵,在村庄和周边的田埂上徘徊。
那片吞噬了我女儿的麦田,如今大部分已经改种了果树或者建了蔬菜大棚。
只有边缘一小块地,还种着麦子,在初夏的风里泛着青绿。
我站在田埂上,闭上眼睛,仿佛还能听到二十年前那绝望的呼喊声,感受到那撕心裂肺的痛。
时近中午,我走到村口的小卖部,买了瓶水,顺便和看店的老板娘攀谈起来。
我自称是多年前嫁到外地的女儿,回来看看,感慨变化真大。
老板娘很健谈,顺着我的话匣子打开了。
聊着聊着,我装作无意地问起:“老板娘,您还记得大概二十年前,村里丢了个女娃娃的事吗?”
老板娘愣了一下,脸上露出回忆的神色,随即叹了口气:“咋不记得?老胡家的事儿嘛!当时闹得多大啊,全村人都出动去找了,可惜啊……”
她压低了声音:“那娃娃,听说是在那边麦地里丢的?”她指了指我刚刚去过的那片田地。
“是啊。”我心头一紧,追问道,“后来……就一点消息都没有了?”
“没有。”老板娘摇摇头,“警察也来了,到处查,都没信儿。有人说可能被拍花子的(人贩子)带走了,
也有人说……唉,反正各种说法都有。老胡家两口子受不了打击,没几年也搬走了,再没回来过。”
我的心沉了下去。这条线索看来是断了。
“那当时……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路过?或者有什么奇怪的动静?”我不甘心地问。
老板娘皱着眉想了很久:“这都多少年的事了,谁还记得清……哦,对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好像那天,苏木匠他爹,苏来福,是不是赶集回来路过这边来着?
有人看见他的牛车在村口停了老半天。”
苏来福?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进我的脑海!
苏来福!那是苏春生的父亲,我的公公啊!
当年我们结婚后,和公婆来往并不密切,尤其是丢了孩子后,我情绪低落,更少回去。
公公苏来福是个沉默寡言的木匠,常年在外做活,我和他接触很少。
他……那天路过这里?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声音都有些发颤:“苏……苏来福?他后来怎么样了?”
“苏木匠啊?早就不做木工了,跟他儿子搬到城里享福去喽!”
老板娘啧啧道,“他儿子春生有出息,在城里混得好,把他接去了。说起来,春生以前也是我们村的……”
后面的话,我几乎听不清了。
脑子里嗡嗡作响,只有一个名字在反复回响:苏来福!苏来福!
怎么会这么巧?
程雨薇的养父姓苏。
我的公公叫苏来福,那天可能出现在丢孩子的现场附近。
我的丈夫苏春生,对程雨薇的名字表现出异常的回避。
而程雨薇,有着和我女儿一模一样的胎记,来自同一个乡镇……
这些散落的点,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串了起来,指向一个让我浑身发冷的方向。
我不敢再想下去。
这太可怕了!
如果……如果程雨薇真的是我的小丫,
如果她的失踪,和苏家,甚至和我的丈夫苏春生有关……
那这二十年,我生活在怎样的一个谎言里?
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赶紧扶住了小卖部的柜台。
“大妹子,你没事吧?脸色这么白?”老板娘关切地问。
“没……没事,可能有点中暑。”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付了水钱,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小卖部。
我必须立刻回去!
我要找苏春生问清楚!
我要去见苏来福!
回去的路上,我坐在颠簸的长途汽车里,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心如乱麻。
那个在医院里温和专业的护士形象,和二十年前麦田里那个穿着红肚兜、蹒跚学步的娃娃重叠在一起。
如果程雨薇就是小丫,那她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苏春生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苏来福那天到底看到了什么?
一个个问题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
我不敢想象,真相揭开的那一刻,会是如何的石破天惊。
它可能会毁掉我现在拥有的一切,家庭、婚姻……
但比起找回女儿,这些似乎又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汽车到站,我几乎是冲下了车,拦了辆出租车就往家赶。
我必须冷静,我必须找到合适的时机和方式,去面对苏春生,去揭开这个隐藏了二十年的秘密。
06
回到家时,已是华灯初上。
苏春生正陪着欣宜在客厅看动画片,餐桌上摆着简单的饭菜,显然是在等我。
“回来啦?吃饭吧。”他站起身,神色如常,接过我手里的包,“怎么样?老家变化大吧?”
欣宜也扑过来抱住我的腿:“妈妈!你回来啦!给我带好吃的了吗?”
看着女儿天真无邪的笑脸,和丈夫看似平静的面容,我到了嘴边的质问,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我不能这么冲动。
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任何摊牌都可能引发无法预料的后果。
尤其是,如果我的猜测是真的,那苏春生在这件事里,到底知情多少?扮演了什么角色?
是同谋?是默许?还是也被蒙在鼓里?
我需要更谨慎。
“变化是挺大的,好多老房子都拆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弯腰抱起欣宜,
“妈妈忘了买好吃的了,明天带你去超市补上,好不好?”
“好!”欣宜开心地搂住我的脖子。
吃饭的时候,我食不知味,脑子里反复回响着老板娘的话,和蘇春生之前听到“程雨薇”名字时的反应。
我必须试探他,但不能直接问程雨薇。
“今天在村里,听到些闲话。”我夹了一筷子菜,状似随意地开口。
苏春生抬眼看了看我:“什么闲话?”
“关于当年……丢孩子那事。”我注意着他的表情。
他的筷子顿了顿,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都过去那么久的事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回避。
“有人说,那天爸……好像路过我们村那边。”我放下筷子,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苏春生的脸色瞬间变了!
虽然只是极细微的变化,但我清晰地看到,他的瞳孔收缩了一下,拿着碗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有些发白。
他猛地低下头,扒拉了一口饭,含糊地说:“瞎说什么!爸那天……那天根本不在家,出去做活了。”
他的否认太快,太急切,反而显得欲盖弥彰。
而且,他并没有问我是谁说的,或者具体怎么回事,而是直接否认他父亲在场。
这不合常理。
正常情况下,听到这种关于亲人的传闻,第一反应应该是疑惑和追问才对。
他的心虚,几乎写在了脸上。
我的心一点点沉入冰窖。
看来,我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
苏春生,很可能知道些什么!甚至……参与其中?
这个认知让我通体冰凉。
“是吗?可能我听错了吧。”我没有再追问,默默地继续吃饭。
餐桌上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只有欣宜叽叽喳喳的声音。
苏春生吃得很快,吃完就说累了,起身回了卧室。
我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觉得这个共同生活了二十年的男人,如此陌生。
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苏春生背对着我,呼吸平稳,似乎已经睡着。
但我知道,他和我一样,今夜无眠。
二十年的夫妻,我们之间第一次筑起了一道无形的高墙。
第二天,苏春生很早就出门了,说是公司有事。
我心神不宁地做着家务,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
我必须去见苏来福。
公公苏来福今年已经七十多了,身体一直不太好,和苏春生的弟弟住在城西的老房子里。
我们平时一个月去看望一两次。
如果说苏春生还可能因为各种原因隐瞒,那么年迈且身体不佳的苏来福,在面对突如其来的质问时,
心理防线或许会更脆弱。
而且,作为可能的关键知情人,我必须从他那里打开缺口。
我找了个借口,告诉欣宜要去爷爷家,然后便出了门。
去往城西的路上,我的心跳得厉害。
我不断地在心里演练着待会儿要说的话,该如何开口,该如何一步步逼近真相。
是直接质问?还是迂回试探?
想到那个可能被隐藏了二十年的秘密,我的手心沁出了冷汗。
如果真相如我所猜想的那样,是苏来福带走了孩子,交给了苏春生抚养……
那动机是什么?
是因为苏春生当时刚刚经历丧妻之痛(他的前妻因病早逝),没有孩子?
所以公公出于对儿子的怜悯,一念之差,做出了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而苏春生,是默认了,还是后来才知道?
这二十年,他们是如何守着这个秘密,面对我的?
一个个问题,像一块块巨石,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终于来到了公公住的那栋旧楼楼下。
仰头望着那扇熟悉的窗户,我的脚步变得无比沉重。
我知道,这扇门背后,可能隐藏着一个足以摧毁我现有生活的真相。
但为了我的女儿,我没有退路。
我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上了楼梯。
![]()
07
站在公公苏来福家门外,我抬手准备敲门,却发现手指在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
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才轻轻敲响了门。
开门的是弟媳,看到我,有些意外:“嫂子?你怎么来了?没听哥说你要来啊。”
“哦,我正好路过这边,想着好久没来看爸了,就上来看看。”我挤出一个笑容,尽量让语气自然。
“快进来吧,爸在屋里看电视呢。”弟媳让开身。
我走进客厅,一股老年人房间里特有的、混合着药品和饭菜的气息扑面而来。
公公苏来福坐在靠窗的旧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正眯着眼睛看电视里的戏曲节目。
他比上次见时又苍老了一些,头发几乎全白了,脸上布满了深重的皱纹。
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过头,浑浊的眼睛看向我,似乎辨认了一下,才慢吞吞地开口:“是珊珊啊。”
“爸,我来看您了。”我走过去,在他旁边的椅子坐下,“您身体还好吗?”
“老样子,就那样呗。”他声音沙哑,没什么精神,“欣宜那丫头好了?”
“好了,出院了,活蹦乱跳的。”我答道,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切入正题。
弟媳给我倒了杯水,便去阳台忙活去了。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公公,以及电视机里咿咿呀呀的唱腔。
气氛有些沉闷。
我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借此平稳一下心绪。
“爸,”我放下水杯,目光落在窗外,仿佛不经意地提起,
“前几天我回了趟老家,就是以前我们住的那个村子,变化可真大。”
苏来福的眼皮抬了抬,没说话,只是“嗯”了一声。
“我看到村口那棵老槐树还在,”我继续说着,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
“就是……就是小丫丢的那片麦地,现在大都种上果树了。”
当“小丫”和“麦地”这两个词出口时,我清晰地看到,苏来福搭在毯子上的、干枯的手指,猛地抽搐了一下。
他的喉结滚动着,眼神有些慌乱地避开我的视线,落在了电视屏幕上,但显然已经心不在焉。
“都……都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啥……”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种反应,几乎印证了我的猜测!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一股热血冲上头顶。
我不能再迂回了!
“爸!”我往前倾了倾身体,压低声音,但语气异常严肃,
“有件事,我憋在心里二十年了,今天必须问清楚!”
苏来福猛地转过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
“小丫丢的那天,您是不是在村里?是不是路过那片麦地?”我一字一顿,紧紧逼视着他。
“胡说!我……我没有!”苏来福激动起来,胸口剧烈起伏,脸色涨红,
“我那天……我根本不在村里!我在外头做活!”
他的否认,和苏春生如出一辙,同样的急切,同样的漏洞百出。
“有人看见您的牛车停在村口!”我毫不退让,“爸,您跟我说实话,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您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没有!我什么都没看见!你听谁胡说八道!”苏来福的情绪更加激动,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弟媳听到动静,从阳台跑进来,连忙给公公拍背顺气,不满地看了我一眼:“嫂子,你跟爸说什么了?医生说他不能受刺激!”
我看着公公因咳嗽和激动而通红的脸,心中五味杂陈。
有愤怒,有质疑,但也有一丝不忍。
他毕竟是年迈的老人,而且身体不好。
我逼得太紧了吗?
可是,一想到我失去的女儿,可能就在咫尺之遥,却被他们隐瞒了二十年,
我的心就又硬了起来。
“没什么,就是聊起老家的事,可能勾起了爸的回忆。”我站起身,对弟媳说,
“你照顾好爸,我下次再来看他。”
我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蜷缩在沙发里、仍在咳嗽的公公。
他避开了我的目光,整个人缩在毯子里,显得异常脆弱和……心虚。
这一次见面,虽然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但公公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一定知道内情!
而且,这个秘密压在他心里二十年,已经成了他沉重的负担。
离开公公家,走在喧嚣的街道上,我却感觉无比的孤独和寒冷。
真相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了。
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直接去找程雨薇,告诉她我的怀疑?
不,不行。在没有确凿证据,没有弄清苏家父子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之前,
贸然相认,可能会把她吓跑,甚至可能引发苏春生更激烈的反应。
我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真相自然浮出水面的契机。
或者,我需要等待,等待公公苏来福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的那一刻。
我知道,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因为秘密藏得越久,背负它的人就越痛苦。
而痛苦,终有承受不住的时候。
08
从公公家回来后的几天,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苏春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变得格外沉默,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
我们之间很少交流,即便说话,也带着一种刻意的客气和疏远。
彼此心照不宣地回避着那个敏感的话题,但那种无形的张力,却弥漫在家庭的每一个角落。
欣宜敏感地感受到了这种低气压,变得比平时更黏我,夜里偶尔会惊醒,哭着找妈妈。
这让我更加心如刀绞。
我一方面要安抚女儿,一方面要应对丈夫无声的对抗,另一方面,
还要承受着对程雨薇身份的巨大悬念和渴望相认的煎熬。
我几乎处于崩溃的边缘。
我偷偷去医院打听过程雨薇的消息,得知她一切如常,仍在岗位上工作。
这让我稍稍安心,至少,苏家父子还没有采取什么极端行动去阻挠或警告她。
或许,他们也还在观望,或者,苏春生也在承受着良心的谴责和挣扎?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打破了平静。
电话是弟媳打来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惊慌:“嫂子!不好了!爸……爸他突然晕倒了!
现在正在市一院抢救!春生哥电话打不通,你快来啊!”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
公公苏来福晕倒了!
在这种时候!
是巧合,还是……因为心理压力过大导致的身体崩溃?
我来不及多想,安顿好欣宜,立刻赶往市第一医院。
急救室外,弟媳和弟弟焦急地等在那里,弟媳的眼睛已经哭肿了。
“怎么回事?爸怎么会突然晕倒?”我急忙问。
“不知道啊……”弟媳哭着说,“下午还好好的,吃了点粥,说想看会儿电视,
结果看着看着,就……就一头栽倒在地上了……”
弟弟在一旁闷头抽烟,脸色沉重。
过了一会儿,急救室的门开了,医生走了出来。
“病人是突发性脑溢血,情况很危险,虽然暂时抢救过来了,但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
需要转入ICU密切观察。”医生语气凝重,“老人家年纪大了,血管脆弱,是不是最近受了什么刺激?”
弟媳和弟弟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我。
我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内心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预感:真相,可能要随着这次病危,而浮出水面了。
苏春生终于赶到了,他脸色苍白,额头上都是汗,看到我,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们一行人守在ICU外面,气氛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夜深了,弟弟和弟媳劝我先回去休息,说欣宜一个人在家不行。
苏春生也哑着嗓子说:“你回去吧,我在这里守着。”
我看着他那张疲惫而写满焦虑的脸,突然觉得,他也许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冷酷无情。
他此刻对父亲病情的担忧,是真实的。
我最终还是留下了,我说:“我等爸稳定一点再走。”
后半夜,护士出来通知,病人暂时平稳,但仍在昏迷中,家属可以轮流进去短暂探视。
苏春生先进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红着眼圈走出来,对我低声说:“爸醒了,但是……说不了话,眼神直直的……
护士说,可能……可能是这次中风影响到了语言中枢……”
我的心揪紧了。
醒了,却说不了话?
那秘密岂不是……
轮到我了。我穿上隔离服,深吸一口气,走进了充满各种仪器声音的ICU病房。
公公苏来福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鼻子上戴着氧气罩。
他睁着眼睛,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听到动静,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向我。
当他看清是我时,那双原本浑浊无神的眼睛里,瞬间涌起了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恐惧,有愧疚,有痛苦,还有一种……仿佛看到救命稻草般的急切!
他的嘴唇哆嗦着,极力地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一只手颤抖着,极其艰难地想要抬起来。
我快步走到床边,握住了他那只枯瘦如柴、布满针孔和老年斑的手。
他的手冰凉,在我的掌心里微微颤抖。
“爸……”我的声音哽咽了,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这一刻,面对一个生命垂危的老人,所有的怨恨和质疑,似乎都化为了复杂难言的心酸。
“嗬……嗬……”他依旧努力地想发出声音,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充满了哀求。
他似乎想告诉我什么,急切地想在他可能永远失去机会之前,说出那个秘密。
我俯下身,将耳朵凑近他的嘴唇。
“爸,您想说什么?慢慢说,我听着。”我轻声鼓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