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记得那个蝉鸣聒噪的午后,年幼的我蹲在院墙的豁口边,看爷爷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熟练地调和着泥浆。
“爷爷,咱家的墙为啥总是歪的呀?”我仰着头,满心不解。
村里谁家的房子不是您给砌的?哪一堵墙不是又平又直?
爷爷停下手里的活计,浑浊的眼睛望向远处连绵的青山,半晌才回过头,轻轻拍了拍那堵歪斜的墙。
“瑾瑜啊,你记住,”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沧桑,
“这墙啊,有它的老脾气。”
01
我爷爷陆承安,是十里八乡最出名的石匠。
这话不是我们家自夸的,是刻在村东头那座三孔石桥桥墩上的口碑,是烙在镇上王家大院门口那对威风凛凛的石狮子眼里的神气,更是流淌在每一个受过他恩惠的乡亲们心里头的念想。
爷爷的手艺,用村里老人的话说,是祖师爷赏饭吃。
他不用吊线,不用水平尺,光凭一双眼睛,就能把上百斤的青石垒得严丝合缝,连刀片都插不进去。
他砌的墙,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样,稳当、扎实,透着一股能跟岁月较劲的倔强。
我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搬个小马扎,坐在爷爷干活的工地旁边,看他怎么把一堆毫无生气的石头,变成一座有魂的房子。
他的工具很简单,一把锤子,几根长短不一的钢钎,还有一个用来喝水的粗瓷大碗。
可就是这些简单的东西,在他手里,却能变出无穷的花样。
他敲击石头的声音,不像别的石匠那样嘈杂刺耳,反而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时而短促如骤雨,时而舒缓如溪流,叮叮当当,像是石头在唱歌。
村里的赵大伯家盖新房,请了爷爷去掌墨。
我亲眼看着他,光着膀子,在夏日的毒太阳下,眯着眼睛审视着每一块石头,像个挑剔的将军在检阅他的士兵。
一块棱角太硬的,他抡起大锤,只几下,那石头就像听话的孩子一样,变得温顺圆润。
一块质地稍软的,他便换上小锤和细錾,精雕细琢,不多时,一朵栩栩如生的祥云就浮现在石头表面。
房子上梁那天,赵大伯拉着爷爷的手,激动得满脸通红。
“承安大哥,您这手艺,真是绝了!这房子,我能踏踏实实住一辈子,传给我儿子,传给我孙子!”
爷爷只是憨厚地笑了笑,摆摆手,用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接过赵大伯递过来的酒碗,一饮而尽。
他一生为人建房无数,从高门大户的雕梁画栋,到寻常百姓的安身之所,每一处都倾注了他全部的心血。
他常说,匠人活的是手艺,更是良心。
给别人盖的房子,就是别人的天,天要是塌了,那就是天大的罪过。
所以,经他手的活计,从来没有出过任何岔子。
前几年山里发大水,村西头那条河的木桥被冲垮了,唯独下游那座爷爷在二十年前领头修建的石桥,任凭浊浪滔天,它自岿然不动。
洪水退去后,桥身上连一道裂缝都找不到。
从那以后,爷爷“活鲁班”的名声,就传得更远了。
可就是这样一位几乎被神化了的石匠,却有一个让全村人都想不通的“怪癖”。
那就是我们家自家的那堵院墙。
那堵墙,用的料是顶好的青石,是爷爷当年给镇上大户建宅子时,人家特意多送给他当谢礼的。
论石头的质地,比村里任何一家的都要好。
可偏偏就是这堵墙,靠近院门的那一截,不知道中了什么邪。
每年一过雨季,它就像是喝醉了酒的汉子,东倒西歪,墙体下沉,石缝里裂开难看的口子。
这件事,成了我们陆家的一桩奇闻,也成了我童年里最大的一个谜团。
我记得,每年立秋之后,天气稍微凉爽一些,爷爷就会开始他那个雷打不动的“仪式”——修墙。
他会找一个晴朗的午后,把工具箱搬到墙根下。
奶奶则会提前给他泡上一大壶浓茶,放在旁边的石桌上。
然后,爷爷会点上一袋烟,坐在墙边,一言不发地看着那截歪斜的墙,一坐就是一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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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无奈,有惋惜,还有一种我说不出来的沉重。
好像他面对的不是一堵冰冷的石墙,而是一个让他又爱又恨的老朋友。
等太阳偏西,他才掐灭烟锅,站起身,开始动手。
他修墙的过程,和我看他为别人盖房时一样,一丝不苟,甚至更加认真。
他会小心翼翼地把每一块松动的石头都拆下来,按照顺序摆在地上。
然后重新挖开地基,用带来的新土和石灰,一层一层地夯实。
每一个步骤,他都做得极其缓慢,极其专注。
阳光将他佝偻的背影拉得很长,汗水顺着他脸上的皱纹滑落,滴进脚下的泥土里。
我常常会好奇地凑过去问他:“爷爷,这次修好了,明年它就不会歪了吧?”
他总是抬起头,用那双被石屑磨得有些浑浊的眼睛看着我,然后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只是伸出粗糙的大手,摸摸我的头。
“墙有墙的脾气,人有人的命数。”
他嘴里总是念叨着这些我听不懂的话。
墙修好的时候,看起来总是那么完美。
接缝处用白灰勾勒出清晰的线条,墙面平整得像一面镜子,用手抚摸上去,能感觉到石头温润的质感。
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天真地以为,这场“人墙大战”,终于以爷爷的胜利而告终。
可现实总是无情的。
第二年的雨季如期而至,几场暴雨过后,那堵墙,总会在原来的老地方,固执地、倔强地,再一次歪斜下去。
年复一年,周而复始。
这堵墙,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也成了我心中一根拔不掉的刺。
爷爷的名气越大,这堵墙就越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我常常在想,这到底是为什么?
是地下的水脉有问题?还是爷爷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个谜团,像一团浓雾,笼罩了我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
我看着爷爷的鬓角,从最初的星星点点,到后来的银丝满头。
也看着那堵墙,在一次次的修补和一次次的歪斜中,度过了二十多个春秋。
它就像爷爷脸上的一道皱纹,每年都会刻得更深一些。
直到那一年,那场前所未有的暴雨,才让这一切,有了被揭开的可能。
那一年,我刚刚大学毕业,回到家乡的小镇工作,陪伴在日渐年迈的爷爷奶奶身边。
我以为,我会像过去的每一年一样,看着爷爷在秋日里,再次重复他那个古老而固执的仪式。
可我没想到,那堵墙,已经等不到那个秋天了。
它选择用一种最惨烈的方式,来终结这段纠缠了半生的“恩怨”。
而那个埋藏在墙基之下,比石头还要沉重的秘密,也终于要在惊心动魄的雨夜里,显露出它真实的面目。
02
随着我慢慢长大,对这堵歪墙的感受,也从最初单纯的好奇,变得复杂起来。
上了中学,我开始懂得了一些人情世故,也渐渐能听懂村里那些闲言碎语背后的意味。
起初,大家提起我家的墙,大多是带着一种善意的调侃。
“看,陆老石匠家的墙又歪啦!”
“这叫什么?肥水不流外人田,最好的手艺都给别人家喽!”
每当听到这些话,我只是笑笑,不往心里去。
因为我知道爷爷的为人,他不是那种会藏私的人。
可时间久了,这种调侃的味道,就慢慢变了。
有些嫉妒爷爷名声的人,开始在背后说些不中听的话。
“什么活鲁班,连自家的墙都砌不直,怕不是浪得虚名吧?”
“我看啊,就是灯下黑,把心思都用到外面挣钱上了,哪还顾得上家里。”
更难听的,说爷爷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所以老天爷看不过去,让这墙年年歪,时时提醒他。
这些话像一根根细小的针,虽然扎不深,却密密麻麻地刺在我心里,让我很不舒服。
有一次,我和邻居家的孩子吵架,他吵不过我,就指着我家的墙,大声嚷嚷:“你家墙是歪的!你爷爷是个连墙都砌不直的烂石匠!”
我气得满脸通红,冲上去就跟他扭打在了一起。
那天我脸上挂了彩,衣服也被撕破了,哭着跑回家。
爷爷正在院子里磨他的锤子。
他看见我狼狈的样子,放下手里的活,把我拉到身边,用他粗糙的手指,轻轻擦去我脸上的泪痕和泥土。
“跟人打架了?”他问。
我哽咽着,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我以为爷爷会生气,会替我出头,或者至少会给我一些安慰。
可他听完后,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转身,走到那堵歪墙边,用手掌摩挲着那些凹凸不平的石头,眼神里是我看不懂的落寞。
“嘴长在别人身上,随他们说去吧。”他淡淡地说,“身子正,不怕影子歪。”
可墙明明就是歪的啊!
我当时很不理解爷爷的“不作为”,甚至觉得他有些懦弱。
那段时间,我开始有点疏远他,心里憋着一股劲。
我觉得,他既然有那么好的手艺,为什么就不能下定决心,把这堵墙彻底修好,堵住所有人的嘴呢?
高三那年,镇上要重修陆氏宗祠,这是全镇的大事。
工程队请了好几个专家来设计图纸,但到了最关键的石活部分,谁都不敢轻易接手。
因为宗祠的门脸和主梁,需要用到几块上万斤的整块巨石,雕刻和安放的难度极高。
最后,还是镇上的领导亲自出面,三顾茅庐,才把早已宣布“封锤”的爷爷请出山。
爷爷拗不过人情,只好答应去做技术总监。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爷爷在自家以外的工地上,展现他真正的绝技。
他站在巨大的脚手架下,身形已经不再挺拔,但指挥若定的样子,却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
如何开山取石,如何用最省力的方式搬运,如何在石头上定位、开凿……每一个细节,他都了如指掌。
在雕刻祠堂门口那对麒麟的时候,他甚至亲自上阵。
他戴上老花镜,手持钢凿,在一块比我还高的巨石上,一凿一凿地勾勒。
石屑纷飞中,那麒麟的眼神、麟甲的纹路、脚下的祥云,一点点地变得活灵活现,充满了威严和灵气。
祠堂落成那天,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镇长亲自把一块写着“匠心独运”的牌匾,送到了爷爷手里。
所有人都围着爷爷,夸赞他的手艺巧夺天工,说这祠堂,足以屹立百年,成为陆家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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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人群中,看着被簇拥在中央的爷爷,心中充满了无比的自豪。
那一刻,我觉得我的爷爷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
可当庆功宴散去,我和爷爷走在回家的路上,月光洒在我们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被村口那堵熟悉的、歪斜的院墙吸引了过去。
那堵墙在清冷的月光下,像一个沉默而固执的老人,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巨大的反差,让白天的自豪感迅速消退,取而代seminated的,是一种更加强烈的酸涩和不解。
“爷爷,”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个憋了很久的问题,“您能建那么雄伟的祠堂,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修不好咱们自家的墙呢?”
爷爷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停下来,从口袋里摸出烟锅,装上烟丝,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的脸庞显得愈发苍老和疲惫。
“瑾瑜啊,”他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有些东西,不是修不修得好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我追问。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反问了一句:“你看这天上的月亮,它有圆的时候,也有缺的时候。你说,是圆的时候好,还是缺的时候好?”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其实都好,也都不好。”爷爷自顾自地说,“圆有圆的圆满,缺有缺的念想。这世上的事,哪有十全十美的。”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抽着烟,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被月光映照得有些佝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隐隐感觉到,那堵墙背后,一定藏着一个故事。
一个让爷爷宁愿背负流言蜚语,也不愿去触碰的故事。
只是那时候的我,还太年轻,无法理解他话语里的禅意,也无法体会他内心深处那份沉甸甸的重量。
我只是固执地认为,歪了的东西,就应该被扶正。
就像错了的事情,就应该被改正一样。
我天真地以为,只要爷爷愿意,他就能让一切都恢复到它本该有的、笔直而完美的样子。
直到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当那堵墙以一种决绝的方式轰然倒塌时,我才终于明白。
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它的根基就是歪的。
而那歪斜的,从来都不是石头,而是人心里的那份,无法言说的亏欠和煎熬。
03
那年秋天,天像是漏了个窟窿。
往年淅淅沥沥的秋雨,那一次却变成了瓢泼一般,连着下了一个多月,没有半点要停歇的意思。
村西头的小河,水位一天一个样,很快就漫过了河岸,淹没了大片的庄稼。
村里的空气,湿漉漉的,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老人们都说,活了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秋汛。
爷爷的脸色,也随着这阴沉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凝重。
他每天都要走到院墙边好几次,看看墙根的积水,用手敲敲那些石头,听听里面的声音。
那堵本就歪斜的墙,在雨水的不断浸泡和冲刷下,显得更加岌岌可危。
墙体的下沉越来越明显,一些石缝甚至已经裂开了能伸进手指的口子。
奶奶劝他:“承安,看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要不先找些木头,把墙撑一下吧?”
爷爷摇了摇头,嘴里喃喃道:“该来的,终究是躲不掉的。”
那语气里,有一种听天由命的宿命感。
出事的那天晚上,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仿佛就在我们家房顶上响起。
我从梦中被惊醒,心脏咚咚直跳。
还没等我缓过神来,就听到院子里传来“轰隆”一声沉闷的巨响。
那声音,像是山塌了,又像是地裂了,整个屋子都跟着颤抖了一下。
“不好,墙塌了!”
爸爸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喊了一声,抓起放在门边的雨衣就往外冲。
我和妈妈也赶紧穿上衣服,跟了出去。
我们一家人冲进院子,眼前的景象让我们所有人都惊呆了。
院子里的积水已经没过了脚踝,雨水像瀑布一样从天上倾泻下来,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生疼。
而在那片混乱之中,那堵我们熟悉了几十年的院墙,靠近院门的那一截,已经彻底不见了踪影。
它变成了一堆散落在泥水里的乱石。
垮塌的豁口处,泥土被雨水冲刷出了一个巨大的坑洞。
一道闪电再次亮起,照亮了爷爷和奶奶的身影。
他们比我们出来得更早,已经站在了那片废墟旁边。
奶奶在哭,捂着嘴,发不出声音,只有肩膀在剧烈地颤抖。
而爷爷,我那个一辈子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爷爷,此刻正呆呆地站在雨中,任凭冰冷的雨水浇透他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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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脸上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表情。
那表情里,有痛苦,有震惊,有恐慌,甚至还有一丝……解脱?
他失魂落魄地看着那个被冲开的坑洞,仿佛他失去的不是一堵墙,而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支撑。
“完了……终究是……没守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