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又在摔东西。
这次是电视遥控器。
“砰”的一声,砸在墙上,电池盖和两节五号电池分了家,在光洁的瓷砖地上一路滑行,最后停在我爸的拖鞋边上。
我爸眼皮都没抬一下,夹着烟的手指纹丝不动,烟灰颤巍巍地挂着,就是不掉。
“林建军!你死人啊!”我妈的嗓子,是被几十年不间断的怒火磨砺过的,尖利,刻薄,带着一股子鱼死网破的狠劲儿。
我爸这才慢悠悠地抬起眼,把烟蒂摁进已经满当当的烟灰缸里,声音像是生了锈的铁门被拉开:“又发什么疯。”
“我发疯?我他妈的嫁给你,就是我这辈子发的最他妈大的一场疯!”
又是这句话。
从我记事起,这句话就是我们家的背景音乐,比新闻联播的开场曲还要准时。
我放下手里的书,觉得今天这架势有点不一样。
以往吵架,我妈虽然也声嘶力竭,但总归是围绕着“你今天又去哪儿喝酒了”“你那点死工资什么时候能涨”“我这辈子真是瞎了眼”这种常规主题。
今天,她眼里有一种新鲜的、淬了毒的怨恨。
“林建军,你跟我说实话。”我妈一步步逼近我爸,像一只要扑上去挠人的猫,“你当年,是不是多给了王婆子两条红塔山?”
我爸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不是愤怒,不是不耐烦,而是一种被戳穿了陈年秘密的、混杂着惊慌和尴尬的灰败。
他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我妈笑了,那笑声比哭还难听。
“哈,哈哈哈哈……不说话了?你哑巴了?”她指着我爸的鼻子,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我今天去菜市场,碰到王婆子的闺女了,她都告诉我了!”
“她说,当年给你跟我姐说媒,说得好好的,聘礼都谈妥了。你倒好,你个挨千刀的,临了,偷偷塞给王婆子两条烟,让她去跟我爹妈说,说你看上的是我,是他们家二闺女!”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
什么?
什么意思?
我爹,本来是跟我大姨订的婚?
就因为多给了媒人两条烟,新娘就从我大姨,换成了我妈?
我看着我爸那张瞬间垮塌下去的脸,还有我妈那张因为极致愤怒而扭曲的脸,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在我心里升起。
原来,我们这个家,我们这个看似正常的、吵吵闹闹了三十年的三口之家,它的地基,竟然是两包烟。
还是红塔山。
的讽刺。
我爸终于开口了,声音干涩得像砂纸:“都……都多少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了,你提这干嘛?”
“我提这干嘛?”我妈猛地拔高了音量,那声音像是能刺穿耳膜,“我这辈子过得这么窝囊,活得这么不像人,根子不就在这儿吗!”
“我姐,陈淑芬,她本来该嫁给你!她嫁给你,她就不用嫁给那个,她就能在城里享福!我呢?我他妈的就该嫁到乡下去!结果呢?就因为你那两条烟,我俩的人生换了!”
“我顶了她的位置,我替她受了三十年的罪!你呢,林建军,你心里是不是一直惦记着她?你是不是觉得娶了我亏了?!”
这一连串的质问,像一把把淬了毒的飞刀,刀刀扎在我爸的心窝子上。
也扎在了我的心上。
我终于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妈对我大姨,永远是那么一副客气又疏离,热情又嫉妒的复杂态度。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家庭聚会,我爸看到我大姨,眼神总是躲躲闪闪,话都说不利索。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妈总说,我表姐芳卉命好,不像我,投胎到了她这个倒霉蛋的肚子里。
原来根子,全在这里。
我妈不是在嫉妒我大姨嫁得好,生活安稳。
她在嫉妒我大姨“本该”拥有却被她“偷”走的人生。
而她自己,像个占了便宜的小偷,一辈子都活在“名不正言不顺”的惶恐和自卑里。
我爸没再说话,他重新点上一根烟,猛地吸了一口,浓重的烟雾喷出来,遮住了他的脸。
屋子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的狂跳声。
这个秘密,像一颗埋了几十年的地雷,今天,终于被引爆了。
炸得我们一家三口,血肉模糊。
那天晚上,我爸睡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我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到他蜷缩在那个窄小的沙发里,一米八的个子,显得特别憋屈。
他没盖被子,就那么穿着白天的衣服,月光从窗户照进来,给他花白的头发镀上了一层冷霜。
我听到他轻轻的鼾声,还夹杂着几声模糊的梦呓。
我不知道他梦到了什么。
是梦到了年轻时的大姨,那个他“本该”娶的女人?还是梦到了我妈,那个因为两条烟而跟他捆绑了一辈子的女人?
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我走过去,从卧室里抱了床被子,轻轻给他盖上。
他的手动了一下,似乎感觉到了,但没醒。
我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熟睡的脸。
这张脸,我看了三十年。
他勤劳,本分,有点大男子主义,爱喝点小酒,喝多了就爱吹牛。
他会给我攒钱买我喜欢的裙子,会在我被欺负的时候第一个冲出去,会笨拙地给我扎歪歪扭扭的辫子。
在我心里,他一直是个顶天立地的父亲。
可今天,这个形象,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
我发现,他也是个普通人。
一个会为了自己一点小小的私心,用两条烟就去调换别人人生的,自私的,甚至有点卑劣的普通男人。
我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我妈没有做早饭。
她眼睛红肿,像两颗熟透的桃子,顶着一张死灰的脸坐在餐桌旁。
我爸默默地穿上外套,对我说了句:“墨墨,爸去单位吃,你自己买点东西吃。”
他没看我妈。
我妈也没看他。
两个人像两座互不搭理的冰山。
我“嗯”了一声。
门“咔嗒”一声关上,家里又恢复了死寂。
我妈突然开口,声音嘶哑:“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特可笑?”
我没说话。
“一辈子,就为了争那一口气,结果呢?人家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两条烟,就把我打发了。我这一辈子,就值两条烟。”
她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我走过去,抽了张纸巾递给她。
“妈,都过去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说出这种最苍白无力的安慰。
“过不去!”她猛地抬头看我,眼里是绝望,“怎么过得去?我每天看着你爸那张脸,我就想起王婆子闺女说的话!我就觉得,我像个笑话!我这辈子,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她趴在桌子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哭声从臂弯里传出来。
我站在她身后,手足无措。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
那年我大概七八岁,大姨带着表姐芳卉来我们家。
表姐穿着一条崭新的公主裙,粉色的,带着蕾丝花边,漂亮得像个洋娃娃。
我羡慕得不得了,眼巴巴地看着。
我妈当时正在厨房做饭,她出来看到我那副没出息的样子,脸一下就沉了。
她把我拽到一边,压低声音骂我:“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一条裙子吗?回头妈也给你买!”
后来,她真的给我买了条裙子。
也是粉色的,但料子很差,款式也土气,穿在身上远没有表姐那条好看。
我不愿意穿,我妈就发了火。
她一边打我,一边哭着骂:“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良心的东西!我省吃俭用给你买裙子,你还嫌不好!你是不是也觉得你大姨比我强?你是不是也想当她闺女去?”
那时候我不懂她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
现在我懂了。
她不是在跟我生气,她是在跟自己的命运生气。
表姐那条漂亮的公主裙,就像我大姨那“本该”拥有的人生,是我妈永远够不到的,一个鲜亮的、刺眼的梦。
而她给我买的那条廉价的裙子,就像她自己的人生,一个拙劣的、心有不甘的仿制品。
过了好久,我妈的哭声才渐渐停了。
她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核桃。
“墨墨,”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奇怪的祈求,“下个礼拜,你外婆八十大寿,你……你陪我一起去。”
我心里一沉。
外婆的八十大寿。
这意味着,我们全家,都要和我大姨一家,正面相遇。
在这个秘密被揭开的节骨眼上。
这哪里是去祝寿。
这分明是去上刑场。
“好。”我听见自己说。
我不能让我妈一个人去。
那几天,家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我爸开始夜不归宿,不是在单位值班,就是说跟同事喝酒。
我知道,他是在躲。
躲我妈那张怨气冲天的脸,躲这个已经被戳破的、千疮百孔的家。
我妈呢,也不再摔东西了。
她变得异常安静,每天就是坐在沙发上发呆,或者翻来覆去地看那些老掉牙的电视剧。
但那种安静,比吵闹更让人窒息。
我知道,她在积攒能量。
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所有的怨气、不甘、愤怒,都在她心里酝酿、发酵,只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来一场惊天动地的爆发。
而外婆的八十大寿,就是那个最完美的舞台。
我甚至能想象出那天的场景。
亲戚们觥筹交错,笑语晏晏。
我妈端着酒杯,走到我大姨面前,然后,把所有的不堪和屈辱,当着所有人的面,砸在她的脸上。
光是想想,我就不寒而栗。
我试着劝我妈。
“妈,要不……寿宴咱们就不去了?礼物我替你送过去,就说你身体不舒服。”
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为什么不去?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该心虚的不是我。”
我无话可说。
是啊,她凭什么不去?
她是被动地接受了这个“安排”的人,她也是受害者。
虽然,她这段婚姻里,未必没有过温情和快乐的时刻。
但此刻,那些微弱的甜,早就被这巨大的、压倒性的苦涩给淹没了。
寿宴前一天,我爸终于回家了。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眼窝深陷,胡子拉碴。
他提着一个蛋糕盒子,放在桌上。
“给咱妈买的生日蛋糕。”他声音沙哑地说。
我妈瞥了一眼,没说话。
“明天……我跟单位请了假,我开车送你们去。”我爸又说。
我妈冷笑一声:“哟,林大科长还肯赏脸啊?我还以为你不敢去了呢。”
我爸的脸涨红了,他攥紧了拳头,但最终还是松开了。
“淑琴,”他几乎是恳求地说,“都过去了,行吗?当着咱妈和亲戚们的面,别……别闹得太难看。”
“难看?”我妈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林建军,我这一辈子,活得还不够难看吗?是你,是你亲手把我推到这个难看的境地里来的!”
“我当年……我当年是……”我爸结结巴巴地,想解释什么。
“你当年是什么?你当年是年轻,是混蛋!你看我姐老实,文静,觉得没意思,你看我活泼,爱说爱笑,你就动了歪心思!你就是个自私自利的王八蛋!”
我爸被骂得抬不起头。
他颓然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插进头发里。
“是,我是王八蛋。”他喃喃地说,“我这辈子,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姐。”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我爸如此彻底地承认自己的错误。
不是敷衍,不是不耐烦,而是发自内心的,带着悔恨的承认。
我妈愣住了。
她大概也没想到,一向强硬的我爸,会说出这样的话。
屋子里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这一次,沉默里没有了剑拔弩张,而是弥漫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悲哀。
两个加起来快一百岁的人,为了一个三十年前的错误,彼此折磨,也折磨着自己。
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外婆的寿宴,在她乡下的老宅办。
一个很大的院子,摆了七八张大圆桌,亲戚们从四面八方赶来,热闹非凡。
我们一家三口开车到的时候,院子里已经坐满了人。
我一眼就看到了大姨一家。
大姨陈淑芬,穿着一件得体的暗红色连衣裙,头发盘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正在和亲戚们寒暄。
她身边是姨夫,一个看起来很忠厚老实的男人,笑呵呵地给众人散烟。
表姐芳卉和她丈夫也在,正陪着外婆说话。
外婆坐在最中间的主位上,穿着一身崭新的丝绒套装,满头银发,精神矍铄。
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我妈和我大姨,真的像是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大姨的世界,是体面的,安稳的,风平浪静的。
而我妈的世界,是混乱的,充满了争吵和怨气的。
我们一家三口的出现,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石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
我能感觉到我妈的身体瞬间僵硬了。
我爸的表情也极不自然,他下意识地想往我身后躲。
“哟,淑琴和建军来了!”一个远房舅舅大声喊道。
大姨闻声转过头,看到了我们。
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秒,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
“来了,快坐。”她站起身,朝我们走来。
我妈站在原地,没动。
我能感觉到她握着我的手,冰冷,而且在微微发抖。
“姐。”我妈终于开口,声音干得像要裂开。
“哎。”大姨应了一声,她的目光在我妈和我爸脸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在我身上,“墨墨也越来越漂亮了。”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大姨好,姨夫好。”
姨夫憨厚地笑了笑:“好,好,快坐,菜马上就上了。”
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我爸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我妈则像一尊雕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大姨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她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
“妈,淑琴他们来了。”她转身对外婆说。
外婆抬起眼,浑浊但依然锐利的目光在我们三人身上打了个转。
“来了就好。”她淡淡地说,然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淑琴,过来,坐妈这儿。”
我妈顺从地走了过去,在外婆身边坐下。
我爸拉着我,在最靠边的一张桌子坐下,像是要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宴席开始了。
气氛渐渐热烈起来。
亲戚们推杯换盏,说着祝福的话。
我爸被人拉着喝了好几杯酒,脸很快就红了。
我妈坐在外婆身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喝着面前的果汁。
大姨不时地给她夹菜,她也只是点点头,并不动筷子。
我看着那三个人。
外婆,我妈,大姨。
三个女人,一台戏。
这台戏,唱了几十年,今天,似乎要迎来最高潮的部分。
我心里那根弦,一直紧紧地绷着。
果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该来的还是来了。
一个喝多了的表舅,端着酒杯晃晃悠悠地走到我们这桌。
他拍了拍我爸的肩膀,大着舌头说:“建军啊,你小子,可以啊!当年在我们这一辈里,你可是最有本事的!娶了我们陈家最漂亮的二闺女!”
我爸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全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里。
我妈慢慢地放下了手里的杯子,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在寂静的院子里,这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她站了起来。
我看到大姨的脸色也变了,她下意识地抓住了外婆的胳膊。
“漂亮?”我妈开口了,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冰碴子一样,“是啊,我漂亮,我活泼,所以我只值两条红塔山,是吗?”
那个表舅愣住了:“淑琴,你……你说什么呢?”
“我说什么?”我妈转向我爸,眼神像刀子一样,“林建军,你来告诉他,我说什么!”
我爸的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
“你倒是说话啊!”我妈的音量陡然拔高,积攒了几十年的怨气,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你当年是怎么跟我爹妈说的?你说你看上我了,非我不娶!你背地里呢?你背地里塞给王婆子两条烟,让她把本来该说给我姐的亲事,换给了我!”
“你让我姐成了十里八乡的笑话!也让我成了个占了姐姐便宜的小偷!”
“三十年了!林建军!我给你生儿育女,操持这个家,我活得像个陀螺一样!可我在你心里算什么?我就是一个用两条烟换来的,便宜货!”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呆了。
亲戚们面面相觑,脸上是震惊、尴尬和一丝看好戏的兴奋。
我看到表姐芳卉的脸涨得通红,她想站起来说什么,却被姨夫一把拉住了。
我爸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他像是被钉在了椅子上,动弹不得。
我妈的目光,缓缓地转向了大姨。
“姐,”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和无尽的委屈,“我对不起你。我抢了你的男人,抢了你的人生。我这辈子,都没脸见你。”
大姨的脸色,一片煞白。
她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看到她的眼圈,一点点地红了。
“你没错。”
一个苍老但有力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是外婆。
外婆站了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她。
她走到我妈身边,拍了拍她的手。
然后,她看着院子里所有的亲戚,一字一句地说:“这件事,不怪淑琴,也不全怪建军。”
“怪我。”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我妈。
“妈,这跟您有什么关系……”我妈喃喃道。
外婆叹了口气,眼神变得悠远。
“当年,王婆子是来给淑芬说媒的。建军这孩子,我跟你爸也相看了,觉得不错,是个本分人。”
“可是,”外婆顿了顿,目光看向大姨,“你姐她,心里有人了。”
“什么?!”我妈失声叫道。
大姨的头,猛地低了下去,肩膀微微颤抖。
“她心里的人,就是你现在这个姨夫,方志强。”外婆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那会儿,他们俩好上了,但方家穷,你姨夫又是个闷葫芦,不敢上门提亲。你姐呢,性子又软,不敢跟我们说。”
“我跟你爸看出来了,但我们觉得,建军家条件好,人也机灵,嫁过去不受苦。我们想让你姐断了那份心思。”
“就在这个时候,建军托王婆子来说,他相中的,是淑琴你。”
外婆看着我爸,眼神复杂。
“建军,你那点小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觉得我大闺女太闷,不如二闺女活泼好看,对不对?”
我爸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最后变成了猪肝色。
他没法否认。
“我们一听,也愣了。但转念一想,这样也好。”外婆继续说,“这样一来,你姐就能名正言顺地跟你姨夫在一起,你呢,也能嫁个好人家。这叫两全其美。”
“至于那两条烟……”外婆冷笑一声,“王婆子那个贪财的性子,谁不知道?建军给她,是想让她把事办牢靠。就算建军不给,我跟你爸,也会把这门亲事,定给你。”
“所以,淑琴,你没有抢你姐的男人。你姐,也从没怪过你。”
外婆说完,院子里一片寂静。
我感觉我的世界观,又一次被颠覆了。
原来,真相是这样的。
不是一个简单的“两条烟换新娘”的荒唐故事。
而是一个充满了算计、妥协、无奈和阴差阳错的,上一辈人的爱恨纠葛。
我妈呆呆地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从愤怒,到震惊,再到茫然。
她好像无法消化这个全新的版本。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加害者”和“受益者”,并为此愧疚和自卑了一辈子。
结果到头来,她只是整个计划里的一颗棋子?
她看向大姨。
大姨也抬起了头,眼里的泪水,终于掉了下来。
她没有看我妈,而是看着姨夫。
那个一直憨厚地笑着的男人,此刻也红了眼眶,他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大姨的手。
我突然明白了。
大姨的眼泪,不是为失去我爸而流。
而是为她当年那段差点被扼杀的,卑微而坚定的爱情。
我妈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站不稳。
我赶紧过去扶住她。
“妈,你没事吧?”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死死地盯着外婆。
“所以,你们……你们所有人都知道?就我一个人,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她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荒谬感。
外婆叹了口气:“傻孩子,告诉你,又能怎么样呢?让你一辈子觉得,你是我们为了成全你姐,随便嫁出去的?”
“难道我现在就不是吗!”我妈尖叫起来。
“你是!”外婆的声音也严厉起来,“但建军当年,是真心想娶你的!这一点,没有假!”
我妈愣住了。
她转向我爸。
我爸也终于抬起了头,他看着我妈,嘴唇哆嗦着,眼里有悔恨,有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压抑了几十年的,复杂的情感。
“淑琴,”他沙哑地说,“当年,我是真的……一眼就看上你了。”
“你那天穿着一件蓝色的确良衬衫,扎着两条大辫子,在河边洗衣服,一边洗一边唱歌。我觉得,你就像画里的人一样。”
这是我第一次,听我爸说这种“情话”。
笨拙,过时,但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真诚。
我妈彻底愣住了。
她大概也从来没听过。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姐姐的替代品,是两条烟换来的附属品。
她从来不知道,在这场荒唐的交易背后,竟然还有过这样一抹,属于她自己的,真实的亮色。
她看着我爸,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眼泪“唰”地一下,汹涌而出。
这一次,不是愤怒的,不是委屈的。
而是一种,积压了三十年的,五味杂陈的情绪的,总爆发。
她哭了很久,哭得像个孩子。
大姨走过来,轻轻地抱住了她。
“好了,不哭了,都过去了。”大姨的声音,也带着哽咽。
两个年过半百的姐妹,在所有亲戚的注视下,相拥而泣。
那一刻,她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似乎终于倒塌了。
寿宴在一种极其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
回家的路上,车里一片沉默。
我爸开着车,眼睛看着前方,一言不发。
我妈靠在后座上,头转向窗外,看着飞速倒退的夜景。
没有人说话,但我和他们都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层包裹着我们家几十年的,由谎言、怨气和误会织成的硬壳,被敲碎了。
露出了里面,血肉模糊,但却无比真实的内核。
回到家,我爸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开电视或者回房睡觉。
他给我妈倒了杯热水,递到她面前。
“喝点水吧。”
我妈看了他一眼,接了过来,捧在手里。
“林建军,”她突然开口,“你是不是觉得,我特烦人?”
我爸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没有。”他顿了顿,说,“是我不好。这些年,委屈你了。”
我妈的眼圈又红了。
“你当年……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怎么说?”我爸苦笑了一下,“告诉你,你是我从你姐那儿‘抢’来的?还是告诉你,咱妈她们是为了成全你姐,才把你许给我?哪一种,你听了能好受?”
“所以你就瞒着我,让我像个傻子一样,自己跟自己较劲了三十年?”
“我……”我爸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是啊,他能说什么呢?
当年的一个自私的念头,一个懦弱的选择,就像滚雪球一样,滚成了今天这个无法收拾的局面。
他伤害了我妈,也伤害了大姨。
更重要的是,他用一个谎言,困住了我妈一辈子。
“算了。”我妈突然说。
她把那杯水喝了一口,然后站起身。
“都过去了。”
她说完,走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留下我和我爸,面面相觑。
我不知道她说的“过去了”,是真是假。
但那天晚上,我爸没有再睡沙发。
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走进了卧室。
我没有听到争吵声。
第二天,我妈居然早起做了早饭。
小米粥,煮鸡蛋,还有她自己腌的小咸菜。
饭桌上,依然很安静。
但我爸给我妈夹了个鸡蛋,我妈没有像以前那样甩开,而是默默地剥开吃了。
我知道,有些东西,正在悄悄地改变。
那场天翻地覆的争吵,像一场高烧。
烧退之后,人虽然虚弱,但体内的毒素,似乎也排出去了不少。
他们不再像两只随时准备战斗的刺猬,而是变回了两个疲惫的、伤痕累累的普通人。
他们开始学着,去面对那个由无数个错误和巧合构成的,他们共同的,无法更改的过去。
几天后,我接到了表姐芳卉的电话。
“墨墨,有空吗?出来坐坐。”
我跟她在一家咖啡馆见了面。
她看起来有些憔悴。
“那天的事,吓到你了吧?”她搅着杯子里的咖啡,低声说。
我摇了摇头:“还好。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
“我妈回家后,也大哭了一场。”芳卉说,“她说,她一直觉得对不起我小姨。她当年得到了自己的幸福,却眼睁睁看着小姨跳进了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火坑’里,她一辈子都良心不安。”
我愣住了。
原来,愧疚的,不止我妈一个人。
“我妈说,小姨的性子太要强,太爱钻牛角尖。她怕说出真相,小姨会觉得,自己是被‘挑剩下’的,是被家人‘处理’掉的,自尊心会更受不了。”
“所以,她们一个因为‘抢’了而愧疚,一个因为‘被让’而自卑,两个人就这么拧巴着,互相折磨了几十年。”
我听着,心里一阵阵发酸。
“那你爸呢?”我问,“他知道吗?”
芳卉点了点头:“我爸知道。他说,当年他要不是太穷太没用,早就上门提亲了,也就没后面这些事了。他也觉得,对不起我小姨和你爸。”
我靠在椅子上,感觉无比荒谬。
这一大家子人,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对不起别人,每个人都活在愧疚里。
结果,就造成了这样一个拧巴了几十年的死结。
“不过,现在说开了,也好。”芳卉笑了笑,虽然笑容里还带着苦涩,“至少,她们不用再猜忌了。我妈说,她感觉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了。”
“我妈……也是。”我说。
虽然她看起来还是那样,但她身上的那股怨气,确实淡了很多。
她不再盯着我爸的一举一动,不再因为一点小事就歇斯底里。
她开始去跳广场舞,开始跟小区里的老太太们聊天说笑。
她好像,终于从那个“两条烟换来的新娘”的魔咒里,走了出来一点。
我爸也变了。
他戒了酒,烟也抽得少了。
他开始学着做饭,虽然做得很难吃。
他会陪我妈去逛菜市场,默默地跟在后面,提着大包小包。
他们之间的话,依然不多。
但那种感觉,不一样了。
以前是死寂,现在,是平静。
就像一场大战之后,满目疮痍的战场上,终于长出了第一棵小草。
又过了几个月,我妈突然对我说:“墨墨,我们去看看你大姨吧。”
我有些惊讶。
“好啊。”
我们提着水果,去了大姨家。
开门的是姨夫,他看到我们,憨厚地笑了:“来了,快进来。”
大姨正在阳台上浇花,她回头看到我们,也笑了。
那笑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轻松和灿烂。
“淑琴,你可算来了。”
我妈有些不自然,她把水果放在桌上:“姐,我……”
“行了,什么都别说了。”大姨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以前的事,都翻篇了。咱们是亲姐妹,哪有隔夜的仇。”
我妈的眼圈又红了。
那天下午,她们聊了很多。
聊小时候的趣事,聊各自的孩子,聊现在的生活。
她们聊得那么自然,那么亲密,仿佛那几十年的隔阂,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爸和姨夫,则在另一边下棋。
两个老男人,一个精明,一个憨厚,此刻却像多年的老友一样,和谐地坐在一起。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他们四个人的身上。
我看着这一幕,突然觉得,这才是家应该有的样子。
虽然它来得太晚,太曲折。
临走的时候,大姨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一个红包。
“墨墨,这个给你。大姨的一点心意。”
我推辞不要。
“拿着。”大姨把红包硬塞进我口袋里,“你妈不容易,你爸也不容易。你以后,多开导开导他们。”
她顿了顿,又说:“其实,当年你爸那个人,在我们那一片,是数一数二的。长得精神,又是工人,好多姑娘都盯着呢。他能看上你妈,是你妈的福气。”
“只是,这福气,给的方式,错了。”
我点了点头。
是啊,方式错了。
一个错误的开始,导致了后面几十年的,一错再错。
回家的路上,我妈的心情很好。
她甚至哼起了年轻时唱过的歌。
我看着她鬓角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暖流。
也许,对他们这一代人来说,爱情是什么,真相是什么,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在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误会和伤害之后,他们还能坐在一起,吃一顿安稳的饭,说几句贴心的话。
重要的是,他们终于学会了,和那个不完美的过去,和那个不完美的彼此,和解。
又过了一年,我爸退休了。
他没有像别的老头一样,整天去公园下棋打牌。
他报了个老年大学,学起了书法。
他说,年轻的时候就喜欢,没条件学,现在要补回来。
他写得不怎么样,歪歪扭扭的。
但我妈却把他的“作品”,一张张地贴在了墙上。
她会指着其中一张,跟来串门的邻居炫耀:“看,这是我们家老林写的。”
那语气里的骄傲,是那么的真实。
而我,也终于开始准备我自己的婚礼。
男朋友是我大学同学,一个很温和,也很爱我的男人。
我们没有媒人,没有聘礼,没有那些复杂的算计和交易。
我们就是因为相爱,所以决定在一起。
我把男朋友带回家给我爸妈看。
我妈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笑得合不拢嘴。
我爸则在一旁,默默地观察着,然后,他把我拉到一边,郑重地对我说:“墨墨,爸只希望你,过得幸福。不要像我们这样。”
我鼻子一酸,点了点头。
“爸,我知道。”
我知道,他们用一辈子的拧巴和痛苦,给我上了一堂最深刻的课。
婚礼那天,大姨和姨夫,表姐一家都来了。
我妈和大姨,穿着同款的红色旗袍,站在一起,像两朵并蒂的姐妹花。
她们拉着我的手,把我交到我丈夫手里。
我妈对我说:“墨墨,以后要好好过日子,别耍小性子。”
大姨对我说:“有委屈,别憋在心里,要说出来。”
我看着她们,眼泪止不住地流。
我知道,她们说的,都是她们用一辈子换来的教训。
婚礼仪式上,我看着台下坐着的我爸妈。
他们坐在一起,我爸轻轻地握着我妈的手。
我妈没有挣脱。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平静而满足的微笑。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那两包红塔山,像一个荒诞的隐喻。
它用一种最不堪,最市井的方式,开启了一段错误的婚姻。
但婚姻就像一条河,无论源头是清是浊,它都会一路向前。
沿途会有泥沙,会有礁石,会有风浪。
但只要它不停地流,就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冲刷掉所有的不堪,变得清澈,和平静。
我的人生,从一个谎言开始。
但幸好,它最终,走向了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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