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雨下得很大,依萍没有打伞。
她站在街角,看着何书桓和如萍从对面的西餐厅里走出来,书桓体贴地为如萍撑着伞。
她走上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何记者,恭喜你。”她的声音在雨声中很清晰,也冷得像冰。
书桓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他手里的伞都晃了一下。“依萍……你……”
如萍紧张地抓住了书桓的胳膊,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姐姐……”
依萍看都没看她,眼睛只是直直地盯着何书桓,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讥讽的笑。“英雄配美人,天造地设。我只是想来跟你说一声,我等的人……昨天已经死在了报纸上。”
说完,她转身就走,决绝地消失在茫茫雨幕里,留下书桓和如萍僵在原地,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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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何书桓从绥远回到上海,身上带着一股洗不掉的烟尘味。
那不是火车上的煤灰,是死人堆里烧出来的味道,混着干掉的血的铁锈味。
他在前线待了太久,每天睁眼看到的是血,闭上眼听到的是炮弹的尖啸。
他记得最清楚的一天,天是灰黄色的,像一块脏抹布。
他亲眼看着一个叫小马的士兵,笑着说要去给他弄点热水喝,结果刚跑出去十几步,整个人就没了。
一团火光,一声闷响,然后就是红的、白的,像泼墨一样溅了他一脸。
他没哭,甚至没喊。
他只是蹲在那里,用发抖的手,把那些还温热的碎肉一块一块捡起来,想拼回去。
可怎么也拼不完整,手里的东西越来越少,地上的血越来越多。
从那天起,他的手就开始抖,晚上睡觉总会看见小马那张带笑的脸,然后大喊着惊醒。
在绥远的临时医院里,唯一干净的东西是陆如萍的白大褂。
如萍是跟着教会医疗队来的,她说她想做点有用的事。
她看见书桓的样子,什么也不多问,就是端来热水,把毛巾拧干了,给他擦脸,擦手。
她的手很稳,不像他,连端起一个水杯都像在打摆子。
有时候书桓半夜做噩梦,喊得撕心裂肺,把同病房的伤员都吵醒了。
如萍就坐在他床边,也不开灯,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哄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
她会给他读上海的报纸,但只读那些风花雪月,体育比赛,电影明星的八卦。
她柔声说:“书桓你看,上海还是那么热闹,兰心大戏院又上了新片子。”
她还说:“依萍姐姐现在是大上海最红的歌星了,报纸上都登了她的照片,好漂亮,好多人追她。”
书桓听着,心就像被泡在冰水里,一点点往下沉,沉到底。
他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剪报,是如萍有一次给他送药时,“无意”中从书里掉出来的。
上面是依萍穿着闪亮的旗袍,拿着话筒唱歌的样子,妆化得很浓,标题用很大的字写着:“歌女重归旧梦,风采不减当年”。
他想起自己走之前,依萍靠在他怀里,信誓旦旦地说:
“书桓,我再也不去那种地方唱歌了,我等你回来,我们过安稳的日子。”
他想,原来人都是会变的,誓言这种东西,比战场上的炮弹还靠不住。
他在枪林弹雨里,把她的照片贴身放着,觉得那就是他的命。
她却在灯红酒绿里,为别人唱着歌。
他的世界是黑白的,是血和土的颜色。她的世界却是彩色的,是霓虹灯的颜色。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疲惫淹没了他,他觉得很累,累得不想再思考任何事。
如萍的温柔就像一根浮木,他快要淹死的时候,除了死死抓住,没有别的选择。
回到上海那天,陆家灯火通明,好像过年一样。
雪琴拉着他的手,把他当成陆家的英雄,脸上的笑都快堆不下了。
所有人都笑着,用一种看稀奇动物的眼神看着他。
只有他笑不出来。
那些笑脸在他眼里晃来晃去,最后都变成了战场上那些扭曲的、没有眼睛的死人脸。
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只想找个地方吐出来。
晚宴上,陆振华举起酒杯,大声说:
“书桓是我们陆家的骄傲,是国家的栋梁!”
书桓站起来,他看着满屋子的人,目光扫过如萍那张充满期待和羞怯的脸。
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空白的嗡鸣,像无数只苍蝇在飞。
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平静,也很遥远,仿佛是另外一个人在说话。
他说:“我决定,和如萍订婚。”
话音刚落,屋子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静,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然后,雪琴第一个反应过来,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杜飞和方瑜的脸僵在那里,像两尊没上色的石膏像。
如萍哭了,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是高兴的泪水。
书桓看着她,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挖空了一大块,空荡荡的,有冷风在里面呼呼地灌。
他想,这样也好,就这样吧。
人活着,总得抓住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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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依萍是在一张油腻腻的旧报纸上看到消息的。
那天她去买菜,卖豆腐的贩子手脚麻利地用一张报纸给她包豆腐。
她一眼就看到了那行黑体字:“战地记者何书桓载誉归来,将与陆家二小姐如萍喜结连理”。
那行字像一根烧红的铁丝,一下子就烙进了她的眼睛里,疼得她哆嗦了一下。
她手里的豆腐“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稀烂,白花花的,像她的心。
她站在原地,周围人来人往,讨价还价的声音、孩子的哭闹声,都离她很远很远。
她什么也听不见,只听见自己耳朵里嗡嗡地响,像有几百只蜜蜂在里面筑巢。
她已经怀孕四个月了。
书桓走后没多久,她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一开始是害怕,然后是欣喜,一种能把天都顶起来的欣喜。
她想,这是她和书桓的孩子,是他们爱情的证明。
她辞去了舞厅的工作,那是她答应过他的,她做到了。
她靠着以前攒下的一点钱,和母亲傅文佩两个人,过着很拮据的日子,连买块肉都要犹豫半天。
但她不觉得苦,她心里是甜的。
她每天都在日历上划掉一个圈,像个等待糖果的小孩一样,盼着他回来。
她给他写的信,写了厚厚一沓,都石沉大海,一封回信都没有。
她安慰自己:“妈,前线危险,兵荒马乱的,收不到信是正常的。”
傅文佩摸着她的头说:“是啊,只要人平安回来就好。”
她只要等,耐心地等,等到他回来那天,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他回来了,带回来的却是和如萍的婚讯。
她不相信,她觉得这一定是个天大的笑话,是报纸印错了。
她连豆腐都不要了,发疯一样跑回报社,她要找杜飞,她要问个清楚。
可她刚跑到报社对面的街角,就看见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门口。
书桓和如萍从车上下来。
如萍穿着一身漂亮的粉色洋装,挽着书桓的胳膊,笑得那么甜,那么刺眼。
书桓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是她从没见过的英俊模样。
但他脸上的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和疏离,像一个戴着面具的假人。
他没有看见她,他的眼里只有身边的如萍,他为她打开车门,动作那么绅士。
那一瞬间,依萍觉得天塌了,地陷了。
她扶着冰冷的墙壁,才没有瘫倒下去。
她所有的等待,所有的期盼,所有的自我安慰,都成了一个天大的、血淋淋的笑话。
她像一个游魂一样回到家,一句话也不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傅文佩在门外急得直掉眼泪,把门板都快敲烂了,依萍就是不开。
“依萍,你开门啊!你别吓妈妈!”
第二天早上,依萍打开门,傅文佩吓得倒退了一步。
依萍把一头乌黑的长发剪掉了,用一把生锈的剪刀,剪得乱七八糟,像狗啃过一样。
她的脸色白得像墙灰,眼睛里却燃着一团黑色的火,一团要把全世界都烧成灰烬的火。
她看着母亲,声音沙哑地开口:“妈,从今天起,世界上再也没有何书桓这个人。”
她顿了一下,一只手抚上自己的小腹,眼神变得像钢铁一样坚硬。
“这个孩子,是我陆依萍一个人的,跟他,跟他们何家,没有半点关系。”
从此,她再也不出那间小屋,不见任何一个老朋友。
她像一只被猎人打断了腿的母狼,躲在自己的洞穴里,独自舔舐着流血的伤口。
她每天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抚摸着自己一天天隆起的小腹,一遍遍地,像念咒一样告诉肚子里的孩子:
“宝宝,你要坚强,我们只有彼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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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筹备婚礼的日子,对何书桓来说像一场漫长得没有尽头的梦游。
他被如萍和雪琴拉着,去城里最有名的礼服店试礼服,去和平饭店订酒席,去给那些他根本不认识的亲戚朋友发请柬。
他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别人怎么摆布,他就怎么动,脸上甚至能挂着得体的微笑。
但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空洞得像两个黑窟窿。
他常常在半夜三点准时惊醒,浑身是汗,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绥远的死人坑里。
然后他会转过头,看见身边如萍安静的睡颜,她的呼吸均匀而平稳,带着一种无忧无虑的天真。
他会感到一阵莫名的、尖锐的恐慌,仿佛自己睡在一个陌生人的旁边。
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做一些事情。
他会跟如萍说:“我今天要去报社赶一篇稿子,晚上晚点回来。”
然后他把车开到依萍住过的那条巷子口。
他把车停在阴影里,摇下车窗,点上一支烟,就那么看着。
那栋小楼的窗户总是黑着,窗帘也拉得死死的,像一双紧闭的、死人的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也许只是想确认一下,那里面真的已经空了,什么都不剩了。
有一次,他和如萍去百货公司买新房的窗帘。
如萍在各种颜色的布料里挑来挑去,兴奋地问他:
“书桓,你喜欢这个米色的,还是那个带小碎花的?”
他站在一边发呆,眼睛却像雷达一样在人群里搜索。
突然,他看见一个穿着旧旗袍的女人,头发盘着,走路的姿势很像依萍。
他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呼吸都停了。
他想喊,却发现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拨开前面挡路的人,疯了一样追上去。
那女人感觉有人追,一回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带着惊恐的脸。
他愣在原地,像个十足的傻子,周围的人都用看神经病的眼光看他。
如萍跑过来,抓住他的胳膊,紧张地问:“书桓,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他摇摇头,声音干涩地说:“没什么,看错了。”
他的稿子也写得一塌糊涂。
报社的主编找他谈话,把他的稿子拍在桌上,说:“书桓,你最近的状态很不对劲。”
主编叹了口气:“你的心不在这里了。你的文字没有了以前的火。”
他拿着笔,想写一篇关于战后重建的深度报道,可写来写去,稿纸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萍”字。
他写下一个,就用钢笔尖狠狠地划掉一个,最后整张稿纸都花了,黑乎乎的一片,像一块烧焦的布。
杜飞来找过他几次,每次都是不欢而散。
杜飞看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愤怒,有失望,还有一点他看不懂的怜悯。
杜飞问他:“你真的就这么算了?你真的不打算去找依萍问个清楚吗?”
书桓把头埋在手里,声音沉闷地说:
“问什么?有什么好问的?她有她的生活,我也有我的了。这样对大家都好。”
杜飞气得一拍桌子,桌上的墨水瓶都跳了起来。
他指着书桓的鼻子骂:“何书桓,我以前以为你是个男人,现在才发现你就是个懦夫!”
书桓没有反驳。
他想,是啊,我就是个懦夫。
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连自己的心都不敢面对的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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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杜飞不信邪。
他眼里的依萍,是一只满身是刺的刺猬,虽然扎人,但心里比谁都软。
她爱何书桓,爱得连命都不要了,怎么可能说变心就变心。
他觉得这事儿有鬼,就像一锅没煮熟的饭,闻着是香的,吃下去硌得牙疼。
他先去了大上海舞厅,找到了秦五爷。
秦五爷抽着雪茄,吐出一口浓烟,说:“杜飞啊,那丫头早就辞职不干了。”
“走的时候很坚决,”秦五爷回忆着,“她说她以后再也不唱了,要去过安生日子。”
杜飞又去了依萍之前住的小屋,敲了半天门,门上都落了一层灰,没人应。
隔壁的阿婆探出头来说:“那对母女啊,好久没露面了,大概是搬走了吧。”
他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上海的大街小巷乱转。
他去过她们可能去的菜市场,去过她们以前常去的布店。
他找不到依萍,就像在干草堆里弄丢了一根针。
上海那么大,一个人想躲起来,太容易了。
最后,他只能去找方瑜。
方瑜见到杜飞,还没说话,眼睛就先红了。
她把他拉到一边,小声说:“杜飞,你别找了,依萍不想见我们任何人。”
杜飞急了,问:“为什么?到底出什么事了?”
方瑜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哭腔。
“她过得不好,很不好。”
她告诉杜飞,依萍把工作辞了,没什么收入,全靠以前在舞厅唱歌攒下的一点积蓄撑着。
方瑜偷偷去看过她一次,是跟着傅文佩买菜,找到了她们的新住处。
她不敢敲门,只能隔着门缝看了一眼。
“我看见依萍了,”方瑜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她瘦得脱了形,脸色跟纸一样白,头发也剪了,就坐在窗边发呆,一动不动。”
方瑜说:“她看到报纸了,书桓和如萍订婚的报纸。”
“她把我们都当成了骗子,”方瑜的声音更低了,“她以为我们早就知道,合起伙来瞒着她,看她的笑话。”
杜飞听着,心里像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了,喘不过气。
他抓住方瑜的胳膊,问:“她现在住哪?你带我去!”
方瑜使劲摇头,哭着说:“我不能告诉你。她跟她妈妈说了,谁要是敢把她的地址告诉何书桓,或者何书桓身边的人,她就立刻从上海消失,一辈子不回来。”
杜飞不死心。
他每天下班后,都在街上转悠,骑着他的破自行车,从城东转到城西。
他希望能碰上,哪怕只是看一眼也好。
他想,只要见到她,他一定要问个清楚。
他要知道,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觉得,自己不只是在找依萍。
他是在找一个真相。
一个被盛大的订婚仪式和漂亮的婚纱掩盖住的,可能血淋淋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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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婚期越来越近,如萍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
但她的心,却像踩在棉花上,软绵绵的,一点也不踏实。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书桓的魂不在她身上。
他陪她逛街,眼睛却总是在人群里飘忽,像在搜索着什么。
他跟她说话,说着说着就走了神,要她喊好几声,他才会像刚睡醒一样“啊?”一声。
她知道他在想谁。
那个名字,像一根又细又长的刺,深深地扎在她的心脏里,拔不出来,一碰就钻心地疼。
她只能对他更好,加倍地好,好到让他没有一丝空隙去想别人。
书桓夜里做噩梦,浑身冷汗地喊叫,她就整夜不睡,紧紧抱着他,在他耳边说:“别怕,书桓,有我在这里。”
书桓胃口不好,吃不下东西,她就跑遍全上海,去学做他喜欢吃的菜,哪怕把手烫得到处是泡。
她想用自己的温柔,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他牢牢地包裹起来,让他再也想不起别人。
有天下午,雪琴让她去给梦萍未出世的孩子买些东西,说是提前沾沾喜气。
如萍拉着书桓一起去。
他们在一家布料店门口,如萍在认真地挑选给婴儿做小衣服的软布,摸摸这块,又看看那块。
书桓站在街边抽烟,眼神空洞地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
街对面,一个女人正从一家西药房里慢慢走出来。
她穿着一件很宽大的灰色旧外套,头发剪得很短,乱蓬蓬的。
她低着头,走得很慢,一只手还小心地护着自己的肚子。
书桓的眼睛一下子直了。
那个背影,那个走路的姿势,那个倔强的、低垂的头颅……太像了,太像依萍了。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手里的烟“啪”地掉在地上,烫到了他的鞋。
他想过马路,他想冲过去看个究竟。
他的腿刚要迈出去——
“书桓,你看这块天蓝色的怎么样?做成小衣服一定很好看。”
如萍的声音像一根绳子,把他拉了回来。
他回过头,看见如萍举着一块柔软的蓝色布料,满脸期待地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
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嗯,很好看。”
等他再飞快地转过头去看街对面时,那个身影已经不见了。
她就像一滴水,融进了拥挤的人潮里,再也找不到了。
书桓的心,一下子空了,像被人用勺子狠狠地挖掉了一块。
他拼命地安慰自己,是看错了,一定是看错了。
依萍怎么会是那个样子?那么落魄,还……护着肚子?
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但他心里那颗怀疑的种子,却在那一瞬间,顶破了坚硬的泥土,疯狂地发了芽。
06
如萍病了。
不是什么大病,就是肠胃不舒服,吃什么吐什么,人也瘦了一圈。
医生说大概是婚前焦虑,精神太紧张引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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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琴却大惊小怪,如临大敌,非要书桓陪着如萍去上海最大的仁爱医院,做一个最全面的检查。
书桓没办法,只好开车带着如萍去了。
医院里到处都是人,空气中混杂着消毒水、酒精和一种说不出的病痛的味道。
书桓不喜欢这个地方,这味道让他想起绥远的野战医院,想起那些发臭的伤口和垂死的人。
检查的科室在三楼,排队的人像赶集一样多。
如萍进去做检查,书桓就靠在走廊尽头的窗边等她。
他点了一支烟,但刚吸了一口就觉得无比烦躁,又狠狠地把烟在墙上摁灭了。
他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觉得自己的心也跟这天一样,没有一点亮光,压抑得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阵熟悉的、略显沉重的脚步声。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顺着长长的走廊望过去。
走廊那头,一个穿着旧棉袄的老妇人,正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女人,朝这边慢慢走过来。
那个女人,穿着一件更宽大的深色外套,几乎把整个人都罩住了,显得很臃肿。
但即便如此,也掩盖不住她隆起的腹部。
那个弧度,在宽大的衣摆下,像一座沉重而清晰的小山。
书桓的目光,像被钉子死死地钉住了,再也挪不开一分一毫。
他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了。
走廊的灯光很暗,昏黄的光线拖出长长的影子。
但他还是看清了那个女人的侧脸。
清瘦,苍白,下巴的线条却绷得紧紧的,透着一股宁折不弯的、他无比熟悉的倔强。
是依萍。
真的是依萍。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怀孕了?
无数个问题像一串炸弹一样,在他脑子里轰然炸开,把他炸得魂飞魄散。
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手脚冰凉。
他听见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咚,咚,咚,像战鼓一样,擂得他耳膜发疼。
他身后的世界消失了,他听不见护士在叫号,也听不见远处病人的呻吟和家属的哭泣。
他眼里只有那个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身影。
傅文佩也看见了他。
老人家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她下意识地想把依萍藏到身后,但已经来不及了。
书桓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迈开了僵硬的腿。
一步,一步,朝她们走过去。
他的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空洞的、清晰的回响,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特别突兀。
依萍被这脚步声惊动,她缓缓地,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彻底静止了。
依萍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愕,就像在光天化日之下看见了一个鬼。
紧接着,那丝惊愕迅速被一层厚厚的坚冰覆盖,变成了彻骨的冰冷、疏离,还有一丝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嘲讽。
她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一个路边的石子,一块脏了的墙皮。
书桓走到她面前,停住了。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沙子死死地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死死地,落在了她隆起的腹部。
那里,隔着厚厚的衣物,孕育着一个生命。
一个在他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经悄然成长的生命。
他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连站着都觉得费力,膝盖发软。
他颤抖着,慢慢地伸出手,似乎想去触摸那个他从未触碰过的、神秘而又让他恐惧的世界。
但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像被一道无形的墙狠狠地挡住。
他不敢,他没有资格。
最后,那只颤抖的手,无力地,像一个溺水的人伸出的最后求救,指向了她的肚子。
他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从干裂的喉咙里,挤出了几个破碎的、嘶哑的、几乎听不清的音节。
“这个孩子……是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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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这个问题问出口,何书桓就后悔了。
他看着依萍的眼睛,那双他曾吻过无数次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结了冰的枯井。
依萍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嘴角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勾起一抹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