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宝山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联网,部分图片非真实图像,仅用于叙事呈现,请知悉
那是军阀混战、名角辈出的民国年间。
在风云际会的北平城,她曾与梅兰芳一样,是梨园上高高在上的旗帜。
传说她周旋于五位总统之间,拒绝了无数足以让任何女人沉沦的权势与财富。可就在她的声名如日中天之际,她却突然从所有人的视线里,彻底消失了,仿佛人间蒸发。
几十年后,河北乡下一个叫“刘素珍”的普通农妇平静离世,村里人这才议论开来。
“老张,你听说了吗?西边儿那院子新搬来的那个寡妇,看着闷不吭声的,听人说,是从北平城里过来的。”
“嗨,一个女人家家的,能有啥稀奇?别是犯了什么事躲咱们这穷乡僻壤来了吧?”
“嘘!你小点儿声!我可听赶车的李三儿说了,当年在北平,那可是连戏台上的梅老板都得让她三分,好几个穿军装、坐汽车的大人物,都为她……”
“打住!打住!净嚼舌根子。人家过人家的日子,咱们种咱们的地,瞎操那份心干嘛!”
话虽如此,可疑问却像投入水井的石子,在每个人心底泛起涟漪:这个沉默的农妇到底是谁?为何一个曾让总统都求而不得的女人,会选择在泥土中耗尽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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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九零六年的津门,秋意已浓。海河上吹来的风带着一股子咸腥和潮湿,刮在人脸上凉飕飕的。可庆云班的后台,却是个烟熏火燎的人间蒸笼。油彩味、汗臭味、师父李海吧嗒的廉价旱烟味,还有角落里那盆半死不活的炭火散发出的呛人气息,全都搅和在一起,熏得人头昏脑胀。
就在这团混沌里,十二岁的刘喜奎独自坐在角落一张油腻斑驳的木桌前,一言不发。她面前摆着一面破旧的铜镜,镜面模糊,映出的那张脸却眉眼分明,还带着几分未褪尽的稚气。她正进行着每日登台前最痛苦的仪式——勒头。她用一条浸湿的水纱,死死缠住两鬓,使劲地往上提拉,再用带子在脑后勒紧。剧痛像是两根烧红的铁针,从太阳穴直直刺入脑髓,额角上的青筋都一根根绷了起来。她疼得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却连一丝痛苦的表情都没有,眼神沉静得像一潭深水,仿佛那具正在承受痛苦的身体,并不是她自己的。
“磨蹭什么!赶着投胎去啊!”一个暴躁的声音在她耳边炸响。师父李海叼着他那根永不离嘴的烟袋锅,凑了过来,浓重的烟味混着唾沫星子劈头盖脸地喷下,“台底下坐着的是谁,你心里没数?‘小阎王’张爷!他老人家金口玉言,点名要听你的《错中错》。今儿个要是唱砸了,张爷一不高兴,哼,咱们整个庆云班,从我到那烧水的,都得卷铺盖滚出天津卫!”
刘喜奎依旧没吭声,只是伸出瘦弱得能看见骨节的手指,用力紧了紧腰间那根已经洗得泛白的丝绦。对师父的吼骂,她早已习惯。
恐惧是有的,但那恐惧并不来自于台下坐着的是“小阎王”还是“活菩萨”。从八岁那年,她被穷困的父母以几块大洋的价格卖进戏班起,饥饿、疼痛、打骂,就成了她生活的底色。
而唯一能让她暂时忘记这一切的,就是脚下那一方小小的四方舞台。只要胡琴的弦音一响,板鼓的节奏一敲,她就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活泛了起来,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奇异的力量,能让她化身成戏文里的任何一个人,去经历那些本不属于她的悲欢离合。
大幕“哗啦”一声沉重地拉开,台下黑压压的人头和鼎沸的喧哗,像潮水般涌入眼帘。可当聚光灯打在她身上的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瞬间按下了静音键。刘喜奎提着裙摆,踩着细碎的台步,一个干净利落的亮相,如一朵出水的芙蓉,稳稳当当立在台中央。她那双沉静的眼眸在油彩的勾勒下,变得波光流转,身段如春风中的杨柳,柔韧而充满力量。而后,她朱唇轻启。
那嗓子,真真是老天爷追在屁股后头赏饭吃。没有半分女儿家的娇柔婉转,倒像是一道淬了冰的银线,又亮、又脆、又韧,带着一股勃勃的英气,毫无阻碍地穿透了整个戏园的嘈杂,直冲屋顶的雕梁画栋。满场的喧嚣,竟被她一个人的声音,压得鸦雀无声。
那一刻,她就是《错中错》里的刘佩,是世界的中心,而台下所有的人,包括那位令人胆寒的“小阎王”,都成了她的布景。
看客们只瞧得见她在台上的风光无限,却不知这风光背后,是多少个浸透了血泪的日夜。
学艺的日子,像是一场永远不会天亮的噩梦。每日寅时,天还是一片漆黑,她就得被师父从冰冷的被窝里揪起来,站在院子中央吊嗓子。“气提丹田,声出锁骨”,师父的话言犹在耳,可那股气,哪里是那么好提的。一口气上不来,腔调走了板,师父那根乌黑的戒尺便会毫不留情地抽在背上,留下一道火辣辣的血痕。
冬天最是难熬。津门的冬天,寒风刺骨。她却只能穿着单薄的戏衣,站在积了雪的院子里练“云手”,走“圆场”。一趟功练下来,手脚都冻成了青紫色,像两根胡萝卜,毫无知觉。师父说,这叫“练绝活儿”,得在最苦的环境里,才能练出真功夫。
有一次,她实在冻得受不住,一个趔趄摔倒在冰面上,半天爬不起来。师父走过来,不是扶她,而是用脚尖踢了踢她,冷冷地说:“怎么,想死了?死了更省事,把你扔海河里喂鱼,还省了我的口粮!”
她咬着牙,自己从冰冷的雪地里爬起来,继续练。她不敢哭,因为哭只会换来更重的责罚。只有在深夜,所有人都睡着了,她才会偷偷躲在被窝里,把那双满是冻疮、又红又肿的手揣进怀里,用自己身体的温度一点点去暖。疼痛和委屈涌上心头,眼泪便无声地淌下来,浸湿了那床破旧的棉被。
在这片无尽的苦海里,唯一的甜,来自师父李海偶尔的“恩赐”。每隔十天半月,若是她唱的戏得了满堂彩,师父心情好,便会从那油腻的钱袋里摸出几文钱,扔给她:“喏,拿去,买块糖吃,润润嗓子。”
这几文钱,是她整个童年最宝贵的财富。她会小心翼翼地跑到街角的糖人摊,买一块最便宜的麦芽糖。她从不舍得一口吃完,而是把糖块含在嘴里,任由那股淳朴的甜香,在舌尖上慢慢地、慢慢地化开。那一点点的甜,要对抗太多的苦,可对那时的她来说,已是天堂般的慰藉。
她的师父李海,是个极其矛盾的人。在他眼里,刘喜奎首先是一棵摇钱树,其次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徒弟。
他会因为她一个音唱劈了,就用戒尺把她的手心打得红肿,晚上却又会因为担心她明天的演出,而亲自去厨房,用雪梨和冰糖给她熬一碗稠稠的梨汤,监督着她喝下去。
他会为她添置华丽的行头,让她在台上艳光四射,私下里却连一件厚实的棉衣都舍不得给她买。这种夹杂着剥削、依赖、以及一丝扭曲亲情的关系,构成了刘喜奎对这个世界最基本的认知。
她很早就明白,要想活下去,要想少挨打,唯有唱好戏,让师父有钱赚。
那晚的《错中错》,无疑是她唱得最好的一次。散场后,铜元和银角子像下雨一样被扔上台,砸在木质地板上叮当作响。班子里的人都眉开眼笑,连师父李海那张刻薄的脸,也笑成了一朵菊花。
只有刘喜奎心里惴惴不安。因为自始至终,那个坐在第一排正中央的“小阎王”张爷,都没有鼓过一次掌。他那肥硕的身躯陷在太师椅里,一双被肥肉挤成缝的小眼睛,像鹰一样盯着她,手里那把描金折扇,不紧不慢地敲着桌面,那“嗒、嗒、嗒”的声音,仿佛敲在她的心上。
她回到后台,刚卸下一半的妆,就听见外面一阵骚动。
帘子一挑,一个穿着亮面绸衫、梳着油光水滑分头的跟班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凶神恶煞的保镖。那跟班皮笑肉不笑,对着李海拱了拱手:“李班主,我们张爷说了,刘老板这嗓子,真是天下一绝,听着过瘾呐!就是这戏园子太吵。张爷府上清净,想请刘老板过去,单独给他老人家清唱几出,解解乏。”
那跟班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紫檀木的锦盒,“啪”地一声放在桌上。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对沉甸甸的金手镯,上面雕着繁复的龙凤纹样,在昏黄的油灯下,晃出一片刺眼的金光。
李海的眼睛瞬间就直了,呼吸都粗重了几分。他搓着手,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可嘴上还是本能地想推脱:“哎呀,这……这张爷太抬爱了,太抬爱了!只是……我们喜欢她……她年纪还小,不懂这些个伺候人的规矩……”
那跟班的脸立马沉了下来,冷笑一声:“李班主,张爷是请,不是抢。这面子你要是给,大家以后都好过。你要是不给……哼哼,这天津卫地面上,想开戏班子的人,可多着呢。”
李海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他看了看那对金镯子,又看了看旁边脸色煞白的刘喜奎,挣扎了半天,最终还是贪婪战胜了恐惧。
他颤抖着手,把那锦盒收了下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是,是,张爷赏脸,是我们庆云班的福气……”
当晚,刘喜奎从自己那间小黑屋的门缝里,看见师父李海把那对金镯子放在油灯下,翻来覆去地看。他一会儿用袖子擦拭,一会儿又放在嘴边咬,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既有得到横财的狂喜,又有大祸临头的恐惧。
他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张爷可是青帮里的人物,杀人不眨眼……得罪不起啊……喜奎,喜奎,这可是你自己撞上的富贵命啊,可别怪师父心狠……”他那神经质的低语,像一条毒蛇,钻进刘喜奎的耳朵里。
她那时候还不能完全明白“单独清唱”和“伺候人”背后那肮脏的含义,但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她的心脏。
那对镯子闪耀的金光,在她眼里,不再代表财富和荣耀,而像某种嗜血野兽的眼睛,在黑暗中窥伺着它无助的猎物。
这个模糊而巨大的恐惧,在几天后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变成了狰狞的现实。
那晚,他们应邀去城南一个富商家唱堂会,回来得晚了。黄包车刚拐进戏院所在的胡同,就被几个黑影拦住了去路。为首的,正是“小阎王”那个油头粉面的跟班。
“刘老板,我们张爷等您好几天了,跟我们走一趟吧!”那人说着,便不容分说地指挥手下上来拉扯刘喜奎。
“你们干什么!光天化日,还有没有王法了!”这一次,李海没有退缩。或许是这几日内心的煎熬,或许是那一点点残存的良知被激发了出来。
他张开双臂,像一只护崽的老母鸡,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把瘦小的刘喜-奎护在了身后。“她还是个孩子!你们不能这样!”
“滚开,老东西!”一个壮汉不耐烦地一脚踹在李海的肚子上。李海惨叫一声,像个破麻袋一样被踹倒在地,那根从不离身的烟袋锅也飞出去老远,摔成了两截。
眼看着师父倒在泥水里痛苦地呻吟,刘喜奎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所有的恐惧在这一瞬间,都转化成了一股燎原的怒火。
她眼角瞥见墙角靠着一根晾衣服用的长竹竿,想也没想,一个箭步冲过去,双手抄起竹竿,用尽全身的力气,使出一个在戏台上练了千百遍的“横扫千军”,对着那几个壮汉拦腰扫了过去。
她的眼神,不再是台上的含情脉脉,也不再是平日的沉静温顺,而是像一匹被逼到绝境的狼崽,闪烁着凌厉而决绝的寒光。
那几个地痞流氓根本没把这个小丫头片子放在眼里,冷不防被竹竿扫中,踉跄着倒退了几步。为首的壮汉恼羞成怒,骂骂咧咧地就要扑上来。
刘喜奎知道自己根本打不过他们。她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将所有的悲愤和恐惧,都化作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那叫声,尖利得像一把刀,划破了雨夜的宁静,在狭长的胡同里回荡。
“救命啊!杀人啦!”
这一声凄厉的呼喊,终于惊动了左邻右舍。胡同两边的窗户,一扇接一扇地被推开,昏黄的灯光亮了起来,有人开始大声喝问。那几个壮汉见状,怕把事情闹大不好收场,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指着刘喜奎:“臭丫头,你给老子等着!”说完,便簇拥着那个跟班,悻悻地消失在了雨幕里。
雨水混着泪水,从刘喜奎的脸上淌下来。她还保持着那个持竿对峙的姿势,浑身抖得像风中的一片落叶。直到此刻,她才真切地体会到,戏台下这个真实的世界,远比戏文里任何一出折子戏,都要残酷和凶险百倍。她那小小的舞台,原来,根本庇护不了她。
02
天津是断然待不下去了。李海比谁都清楚,“小阎王”张爷在青帮里是响当当的角色,这次吃了这么大一个暗亏,丢了面子,绝不会善罢甘休。再留下来,别说唱戏,整个庆云班几十口人的性命都难保。
他当机立断,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果决。当夜,他便变卖了戏班里一些不便携带的家当,连夜卷起铺盖,带着庆云班的一干人等,像一群丧家之犬,偷偷摸摸地登上了凌晨开往北平的火车。
火车在铁轨上“况且、况且”地颠簸着,车厢里弥漫着汗味、烟味和各种食物混合的古怪气味。刘喜奎蜷缩在冰冷坚硬的座位上,把脸贴在冰凉的车窗上,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和灯火一点点被黑暗吞噬,直至消失不见。
她心里没有对未来的半点憧憬,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茫然。北平,那个传说中天子脚下、遍地是黄金的繁华地界,对她来说,只是另一个需要卖唱求生的陌生码头。
现实远比想象的更残酷。初到北平的日子,甚至比在天津学艺时还要艰难困苦。他们这个从外地狼狈逃来的野班子,一没名气,二没靠山,根本进不了前门外那些气派的大戏楼。
李海赔尽了笑脸,托了无数关系,才在南城一个名叫“三合楼”的破旧小茶馆里,找到了“撂地”的活儿。
那茶馆,与其说是听戏的地方,不如说是个三教九流的聚集地。茶客们嗑着瓜子,划着拳,高声谈笑,此起彼伏的喧哗声几乎要把房顶掀翻。刘喜奎站在那个用几块木板临时搭起来的简陋台子上,铆足了劲儿唱得口干舌燥,可台下真正听戏的,寥寥无几。一出戏唱完,伙计拿着盘子转一圈,收上来的赏钱,还不够整个班子一天的嚼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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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一连几天都接不到活儿,大家就只能缩在租来的、住了十几户人家的大杂院里,靠喝清得能照见人影儿的稀粥度日。班子里的其他师兄弟开始怨声载道,后悔跟着李海跑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来受罪。
只有刘喜奎,一如既往地沉默。她从不抱怨。有舞台,哪怕台下只有一个观众,她也会拼了命地唱好;没舞台,她就在客栈后院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一遍遍地吊嗓子,走台步。
北平的秋天风沙大,吹得她嘴唇干裂出血,可她的嗓音,却仿佛在这艰苦卓绝的环境里,被风沙打磨得愈发清亮、愈发坚韧,像一把藏在鞘里的宝剑,只待出鞘之时。
是金子,就不可能永远被沙土掩埋。她的光芒,终究还是被一双慧眼发现了。
那是一位在京城颇有名气的资深票友,人称“白六爷”。他偶然路过三合楼,本是进去歇歇脚、喝口茶,却被台上一道高亢激昂的唱腔吸引住了。
他听了一辈子戏,梅兰芳的雍容,余叔岩的醇厚,他都了如指掌,却从未听过如此富有生命力、如此酣畅淋漓的女声。他当即就要了一壶上好的茶,坐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听完了刘喜奎的全唱。
从那天起,白六爷成了三合楼的常客。不久后,他又带来了几位同样懂戏的老朋友。一传十,十传百,“南城三合楼有个唱河北梆子的小姑娘,嗓子是天下一绝”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北平城大大小小的票友圈子里迅速传扬开来。
终于,前门外大栅栏“广和楼”的班主,听说了她的名声。广和楼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戏院,多少名角儿都以能在此登台为荣。班主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派人来请刘喜奎去唱三天“压轴戏”。
李海激动得几乎要给来人跪下。刘喜奎心里也忐忑不安。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唱好了,一飞冲天;唱砸了,就只能再回到南城的茶馆里去,甚至连茶馆都待不下去。
登台那天,她演的是自己的看家戏码——《花田错》。当她扮演的春兰提着一盏小灯笼,一蹦一跳地俏皮上场时,台下那些见惯了好角儿、眼光毒辣的老戏油子们,起初都带着几分审视和不屑。一个小地方来的野丫头,能有什么真本事?
可当她一开口,所有人都愣住了。那高亢激昂、穿云裂石的河北梆子,就像一股新鲜凌厉的西北劲风,猛地吹进了京城戏曲界这片被京剧的雍容华贵、昆曲的缠绵悱恻所占据的园林。它没有京剧旦角的柔媚,却多了一分野性的生命力;它不似昆曲那般婉转,却有着直抒胸臆的酣畅。一场戏唱罢,台下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经久不息,几乎要把广和楼的屋顶给掀翻。
三天后,刘喜奎这个名字,响彻了整个北平城。报纸上用大号的铅字写着:“津门明珠惊艳京城,河北梆子力压群芳”。她红了,红得发紫。
那时候的北平戏曲界,是梅兰芳的天下。梅老板的旦角扮相俊美无俦,唱腔婉转圆润,身段轻盈飘逸,一举一动都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是梨园行公认的伶界大王。刘喜奎的横空出世,以一种截然不同的艺术风格,打破了这种“唯梅独尊”的格局。
如果说梅兰芳是精雕细琢的官窑瓷器,那刘喜奎就是浑然天成的高古玉。如果说梅兰芳是温润的江南烟雨,那刘喜奎就是热烈的塞北烈酒。两人一南一北,一柔一刚,各有千秋,很快便各自拥有了一大批忠实的拥趸。京城的戏迷们兴奋地传颂着一个新的名号——“男有梅兰芳,女有刘喜奎”。
对于这位以“对台戏”姿态出现的竞争者,梅兰芳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文人相轻或同行间的嫉妒。他们的关系,是真正顶尖的艺术家之间,那种无需言说的惺惺相惜。
有一次,为华北水灾募捐,城里办了一场盛大的赈灾义演,几乎所有在京的名角儿都参加了,梅兰芳和刘喜奎自然也在其中。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同台。演出前,在拥挤喧闹的后台,两人碰巧在同一个化妆间里准备。
梅兰芳已经上好了妆,一身华服,正对着镜子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扮相,那份专注和宁静,与周围的嘈杂格格不入。
他看到刘喜奎进来,对着她微微颔首,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他那著名的、如同泉水般清冽的嗓音,轻轻地响起:“喜奎老板,你这副嗓子,真是老天爷赏的奇珍,可得好生将养着。听你唱戏,痛快是痛快,只是……怕你唱得太狠,伤了根本。”
刘喜奎也发自内心地回以敬意。她知道眼前这个人,是梨园上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她躬身一福,诚恳地说:“梅老板您过奖了。您的台步身法,那才是真正的神仙功夫,我这辈子是学不来的。看您在台上,就像看画里的人活了过来。”
简单的几句对话,没有半分虚伪客套,尽是彼此发自肺腑的欣赏与尊重。他们都明白,艺术这条路,越往上走越孤独。能有一个旗鼓相当、可以并肩而立的对手,何尝不是一种幸事和鞭策。
刘喜奎在北平的日子,似乎终于走上了她梦寐以求的正轨。她有了自己的戏院,有了自己的班底,再也不用为生计发愁。师父李海也从一个落魄的班主,变成了人人尊敬的“刘老板”的师父,整天乐得合不拢嘴,盘算着她的包银又能涨上多少。她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安安分分地唱戏,用本事吃饭,就能远离天津卫那种肮脏的麻烦。
可她不知道,她躲开的,只是胡同里的小流氓;而她迎面撞上的,是深宅大院里的猛虎。在北平这座权力的中心,她的才华和美貌,本身就是一张无法拒绝的请柬。
一个穿着体面、谈吐不凡的中年男人,成了她最忠实的戏迷。他几乎每天都会到广和楼来捧场,总是一个人,坐在楼下第三排最中间的位置。他从不高声喝彩,也不参与旁人的议论,只是在戏唱到妙处时,会微微点头,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
他姓杨,据戏院的管事悄悄告诉李海,这位杨先生是总统府里管文书的幕僚,深得大总统的信任。
杨幕僚从不送那些俗气的金银珠宝。他送来的东西,都显得格外“有心”。有时候是一帖前朝流传下来的孤本戏谱,有时候是一小罐据说是从关外老山里采来的、专门滋养声带的珍贵药材,还有时候,是一盒从西洋进口、包装精美的润喉糖。
他每次到后台来,都彬彬有礼,只跟刘喜奎谈论艺术。他会和她探讨某个唱腔的转圜是否还能更精妙,或是某个身段的设计是否符合人物心境。他博闻强识,见解独到,让刘喜奎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真正的“知音”。在天津被吓破了胆的刘喜奎,对这些非富即贵的男人本能地怀有极深的戒备。可面对这样一位温文尔雅、只谈风月的“朋友”,她的戒心,在不知不觉中,被一点点地瓦解了。她甚至天真地觉得,京城的人物,到底比天津的粗胚要有文化,有格调。
直到那天,一出戏唱罢,杨幕僚又一次来到了后台。他脸上依然挂着那副招牌式的、温和的笑容。可这一次,他手里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张用上好宣纸制成的烫金请柬,上面用隽秀的馆阁体小楷,写着几行字,散发着淡淡的墨香。
“刘老板,”他微笑着,将请柬递了过来,“大总统久闻您的风采,对您的艺术成就赞不T绝口。明日府中恰有一场小规模的家宴,都是自己人,大总统想请您过去,随便坐坐,一叙乡情。您不必拘谨,更不必有任何负担。”
刘喜奎伸出手,接过那张请柬。入手的感觉,轻飘飘的,似乎没什么分量。可在那一瞬间,她却感觉自己像接住了一块烧红的烙铁,一股寒意从指尖,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
她低头看着那精美绝伦的烫金字,手心一下子变得冰凉,渗出了冷汗。她猛地想起了天津卫那个阴森的夜晚,想起了那个油头粉面的跟班,想起了那对在灯下闪着不祥光芒的金手镯。她终于明白了。北平的这些“大人物”,手段确实更高明,包装确实更风雅,可那温文尔雅的笑容背后,那烫金请柬的墨香之下,藏着的东西,和天津卫那些地痞流氓的欲望,没有任何本质的区别。
这哪里是什么请柬,这分明是一张用权力和地位作背书的、不容拒绝的命令。
03
刘喜奎那一夜,辗转反侧,彻夜未眠。油灯的火苗在窗纸上跳跃,忽明忽暗,像她那颗七上八下的心。她眼前一会儿是杨幕僚温和的笑脸,一会儿是天津卫那个壮汉狰狞的面孔。
她想,自己从一个任人欺凌的小丫头,爬到今天“女伶第一”的位置,靠的不是巴结奉承,而是血汗和本事。
难道到头来,还是逃不过成为权贵玩物的命运吗?
天刚蒙蒙亮,她就做了决定。她把还在睡梦中的师父李海叫醒,脸色苍白但眼神异常坚定地说:“师父,去回了杨先生,就说我……我昨夜受了风寒,嗓子倒了,实在无法去总统府叨扰。请大总统见谅。”
李海一听,吓得差点从床上滚下来。他瞪大了眼睛,嘴唇哆嗦着:“喜奎,你……你疯了?那是什么地方?是总统府!是大总统的邀请!你敢不去?你这是要把我们俩,把整个戏班都往火坑里推啊!”
“师父,”刘喜奎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只卖艺,不卖身。这是我学戏第一天就立下的规矩。如果连这条底线都守不住,我宁可不唱了。”
李海还想再劝,可看着徒弟那张决绝的脸,他知道,多说无益。他长叹一声,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耷拉着脑袋,出门回话去了。
刘喜奎天真地以为,大总统日理万机,或许不会跟她一个小小的戏子计较。可她大大低估了权力的傲慢和无孔不入。
仅仅隔了一天,她所在的广和楼戏院大门上,就被贴上了两张交叉的封条。一群穿着黑色制服的巡警,以“戏院消防规章不合,存在重大安全隐患”为由,勒令其无限期停业整顿。
老板找到李海,哭丧着脸说:“李先生,您这尊大佛,我们小庙是供不起了。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这一下,整个北平城都明白了。刘喜奎,这个红得发紫的“戏曲皇后”,因为驳了总统的面子,被“封杀”了。
李海急得在租住的小院里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嘴上起了好几个燎泡。他冲进刘喜奎的房间,几乎是跪在了她面前,老泪纵横:“我的好喜奎,我的小祖宗!你就服个软吧!去总统府唱个曲儿,赔个不是,又能怎么样呢?你看看外面,整个班子几十口人,都指着你吃饭呢!你这一犟,大家就都得喝西北风去啊!”
刘喜奎把自己关在房里,任凭师父在外面如何捶门哀求,她就是不开。她坐在冰冷的妆台前,对着镜子,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苍白的脸。
她想不通,自己只是想堂堂正正地站着唱戏,为什么就这么难?难道在这个世道,一个女人想要凭本事活着,就非得卑躬屈膝吗?
她把自己关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
第二天清晨,她打开了房门。李海以为她终于想通了,刚要露出一点笑脸,却听见刘喜奎用一种异常平静的语气,对他说:“师父,您去把班子里的兄弟姐妹们都叫来吧。告诉他们,庆云班,从今天起,散了。把账上的钱都分了,让他们各奔前程去吧。”
李海如遭雷击,瘫坐在地。
刘喜奎的这次“罢演”,比上一次的拒绝,在整个北平城掀起了更大的波澜。她用解散戏班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表达了自己无声的抗议。
一时间,她成了整个北平城议论的焦点。有人佩服她的刚烈,称她为“梨园铁娘子”;也有人讥笑她不识抬举,说她这是拿鸡蛋碰石头,早晚要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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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凯那边,或许是觉得为一个小戏子闹得满城风雨有失身份,或许是达成了“敲山震虎”的目的,没再进一步逼迫。
但这件事,却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把水底的各路“猛兽”都给惊动了。那些在北平城里呼风唤雨、跺跺脚四九城都要抖三抖的大人物们,像是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个个都围了上来。
他们对这个连袁总统的面子都敢驳的奇女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住在东交民巷的“辫帅”张勋,派人送来整整一箱金银珠宝,说是给刘老板“压惊”,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时任副总统的黎元洪和陆军总长冯国璋,都曾先后派自己的副官前来“慰问”,名义上是关心她的境遇,实际上是来摸底探风,看看这个“刺儿头”到底有多硬。
而其中,表现得最露骨,闹得最凶的,是后来也当上大总统的直系军阀首领,曹锟。
曹锟是行伍出身,大字不识几个,行事风格向来粗暴直接。他不懂什么风花雪月,更不屑于玩杨幕僚那种文绉绉的把戏。他只信奉两条:金钱和枪杆子。
他听说刘喜奎的遭遇后,哈哈大笑,对手下说:“袁慰亭就是个假斯文!对付一个唱戏的,哪用那么麻烦!”
他直接派人抬着两口大箱子,敲锣打鼓地送到刘喜奎租住的胡同口。箱子打开,一口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金条,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另一口是各种房契地契,据说囊括了王府井附近好几处上好的铺面。他的传话人扯着嗓子喊道:“我们曹大帅说了,刘老板受委屈了!这些东西,就当是给刘老板的见面礼!一个唱戏的,还能比金条更硬?她要什么,我们大帅都给!只要她点个头,大帅立马给她买下半条王府井大街当后花园!”
这种赤裸裸的炫耀和侮辱,让整个胡同的邻居都探出头来看热闹。刘喜奎紧闭院门,让李海把东西退回去。来人却撂下话:“东西我们大帅送出来了,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刘老板要是不收,我们就把这金条铺在胡同口,让大家开开眼!”
这件事僵持了半日,最后还是李海找了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出面调停,才算把东西给抬了回去。
曹锟觉得在全北平城面前丢了面子,恼羞成怒,又生一计。他让手下花重金,包下了当时城南最大的“中和戏院”三天。并且放出话去,这三天,戏院只为他一个人开。他要让整个北平城的人都看看,他曹锟想听的戏,没人能躲得掉。
消息传来,李海已经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坐在门槛上,喃喃自语:“完了,完了,这次是彻底完了……”
第一天,刘喜奎没有去。戏院空了一天。
第二天,曹锟的副官直接带着两个荷枪实弹的士兵,“请”刘喜奎去戏院“说说话”。到了戏院后台,副官把一把锃亮的手枪拍在桌子上,皮笑肉不笑地说:“刘老板,我们大帅的耐心是有限的。这玩意儿,可比您的嗓子硬多了。今儿这戏,您是唱,还是不唱?”
刘喜奎看着那把枪,沉默了良久。最后,她点了点头,说:“唱。但我有条件。”
副官以为她服软了,大喜过望:“您说,您说!”
“让我先把妆化好。”刘喜奎平静地说。
她坐在镜前,像往常一样,一丝不苟地勾眉,画眼,上油彩。整个过程,她的手没有一丝颤抖。当她画完最后一笔,穿戴好华丽的戏服,她已经不再是刘喜奎,而是戏里的王宝钏。
她没有直接上台,而是隔着化妆间的门,让李海去给台下那个唯一的观众传话。
李海哆哆嗦嗦地走到空无一人的戏院台口,对着台下正中央跷着二郎腿的曹锟,几乎是用哭腔喊道:“曹……曹大帅,我们喜奎说……她说,刘喜奎的戏,是唱给天下知音听的,不是唱给一人听的。您若真心想听,明儿个您把戏院的门打开,让百姓都进来听,她一定为您唱一出最好的《武家坡》。”
台下的曹锟,脸当场就黑成了锅底。他“啪”地一声把心爱的紫砂茶壶摔在地上,摔得粉碎。他站起身,指着舞台的方向,嘴里骂着脏话,拂袖而去。
这场惊心动魄的“一个人的堂会”,以刘喜奎的再次胜利而告终。第二天,北平的报纸上,纷纷用“戏子斗军阀,一身傲骨惊四座”这样的标题,大肆报道此事。刘喜奎的名声,已经超出了一个艺人的范畴,成了一个不畏强权的文化符号。
可她自己,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厌倦。她就像一个被围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打退了一波又一波的进攻,但自己也已精疲力竭。她明白,靠着这样的刚烈,或许能赢得一时的安宁和名声,但只要她还在这名利场中,这样的纠缠就永远不会停止。下一个来的,或许是比曹锟更狠,手段更毒辣的角色。
她开始无比渴望一种普通人的生活。一种没有油彩,没有掌声,没有那些贪婪目光的生活。一种可以穿着布衣,在阳光下自由地笑,自由地哭的生活。这个念头,像一颗被埋在冻土下的种子,在经历了这场严酷的寒冬之后,开始不可遏制地,萌发出了嫩绿的胚芽。
04
那束照亮她黑暗世界的光,以一种最朴素、最不经意的方式,悄然而至。
那是一个初夏的午后,天气有些闷热。戏班里一个唱青衣的姐妹得了急病,上吐下泻,刘喜奎不放心,亲自去看她。从姐妹家出来,她叫了一辆黄包车,准备回住处。可车刚走到半路,只听“咯噔”一声,车身猛地一歪,一个轮子掉了下来。
车夫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急得满头大汗,蹲在地上捣鼓了半天,手上沾满了油污,那轮子却怎么也安不回去。
就在刘喜奎站在路边,有些手足无措的时候,一个穿着一身整洁的蓝布长衫、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的年轻人骑着自行车路过。他看到这情景,停下车,走了过来,轻声问道:“这位姑娘,是车坏了吗?需要帮忙吗?”
他的声音很温和,带着一点书卷气。刘喜奎点了点头。
那年轻人二话不说,把自行车靠在墙边,俯下身子就开始检查车轴。他显然对这东西也不太精通,但很耐心,研究了好一会儿,才找对的窍门。他使了很大的劲,才把那沉重的轮子重新安了回去,又找了根铁丝加固了一下。做完这一切,他已经满头是汗,干净的袖口和手上,也沾满了黑乎乎的油污。
“好了。不过这只是临时固定,最好还是尽快找个车行彻底修一下。”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对着刘喜奎笑了笑。他的笑容很干净,很纯粹,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多看刘喜奎几眼,似乎根本没有认出她就是那个名动京城的“戏曲皇后”。在他的眼里,她只是一个在路上遇到困难、需要帮助的普通姑娘。
刘喜奎急忙从钱包里拿出几张纸币,要付他修理的钱,连声道谢。
他却连连摆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用,不用,举手之劳,真的不必了。”说完,他扶起自己的自行车,对她又笑了笑,便转身汇入了人来人往的街道。
这次萍水相逢的偶遇,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悄无声息地投进了刘喜奎那颗早已波澜不惊的心湖,泛起了一圈又一圈温柔的涟漪。
之后的几天,无论是在练功房吊嗓子,还是在喧闹的后台上妆,她的脑海里,总会莫名其妙地浮现出那个年轻人沾满油污的手,和他那双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真诚的眼睛。
缘分,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
几天后,刘喜奎去琉璃厂的一家小书局找几本旧戏谱,竟然又遇见了他。他正站在书架前,捧着一本书看得入神。刘喜奎鼓起勇气,走上前去,轻轻地打了声招呼。
他抬起头,看到是她,先是一愣,随即惊喜地笑了起来:“是您啊!真巧!”
这一次,他们聊了很久。刘喜奎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崔承炽,是陆军部里一个管文书的小职员,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读书和听戏。
他的谈吐,和刘喜奎以往接触过的所有男人都不同。那些票友,一上来就大谈她的艺术,用各种华丽的词藻吹捧她的唱功,眼神里带着粉丝般的狂热。那些权贵,即便装得再斯文,眼神里也总藏着一丝估价和占有的欲望。可崔承炽,他只和她聊书里的故事,聊北平城的风土人情,聊哪家胡同里的小吃最地道。他谈起他喜欢的戏,也只是说喜欢某个角色的忠义,或是佩服某个故事的结局,从不把她当成那个舞台上的偶像去仰望。
他很真诚,甚至有些笨拙。他会因为说错一句话而脸红,也会因为讲到一个有趣的典故而眉飞色舞。在他的面前,刘喜奎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
从那以后,他们开始有了交往。他们的“约会”,和那些达官贵人的豪奢排场没有半点关系。他们会像全天下最普通的年轻人一样,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去逛厂甸的庙会。他会花几文钱,给她买一串裹着晶莹糖浆的山里红,然后看着她像个孩子一样,小口小口地吃着,幸福地眯起眼睛,他也跟着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在她常去的那家不起眼的小饭馆,他总会提前半个小时去,占一个靠窗的、最安静的位置,等她卸了妆、换上便服悄悄过来,然后为她点一碗她最爱喝的、放了许多香菜的热汤面。
崔承炽从不跟她谈论她在舞台上的名气,也从不打听那些关于达官贵人的传闻。他只关心她今天排练累不累,嗓子疼不疼,晚上有没有睡好。看她天冷了还穿着单衣,他会皱着眉头唠叨她,第二天就托人给她送来一块厚实的毛料。看她因为连日唱戏而咳嗽,他会跑遍半个北平城,给她买来據说是宫里传出来的秘制秋梨膏。
这种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细致入微的、纯粹的关心,是刘喜奎在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从未体验过的。在那些权贵的眼里,她是奇货可居的“刘老板”;在戏迷的眼里,她是舞台上光芒万丈的偶像;在师父的眼里,她是一棵能持续产金的摇钱树。只有在崔承炽这里,她才被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需要人疼爱的女人——“喜奎”。
和崔承炽在一起的时候,她可以完全卸下所有的防备和伪装。她可以不化妆,穿着最普通的棉布旗袍,把头发随意地在脑后挽成一个髻,素面朝天地对他笑,对他发小脾气。她发现,原来不穿那身沉重的戏服,不戴那顶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头面,自己也可以这么轻松,这么快乐。
那个在她心里早已萌芽的念头,开始疯狂地生长。她第一次如此强烈、如此具体地渴望“脱下这身戏服,嫁作人妇,洗衣做饭,过安稳日子”。
他们的感情,像一株生长在悬崖峭泛上的小花,在那个充满压抑和监视的险恶环境下,小心翼翼地、却又执着地绽放着。
他们不敢公开地成双入对,只能在深夜无人的胡同里,借着清冷的月光,说几句贴心的话。更多的时候,他会像一个普通的戏迷一样,买一张最便宜的票,混在人群中,远远地看着台上的她。散场后,他会站在戏院后门对面最黑暗的那个角落里,默默地等着她出来,只为看她平安地坐上回家的黄包车,然后自己再悄悄地离开。
终于有一天,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崔承炽向她求婚了。
那天晚上,他把她约到了已经结了厚厚一层冰的后海。冰面上,有几个孩子在滑冰车,笑声清脆地在寒空中回荡。他拉着她的手,在冰面上慢慢地走着,两个人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好长。
走到湖心中央,他停下脚步,转过身,表情异常严肃。他从贴身的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仔细包裹着的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没有金银,更没有钻石戒指,只有一个他亲手用黄杨木雕刻的小人。那木头小人,穿着一身凤冠霞帔的戏装,眉眼间的神态,正是她在舞台上扮演崔莺莺的样子,雕刻得惟妙惟肖。
“喜奎,”崔承炽的声音在寒风中,因为紧张而有些微微的颤抖,“我知道,我给不了你那些大人物能给你的荣华富贵,也给不了你万众瞩目的风光。我……我只有一个小小的院子,一份微薄的薪水,还有……还有一颗真心。你……你愿意嫁给我吗?让我照顾你一辈子。”
刘喜奎看着那个精致的木头小人,又抬头看着他。在清冷的月光下,他的鼻尖被冻得通红,那双总是带着温暖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写满了真诚与忐忑。她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这不是悲伤的眼泪,也不是委屈的眼泪。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为单纯的幸福而流泪。她用力地、用力地点了点头,把头埋进了他温暖的怀里。
可她忘了,她这只在刀尖上跳舞的美丽蝴蝶,早就被无数双贪婪的眼睛盯上了。他们以为小心翼翼就可以拥有的幸福,注定是短暂而脆弱的泡影。
他们的关系,终究还是传到了曹锟的耳朵里。
曹锟得知消息后,先是不信,继而勃然大怒。在他看来,刘喜奎三番两次地拒绝他,不是因为什么清高和骨气,而是因为她早就心有所属,而且看上的,还是一个他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陆军部里芝麻绿豆大的“笔杆子”。这比直接打他的脸,更让他觉得是一种莫大的羞辱和嘲讽。
这一次,他没有派兵去抓人,也没有大吵大闹地砸东西。他只是派人,以“长官问话”的名义,把崔承炽“请”到了自己的府邸。
在一个密不透风、陈设考究的西式书房里,曹锟的亲信副官,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亲自给崔承炽倒了一杯滚烫的英国红茶,语气平静得像是在拉家常:“崔先生,是个读书人,聪明人。有句话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刘老板这样的绝代佳人,不是您这样的人,能够消受得起的。大帅爱才,也敬重读书人,所以愿意给崔先生一个体面的机会。”
副官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委任状和一叠厚厚的钞票,推到崔承炽面前:“离开北平,去南京,那边新成立了一个部门,缺个管文案的主任。这个位置,大帅已经给您留好了。这些钱,算是大帅给您的安家费。崔先生,您看如何?”
崔承炽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
那副官见他不动,脸上的笑容渐渐冷了下来:“崔先生,机会只有一次。您也该知道,这北平城这么大,每天因为各种‘意外’死个把人,就像往护城河里扔了块不起眼的小石头,连个响儿都听不见。是去南京做官,还是在北平城里当一块‘小石头’,您自己选。”
这番话,没有一个脏字,却比任何刀枪都更让人胆寒。
05
崔承炽从曹府出来的时候,双腿都在发软。他没有把这次死亡威胁告诉刘喜奎,一个字都没有提。他知道,以她的性子,若是知道了真相,一定会做出玉石俱焚的激烈举动。他不愿她再受到任何伤害。
他回到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正满心欢喜筹备着婚事的刘喜奎说,部里突然下达了紧急调令,要派他去南京分部出一次长差,大概要三四个月才能回来。他让她乖乖地在北平置办嫁妆,等他回来,他们就马上成亲。
刘喜奎虽然满心不舍,但看着他描绘的未来,还是信了。在那个年代,服从组织调动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强忍着离别的愁绪,开始为他打点行装。她把自己那件最好的狐皮领子的大衣给他穿上,又亲手为他缝制了几件贴身的棉布衬衣,一针一线,都密密地缝进了自己的爱恋和期盼。
送他去火车站那天,站台上人山人海,一片嘈杂。他紧紧地抱着她,在她耳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喜奎,如果……如果我有什么意外,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忘了我。”
刘喜奎当时只当是离别前的胡话,嗔怪地捶了他一下:“不许胡说!我等你回来!”
火车的汽笛拉出长长的一声悲鸣,白色的蒸气弥漫了整个月台。她站在月台上,挥着手,看着那列黑色的钢铁巨龙缓缓开动,载着她的爱人,也载着她对未来的全部希望,一点点地加速,最终消失在远方灰蒙蒙的天际线下。她不知道,那句不祥的嘱托,竟是一语成谶。那惊鸿一瞥的背影,竟是他们此生的永别。
一个月后,一个冰冷得足以冻结血液的噩耗,被送到了刘喜奎的面前。
陆军部派来了一位官员,面色沉重地通知她,崔承炽所乘坐的南下列车,在途经济南地界时,遭遇了一伙穷凶极恶的土匪抢劫。
在搏斗中,崔承炽“不幸中弹身亡”,连尸骨都未能找全,只在现场找到了他破碎的行李和一件染血的大衣。
那个官员宣读“噩耗”的时候,刘喜奎正在后台,坐在镜前,给自己上妆。她手里正捏着一盒上好的胭脂,“啪”地一声,那小小的瓷盒从她指间滑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鲜红的胭脂粉末撒了一地,像一滩瞬间凝固的鲜血。
她没有哭,没有闹,甚至没有说一句话。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仿佛整个人被抽走了魂魄,变成了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周围的人都慌了手脚,师父李海跑过来,抱住她冰冷的肩膀,语无伦次地安慰她:“喜奎,喜奎你别吓师父啊!这就是命,这就是他的命啊!他福薄,他配不上你的福气……”
所有人都把这当成了一场乱世中再寻常不过的意外和悲剧。可只有刘喜奎自己心里清楚,这不是意外。在这个连袁世凯都不敢轻易得罪的曹锟的地盘上,有什么样的土匪,敢吃了熊心豹子胆去抢劫陆军部的专车?
她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崔承炽临走前那句“如果我有什么意外”的话,回想着他当时那双充满悲伤和不舍的眼睛。她什么都明白了。她心里的那根名为“希望”的弦,“铮”的一声,被残忍地拨断了。那块叫“曹锟”的、蛮不讲理的石头,终于在她心里的那条温柔的河里,掀起了足以淹没一切的滔天巨浪。
崔承炽的“死讯”传来没几天,曹锟的请柬,又一次送来了。这一次,请柬的措辞,显得格外的“体贴”和“善解人意”。上面说,听闻刘老板近日心情不佳,为情所伤,特地在府上备了清淡的薄宴,请她过府散散心,解解愁。
这张轻飘飘的请柬,像一记带着狞笑的、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刘喜奎的脸上。他像一个狰狞的胜利者,在向她宣告他的胜利,嘲笑着她的天真,践踏着她那刚刚萌芽又瞬间被摧毁的爱情。这不再是暗示,而是赤裸裸的示威和挑衅。
当晚,戏院的戏码早就排好了,是她最拿手、也最应景的《全部西厢》。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告假,甚至罢演。可她没有。她平静地走进化妆间,平静地化好妆,穿上那身代表着崔莺莺的、最华丽的戏服,走上了舞台。
戏院里座无虚席。所有人都知道她白日里遭遇了天大的变故,所有人都抱着一种看热闹和窥探的心理,想看看这位一向以刚烈著称的“刘老板”,会如何应对这场人生的劫难。
她唱得格外地好,好到令人心碎。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身段,每一句唱腔,都堪称完美,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瑕疵。
但懂戏的人都听得出来,她的表演里,注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要溢出舞台的情感。那不再是戏文里虚构的悲欢离合,而是她用自己的生命和血泪,在演绎着自己的哀歌。
当唱到那句著名的“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时,她的声音凄美到了极点,如泣如诉,像是深秋荒野上的一只杜鹃,在啼血哀鸣。
台下的观众,无论是懂戏的不懂戏的,都被她歌声里那股巨大的悲怆所感染,一个个如痴如醉,仿佛魂魄都被她从身体里勾了出去。
就在全场观众都沉浸在这令人窒息的悲怆意境中时,唱完这一句,她突然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