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是当年名动京城的妖女。
宫里老人都说,她头一回侍寝那晚,陛下寝殿的灯亮了两天两夜。
殿门紧闭,没人敢近前,只有送膳的太监在门外远远搁下食盒,里头的东西却几乎没动过。
后来成王动了心思,想把她藏进自己府里。
没过几天,成王府就没了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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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有一回宴上多喝了几杯,伸手想拉我娘的衣袖。
第二天,东宫就传来消息,太子的腿废了,再也没站起来。
那年我还小,躲在层层纱帐后面,看见陛下的手轻轻搭在娘亲腰上。
他声音压得低低的,问她:
「还敢吗?」
娘亲在纱帘里头发抖,哭得喘不上气,断断续续地回答:
「妾身……再也不敢了。」
我从来就不喜欢陛下。
每次陛下一来,嬷嬷就会把我从娘亲身边抱走。
那天,嬷嬷刚把我从娘亲榻上抱起来,我悄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陛下高大的身影立在娘亲面前,遮住了大半烛光。
他声音沉沉的,带着压不住的严厉:
「阿暖,你不乖。」
可那语气里,竟像藏着一丝极轻的抖。
我屏住呼吸。
娘亲不乖?是不是像我一样,偷吃了点心?
完了,陛下肯定要发火。
我每回偷吃,娘亲都会打我手心。
那陛下……是不是也要打娘亲?
他那么高,上过战场,力气一定很大。
娘亲会不会被他打坏?
我一下子清醒了。
嬷嬷把我放在偏殿的小榻上,转身走了。
我蹑手蹑脚溜回寝殿门口。
一股浓郁的香气飘过来,闻得人发晕。
透过纱帐,我看见娘亲跪坐在榻上,身子微微发抖。
她低低地抽泣,一声一声,像是憋着不敢出声。
陛下正拿着帕子,轻轻擦她的嘴角。
看来娘亲真的偷吃了。
可怜,这下要受罚了。
陛下那只宽厚的手,慢慢放在了娘亲腰间。
他……真要打娘亲吗?
娘亲哭得更厉害了,肩膀一耸一耸的。
陛下低声问:
「你还敢不敢了?」
娘亲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喘/:
「妾、妾再也不敢了……」
我低下头,脸上莫名其妙烧了起来。
就在这时,帐内的声音突然停了。
「谁!」
那晚,我掀开了长乐宫的帘子
那天晚上,陛下的笑声还在梁上绕。
我躲在帘子后头,大气不敢喘。
可帘子还是被猛地掀开了——是陛下。
他看见我,没发火,反倒像是捡着了什么乐子。
他弯下腰,冰凉的手指捏上我的脸。
「小玉绯,你也是来找阿暖就寝的吗?」
我浑身抖得像风里的叶子。
「是……玉绯来找娘亲睡觉。」
娘亲听见我的声音,突然从榻上坐起,一把拨开帘子。
她的衣襟歪斜,头发散乱,一张脸白得吓人,像是被人抽走了魂。
「绯儿,你怎么会……」
她嗓子哑得几乎发不出声。
陛下看看她,又看看我,忽然放声大笑。
那笑声又冷又沉,我听得头皮发麻,腿软得站不住。
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该闯进来。
陛下捏着我的脸,左看看,右看看,像在打量一只兔子。
「阿暖,朕让小玉绯也搬进长乐宫,如何?」
娘亲的脸唰地一下全白了。
她抓住陛下的手,指尖发颤:「陛下,绯儿她才九岁。」
是啊,我属兔,今年九岁。
可我不懂,这跟长乐宫有什么关系?
陛下嘴角一挑,像是听了什么有趣的话。
他忽然把娘亲按回榻上,帘子又一次落下。
嬷嬷又来了。
这次她蒙住了我的眼睛。
黑暗里,我听见娘亲开始抽泣,一声一声,像针扎在我心上。
我明白她为什么哭。
周允慎说过,上一个住进长乐宫的,是容妃。
后来她被剜去双眼,拖出宫门。
再上一个,是云昭仪。
她被赐了一条白绫,悬死在殿前。
宫中所有人都说,我娘活不成了。
长乐宫里,她已经住了三天。
陛下也三天没上朝。
奏章像雪片一样飞进宫里,每一封都在劝陛下赐死我娘。
容妃是这样死的,云昭仪也是。
她们被安上“祸乱朝纲”的罪名,死得大快人心。
可我不想我娘死。
我蹲在长乐宫寝殿门口,放声大哭。
「娘,绯儿害怕,你出来。」
「绯儿好想你……」
只要娘出来,陛下出来,她就不用死了。
陛下真的出来了。
他神色舒展,弯腰摸了摸我的头顶。
「哭什么?你和你娘都住进长乐宫了,还不满意?」
我用力把眼泪憋回去,小声说:
「玉绯不敢。」
「宫人们都说……您要杀我娘。」
「您那么喜欢她,求您别杀她。」
他轻轻把我散落的头发拢到耳后,手掌贴在我脸颊上。
那掌心温热,却让我忍不住缩了缩。
「阿暖要是死了,玉绯一定会难过,朕舍不得你难过。」
我一下子跳起来,搂住他的脖子。
「我就知道他们是骗我的!陛下才不会杀娘呢。」
我的脸贴在他胸前,听见里面心跳得又重又快。
他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很轻,很慢。
娘就是在这时候走出来的。
她眼神迷茫,脚步虚浮,看到我们时,整张脸都僵住了。
我察觉到了,却假装没看见,仍旧仰着脸对陛下笑。
可娘的目光越过我,看向我身后。
她的脸,一瞬间褪尽了血色。
「给皇后娘娘请安。」
她嘴里说着,身体却一动没动。
我松开手,转过身——
皇后就站在不远处,手里托着一只精致的酒壶。
我笑不出来了。
那壶里装的,只可能是一种东西。
鸩酒。
那杯毒酒递过来的时候,我推开了皇上,挡在了娘亲前面。
皇上刚刚还在我娘榻边坐着,现在却低头盯着地面,一言不发。
皇后的表情变了,刚才那股狠厉收了起来,又端出她一贯的端庄样子。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楚:
「妖妇秦氏,皇上念你曾被成王霸占,本是想为你做主。」
「谁知你竟不知收敛,媚上乱政。」
我伸手去握娘的手,她的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她一根一根,把我的手指掰开。
成王掳她那日,她死死抱着我不放;爹死在路上时,她也从没想过丢下我。
可此刻,她就要死了,却松开了我的手。
我跪下来,眼泪掉在青石砖上。
「皇上……您不是答应玉绯了吗?」
声音越说越急,几乎连不成句:
「您说……不会杀我娘的……」
我又转向皇后,喉咙发紧:
「皇后娘娘,皇上已经从我娘这儿出来了,她没有祸乱朝纲啊……」
就算我已经打算陪娘一起死,此刻也得演得像什么都不知道。
皇上盯着我看了很久。
久到殿里的烛火都晃了一下。
他终于转向皇后,声音低沉:
「你回去吧,别吓着玉绯。」
皇后手里的酒壶轻轻一晃。
「陛下——」
她还想说下去。
皇上没再理她。
娘的身子一下子软了下去,像被人抽走了骨头。
皇上伸手,抹掉我脸上的泪。
他的手在我腰间用力按了一下。
「别哭了,」他说,「去陪陪你娘吧。」
我抬头,看见娘脸上落下一大滴泪,重重砸在衣襟上。
深宫里的雏鸟
见周允慎时,他正倚在廊下喂蛇。
小黑蛇缠在他手臂上,鳞片在日光下泛着冷光。它一口一个,吞食着几只雏鸟。那些鸟还很小,绒毛未褪,脖子软软地垂着。
我认得它们——是娘亲刚入宫时,悄悄托我救下的那一窝。它们的母亲死了,我们偷偷养在墙角。
现在,全死了。
周允慎比我大三岁,身量已抽条,有了少年的轮廓。
起初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总缠着我。
直到陛下看我的眼神越来越烫,抱我时手臂越收越紧,紧得我喘不过气。
我不得不懂了。
原来陛下喜欢我,周允慎也喜欢我。
娘亲替我擦泪,指尖是凉的。她说:「你还小,跟了太子,总比被陛下强占要好。」
我低头替她敷药。那些伤藏在衣下,一片青紫,她从不喊疼。
娘亲轻声说:「别怕,为了你,我不会寻短见。」
我的眼泪砸在她手背上,停不下来。
可我谁也不想跟。
我才九岁。
我们原本只是平民良家女子,穿着布衣,住在边城。
可一旦被他们看上,就像落入蛛网的飞虫,再挣扎也只是徒劳。
成王带我们离开边疆回京时,我曾以为他是好人。
可他抢走了娘亲。
陛下杀了成王时,我又以为陛下是好人。
可没多久,娘亲就被接进了宫。
爹也死在赴任远方的路上,再没回来。
太子来告诉娘亲爹的死讯时,一直没哭的娘亲,突然嚎啕大哭。
那哭声传遍了整座宫院。
陛下也听见了。
那天夜里,娘亲第一次「承恩」。
她的哭声和尖叫声混在一起,穿透寝殿的墙壁。
陛下的声音又怒又兴奋,像野兽低吼:
「你怎么敢?」
娘亲没有求饶,一声也没有。
我把头埋进被子,浑身发抖。
那一夜,我做了个梦。
梦里,娘亲变成了一具空壳,眼睛睁着,却什么也看不见。
陛下站在她身后,看着我,嘴角扯出一丝笑:
「江玉绯,轮到你了。」
深宫里的那场交易:废太子、新主与一个女人的生死棋局
后来太子在围猎时摔断了腿。
是真的断了,骨头戳出来,血浸透了骑装的裤管。
他拖着两条废腿,一路从猎场爬回宫道,爬到陛下和我娘跟前。
我娘吓得浑身发抖,攥着帕子的手都白了。
陛下只瞥了一眼,不耐烦地挥手:“传太医。”
太医来了又走,殿里静得可怕。
太子的腿,终究是废了。
可朝堂上流传的,却是另一番说辞——说太子调戏我娘,触怒龙颜,才遭了惩戒。
没过多久,皇后收养了周允慎。
他成了新的太子。
如今他站在东宫高阶上,垂眼打量我,嘴角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江姑娘竟肯纡尊降贵,来我这东宫,真是意外。”
地上还散着几片死鸟的羽毛,腥气混着熏香,冲得我喉头发紧。
我强压下恶心,低声开口:
“求太子殿下,救救我娘。”
他轻笑一声,手里的黑蛇缓缓游动。
“我为何要救她?”
“你曾经说过……”
“我说过,你若肯听话,我便收了你。”
他打断我,语气轻蔑,“那时你不是宁死不从,贞烈得很吗?”
“如今来求我?可惜,我已经不稀罕了。”
黑蛇绕上他的手腕,吐着信子。
我低头,指甲掐进掌心。
“只求殿下留我母女性命,不敢奢求其他。”
“是我想留,就能留的?”
他俯身,蛇身擦过我的脸颊,冰凉黏腻。
“江玉绯。”
我知道,他的耐心到头了。
“你娘不过是父皇用来清算成王和废太子的棋子。”
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扎心,“棋子用完了,自然该弃。”
我抬起头,直视他漆黑的眸子。
“那太子殿下呢?不也是皇后临时找来的棋子吗?”
他动作一顿。
殿里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
我慢慢站直,迎上他的目光。
“只要我愿意,它咬死你,和咬死那几只畜生,没什么两样。”
他声音低得像耳语,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我忽然笑了。
“太子殿下,我对你还有用,你心里清楚。”
黑蛇的信子几乎触到我的鼻尖。
“你是说父皇对你青眼有加?”
他嗤笑,“江玉绯,你真以为自己倾国倾城?”
他的瞳孔深不见底,比蛇眼更冷。
“废太子的腿,其实没废。”
我轻声说,“皇后娘娘,已经不想留你了。她和废太子,联手了。”
他身上的龙涎香浓得呛人,久久不散。
我看着他渐渐僵住的表情,缓缓重复他刚才的话:
“太子殿下,棋子用尽,自当弃之。”
废太子薨了。
朝野上下,一时哗然。
弹劾我娘的奏折,像雪片一样往宫里飞。
他们说,废太子是冤枉的。
是我娘不知廉耻,主动勾引。
他受不了这份屈辱,才悬梁自尽,以死明志。
我心里清楚,我娘这次,怕是躲不过去了。
明明,是陛下忌惮成王兵权太重。
明明,是陛下不满太子结党营私。
可满朝文武,心照不宣,把所有的脏水,都泼向了我娘。
窗外开始下雨,娘哭着哭着,终于累得睡了过去。
我转身就朝东宫跑。
周允慎不肯见我。
我没带伞,大雨劈头盖脸地浇下来,我用力拍打着那扇紧闭的宫门。
「殿下,我知道错了。」
「我不该惹您生气,求您给我一次机会。」
「救救我娘,我用我的命来抵。」
手上的力气一点点耗尽,嗓子也喊得嘶哑。
最后一道惊雷炸响时,我浑身一软,瘫倒在水洼里。
再醒来,人已经在周允慎的榻上。
寝殿里空荡荡的,只有我们两个。
他背对着我,坐在暖炉前,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每次见他,这宫里总是这样冷清。
那条黑蛇,好像又粗了一圈。
它就盘在我枕边,一动不动。
乍一看,竟有几分呆头呆脑的憨傻。
我盯着它看了半晌,忽然伸手,抄起旁边的铜香炉,高高举起。
哐当一声。
香炉落下,那蛇便成了一滩模糊的肉泥。
深宫里的那场雨夜,他掐住我脖子问:你就这么想激怒我?
那天晚上,雨下得特别大。
周允慎走到我床前,脚步很轻,却每一步都像踩在我心口上。
他看着床上那滩烂泥似的我,声音低低沉沉的:
「这便是你求人的态度?」
我没说话,把香炉往旁边一扔,铜器撞在地面上,发出闷闷的一声响。
「上次陛下抱我的时候说过,他最讨厌太子殿下养这些阴森的东西。」
我抬头看他,烛火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殿下,我这是为您好。」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
「他又抱你了?」
我点点头。
「嗯。」
「怎么抱的?」
我盘腿坐在榻上,顺手捞了个枕头搂在怀里,比划给他看。
「就这样,从后面环过来,抱得很紧。」
顿了顿,我又补了一句:
「太子殿下,陛下腰间是不是佩了剑?我都被他硌着了。」
周允慎忽然在榻边坐下,脸朝我逼近。
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混着雨水的潮气。
他突然伸手,一把掐住我的脖子。
手指冰凉,力道却不轻。
「别装了,你分明什么都懂。」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在克制什么。
「还真把自己当成一件玩物了?」
「你是不是觉得,说这些话就能激怒我,让我帮你对付父皇?」
他笑了,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我也跟着笑,喉咙被他扼着,笑声有点断断续续。
「殿下,我明白了——废太子,就是这样被你掐死的吧?」
我几乎是喊出来的。
周允慎瞳孔猛地一缩,像是突然碰到什么脏东西,一下子松开了手。
窗外雨声更大了,噼里啪啦砸在屋檐上。
他别过脸,不再看我。
过了很久,他才低声说:
「我有一法可救你娘。」
太子殿下的替罪羊
我扶着墙,缓了很久才把呼吸顺过来。
「太子殿下早知有今天。」
「当初何必把废太子的死,栽赃给我娘?」
周允慎年纪轻,功夫却极深。
废太子瘦得像一把枯柴,风一吹就倒。
他断腿之后,被扔在偏僻宫苑,身边连个像样的护卫都没有。
周允慎要是想趁夜溜进去掐死他,简直易如反掌。
他正低头清理地上的死蛇,动作不紧不慢。
「你以为我能操控满朝文武的嘴?」
不知哪来的勇气,我硬是接上了他的话。
「可皇后能。」
「他死了,皇后不就只能全力保你了吗?」
「她要保你,总得找一只替罪羊。」
周允慎手一顿,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事。
「是我告诉你,废太子和皇后联手的事。」
「可你没守承诺救我娘。」
「你反而快要逼死她了。」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是说我背信弃义?」
「江玉绯,你想想,你娘的命,值几文钱?」
我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周允慎喜欢我吗?或许有一点。
皇上对我娘,大约也曾有过几分情意。
可当他们要把我们像蝼蚁一样碾死的时候,谁也没犹豫。
他的手轻轻穿过我湿透的头发,按在我的后颈上。
接着,一把冰凉的匕首贴上我的脸颊。
刺痛猛地窜上来,我浑身一颤。
「父皇身上没带剑。」
「但我有刀。」
他的唇几乎贴到我耳边。
「我能救你娘。」
「不过,凡事都有代价。」
刀锋深深划下去,我疼得几乎喊出声,却被他用力捂住嘴。
「我的条件,就是你的脸。」
我狠狠咬住他的手。
他低低地说:
「你娘有孕了。」
第1章
我冲进雨幕,头也不回地奔出东宫。
紫宸殿外,守门的太监面无表情,不肯替我通传。
我扑通一声跪在湿冷的石板上,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淌。
「皇上!我娘有孕了!」
「求您饶了她腹中的孩子!」
「秦昭仪——有身孕了——」
我一遍遍喊,声音在雨里发颤。
殿内终于传来脚步声。
门开了,皇帝站在那儿,雨水从檐角哗哗往下浇。我浑身湿透,单衣紧贴着皮肤,冷得直哆嗦。
他盯着我的脸,眉头猛地一拧。
「你的脸。」
「谁干的?」
他几步跨到我面前,龙袍下摆被雨水溅湿,深了一块。
我几乎撑不住身子,眼前发黑。
「皇上……娘有孕了……求您别杀她……」
血混着雨水,染上他明黄的衣角。
天地间只剩下雨声,还有他急促的呼吸。
他声音抖得厉害:
「传太医!快——传太医——」
皇上晋封娘亲为贤妃。
可娘亲脸上,一点喜色也没有。她只是木然地站着,像一尊被抽走魂的雕像。
每次换药,我都疼得浑身发抖,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
太医说,这道疤,怕是要跟我一辈子了。
皇上听完,抓起手边的砚台就朝周允慎砸过去。
可那砚台偏了方向,只在他额角擦破一点皮。
周允慎看着我,嘴角挂着嘲弄的笑。
他在笑我。
笑我不过是个好看的玩意儿,如今连好看都没了。
皇上生气,也不过是气他划花了自己养的金丝雀。
娘亲拉着我的手,轻声劝:
「等娘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你就有依靠了。」
「要这副皮囊有什么用?」
「脸花了,绯儿就不用再受娘这样的委屈。」
是啊,像我们这样卑微的人,生得好看反而是祸。
自从脸上留了疤,皇上不再天天抱着我不放。
周允慎也不再来找麻烦。
连皇后都懒得给我脸色看。
我把自己关在长乐宫里,每天仔细检查送来的补品。
蹲在药房,对着医书,一遍遍辨认那些草药。
我无耻地、昧着良心,拼了命也要保住娘肚子里那个孩子。
那是我和娘,在这深宫里唯一的指望。
第2章
我已很久没见到周允慎了。
他个子好像又高了些,脸却瘦了,轮廓更分明。
我脸上的痂早就掉了,留下一道暗红色的疤,摸上去有点糙,像干掉的树皮。
听说皇上已经开始让他帮着处理朝政。
「这么久没见,有没有想孤?」
他说话时微微抬着下巴,语气沉稳,已经有了储君的架势。
我是真的想他,想到骨头缝里都发酸。
每次东宫传来什么好消息,我就在夜里对着香炉许愿,盼他早点死。
「臣女每次上香,都记得给殿下祈福。」
他轻轻咳了一声,「母后常跟孤说,你现在温顺多了。」
是啊。
以前我装得再安分,在她眼里都是狐媚样。
现在脸毁了,她倒觉得我懂事了。
我侧过脸,把那条疤完整地露给他看。
「承蒙皇后娘娘厚爱。」
他眼神晃了一下,很快又定住。
「玉绯,孤是在帮你。」
「你以后会明白,孤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没了这张脸,就没人再打你的主意。」
半年不见,他把锋利的东西都藏进了骨子里。
不再像以前那样,像条毒蛇朝我吐信子,反而披上了一层温和的皮。
我却觉得更冷了。
「臣女不敢有怨言。」
「只要我娘能活着,我什么代价都愿意付。」
他眼里亮了一下,伸手握住我的肩膀,力道不轻。
「可我不需要谁,打着『为我好』的旗号来对我。」
「谁真心,谁假意,我心里清楚。」
他手指猛地收紧,掐得我肩头发疼。
疼得我想缩起来。
余光里,一抹明黄色的衣角正朝这边靠近。
风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乱了他脸上的阴郁,和那一丝藏不住的悲凉。
我轻轻笑了。
他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周允慎。」
「什么事,都是要还的。」
说完,我直直向后一倒,栽进了身后的湖里。
娘亲早产了。
我原本只是想给周允慎一个教训,让他吃点苦头。
谁能想到,那天娘亲也在陛下身边。
十月的湖水,冷得刺骨。
她连肚子里的孩子都顾不上,直接跳了下去。
空气里全是血腥味,浓得化不开。
陛下狠狠踹了周允慎一脚。
他嘴角渗出血,整个人蜷在地上,一声不吭。
「小小年纪,心思就这么毒,连自己的手足都敢害!」
「你这逆子!」
周允慎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目光扫过我发抖的身子,又咽了回去。
他扯了扯嘴角,笑得有点自嘲,闭上了眼。
皇后的消息来得极快。
娘亲刚被送进产房,她就急匆匆赶到了长乐宫。
一进门就抹眼泪,声音低低的:
「陛下,是臣妾没教好孩子,连累了贤妃和皇子……」
周允慎嘴角抽了抽,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猛地抬起头。
「父皇,都是儿臣的错。」
「跟母后没关系,是儿臣一个人的主意。」
他眼神里闪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又带着点虔诚。
陛下脚步一顿,慢慢推开了靠过来的皇后。
「太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皇后显然也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有点慌了:
「允慎,你好好认错,陛下会原谅你的……」
陛下没理她,只盯着周允慎:
「太子,朕在问你话。」
周允慎脸上痛苦地扭曲起来,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父皇,江玉绯是祸水啊……」
「儿臣做这些,全都是为了您……」
「可儿臣对贤妃肚子里的孩子,真的没有半点加害之心!」
他越说越激动,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
陛下的脸沉了下来。
「江玉绯怎么就是祸水?你从哪儿听来的混账话!」
周允慎声音发颤,像个迷了路的孩子:
「母后说……父皇太迷恋她。」
「要是她的处子之血玷污了龙体……」
「会招来灭顶之灾的……」
陛下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抬脚又朝他心口狠狠踹去:
「胡说八道!」
皇后瞪大了眼睛,急急开口:
「陛下,臣妾从来没说过……」
我没让她说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皇后娘娘,求您别杀我……」
「您的事……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产房里的嘶喊一声比一声凄厉。
我扭过头,耳朵紧紧捂住,不敢再听。
周允慎那么干脆就认了推我下水的罪。
我明白,他是想嫁祸。
既然如此,我不妨再添一把火。
娘亲受过的苦,不能就这么算了。
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我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陛下轻轻拍我的背:
「玉绯,你说,皇后的事是什么,朕在这儿。」
我哭得更凶了,声音断断续续:
「那时候……好多人想要我娘的命。」
「我怕极了,怕再也见不到娘。」
「我去求皇后娘娘,可宫女说,娘娘已经睡下了。」
「我想,要是以前的太子哥哥肯跟大家说清楚,他的腿不是我娘害的……」
「我娘也许就不用死了。」
「所以……我去了太子大哥哥的宫里。」
「可我看见……我看见……」
「够了!」
皇后猛地打断我,声音尖得刺耳。
「陛下,这孩子落了水,神志不清了。」
她慌了。
陛下没理她,只是静静看着我。
我抬起泪眼,望向他:
「我看见娘娘和大哥哥……没穿衣服,紧紧抱在一起。」
「就像……就像陛下抱着我娘那样。」
周允慎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
他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脸上写满震惊,演得跟真的一样。
他冲过来抓住我胳膊:
「你胡说!你血口喷人!」
「妖孽!贱人!」
皇后还在挣扎:
「陛下,您不能只听她一面之词啊!」
「是贤妃……是贤妃教她这么说的!」
我哭着摇头:
「那晚明明是娘娘亲口告诉我,您是大哥哥的亲娘,才会那样抱着他。」
「您还叫我……不准告诉任何人。」
这时产房的门帘掀开,一盆血水端了出来。
陛下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盆血水,忽然伸手,一把掐住了皇后的脖子。
「传旨,搜清宁宫。」
「所有宫女太监,一律严审。」
「皇后失德,即日起禁足。」
「太子顽劣,禁于东宫,不得出入。」
产婆那声喊像把钝刀,直直插进我耳朵里。
“血崩了!气息太弱了——”
我眼前一黑,差点跟着那盆血水一起软下去。
“救她!”
陛下的声音哑得吓人,我从没听过他这样,又怒又慌。
他一脚踹在跪在地上的太医背上,整个长乐宫偏殿乱成一团。宫女太监像没头苍蝇,端进去的热水,转眼变成血水端出来。
血腥味浓得发腥,压得人胸口发闷。
我死死抠住门框,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
娘亲的喊声越来越弱,断断续续,像快烧尽的蜡烛。
我不能倒。
她还在里面拼命,为了我,也为了那个本不该来的孩子。
周允慎还被侍卫押着,没离开。
他嘴角带着血,陛下刚才那一脚不轻。
他的眼神穿过慌乱的人群,落在我脸上——带着嘲弄,打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就像在说:你看,你拼命想保的人,现在一个都保不住。
我没躲,直直迎上他的目光。
脸上那道疤在发烫。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觉得我输了,觉得我这点算计,在生死面前什么都不是。
陛下在产房外来回走,偶尔瞥向门帘的眼神,不是担心,更像在等一个结果。
等一个决定他下一步怎么做的结果。
孩子若是健康的皇子,娘亲或许还能多留几天情面;
若是公主,或者……没保住,那娘亲在他心里,也就没什么价值了。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比腊月泡在冰湖里还冷。
“啊——!”
娘亲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紧接着,是一声细得几乎听不见的婴儿哭声。
生了。
我浑身一软,顺着门框滑坐到地上。
产婆连滚带爬出来,怀里抱着明黄襁褓,脸上却全是恐惧:
“陛下……贤妃娘娘血止住了,但人昏过去了……小、小皇子生下来了,可这哭声……”
陛下大步上前,一把掀开襁褓。
只看了一眼,他眉头就锁得死紧,脸色沉得能拧出水。
我挣扎着爬过去,从缝隙里看见那孩子——
那么小,皮肤泛着青紫,哭声像小猫哼唧,有气无力,仿佛下一秒就没了。
“太医!”
陛下厉声一喝,太医连滚带爬上前,抖着手检查。
没多久,他伏在地上,声音发颤:
“陛下恕罪……小皇子在母体中受惊,先天不足,心脉太弱……恐怕……难以……”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谁都懂。
难以养活。
陛下呼吸重了几分,盯着那微弱的孩子,眼神变了几变,最后一点温度也没了。
他挥挥手,语气疲惫又冷漠:
“尽力治。贤妃……好生养着。”
没有得子的喜悦,没有对娘亲的心疼。
只有一句“好生养着”。
他再没看那孩子一眼,转身就走,像处理完一件不满意的公务。
宫人们全都屏着呼吸,没人敢出声。
我跪坐在地上,看着他走远,看着产婆和太医围着婴儿忙乱,看着血水一盆盆被端走。
寒意从脚底漫上来,冻透了全身。
原来恩宠可以这么薄,这么凉。
周允慎被押出去前,又回头看了我一眼。
这次,他嘴角弯了一下,那笑像是可怜我。
就像在说:你看清了吗?这就是你依靠的君王。
我低下头,把脸埋进冰冷的掌心,肩膀微微发抖。
不是哭,是恨,压不住的恨。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老嬷嬷小心地走过来:
“江姑娘,贤妃娘娘挪回寝殿了,您……要去看看吗?”
我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一片荒凉。
“去。”
我站起来,声音哑,却异常平静:
“我当然要去。”
我娘还活着,这就够了。
至于别的——
该讨的债,我会一笔一笔记着。
走到娘亲寝殿门口,我正要推门,窗外传来两个老太监低低的说话声:
“……唉,造孽啊……贤妃娘娘也是个可怜人……”
“嘘!小声点!不要命啦!……你是不知道,当年成王不也是这样?被陛下先用后杀,兔死狗烹……我看这秦氏母女,怕是也……”
后面的话听不清了。
但“成王”两个字,像道雷劈进我脑子里。
先用后杀……兔死狗烹……
我僵在原地,全身的血像是一下子冻住了。
第3章
那两个老太监的低语像蛛网一样粘在耳边,怎么也甩不掉。先用后杀,兔死狗烹……陛下对成王,真的只是铲除异己那么简单吗?
我深吸一口气,把翻腾的疑问硬生生压回肚子里。现在没空多想,娘亲还躺在那里。
推开寝殿的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混着血腥气直冲鼻腔。娘亲躺在凤榻上,脸白得像纸,几乎和身下的素白锦缎融成一片。她闭着眼,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我踮着脚走到床边,握住她露在被子外面的手。那双手曾经又软又暖,能抚平我所有不安,现在却只剩一把骨头,冰凉得像冬天的铁。
“娘……”
我嗓子发紧,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她眼皮颤了颤,艰难地睁开一条缝。看见是我,涣散的眼神里聚起一点光,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只有一滴泪从眼角滑下来,很快消失在鬓发里。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那个曾经名动京城、让无数权贵倾倒的妖女,如今只剩一具被掏空了的躯壳。
太医进来诊脉,眉头越皱越紧。他开了方子,低声对我说:“江姑娘,贤妃娘娘这次生产伤了根本,胞宫受损太重……以后怕是难再有了。得长期静养,千万不能劳神受惊。”
再难有孕。我听着,心里竟一片麻木。在这吃人的地方,生不了孩子,说不定是种解脱。至少,陛下对她那点子“兴趣”,也该淡了。
至于那个孩子……
我被引到偏殿暖阁。小小的婴儿躺在铺着软垫的摇篮里,几个奶娘和太医围着他,一脸愁容。他比刚出生时更小了,皮肤泛着青紫,呼吸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喂进去的奶水,大半都从嘴角流出来。
“小皇子心脉太弱,脾胃也虚,药喂不进去,只怕……”
太医没再说下去,只是摇头。
陛下再没来过长乐宫主殿,只派太监问过两次贤妃的情况。对那个奄奄一息的小皇子,更是提都没提。宫里最会看风向,长乐宫转眼就冷清下来,连送来的份例用度都透着敷衍。
我日夜守在娘亲床边,亲自给她擦身、喂药。她大多时候昏睡着,偶尔醒来,也只是盯着帐顶发呆,眼神空荡荡的,像魂早随着那盆盆血水流走了。
周允慎被禁足在东宫,暂时没动静。皇后关在清宁宫,听说陛下派人严加看守,搜查还没停。表面的风浪好像平了,但我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那阵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安静。
那天,我喂完药扶娘亲躺下。她难得清醒了一会儿,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我的手腕,气若游丝:“绯儿……苦了你了……是娘没用……”
我用力回握她的手,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娘,你活着就好。你活着,绯儿就不苦。”
她望着我,目光落在我脸上的疤上,眼泪又涌出来:“你的脸……娘的绯儿……”
“没事的,娘。”
我轻声打断,用指腹抹掉她的泪,“一张皮罢了,没了它,说不定我们能活得更踏实。”
我替她掖好被角,看她重新昏睡过去,才轻轻抽出手,走到窗边。窗外庭院空荡荡的,秋风卷着落叶,一圈一圈打转。
那两个老太监的话,还有父亲死得不明不白,像毒蛇一样啃着我的心。陛下……他到底在里面演了什么角色?
正想着,窗外廊下两个整理药材的小宫女低声抱怨起来:
“这送来的参怎么品相差成这样?须子断了大半,药效能有一半就不错了……”
“嘘,内务府那帮人最会看人下菜。贤妃娘娘现在……唉,能送来就不错了。我听说,当年那位江大人,就是玉绯小姐的父亲,在赴任路上暴毙,朝廷派人去查,最后不也不了了之?这宫里宫外,冤死的人还少么……”
江大人……暴毙……不了了之……
我的心猛地一缩,几乎跳出来。父亲的事,连这些小宫女都听说过?还是她们只是随口闲聊?
我屏住呼吸想再听清楚点,她们却已经抱着药材走远了。
殿内,娘亲在睡梦中不安地呓语,夹杂着压抑的咳嗽。
殿外,秋风一阵紧过一阵,寒意透骨。
我站在明暗交界的地方,看着床上瘦得脱形的娘亲,想着那个随时可能断气的弟弟,回忆着父亲模糊的脸,耳边还响着关于成王和父亲的流言……
一个模糊却坚定的念头,突然破开了冰封的心湖。
我不能就这么等着。
我要知道真相。
所有的一切。
第4章
那两个小宫女的闲聊,像一颗石子投进死水里,在我心里荡开一圈又一圈冰冷的涟漪。父亲的事,绝不只是“暴毙”那么简单。而成王的旧事,更是关键。
长乐宫冷清,反倒给了我机会。我以需要安静抄写经书、为娘亲祈福为由,向管文书档案的老太监讨要了一些陈年的、无关紧要的邸报和奏章摘要。那些东西堆在库房角落,蒙着厚厚的灰,平时没人会碰。
老太监看我脸上带疤,不爱说话,又是为“失势”的贤妃祈福,只当是小姑娘找个寄托,没起疑心,摆摆手就让我自己去废纸堆里翻。
库房里光线很暗,一股纸张发霉和灰尘混合的味道。我蜷在角落,借着高窗透进来的一点天光,一本一本地翻。手指被粗糙的纸边划破,渗出血珠,也感觉不到疼。
我想找的,是五六年前,和成王倒台、父亲外调有关的一点点痕迹。
时间在翻书的沙沙声里过去。大部分内容都是枯燥的政务,或是早就过时的各地祥瑞灾异报告。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一份夹在几本地图册中间、边缘都残破的文书,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是一份南方漕运损耗的例行核查报告副本,本身没什么特别。但在文书最后,有一行不起眼的朱批小字,像是针对押运官员失职的处理意见。那笔迹,铁画银钩,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曾在陛下的奏章批复上见过类似的风格。
朱批写着:「……玩忽职守,罪同资敌。着暗卫司核查其过往关联,若有牵连,严惩不贷。前岁江明远之失,不可再演。」
江明远!
那是我父亲的名字!
我呼吸一下子停了,血好像冲上头顶,又迅速冷下来。前岁江明远之失,不可再演……“失”?什么“失”?是赴任途中“意外”失足,还是……别的?
而核查“牵连”、执行“严惩”的,是暗卫司!
陛下最隐秘、最锋利的那把刀。
文书末尾,有个模糊的墨色印鉴,依稀能认出是“内卫司记”的字样,旁边还有一个花押,我看不太清,但那轮廓,和我记忆中某次随娘亲远远看到陛下身边那位暗卫首领的随身玉佩形状,隐隐重合。
所以,父亲的事,陛下是知情的!他甚至可能……是默许,或是直接下令?那句“不可再演”,是提醒,还是……警告?
巨大的恐惧和愤怒攫住了我,浑身发冷,止不住地抖。我死死攥着那份残破的文书,指甲掐进掌心,疼得让我勉强保持清醒。
就在这时,一片小小的、卷成细管的桑皮纸,从文书夹缝里飘了下来。
我捡起来,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小字,笔迹陌生,却带着一种熟悉的、属于东宫的冷峭:
「欲知江事,可查暗卫司甲字库,永州卷。慎。」
是周允慎!
他就算被禁足,手眼还是能伸到这里!他是在帮我?还是又一个陷阱?他知道我在查什么?他给这条线索,想做什么?
甲字库……那是暗卫司放机密卷宗的地方,守卫森严,我怎么可能进得去?永州卷,那正是父亲当年赴任的地方,也是他送命的地方。
心跳得飞快,各种念头涌上来。周允慎和陛下之间,那层看似牢固的父子君臣关系,底下早就暗流汹涌。他需要一把刀,一把能精准刺向陛下要害的刀。而我,这个背着血海深仇、无依无靠、甚至自毁容貌只为活下去的“棋子”,或许正是他眼里最合适的人选。
他在利用我,我知道。
可我,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他给的这缕蛛丝马迹?
我把那份残破文书小心放回原处,像从没动过一样。那张小小的桑皮纸,被我紧紧攥在手心,汗水浸湿了纸。
走出昏暗的库房,外面天色已近黄昏。残阳如血,把宫殿的琉璃瓦染上一层凄艳的红。
我抬头望着那轮快要沉下去的夕阳,脸上那道疤在夕照下隐隐作痛。
真相的碎片正一点点拼凑,通往复仇的路布满荆棘,而且可能通向更深的地狱。
但我知道,我已经回不了头了。
暗卫司,甲字库,永州卷。
我默默念着这几个字,把它们刻进心底。
第5章
桑皮纸在我手里被汗浸得发软,边缘都快黏在皮肤上了。周允慎给的线索,像涂了蜜的刀子,明知道碰了会疼,可眼下除了抓住它,我别无选择。
暗卫司的甲字库,那是连只蚊子飞进去都得扒层皮的地方。我一个人,根本进不去。得借力,或者说,得撬开人心里的那条缝。
长乐宫还是那么静。娘亲大多时候昏睡着,偶尔睁眼,眼神空荡荡地望着帐子顶。有时候她会突然攥紧我的手,反复念叨:“绯儿,走……走得越远越好……”
那个生下来就弱的小皇子,靠参汤吊着一口气,像盏快熬干的油灯。皇上再没露过面,只有太医按时来,看一眼,写两笔,转身就走。
我清楚,我们娘仨,在皇上心里早就成了弃子。也好,这样反倒没人盯着。
周允慎虽被关着,但他的人还在。我想起御花园里那个管珍禽的小太监,以前帮我递过消息给太子。他受过周允慎的恩,家里人也捏在东宫手里。
我找了个由头去御花园散心,脸上蒙着纱,遮住疤。秋深了,园子里没什么人。百鸟笼旁边,果然看见他正低头扫落叶,动作慢吞吞的。
我走近,他猛地抬头,认出是我,眼神一慌,赶紧弯腰行礼。
“不用了。”
我声音不高,往四周扫了一眼,确认没人。“替我带句话给太子。”
他身子一抖,头埋得更低:“江姑娘,奴才……奴才不敢……”
“你就说,”我没让他说完,语气硬了几分,“‘甲字库守卫太严,我力气小,怕办不成事。’就这一句,一字不改。”
他嘴唇发白,抖着,不敢答应,也不敢拒绝。
我看着他,声音放轻,却压得更沉:“你只管传话。太子怎么想,不关你的事。但如果你不传……”
我顿了一下,像叹气,又像刀子,“你宫外的娘和弟弟,怕是会想你。”
他猛地抬头,眼里全是惊惧,最后肩膀一塌,点了点头。
消息送出去了。我在赌,赌周允慎对那个位置的执念,比对我的猜忌更重。
等回信的那两天,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我守在娘亲床边,脸上平静,心里却翻江倒海。一遍遍推演他可能出的招——是帮我,是坑我,还是根本不理我?
第三天天黑透之后,窗外忽然传来极轻的“叩、叩”两声。
我心头一跳,轻轻下床,走到窗边。月光朦朦胧胧,树影晃着。一个黑影从窗外塞进来一个油布包,沉甸甸的,随即人就不见了。
我关紧窗,回到里间,凑着烛光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把黄铜钥匙,样式古怪,刻着云纹;还有一张简图,标着暗卫司外围巡逻的空档,和一条排水道的入口。另有一张字条,是周允慎的笔迹:「子时三刻,钥开侧门,限半柱香。」
没有多余的字。他果然在暗卫司里埋了人。这把钥匙,这条路线,是他多年经营的结果。他给了我一个机会,危险,短暂,稍一失手,就是死路。
子时,长乐宫静得像座坟。娘亲喝了安神汤,睡沉了。我换上暗色衣裳,把钥匙和简图塞进怀里,脸上依旧蒙着纱。
我像道影子似的溜出寝殿,躲开巡夜的太监,按图绕到宫苑深处一个废荷塘边。拨开干枯的荷茎,一个半掩在草里的铁栅栏露出来,锁眼锈得发黑。
我掏出那把黄铜钥匙,插进去,轻轻一拧。
“咔哒”。
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楚。
铁栏开了,一股湿冷、带着淤泥和腐烂气味的风从里面涌出来,扑在我脸上。
里头黑漆漆的,像一张看不见底的嘴。
我没停顿,弯腰钻了进去。
第6章
排水通道里又暗又潮,脚下踩的全是滑溜溜的淤泥。空气里那股腐烂的味儿,一阵阵往鼻子里钻,熏得人直恶心。我贴着冰凉湿漉的墙,借着铁栅栏外漏进来那点稀薄的月光,一步一步往前挪。脑子里那张简图,路线清清楚楚——哪该拐弯,哪可能有东西挡着。
心跳咚咚咚地砸在胸口,在这死静的通道里,响得吓人。半柱香的工夫,像把刀悬在脖子上。周允慎只给了我这一个机会,砸了,就全完了。
不晓得摸了多久,前面隐约透出点光,还有人说话的声音。我立刻憋住气,缩进墙壁一处凹进去的暗影里。
是两个换岗的暗卫,正压着嗓子闲聊。
“……这鬼地方,阴气真重。”
“少说两句,甲字库重地,出点事儿你我都得掉脑袋。”
“能出啥事?多少年没见耗子往这儿钻了。听说里头还锁着些陈年旧案……”
“嘘!不要命了?那些东西是能随便提的?赶紧走!”
脚步声慢慢远了。我等一点声儿都没了,才小心地探出身。通道尽头是扇低矮的铁门,门上挂着把老重的铜锁。这就是简图上那个“侧门”。
我又摸出那把黄铜钥匙,手又冷又紧张,有点抖。钥匙插进锁眼,轻轻一拧。
“咔哒。”
锁开了。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门。一股子陈年灰尘和旧纸张的味儿冲出来。里面是个窄巴巴的屋子,堆着些杂物,里头是一排排顶到天花板的木架子,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卷宗。这就是暗卫司的甲字库!
没时间了!我照着记下的位置,赶紧找“永州”相关的部分。眼睛扫过架子上贴的标签:庚字、辛字、壬字……找到了!癸字区,永州!
我冲到那排架子前,手指飞快地划过一卷卷落满灰的卷宗。永州赋税、永州匪患、永州官员考评……在哪儿?我爹那份呢?
终于,在一个犄角旮旯,我看到一卷比别的更旧些的,标签上写着“永州 漕运 江明远”。
就是它!
我几乎是哆嗦着把它抽了出来。卷宗不算厚,可拿在手里,觉得沉得要命。来不及看,我立马把它塞进怀里,贴肉藏好。
得马上走!
我转身顺着原路快步往回赶。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推开侧门,重新锁好,一头扎回阴暗的水道。来的时候觉得这路长得走不完,回去时心里着火,反倒觉得短了。
眼看入口那点微光就在前头,通道前面忽然传来了脚步声,还有隐约晃动的火光!
有人进来了!
我全身的血好像一下子冻住,猛地缩回去,挤进一处转弯角的暗影里,死死捂住嘴和鼻子,气都不敢喘。
火光越来越近,是两个提灯笼的暗卫,像是例行夜巡。
“刚才好像听见这边有动静?”
“听错了吧?这破水道,除了耗子还能有啥。”
“还是看看放心,上头最近查得严。”
他们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通道里响着,一下下敲在我心口上。灯笼的光晃过墙壁,眼看就要照到我藏身的这个拐角……
再往前几步,我就彻底暴露了!
冷汗唰地一下湿透了后背。怀里的卷宗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心口发疼。
就在那光快要扫到我脸上的瞬间——
“吱嘎——!”
通道入口的铁栅栏,猛地传来一声刺耳的、像是被什么硬物狠狠刮过的锐响!
“什么声儿?在入口那边!”
两个暗卫的注意力立刻被引了过去。
“快去看看!”
脚步声和火光迅速调转方向,朝着入口奔去。
我僵在黑影里,心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是巧合?还是……有人帮我?
顾不得多想,我抓住这空隙,用尽力气像道影子似的冲向入口。铁栅栏还虚掩着,外面月色清冷。
我飞快地钻出去,回身把栅栏拉好,钥匙转动锁死。然后头也不回地扎进深宫层叠的阴影里,朝着长乐宫发足狂奔。
怀里的卷宗紧贴着皮肤,冰凉,却又带着一股灼人的热。
我拿到了。
回到长乐宫,悄无声息地从窗口翻进去。寝殿里,娘亲还沉沉睡着,对刚刚外面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我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气,过了好一阵,狂跳的心才慢慢稳下来。
我走到烛台边,手还有点抖,点亮了蜡烛。
微弱的光晕下,我取出了那份拼了命才拿到的卷宗。牛皮纸封面已经泛黄,上面“江明远”三个字,墨色深浓。
我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展开了卷宗。
第7章
烛火晃得厉害,光线一跳一跳的,打在泛黄的纸页上,那些字铁画银钩,像要挣破纸面。我吸了口气,逼自己定下神,一个字一个字往下读。
卷宗前半截,记的都是父亲到永州任漕运副使后的日常公务,没什么特别。直到中间,一行朱砂批字猛地扎进眼里:
「江明远迂阔,不堪重任,然其妻秦氏,姿容殊丽,堪入宫闱。」
批复的日子,就在父亲“意外”走之前一个月。这笔迹,和之前在库房那份漕运文书上的朱批,一模一样。
我的手指死死抠进纸里,几乎把那一页抠穿。不堪重任?姿容殊丽,堪入宫闱?所以,就因为皇上看上了我娘,我爹就成了碍事的石头,必须搬开?
我喉咙发紧,胸口一股气往上冲,还是硬撑着往下看。后面是暗卫的密报,详细写了我爹走的路线、日程,连哪儿“容易下手”都标了出来。最后一行小字冷冰冰地结了个尾:
「事成,报匪患。」
“事成,报匪患……”
我低低念着这五个字,每个字都像冰锥子,带着毒,往我心口扎。原来我爹不是意外死的,是有人精心设计,要了他的命。是皇上,是他让暗卫动手,除掉他看上的女人的丈夫!成王呢?恐怕也一样,等他霸占了我娘,没了用处,也就被一脚踢开。
怪不得皇上对我娘那种“宠”,根本不是疼惜,是占有,是控制,是对一件费劲抢来的东西,反复摆弄。怪不得他看我那眼神从不遮掩,因为他眼里,我们母女从来就不是人。
恨意像滚烫的岩浆在我身子里冲撞,烧得我浑身发颤。我死死咬住嘴唇,血锈味在嘴里漫开,才没让自己喊出来。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三下极轻的敲击,一下,两下,三下,带着节奏。
是东宫的人。
我飞快地把卷宗藏好,吹熄了蜡烛,摸到窗边。
窗外那道黑影又出现了,就是上次递钥匙的那个。他塞进来一张字条,人一闪就没了。
我借着窗外漏进来的月光,看清上面只有一句冷冰冰的话:
「阅后即焚。三日后,清宁宫火起,乃时机。」
周允慎知道了。他知道我拿到了卷宗,说不定,连我看穿了什么都猜到了。他这是催我动手,还告诉我下一步——清宁宫失火。皇后?他是要我对皇后下手?还是想趁乱干别的?
他是想把我彻底绑上他的船,用我的手,去点那把复仇夺位的火。“时机”两个字,是说后面的事,他都安排好了。
我走到烛台前,把字条凑到灯芯上。火苗一跳,桑皮纸卷曲、变黑,化成灰落下来。火光在我脸上明明暗暗地晃。
皇上是元凶,周允慎是包藏祸心的同谋,皇后是必须扫清的绊脚石……这深宫里头,冷冰冰的墙内,没有一个不是我的敌人。
也好。
既然你们都拿我当棋子,当玩意儿,当祸水。
那我就如你们的愿。
只不过这盘棋,最后谁执子,谁称王,还不一定。
我看着那点火光彻底熄灭,灰烬轻轻飘落。
脸上那道疤,在黑暗里,隐隐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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