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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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王建国觉得,自己这辈子就是个笑话。
一个被焊枪火花烫了二十年,最后连个响儿都没听见的笑话。
九十年代的东北,国营红星机械厂就是天。
王建国是厂里第三代工人,他爹是八级钳工,他爷爷是建厂元老。
他自己呢?
二十岁进厂,从学徒干起,手上起的泡换了一茬又一茬,硬是成了全厂最年轻的五级焊工。
他焊的活儿,用老师傅的话说,叫“免检产品”。
那条焊缝,跟尺子画出来的一样,光滑、均匀,敲开来,里面连个气泡都找不着。
厂里但凡有重要任务,第一个点名就是他王建国。
劳模、先进个人,他办公室抽屉里锁着的红本本,能铺满一整张床。
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工人,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
他们教给王建国的,也就两字:本分。
好好干活,别耍滑头,是你的东西,总归是你的。
王建国信了。
所以当厂里宣布,有一个去德国克虏伯学习新技术的公派名额时,所有人都觉得,这事儿板上钉钉,就是王建国的。
连车间主任都拍着他的肩膀说:“建国,好好准备,别给咱红星厂丢脸。”
他为了这事儿,把压箱底的初中课本都翻出来了,天天晚上熬夜啃。
他甚至开始幻想,学成归来,怎么带着车间的弟兄们,把那台德国进口的新机器玩出花儿来。
可就在名单公示的前一天,风向变了。
厂长的小舅子,一个在后勤科天天喝茶看报纸,连扳手都认不全的家伙,叫李鬼。
对,就是这个名字,李鬼。
他成了那个去德国的人。
消息像一颗炸雷,在整个车间炸响。
工友们替他鸣不平,骂骂咧咧,但声音越来越小。
王建国不信邪,他冲到厂长办公室,想问个明白。
厂长正泡着茶,眼皮都没抬一下,慢悠悠地说:“小王啊,年轻人要看长远,这次是综合考量。”
什么是综合考量?
王建国不懂。
他只知道,自己二十年的心血,被别人一句话就给抹了。
那份本分,那份老实,在这一刻,像个天大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
更狠的还在后头。
没过半年,改革的浪潮席卷而来。
“下岗”这个词,像瘟疫一样在厂里蔓延。
第一批名单里,王建国的名字,赫然在列。
给的理由是:优化结构,提高效率。
他拿着那笔少得可怜的遣散费,站在工厂门口,回头望着那根冒着黑烟的大烟囱。
他觉得,自己前半辈子,都喂了狗了。
那个憋屈的秋天,王建国揣着兜里所有的钱,挤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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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目的地。
就一个念头:离开这个地方,越远越好。
2
火车咣当了三天三夜,把王建国从冰天雪地的东北,吐到了一个湿热黏腻的南方小城。
深圳。
那时候的深圳,遍地都是工地和机会,也遍地都是坑。
王建国两眼一抹黑,普通话带着浓重的东北味,跟这里的人说话都费劲。
他想找个工厂发挥自己的技术,可人家一看他那身老旧的工装,都摆摆手。
这里要的是能“搞活经济”的人,不是他这种只懂埋头干活的“傻大个”。
不到一个月,他带的钱就被偷了个精光。
连身份证都丢了。
最惨的时候,他三天没吃上一口热饭,饿得头晕眼花,蹲在一个城中村的巷子口,看着人来人往,觉得世界就剩下他一个。
就在他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一股浓郁的饭菜香气飘了过来。
他抬头,看见巷子口有个大排档,一个瘦小的姑娘正忙着颠勺。
那姑娘叫阿月。
她注意到了这个蹲在角落里好几天的北方男人。
“喂,食唔食饭啊?(喂,吃饭吗?)”
王建国听不懂,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阿月看他那样子,叹了口气,从锅里盛了一大碗猪脚饭,又加了个荷包蛋,端到他面前。
“食啦。(吃吧。)”
王建国愣住了。
他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饭,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饭,想说声谢谢,却发现自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阿月一家人看他可怜,就让他留在了店里,帮忙洗洗碗,搬搬东西,管他两顿饭。
王建国话很少。
他觉得丢人,一个五级焊工,沦落到在路边摊洗碗。
心里的那股傲气和委屈,让他像个闷葫芦,除了干活,一句话都不说。
阿月的父母觉得他来路不明,总防着他。
只有阿月,会偶尔跟他聊几句。
“你叫什么名字?”
“王建国。”
“北方来的?”
“嗯。”
对话总是这样戛然而止。
直到一天晚上,店里用来切肉的机器突然卡住了,发出刺耳的怪叫,冒起了黑烟。
阿月的父亲急得团团转,这机器是他们的命根子。
找来的修理师傅看了半天,摇摇头说:“轴承烧了,没得修,换新的吧。”
一台新的要好几千,阿月一家人脸都白了。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王建国突然开口了。
“我来试试。”
所有人都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
王建国没多说,走到机器旁边,耳朵贴上去听了听,又用手摸了摸,然后就要来工具。
拆卸,检查,清理,打磨。
他的动作不快,但每一下都稳得吓人。
那双手,仿佛天生就是跟机器打交道的。
两个小时后,他从一堆废铁里,硬是找到了几个还能用的零件,重新组装,又用店里的铁丝和废料,自己动手做了一个小配件。
机器重新启动,声音比新的还顺畅。
那一刻,整个巷子都安静了。
阿月看着满头大汗,满身油污的王建国,眼睛里闪着光。
“王建国,你……你好厉害啊。”她结结巴巴地说。
王建国擦了把脸,露出了南下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那笑容里,有久违的自信和尊严。
那天晚上,阿月特地多炒了两道菜,还开了一瓶啤酒。
王建国的话匣子,也终于打开了。
他说了自己的厂,自己的技术,自己的理想,还有那个被抢走的名额。
阿月静静地听着,末了,她说:“那种地方,不回也罢。你有这么好的手艺,在这里,我们自己干!”
“自己干?”王建国愣住了。
“对!我懂做生意,你懂技术,我们合伙开个小作坊,专门帮人修机器,肯定能赚钱!”阿月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看着阿月脸上纯粹又勇敢的笑容,王建国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从那天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和阿月,成了无话不谈的伙伴。
3
他们的故事,就像这个时代一样,野蛮生长,充满了生命力。
王建国的技术,在那个什么都缺,什么都得修修补补的年代,就是金字招牌。
阿月的精明能干,把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们租了个小门面,白天是“建国机械维修铺”,晚上是阿月的大排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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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虽然辛苦,但每天都看得见希望。
王建国渐渐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这个瘦小但坚韧的南方姑娘了。
她会为了一块钱的差价跟供货商磨半天嘴皮。
也会在他熬夜干活的时候,默默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猪杂粥。
她的笑容,比他见过的所有焊花都更耀眼。
一天晚上,收摊后,两人坐在小铺门口的塑料凳上,吹着海边吹来的咸湿晚风。
王建国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
“阿月,等我们攒够了钱,换个大铺面,你就别做大排档了,太辛苦。”
阿月笑着说:“不做这个,我们吃什么?”
“我养你。”王建国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想娶你,我想留在这里,跟你过一辈子。”
阿月愣住了。
夜色里,她的脸颊泛起了红晕,像熟透的荔枝。
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把头靠在了王建国的肩膀上。
一切尽在不言中。
阿月的父母知道后,虽然觉得他是个外地人,但看着他踏实肯干,对女儿又好,也就默认了。
只是阿月的母亲拉着王建国的手,嘱咐道。
“建国啊,这毕竟是人生大事,你得给你家里人写封信,让他们知道。”
王建国心里一沉。
他已经快忘了东北那个家了。
但为了阿月,他还是写了封信,简单说了自己的决定,希望得到父母的祝福。
他其实并不在乎祝福,他只是想给阿月一个交代。
信寄出去后,石沉大海。
一个月,两个月。
阿月开始变得不安。
“建国,你爸妈……是不是不喜欢我这个乡下妹?”她委屈地问。
王建国只能抱着她安慰,说路太远,信可能寄丢了。
可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就在他们决定不再等下去,准备自己先把酒席办了的时候。
一封电报,从遥远的东北发了过来。
上面只有短短几个字——
“父病危,速归。”
王建国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心急如焚,立刻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阿月把他们攒下来的所有积蓄,厚厚的一沓钱,全都塞给了他。
“建国,家里要紧,钱你都带上,不够了再想办法。”
临走前的那个晚上,空气燥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小屋里,阿月帮他整理着行李,眼圈红红的。
王建国从背后抱住她,所有的担忧、不舍和欲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他吻着她的眼泪,一遍遍地在她耳边说。
“等我回来,我一定回来娶你,你一定要等我。”
那一晚,他们跨越了最后的界限。
第二天,王建国踏上了北上的列车,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
可当他风尘仆仆,三天三夜没合眼,冲进家门时,却看见他父亲正坐在炕上,跟人中气十足地喝着小酒。
而坐在父亲对面的,竟然是红星厂的厂长。
王建国瞬间就明白了。
这是个圈套。
“爸,妈,你们这是干什么!”他眼睛都红了。
没等他反应过来,他爸就把他推进里屋,门“哐”的一声从外面锁上了。
他的钱包和证件,早在他进门脱外套的时候,就被他妈不动声色地收走了。
“建国!你糊涂啊!你怎么能被一个南方的野丫头迷了心窍!”母亲在门外哭喊着,“我们都是为你好啊!”
“为我好?你们骗我回来,关着我,这就是为我好?”王建国疯狂地砸着门,怒吼道:“放我出去!阿月还在等我!我要回去!”
门外,父亲的声音冷硬如铁。
“等你冷静下来,想通了,会感谢我们的。”
接下来的几天,王建国用绝食来抗议。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算是逃,也要逃回深圳,逃回阿月身边。
可就在他饿得眼冒金星,快要撑不住的时候。
父亲从门缝里塞进来一份文件。
一份红头文件。
是厂里给他恢复工作的正式通知,职位是技术科副科长,还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
“建国,李鬼那个废物在德国惹了祸,被人遣送回来了。厂里买的新设备,没人会用,都等着你回去挑大梁呢!”
“咱王家三代人都在红星厂,这是咱的根!你不能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把自己的前程和咱家的脸都丢了!”
看着那份文件,和上面鲜红的印章,王建国的心,第一次动摇了。
那是他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
是他被夺走,被践踏的尊严。
最终,在亲情的捆绑和对前途的渴望中,他妥协了。
他给阿月写了一封信,一封他这辈子写过的,最懦弱、最无耻的信。
信里,他编造了各种理由,说父母以死相逼,说自己无法违抗,最后,他说了一句“我们分手吧”。
他把信寄了出去,没有留回信地址。
从此,他把那个叫阿月的姑娘,连同那个湿热的南方小城,一起埋在了心底,再也不敢触碰。
4
王建国回到了红星厂。
他成了技术科的王科长,住进了单位分的楼房。
在父母的安排下,他娶了同厂会计的女儿,一个安静本分的女人。
第二年,他有了个儿子。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轨,稳定,体面,波澜不惊。
他成了厂里的技术权威,解决了无数难题,带出了一批又一批的徒弟。
所有人都说,王建国是红星厂的顶梁柱。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早就空了。
每当夜深人静,他总会控制不住地想起深圳。
想起那个闷热的巷子,那个烟火缭绕的大排档,和那个眼睛里有星星的姑娘。
他会想,阿月收到那封信时,会是怎样的绝望?
她一个人,要怎么撑起那个小铺子?
他寄出去的那封信,像一把刀,先把阿月捅得鲜血淋漓,然后又在他自己的心口,留下了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疤。
悔恨和愧疚,像毒蛇一样,日夜啃噬着他。
他也想过去找她。
八十年代末,他借着出差的机会,偷偷跑去了深圳。
可那个城中村早已被夷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拔地而起的高楼。
人海茫茫,他不知道去哪里找一个叫“阿月”的姑娘。
他就像一个懦夫,去了一次,找不到,就再也没有了去的勇气。
他怕。
怕找到她时,她已经嫁作人妇,过得幸福美满,那会显得他的念念不忘多么可笑。
更怕找到她时,她过得穷困潦倒,那他将如何面对自己当年的背叛?
于是,他又逃了回去。
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用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来麻痹自己。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东北的工业区,在经历过短暂的辉煌后,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衰落。
红星厂也没能幸免。
王建国退休了。
妻子前些年因病去世,儿子也早已成家立业。
他就一个人守着那套老旧的房子,每天下下棋,看看报,像所有普通的老头一样,安静地等待着生命的终点。
直到三十五年后。
他七十岁了。
1天, 他在电视上看一档财经访谈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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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正在采访一位深圳的知名女企业家。
她创立的科技公司,是国内精密制造领域的龙头,市值千亿。
电视屏幕上,那个女人一头干练的短发,穿着得体的套装,虽然眼角已经有了皱纹,但眼神依旧犀利、明亮。
主持人称呼她:“李董。”
王建国手里的遥控器,“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尽管时隔三十五年,尽管她的容貌和气质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就是阿月。
李月。
原来她的全名叫李月。
王建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他颤抖着,在网上搜索着这家公司,和关于她的一切。
他得知,她的公司总部,就在深圳。
一个念头,像疯长的野草,再也无法抑制。
他要去见她。
不是为了奢求原谅,也不是为了再续前缘。
他只是想去亲口说一句,那句迟到了三十五年的,“对不起”。
他瞒着儿子,订了去深圳的机票。
当飞机降落在宝安机场时,看着窗外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繁华都市,王建国老泪纵横。
他找到了那家公司的总部大楼,一栋耸入云霄的摩天大厦。
他被保安拦在了楼下。
他说,他想见李月董事长,是她的故人。
前台小姐打量着他这个衣着朴素的北方老头,眼神里充满了怀疑。
在王建国的再三恳求下,她才不情愿地打了个内线电话。
几分钟后,一个穿着职业装的年轻助理走了下来。
“您好,请问您是?”
“我……我姓王,叫王建国。我和你们李董,是……是老乡。”
助理点了点头,把他带到了一个会客室,让他等着。
王建国局促地坐在昂贵的真皮沙发上,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等待的时间,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他透过会客室的玻璃墙,看着外面走廊里来来往往的精英人士。
突然,他的目光凝固了。
一个穿着白衬衫,约摸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正跟一个高管边走边聊。
他侧对着王建国,眉眼深邃,鼻梁高挺。
当他转过头来的那一瞬间。
王建国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