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夏。
北冰洋汽水的甜腻味儿,混着空气里若有若无的煤灰渣子,就是我对那个夏天最深的记忆。
还有就是,我,陈风,成了全厂最大的一个笑话。
事情的起因,是厂里处理一批报废设备。
一堆锈迹斑斑,被雨水和岁月盘出了一层暗红色包浆的“废铁”。
我花了一万块,买下了它们。
一万块。
在九九年,在我们这个半死不活的红星纺织厂,对一个爹妈都是普通工人的我来说,这笔钱,是我家存折上全部的数字。
是我妈准备用来做心脏搭桥手术的救命钱。
我把钱交到仓库老王手里的时候,他的手都在抖。
那双常年盘点物料,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的手,捏着那沓厚厚的“大团结”,像是捏着一沓烧红的烙铁。
“小陈,你……你可想好了?”
他压低了声音,浑浊的眼睛里全是不可思议。
我点点头,声音有点哑。
“想好了,王叔。”
“疯了,你真是疯了!”他把钱飞快地塞进怀里,好像生怕我反悔,然后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怜悯地看着我。
我没理他。
我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堆静静躺在仓库角落的“废铁”上。
那是三台德国产的旧式精密齿轮机床。
在别人眼里,它们是淘汰了二十年的垃圾,是连收废品的都嫌占地方的累赘。
但在我眼里,它们是蒙尘的珍宝。
我爷爷,解放前就是德国洋行里的顶级技师,他临走前,抓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就一句话。
“小风,记着,德国人的机器,骨头是硬的。只要那根主轴没断,它就活着。”
我检查过。
那三台机器,油污和铁锈之下,主轴完好无损,闪着幽幽的冷光。
消息像长了翅膀,半天不到,就飞遍了全厂。
我成了比厂长新弄来的那台小轿车还稀罕的景观。
车间主任李建民,背着手,迈着官步,第一个溜达到仓库。
他那双三角眼在我身上和那堆废铁之间来回扫视,嘴角撇得像个发面没发好的歪脖子包子。
“陈风啊陈风,可以啊你。”
他拿腔拿调地开口,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围在门口看热闹的人都听见。
“厂里数你最有魄力,一万块,买这么个……宝贝疙瘩。”
“宝贝疙瘩”四个字,他咬得特别重,引来一阵哄笑。
我正拿着一块破布,费力地擦着机身上凝固的机油,没抬头。
“李主任,有事?”
“没事,我就是来学习学习。”李建民踱到一台机器前,伸出穿着新皮鞋的脚,嫌弃地踢了踢底座。
“哐”的一声闷响,震起一片灰。
“学习你怎么把钱往水里扔,还能听个响。”
又是一阵爆笑。
我擦拭的动作停住了。
手里的破布被我攥得死死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能感觉到,几十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背上,有好奇,有嘲讽,有怜悯,有幸灾乐祸。
那感觉,像是被扒光了衣服,扔在冬天的雪地里。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股顶到喉咙口的火气硬生生压下去。
然后,我慢慢站直了身子,转过头,看着李建民。
“李主任,这堆东西现在是我的了。”
我的声音很平静。
“你要是再踢一脚,我就得跟你算算维修费了。”
李建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没想到我敢顶他。
在厂里,他就是土皇帝,别说我一个二十出头的小技术员,就是老师傅见了他,也得点头哈腰。
他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你!”
他指着我的鼻子,“你小子长能耐了是吧?拿一万块钱买破烂,你脑子是不是让驴踢了?!”
“我脑子好得很。”我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倒是您,有空在这儿替,不如想想怎么把车间的次品率降下来。上个月又被总公司通报批评,您脸上有光?”
这话,是捅了马蜂窝了。
李建民最爱面子,也最忌讳别人提车间的业绩。
我们厂效益一年不如一年,他的车间更是重灾区。
“你……你给我等着!”
他气得手指发抖,撂下一句狠话,甩着袖子走了。
围观的人群见没热闹看了,也哄笑着散了。
仓库里,只剩下我和那三堆冰冷的钢铁。
还有老王叔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唉,你这孩子,何苦呢?”
我没说话。
我只是重新蹲下来,用手轻轻抚摸着机床冰冷粗糙的表面。
那上面有划痕,有锈斑,有凝固的油污。
但在我指尖的触感下,我仿佛能感受到它曾经的力量。
那种精密、严谨、无可匹敌的工业之美。
你们不懂。
我心里对自己说。
你们谁都不懂。
等着吧。
我会让你们所有人都闭嘴。
那天晚上回家,一进门,气氛就不对。
我爸,一个在厂里锅炉房烧了一辈子锅炉的老工人,正黑着脸坐在饭桌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着两块钱一包的劣质香烟。
满屋子都是呛人的烟味。
我妈躺在里屋的床上,没动静。
但我知道,她醒着。
“钱呢?”
我爸把烟头狠狠摁在烟灰缸里,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把书包放下,低着头。
“花了。”
“花了?”他猛地站起来,凳子被带倒在地,发出一声巨响。
“一万块!给你妈救命的钱!你他妈给我花了?!”
他冲过来,一巴掌就要扇到我脸上。
我没躲。
巴掌在离我脸颊一厘米的地方停住了。
我爸的手在剧烈地颤抖,眼眶红得吓人。
“你……你买什么了?”
“一堆……机器。”
“机器?”他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气得笑出了声,“我们家都要揭不开锅了,你妈等着钱做手术,你花一万块去买一堆破机器?!”
“陈风!”
他嘶吼着我的名字,“你是不是想气死我?啊?!”
里屋传来我妈虚弱的咳嗽声。
“老陈……你别骂孩子……”
我爸的肩膀瞬间垮了下去。
他像一头被抽了筋的牛,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双手抱着头,痛苦地呻吟。
“作孽啊……我这是作了什么孽……”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走到里屋,坐在我妈床边。
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脸色蜡黄,呼吸都带着一丝丝的痛楚。
“妈。”
她吃力地抬起手,摸了摸我的脸。
“风儿,别跟你爸犟。那钱……是大事。”
“妈,你信我吗?”我抓住她冰凉的手,看着她的眼睛。
我妈浑浊的眼睛里,映着我固执的脸。
她看了我很久很久。
然后,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儿子,我知道。”
“你从小就主意正。”
“妈信你。”
那一刻,我强忍的泪水,终于决堤。
我把脸埋在她手心,像个孩子一样,无声地痛哭。
妈,你放心。
我一定,一定让你风风光光地住进最好的医院,做最好的手术。
一定。
接下来的日子,我活得像个陀螺。
白天,在厂里上班。
李建民果然给我穿上了小鞋。
最脏最累的活儿,全都是我的。
清洗油腻腻的机床零件,去酸洗车间搬运腐蚀性极强的化学品,疏通堵塞的下水道。
工友们都躲着我。
午饭的时候,我一个人端着饭盒,坐在角落里,能清楚地听到不远处的议论和窃笑。
“看,就是他,那个大傻子。”
“啧啧,一万块啊,娶个媳-妇-都够了。”
“听说他妈还病着呢,真是个孝子。”
我把头埋得很低,用力地嚼着饭盒里冰冷干硬的米饭,就着这些嘲讽,一口一口咽下去。
心里像是有个火炉在烧。
没关系。
你们说吧。
你们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给我加的燃料。
下了班,我连家都不回,直接一头扎进那个临时租来的,离厂不远的小仓库里。
那是我新的战场。
三台巨大的机器,像三头沉睡的钢铁巨兽,静静地卧在那里。
第一步,清洗。
我用铲子,一点点刮掉厚厚的油泥。
用钢丝刷,一遍遍刷去顽固的铁锈。
用煤油,反复擦拭每一个零件。
那股刺鼻的味道,呛得我眼泪直流,熏得我头昏脑涨。
每天晚上,我都是一身油污,满身臭汗地回到家。
手上,脸上,全是黑乎乎的,洗都洗不掉。
指甲缝里,永远是黑的。
胳-膊上,被锋利的铁片划出一道道口子,新伤叠着旧伤。
我爸看见我,只是重重地叹气,把饭菜给我热好,然后一言不发地回自己屋。
我知道,他还在生我的气。
但他终究是心疼我的。
只有我妈,会等我到再晚,颤巍巍地给我递上一杯热水。
“风儿,慢点,别累着。”
那杯热水,是我一天唯一的甜。
清洗工作,整整花了我半个月。
当三台机器露出它们原本的金属色泽时,我累得几乎虚脱,但心里,却涌起一股巨大的满足感。
它们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机身上的德文铭牌,虽然模糊,但依旧清晰可辨。
“亨舍尔公司,1978年出品。”
我的心,怦怦直跳。
接下来,是拆解,检查,修复。
这是一个更庞大,也更精细的工程。
我把爷爷留下的那本厚厚的,已经泛黄的《机械原理与维修手册》翻了无数遍。
那上面,有他用红蓝铅笔做的密密麻麻的批注。
我像一个最虔诚的学生,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拆下来,编号,清洗,检查磨损情况。
很多个深夜,仓库里只有一盏昏黄的灯泡亮着。
我一个人,对着一地摊开的,成百上千个零件,时而沉思,时而翻书,时而动手测量。
世界仿佛都消失了。
只剩下我和这些冰冷的钢铁。
我们之间,进行着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我能感受到,当年设计和制造它们的人,是怀着怎样一种严谨和骄傲。
那种对“极致”的追求,刻在了每一个齿轮的啮合处,每一根螺丝的纹路里。
这更坚定了我修复它们的决心。
然而,困难,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
最大的问题,是零件的缺失和损坏。
其中一台机器的伺服电机烧了,另一台的传动轴有轻微变形,还有一台,最关键的控制芯片,不见了。
在1999年,想找到这些二十多年前的德国机器的配件,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跑遍了本市所有的废品收购站和旧货市场。
在堆积如山的垃圾里,翻找那些可能适配的零件。
我被人当成过小偷,被狗追着咬过,也被人用看疯子的眼神打量过。
“小伙子,找什么呢?”
“找……找一种德国产的电机。”
“啥?德国?你去德国找啊!我这儿只有永久牌自行车的零件,要不要?”
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破灭。
那段时间,我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看起来像个流浪汉。
厂里的风言风语,也愈演愈烈。
“听说那小子魔怔了,天天去垃圾堆里淘宝。”
“哈哈,花一万块买垃圾,现在又去垃圾堆里给垃圾找配件,绝了!”
“八成是受刺激,精神不正常了。”
李建民在车间大会上,甚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大家要引以为戒啊,年轻人,要脚踏实地,不要总想着搞些歪门邪道,最后把自己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全场哄堂大笑。
我站在人群的最后面,低着头,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那天,我几乎就要放弃了。
我坐在仓库冰冷的水泥地上,看着眼前那堆拆得七零八落的零件,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也许,他们说的是对的。
我就是个傻子。
一个异想天开,不自量力的天大的傻子。
我把爸妈的救命钱,变成了一堆真正的废铁。
我该怎么办?
我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
就在我快要崩溃的时候,仓库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个人影,逆着光,走了进来。
是我的师傅,刘振邦。
厂里技术最好,脾气也最臭的老钳工。
他退休好几年了。
我进厂时,是他带的我。
他对我要求极严,我没少挨他的骂。
此刻,他背着手,皱着眉,看着这一地的狼藉。
“出息了啊,陈风。”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硬邦邦的。
“把家底都败光了,就为了这么一堆破铜烂铁?”
我没说话,只是把头埋得更深。
他在我身边转了一圈,用脚尖踢了踢一个齿轮。
“伺服电机烧了,传动轴变形,还缺了芯片。”
我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他。
他怎么知道?
“你当我眼瞎?”刘师傅冷哼一声,“你小子天天跟个耗子一样往废品站钻,那点事儿能瞒得过谁?”
他走到那台烧了电机的机床前,蹲下来,仔细看了看。
“西门子的老款电机,线圈烧了。这种漆包线,国内不好找。”
他又走到另一台机器前,拿出随身带着的小卡尺,量了量那根变形的传动轴。
“形变不大,千分之三的误差。可以做热处理校正,但对温度和手艺要求很高。”
最后,他看着那个空空如也的芯片插槽,摇了摇头。
“这个,最麻烦。”
“这块芯片是这台机器的脑子。没了它,这就是一堆死铁。”
他每说一句,我的心就沉一分。
连他都这么说,看来是真的没希望了。
“师傅……”我声音干涩地开口,“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刘师傅没回答我。
他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扔给我。
“拿着。”
我下意识地接住。
打开一看,是一本更旧,更破的书。
书页都脆了,封面上是手写的几个字——《电机线圈绕制工艺》。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内部资料,不得外传。
“这是我年轻时候,去苏联学习时,一个老大哥送的。里面有讲怎么绕制这种特种漆包线。”
我捧着那本书,手都在抖。
“师傅……”
“别叫我师傅,我可没你这么能败家的徒弟。”刘师傅别过脸去,语气依旧生硬。
“传动轴校正,你一个人弄不了。明天晚上,我过来。”
“至于那个芯片……”他顿了顿,叹了口气,“南边,广深那边,有个电子市场,叫华强北。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有。你可以……去碰碰运气。”
说完,他不再看我,背着手,趿拉着布鞋,慢悠悠地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佝偻。
眼泪,再一次模糊了我的视线。
这世上,总有人在嘲笑你,看不起你。
也总有人,在你最绝望的时候,默默地,为你点一盏灯。
刘师傅的到来,像一针强心剂,重新点燃了我的斗志。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的仓库,成了师徒俩的秘密基地。
白天,我上班。
晚上,刘师傅就悄悄过来。
我们一起,研究那本苏联老教材。
他一边骂我“笨手笨脚”,一边手把手地教我怎么选铜线,怎么计算匝数,怎么均匀地绕制线圈。
那是一个极其枯燥,又需要极致耐心的活儿。
一根比头发丝还细的漆包线,要在小小的电机转子上,严丝合缝地绕上几千圈。
不能错一圈,不能断一次。
我的眼睛看得又酸又胀,手上磨出了好几个血泡。
失败了无数次。
拆了绕,绕了再拆。
终于,在一个深夜,当我完成最后一圈,焊上接头,用万用表测出正常的电阻值时,刘师傅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块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笑意。
“还行,不算太笨。”
那晚,我激动得一夜没睡。
接下来,是校正传动轴。
这更是个技术活。
我们用土办法,建了一个简易的热处理炉。
把传动轴烧到特定的温度,然后用大铁锤,一点点地敲。
每一次敲击,力道,位置,都必须精准无比。
“铛!铛!铛!”
沉闷的敲击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刘师傅掌锤,我负责观察和测量。
他的每一次落锤,都仿佛带着一种韵律。
汗水顺着他额头的皱纹流下来,滴在滚烫的钢轴上,“滋啦”一声,蒸发成一缕白烟。
我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心里充满了敬畏。
这就是老一辈的工匠。
他们没有先进的设备,没有电脑和图纸。
他们只有一双手,一双眼睛,和一颗对技术敬若神明的心。
经过了两个晚上的反复敲打和冷却,那根变形的传动轴,奇迹般地,恢复了笔直。
我用千分尺反复测量,误差,小于千分之一毫米。
比出厂标准还要高。
我兴奋地几乎要跳起来。
“师傅!成了!成了!”
刘师傅只是平静地擦了擦汗,淡淡地说:“一根破轴而已,嚷嚷什么。”
可我分明看到,他转过身去的时候,嘴角,是上扬的。
解决了两个大难题,只剩下最后一个,也是最难的一个。
芯片。
我揣着身上仅剩的几百块钱,跟我爸妈撒了个谎,说厂里派我出差,然后登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
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
火车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
汗味,泡面味,脚臭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那个年代的气味。
我蜷缩在硬座上,三天两夜,几乎没合眼。
脑子里,全是那块芯片的影子。
到了深圳,扑面而来的热浪,和与我们北方小城截然不同的繁华,让我有些眩晕。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穿着时髦的男男女女。
我这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工装,满身尘土的北方小子,显得格格不入。
我按照刘师傅给的地址,找到了华强北。
那时的华强北,还不是后来的“中国电子第一街”,但已经初具规模。
一个个小小的柜台,像蜂巢一样排列着,上面堆满了各种我认识和不认识的电子元器件。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焊锡的味道。
我像个无头苍蝇,一个柜台一个柜台地问。
我把事先画好的芯片图纸,拿给老板们看。
大部分人,只是不耐烦地瞥一眼,就挥挥手。
“没有。”
“不知道。”
“老掉牙的玩意儿,谁还卖那个?”
我一次次地鞠躬,一次次地说“谢谢”,然后走向下一个柜台。
希望,在一次次的碰壁中,被消磨殆尽。
我的脚底磨出了水泡,嗓子也喊哑了。
两天下来,我几乎问遍了整个市场,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第三天,我身上的钱,只够买一张回程的站票了。
我坐在华强北门口的台阶上,看着人来人往,心里一片茫然。
难道,真的要失败在最后一步吗?
我不甘心。
就在我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一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瘦得像根竹竿的中年人,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他看了一眼我手里攥着的,已经有些破损的图纸。
“西门子的S5系列控制器?”他忽然开口,说的是一口带着广东口音的普通话。
我猛地转过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您……您认识?”
“以前玩过。”他推了推眼镜,“你找这个干嘛?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东西了,早就淘汰了。”
“我……我有一台机器,就缺这个。”我急切地说。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你这台机器,是做什么用的?”
“精密齿轮加工。”
他眼睛一亮。
“是亨舍尔的机床?”
我彻底惊呆了。
“您……您怎么知道?”
他笑了。
“因为当年,全中国,引进这套设备的总共也没几台。我以前在研究所,就负责破解它的控制系统。”
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那……那您有这个芯片吗?”我颤抖着问。
他摇了摇头。
我的心,瞬间掉进了冰窟窿。
“原装的,肯定没有了。”他慢悠悠地说,“不过……”
他看着我,眼神里闪着一种技术人员特有的光芒。
“不过,它的程序,我还记得。”
“我可以用现在的单片机,给你写一个替代程序,模拟它的功能。”
“真的吗?!”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理论上,可以。”他扶了扶眼镜,“但是,很麻烦。而且,我需要知道你加工的具体参数和要求。”
“没问题!我全都记得!”
那一刻,我觉得,老天爷终究还是没有抛弃我。
接下来的几天,我就住在了他那个堆满了各种电路板和零件的,只有几平米的小作坊里。
我们一起,对着图纸,一遍遍地讨论,修改方案。
他敲代码,我负责提供机床的各种机械数据。
我们经常为了一个参数,争论到面红耳-赤。
累了,就啃几口干面包。
困了,就在一堆零件上趴一会儿。
那是一种纯粹的,为了解决一个技术难题而废寝忘食的快乐。
一个星期后。
当他把一块焊接着各种元器件的,崭新的电路板交到我手里时,我的眼眶湿润了。
“成了。”他说,镜片后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却亮得惊人。
“回去试试吧。理论上,功能可以实现百分之九十以上。”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鞠躬。
“谢谢您,谢谢您!这……这多少钱?”
他摆了摆手。
“钱就不用了。”
“好久没这么痛快地搞技术了。”
“就当是……交个朋友。”
我揣着那块比金子还珍贵的电路板,登上了回程的火车。
来的时候,心情是灰暗的。
回去的时候,窗外的风景,都变得明亮起来。
回到家,我顾不上休息,第一时间冲进了仓库。
刘师傅也在。
他看到我手里的电路板,眼睛都直了。
“你小子……真给你搞到了?”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们小心翼翼地,把新的控制板安装上去,接好所有的线路。
然后,是组装。
把之前拆下来的,成百上千个零件,按照原来的位置,一个个装回去。
这是一个比拆解更复杂的过程。
多亏了刘师傅这个老马识途的专家在,我们才没有出错。
最后,当最后一个螺丝被拧紧。
三台原本锈迹斑斑的废铁,脱胎换骨,静静地立在那里。
它们身上的每一处,都凝聚着我的汗水,我的心血,我的希望。
刘师傅看着这三台焕然一新的机器,眼神里,满是感慨。
“像样了。”他说。
“真他娘的像样了。”
我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按下了其中一台机器的启动按钮。
没有反应。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怎么回事?
我检查线路,检查电源,都没问题。
难道是……那块电路板不行?
我的手心,开始冒汗。
刘师傅也皱起了眉,走过来,敲了敲机身。
“再试试。”
我颤抖着手,再一次按下了按钮。
这一次,机器内部,传来一阵轻微的电流声。
然后,指示灯,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起来。
绿色的光,在昏暗的仓库里,那么的温暖,那么的好看。
紧接着,电机开始转动。
不是那种刺耳的轰鸣,而是一种极其平稳,极其顺滑的“嗡嗡”声。
像蜜蜂在唱歌。
主轴,开始缓缓地旋转。
平稳,精准,没有一丝一毫的抖动。
成了!
我激动地大喊一声,一拳砸在旁边的桌子上。
刘师傅也激动得满脸通红,用力地拍着我的肩膀。
“好小子!好小子!”
我们俩,像两个疯子一样,在仓库里又笑又叫。
那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刻。
比后来我赚到第一桶金,买下第一辆车,还要开心。
因为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的人生,不一样了。
机器修好了,只是第一步。
怎么让它变成钱,才是关键。
我不能扛着机器去跟人说,我能做高精度的齿轮。
我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机会,是自己找上门的。
九十年代末,正是乡镇企业和私营经济野蛮生长的时期。
我们市南郊,新开了一家摩托车配件厂。老板是个温州人,姓张,很有头脑。
他们从国外接了一批出口订单,需要一种高精度的变速箱齿轮。
这种齿轮,对精度和耐磨性要求极高。
他们找遍了本市所有的国营大厂,包括我们厂,都没人能做。
国营厂的设备老化,技术也跟不上,做出来的东西,次品率高得吓人。
张老板急得焦头烂额,在报纸上登了广告,高价寻求能加工这种齿轮的厂家或个人。
我看到广告的时候,手都在抖。
这就是我的机会。
我揣着自己用那台德国机床,试着加工出来的两个样品,骑着我爸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花了两个小时,骑到了南郊。
张老板的工厂,比我们红星厂小,但干净,整洁,充满了活力。
工人们穿着统一的蓝色工装,在流水线上忙碌着。
空气里,没有那种国营厂特有的暮气沉沉。
我在门口,被保安拦住了。
“找谁?”
“我找张老板,我能做他要的齿轮。”
保安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我这个土里土气的年轻人。
“有预约吗?”
“没有。你跟他说,我带了样品。”
也许是我眼神里的那股执着打动了他,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电话,往里拨了过去。
几分钟后,一个穿着白衬衫,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很精明的男人走了出来。
他就是张老板。
“就是你,说能做我的齿-轮?”他上下打量着我,眉头微皱。
我点点头,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用绒布包着的两个齿轮样品,递了过去。
张老板接过去,只看了一眼,眼神就变了。
他没说话,直接转身回了办公室。
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个专业的千分尺和一个老师傅又走了出来。
他们把那两个齿轮,放在检测台上,反复地测量,比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的心,悬在半空中。
过了足足有十分钟,那个老师傅抬起头,对张老板说了一句话。
“老板,这个精度,比德国人给的样品,还要高。”
张老板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快步走到我面前,紧紧抓住我的手。
“小兄弟!你这个齿轮,是在哪儿做的?”
“我自己做的。”
“你自己?”他更惊讶了,“用什么设备?”
“一台……德国的老机器。”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欣赏和好奇。
“人才啊!真是人才!”
“小兄弟,这样,第一批订单,五千个齿轮,我交给你来做!”
“价格,我给你一个齿轮二十块!做好了,当场结账!”
一个齿轮二十块。
五千个,就是十万块。
十万!
我感觉自己的脑袋“嗡”的一声,几乎要炸开。
我死死地掐着自己的大腿,才让自己没有失态。
“张老板,”我强压着激动,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平稳,“我只有一个要求。”
“你说!”
“我需要预付两万块的定金。我要买原材料,还要……给我妈治病。”
张老板没有丝毫犹豫。
“没问题!”
他当场就让财务,给我提了两万块现金。
我捧着那两沓崭新的,还带着油墨香味的钞票,感觉像在做梦。
我用最快的速度,买好了最好的特种钢材。
然后,我把自己锁在了仓库里。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几乎没有合过眼。
三台机器,二十四小时不停地运转。
我一个人,操作,上料,检测,打包。
困了,就用凉水泼脸。
饿了,就啃几口凉馒头。
我像一个上满了发条的机器人,不知疲倦。
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快一点,再快一点。
做好一点,再好一点。
这不只是一笔订单。
这是我的命。
是我妈的命。
半个月后。
当我把最后一个装满齿轮的箱子封好时,我整个人,已经瘦得脱了形。
但我看着那堆积如山的一百个箱子,眼睛里,全是光。
我做到了。
张老板亲自带着车队来拉货。
当场验货。
抽检了一百个齿轮,用最精密的仪器检测。
结果,百分之百合格。
完美。
张老板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拍我的肩膀。
“兄弟,牛!你太牛了!”
剩下的八万块货款,当场结清。
我拿着那整整十万块钱,骑着我的二八大杠,一路狂奔。
风在耳边呼啸。
我觉得自己像是在飞。
我第一个冲进的,是医院。
“医生!我妈的手术!现在就安排!用最好的药,最好的医生!”
我把一沓沓的钱,拍在缴费窗口的桌子上。
那个收费的护士,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
但我不在乎。
我只知道,我妈,有救了。
然后,我回了家。
我爸正坐在院子里,唉声叹气。
我把剩下的几万块钱,放在他面前的石桌上。
“爸。”
他抬起头,看到那堆钱,愣住了。
“这……这是哪儿来的?”
“我挣的。”
“你……你……”他指着钱,又指着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我跪在他面前。
“爸,对不起,之前让你们担心了。”
我爸一把抱住我,一个五十多岁的,在锅炉房里被熏了一辈子的硬汉,哭得像个孩子。
“我的儿……我的儿啊……”
我妈的手术,很成功。
当我看到她被推出手术室,虽然虚弱,但呼吸平稳时,我感觉,我这几个月受的所有苦,所有委屈,都值了。
我在医院陪了她一个星期。
这一个星期里,张老板的电话,几乎天天打来。
“陈老弟,第二批订单,一万个!还是那个价!”
“陈老-弟,有个广东的客商,看了你的齿轮,想找你做一批更精密的,价格翻倍!”
“陈老弟,有没有兴趣,来我这儿当技术总监?我给你股份!”
我全都暂时拒绝了。
我要等我妈彻底康复。
钱,可以再赚。
妈,只有一个。
一个月后,我妈出院了。
身体恢复得很好,脸色也红润了起来。
家里的气氛,也彻底变了。
我爸每天都乐呵呵的,见人就说,我儿子有出息了。
我用赚来的钱,把家里重新装修了一下,买了新的家电。
我还清了之前借的所有外债。
手里,还剩下十几万。
这在1999年,对一个普通家庭来说,是一笔巨款。
我看着存折上那一长串的数字,心里却异常平静。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这天,我开着一辆崭新的,刚刚从车行提出来的,锃光瓦亮的黑色桑塔纳,回到了红星纺织厂。
我没有提前跟任何人说。
我把车,不偏不倚,正好停在了车间门口的大空地上。
那正是午休时间。
工人们三三两两地从食堂出来,准备回车间休息。
新车的黑色烤漆,在夏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一面镜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
“嚯!谁啊?这么牛逼,买桑塔纳了?”
“这得十几万吧?咱们厂长那台,还是旧的呢。”
“快看车牌,新的!刚上的牌!”
人们围着车,啧啧称奇,议论纷纷。
就像几个月前,他们围着那堆废铁一样。
我推开车门,从车里走了下来。
世界,瞬间安静了。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不可思议,匪夷所思。
他们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那表情,比见了鬼还要精彩。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中华”烟。
这是我特意买的。
我走到几个曾经嘲笑我最厉害的工友面前,递过去。
“抽根烟,哥几个。”
他们像被电击了一样,手忙脚乱地接过去,点头哈腰。
“陈……陈哥……发财了啊……”
“陈哥,您这车……真漂亮……”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刚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的李建民身上。
他也看到了我。
看到了我身后的那辆桑塔ナ。
他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就褪光了,变得惨白。
然后,又“腾”的一下,涨成了猪肝色。
那张脸,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跟川剧变脸似的。
我朝着他,走了过去。
人群,自动给我让开了一条路。
我走到他面前,站定。
把手里那包几乎没动的“中华”,塞到他上衣的口袋里。
“李主任。”
我学着他当初的语调,慢悠悠地说。
“最近车间的次品率,降下来了吗?”
李建民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眼神,躲躲闪闪,根本不敢看我。
“我这人,脑子不太好,让驴踢过。”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
“但我记性还行。”
“我还记得,您当初说我,搞歪门邪道,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您现在再看看。”
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那辆桑塔ナ。
“我这样,算人,还是算鬼?”
李建民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喉结滚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我们。
我看着他那副窘迫的样子,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跟这种人置气,格局小了。
我摇了摇头,笑了。
“李主任,开个玩笑,别当真。”
“这车,噪音有点大,我得开去修修。”
“您忙。”
说完,我转身就走。
在我身后,李建民像是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差点瘫软在地。
我没有再回头。
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发动,挂挡,踩油门。
桑塔纳发出一声平稳而有力的轰鸣,缓缓驶离了这片空地。
从后视镜里,我看到,所有的人,都还愣在原地,像一群木雕。
我还看到了,在车间二楼的窗口,有两个人影。
一个是刘师傅。
他正端着一个大茶缸,对着我的方向,慢慢地,点了点头。
另一个,是财务科的夏雅。
那个在我最狼狈的时候,会偷偷给我饭盒里多加一个鸡腿的,笑起来有两个浅浅酒窝的女孩。
她也在看着我。
她的眼睛,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像星星。
我冲着后视镜里的她,咧嘴一笑。
然后,我一脚油门,将红星纺-织厂那栋灰扑扑的办公楼,和那根冒着黑烟的大烟囱,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车里的收音机,正好在放一首歌。
是郑智化的《水手》。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我跟着哼唱起来,声音越来越大。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我的脸上。
暖洋洋的。
我知道。
属于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那堆废铁,没有让我成为笑话。
它让我,成为了自己的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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