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包厢的门被猛地推开。
一个穿着干部夹克的男人快步走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几个人,脸上全是焦急。
来人是云阳县的张县长。
他看都没看满脸堆笑的王凯。
目光在人群里搜索。
最后,视线落在了角落里的周文斌身上。
张县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周文斌面前。
他微微躬身,语气尊敬又急切。
“周书记,原来您是回乡探亲!”
“邻县的区域联合防汛紧急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
“就等您过去主持大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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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风从医院病房的窗户缝隙里挤进来,带着一股子铁锈和尘土混杂的味道。
周文斌把父亲搭在被子外面的手,轻轻放了回去。
他又把那床洗得发白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了父亲的肩膀。
父亲的呼吸很平稳,胸口随着呼吸,有了一点微弱的起伏。
这声音让他感到心安。
三天前,他接到母亲带着哭腔的电话,说父亲在田里干活时突然倒下了。
他连夜从省城赶回来,一路上,心都揪着。
是急性心肌梗死,医生说,再晚送来半个小时,人就没了。
他守在抢救室外,闻着浓重的消毒水味,看着医生护士们来来去去。
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像一只手,死死攥着他的心脏。
万幸,父亲被抢救了回来,命保住了。
他坐在陪护的折叠床上,床板很硬,铁架子在夜里冰凉刺骨。
他看着窗外云阳县城昏黄的路灯,一夜未眠。
他向单位请了年假,又补了几天事假,凑了一个不短的假期。
领导很通情达理,只说让他安心照顾家人,工作上的事先放下。
母亲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经不住熬夜。
他让母亲白天过来陪着说说话,晚上就由他来守夜。
他对外只说自己是请长假回来休息,陪陪老人。
身上这件深蓝色的夹克,还是好几年前买的,袖口有些磨损了。
他觉得这样很好,在医院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穿得普通一点,能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裤兜里的旧手机震动了一下,很轻微,像秋蝉最后的鸣叫。
他怕吵到父亲,立刻掏出来按住。
屏幕亮起,是高中同学群的消息在闪烁。
老班长陈浩的头像是个憨厚的卡通笑脸,此刻正不知疲倦地跳动着。
陈浩在群里发了一大段文字,热情洋溢,说有几个常年在外的同学难得回来,要组织一场聚会。
地点都选好了,云顶大酒店,据说是县城里这两年新开的,最豪华的地方。
周文斌看着群里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记忆像生了锈的齿轮,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他本能地想拒绝。
他现在没有一点参加聚会的心情,只想安安静静地守着父亲。
他刚想把手机收起来,陈浩的电话就直接打了过来。
手机的彩铃是一首很老的网络歌曲,旋律简单,歌词直白。
“文斌啊,总算打通你电话了,群里消息看见没?”
陈浩的声音隔着听筒传来,还是和高中时一样,洪亮,带着一股子不容商量的热忱。
“晚上一定要来啊,咱们可有好几年没见了。”
“班长,我这边实在有点事,恐怕去不了。”周文斌压低了声音,走到病房外的走廊上。
走廊里的灯光很暗,空气中漂浮着药味和饭菜混合的气味。
“别啊,有什么事比老同学见面还重要?”
陈浩在电话那头嚷嚷,“大家伙儿都念叨你呢,说你出去了就没影了。”
陈浩顿了一下,声音忽然放低了些,变得有些神秘。
“再说了,刘芸也回来了,你知道吧?她老公王凯组的局,就在云顶。”
刘芸。
这个名字像一颗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小石子,忽然被他一脚踢到,硌了一下脚心。
不疼,就是感觉有些异样。
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的身影。
那是在高中的香樟树下,她仰着脸,对他笑,眼睛里像是落满了星星。
接着,画面又跳转到大学毕业那年的火车站。
站台上的风很大,吹得人格外冷。
她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了星星,只剩下一种让他陌生的坚定和疏离。
“文斌,我们不合适。”她说着,拉了拉自己新买的大衣领口。
“我想要的生活,你给不了。我等不了你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未来。”
那时候,他的手揣在兜里,兜里有两张去南方的硬座火车票。
他本来想给她一个惊喜,带她去那个他已经找到工作的海边城市。
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睁睁看着她转身,坐上了另一趟开往相反方向的列车。
后来他听说,她回了云阳县,很快就和县里一个做矿产生意的暴发户的儿子订了婚。
“文斌?还在听吗?”陈浩的声音把他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我知道你们以前那点事儿,可都过去快十年了,还有什么坎过不去的。”
“出来见见面,把话说开了,或者干脆就不说,当个普通老同学,多好。”
陈浩苦口婆心地劝着。
周文斌沉默了很久。
他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
或许,陈浩说得对。
都过去这么久了,是该放下了。
“好吧,我看看情况,如果走得开,我就过去。”他最后还是松了口。
去看看也好,就当是给自己的青春画上一个句号。
也想看看那些曾经在同一间教室里读书写字的少年们,如今都被岁月塑造成了什么模样。
挂了电话,他回到病房,父亲依旧睡得安稳。
晚上会有护工过来接替,他想,自己出去两三个小时,应该没什么问题。
他走到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
镜子里的自己,眼眶下有淡淡的黑眼圈,胡茬也冒了出来,显得有些憔悴。
他看着自己身上这身朴素甚至有些寒酸的打扮,自嘲地笑了笑,没有换衣服的打算。
就这样去吧。
他早已不是那个会在意别人眼光的毛头小子了。
02
云顶大酒店的“帝王阁”包厢,确实配得上它的名字。
墙上贴着金色的墙纸,反射着头顶巨大的水晶吊灯,散发出一种俗气又晃眼的光芒。
地上铺着厚厚的暗红色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像是踩在云端,让人觉得脚下不踏实。
一张巨大的红木圆桌摆在正中央,桌面上可以坐下二十多个人。
周文斌到的时候,包厢里还很空。
只有老班长陈浩,和另外两个在县城里上班的男同学。
一个是以前的体育委员,叫赵磊,现在在县体育局,人发福了不少。
另一个叫孙鹏,在工商局,戴着眼镜,显得很斯文。
“文斌,你可算来了!我还怕你不给面子呢。”
陈浩一见他,就热情地给了他一个结实的拥抱,用力拍着他的后背。
“比以前壮实多了,看来在外面没少锻炼啊。”
周文斌笑了笑,任由他拍打着。
他找了个靠门的不起眼的位置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茶水的温度,顺着食道滑进胃里,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文斌,现在在哪儿高就呢?省城还是去南方了?”赵磊递过来一根烟。
周文斌摆了摆手,“不抽了,戒了。”
“我啊,就那样,瞎混着。”他含糊地回答。
他不想多说自己的事,便把话题引到了他们身上。
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聊县里新上任的领导,聊谁家的孩子学习好,聊最近的猪肉价格。
话题很琐碎,很平淡,但气氛还算融洽,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的某个课间。
聊了大概十几分钟,包厢的门被服务员从外面推开了。
王凯和刘芸走了进来。
他们一出现,整个包厢的光线似乎都发生了偏转,全部聚焦到了他们身上。
刘芸走在前面,她脱掉了外面的大衣,里面是一条修身的黑色连衣裙,脖子上戴着一串细细的珍珠项链。
她的妆容很精致,口红的颜色很艳丽,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光彩照人,但也带着一种难以接近的距离感。
王凯跟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他穿着一件看起来就很贵的黑色皮夹克,敞着怀。
手腕上那块金色的劳力士手表,在灯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
他进门后,很随意地把一串奥迪A6的车钥匙扔在了桌子中央的玻璃转盘上。
钥匙和玻璃碰撞,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来晚了啊各位!”
王凯大着嗓门,和每个人打着招呼,但他的眼神却始终带着一种俯视感。
“路上堵车,云阳现在也跟大城市一样了。”
“凯哥,芸姐,你们可算来了,快上座!”
赵磊和孙鹏立刻站了起来,脸上堆满了热情的笑容,主动迎了上去。
陈浩也站起来,招呼他们坐到主位上。
王凯毫不客气地在主位坐下,刘芸则优雅地坐在他身边,像个陪同国王出席宴会的女王。
刘芸的目光在包厢里缓缓扫过。
当她的视线落在角落里的周文斌身上时,明显地停顿了片刻。
她的眉毛轻微地挑了一下,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惊讶,紧接着是审视,最后,那丝审视变成了一种复杂的、带着一丝轻蔑和庆幸的神情。
她似乎没想到周文斌真的会来。
周文斌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只有短短一秒。
刘芸很快就移开了视线,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脏了她的眼睛。
她转过头,凑到王凯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了句什么。
周文斌看到王凯听完后,朝他的方向瞥了一眼。
那一眼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轻蔑和嘲弄。
王凯的嘴角向上咧开,形成一个夸张的弧度,像是在看一个笑话。
周文斌端起面前的茶杯,又喝了一口。
茶水已经有些凉了,入口带着一丝苦涩。
他知道,这场同学聚会的性质,从王凯和刘芸进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彻底改变了。
这不再是单纯的叙旧。
这变成了一场精心布置的、关于财富和地位的展销会。
而他,因为来错了地方,即将成为那个被摆上展台的、廉价的对照品。
他心里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的决定或许有些草率。
他不该来的。
03
随着同学陆陆续续到齐,包厢里变得热闹非凡。
人一多,话题就更容易被引导。
王凯毫无疑问地成为了全场的中心。
酒菜还没上齐,他就已经开始了他的个人表演。
他先是高谈阔论了一番国际经济形势,从华尔街讲到迪拜,仿佛他就是那个搅动风云的人物。
接着,他又把话题拉回到省内的项目上。
“上个月,我爸在省城南区那边拿了一块地,位置绝佳。”
他端着酒杯,用指点江山的口气说道,“规划局那个处长,一开始还拿捏着,我爸找了市里的关系,一个电话过去,第二天他就主动上门来汇报工作了。”
桌上立刻响起一片附和与赞叹之声。
“凯哥家里的实力,那在咱们这片是独一份啊!”
“这才是真正的人脉,我们这些在小单位上班的,想见个科长都难。”
王凯很享受这种吹捧,他喝了一大口啤酒,惬意地打了个嗝。
“这都不算什么。”他摆了摆手,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做生意嘛,讲究的就是个圈子。前几天我还跟市建行的行长一起吃饭,他说年底还有几个亿的贷款额度,问我有没有兴趣。”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瞟着周文斌。
他发现周文斌始终低着头,安静地剥着面前碟子里的花生米,似乎对他的话毫无反应。
这种被无视的感觉,让王凯有些不爽。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更大了几分。
“年底,我准备带芸芸去趟瑞士,去阿尔卑斯山滑雪。那边的空气,啧啧,跟咱们这儿吸的霾可不一样。”
“芸芸一直想去看看,我早就答应她了。”
刘芸在一旁微笑着,适时地接话:“你就是瞎忙,也不知道能不能抽出时间。”
她的语气虽然像是在埋怨,但脸上的幸福和骄傲却怎么也藏不住。
她一边说着,一边整理了一下自己手腕上那个崭新的卡地亚手镯。
那手镯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芒,刺痛了在场好几个女同学的眼睛。
“嫂子真是好福气,凯哥太疼你了。”
“是啊,我们这辈子是没指望去瑞士了,能去趟海南就不错了。”
恭维声此起彼伏。
刘芸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脸上的笑容也愈发灿烂。
她的目光,总会有意无意地飘向周文斌的方向。
每一次,她都希望从周文斌的脸上看到哪怕一丝一毫的羡慕、嫉妒,或是失落。
那会让她觉得自己当年的选择无比英明,会让她此刻的幸福显得更加真实。
周文斌却始终让她失望。
他还是那样,不悲不喜,不言不语。
他面前的那一小碟盐水花生,已经被他慢条斯理地吃掉了大半。
他吃得很认真,仿佛整个世界的喧嚣都与他无关,他的世界里只有那几颗花生。
他的这种淡然,在喧闹的氛围中,反而成了一种无声的挑衅。
终于,话题的引信被点燃,朝着周文斌的方向烧了过去。
开口的是一个叫李娟的女同学,她上学时就和刘芸走得很近,现在在县电视台当个小主持人,自视甚高。
“光听凯哥说了,咱们的老同学周文斌,也该跟大家汇报汇报了吧?”
她的声音尖尖的,带着几分刻意的玩笑和不怀好意的试探。
“是啊,文斌,毕业后就没你的消息了,现在在哪儿发大财呢?”
另一个同学也跟着起哄。
所有人的目光,像商量好了一样,齐刷刷地投向了那个角落。
王凯也停下了他的长篇大论,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双手抱在胸前,脸上带着看戏的表情。
周文斌知道,躲不掉了。
他放下手里刚剥开的花生,用餐巾纸仔细地擦了擦手指。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好奇、探究、甚至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脸。
“没发财,就是个普通上班的。”他淡淡地说。
“最近请了个长假,回家陪陪老人。”
这个回答,显然无法满足大家的好奇心。
“普通上班的?在哪个单位啊?说出来听听嘛。”李娟追问道。
“文斌,你这就没意思了啊,跟老同学还有什么好保密的。”
周文斌只是笑了笑,端起茶杯,没有再接话。
他越是这样,众人就越是觉得他肯定混得不如意,所以才不好意思说。
空气中,那种微妙的、看人笑话的氛围,开始变得越来越浓。
周文-斌能感觉到,几道不善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身上。
他知道,一场针对他的羞辱,已经拉开了序幕。
他就像一只误入猎场的动物,周围全是端着枪、眼神戏谑的猎人。
他们不急着开枪,他们享受着猎物在劫难逃时的那种恐惧和无助。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安静,不让他们看到自己流血。
04
沉默,有时候是最好的武器,有时候,却是最无力的辩白。
在此时的“帝王阁”包厢里,周文斌的沉默,被所有人解读为后者。
刘芸终于找到了她一直等待的机会。
她用一种非常温柔,非常体贴的语气开口了,仿佛她是全场最关心周文斌的人。
“文斌,你到底现在在哪儿工作呀?跟大家说说嘛。”
她的声音柔得能掐出水来。
“大家都是这么多年的老同学了,你就算现在暂时遇到点困难,混得不太好,也没人会真的笑话你的。”
这句话,像是一把裹着天鹅绒的匕首,看似柔软,实则锋利无比。
她停顿了一下,端起面前的红酒杯,轻轻晃了晃。
猩红的液体在杯壁上挂出优美的弧线。
她做出一个努力回忆的样子,眉头微微蹙起。
“哎,说起来也真是巧了。我前两天不是陪我们家凯哥,去他公司新开发的那个‘香榭水岸’楼盘工地嘛。”
“香榭水岸”,是王凯家目前在云阳县开发的最高端的楼盘,广告打得铺天盖地。
“就在那个气派的大门口,我好像看到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背影,真的特别特别像你……”
她的话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了精心的计算,不轻不重,却刚好能砸在所有人的心坎上。
“保安”这个词一出口,整个包厢瞬间鸦雀无声。
刚才还喧闹的气氛,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连咀嚼的声音都消失了。
在这个以金钱和地位论英雄的场合,“保安”这个职业,无疑是被划在最底层的标签。
把这个标签贴在曾经的年级第一,昔日的天之骄子身上,那种戏剧性的反差,充满了巨大的冲击力。
王凯像是听到了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
他先是愣了一秒,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哈哈”大笑。
他笑得身体剧烈地颤抖,肚子上的肥肉也跟着一波一波地起伏,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去。
“哎呦……哎呦不行了……芸芸,你可别乱说,怎么可能呢!”
他一边笑,一边用手指着周文斌。
“我们文斌当年可是高材生,文化人,怎么可能去当保安呢。”
他的笑声好不容易才停下来,脸上还带着夸张的笑意。
他看着周文斌,做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不过话说回来啊,文斌,你要是真的暂时没找到合适的工作,直接跟哥们说一声啊!”
他的称呼从“老同学”变成了“哥们”,显得格外“亲热”。
“我爸那个楼盘,正好缺一个保安队长。怎么样?一个月给你开四千块!五险一金,我保证给你交得齐齐的!”
“看在咱们老同学的面子上,这个位置,我给你留着!别人想去我还不给呢!”
赤裸裸的羞辱,像污水一样泼洒在包厢的每一个角落。
那不是直接的谩骂,而是用一种“为你着想”、“我是在帮你”的伪善面具,包裹着最恶毒的居心。
几个平时就喜欢捧王凯臭脚的同学,立刻心领神会地开始附和。
“就是啊文斌,现在工作多难找啊,有个稳定的工作就不错了。”
“凯哥真是太仗义了!保安队长,那也是个管理岗啊,手底下管着好几个人呢!”
“文斌,你快谢谢凯哥啊,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
老班长陈浩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几次想开口,都被王凯用得意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王凯的眼神里充满了警告和炫耀,仿佛在说:看到了吗?这就是我的实力,我想让谁难堪,谁就得受着。
周文斌始终没有说话。
他甚至没有去看一眼得意忘形的王凯和故作无辜的刘芸。
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他面前那只普通的陶瓷茶杯上。
杯子里,褐色的茶水已经凉透了,水面上漂浮着几片碎茶叶。
他那张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脸,清晰地倒映在茶水里。
他的沉默,在刘芸和王凯看来,就是最确凿的证据。
是无力反驳,是窘迫,是尊严被踩在脚下后,最后的、可怜的挣扎。
刘芸的心中,那一点点因为年少时的背弃而偶尔泛起的愧疚感,在这一刻,被巨大的、病态的满足感彻底冲刷干净。
她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旧夹克,被众人嘲讽的男人,心中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快意。
她无比庆幸,庆幸自己当年的选择是何等的英明神武。
她赢了,赢得如此彻底,如此酣畅淋漓。
王凯看着周文斌的反应,愈发得意。
他觉得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充满了胜利者的甘甜气息。
他摇摇晃晃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端起桌上一杯满满的、至少三两的白酒。
他迈着八字步,走到了周文斌的面前。
酒杯被他举得很高,像皇帝在给即将流放的囚犯赐一杯送行酒。
05
王凯的脸上,每一寸肥肉都因为酒精和过度的得意而舒展开来,泛着油腻的光。
他站在周文斌面前,巨大的身形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周文斌完全笼罩。
他居高临下,用一种施舍的、带着醉意的口吻,大声说道:
“来,文斌!老同学一场,别不给面子,我敬你一杯!”
他的声音在包厢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拒绝的压力。
“我干了,你随意!就当是……我提前祝贺你,早日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
他刻意拖长了尾音,把“体-面”两个字咬得格外重,嘴角的弧度咧到了耳根,像一个拙劣的小丑。
整个包厢,此刻彻底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残酷的审判庭。
王凯是耀武扬威的审判官,周文斌是被钉在耻辱柱上,等待公开处刑的犯人。
在座的其他同学,则是屏息凝神,甚至有些兴奋的看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周文斌身上,他们都在期待着接下来的一幕。
他会怎么做?是会懦弱地接过酒杯,屈辱地一饮而尽?还是会愤怒地爆发,掀翻这张桌子?
无论哪一种,对他们来说,都是一场精彩的好戏。
刘芸的指甲,已经深深地掐进了自己的手心里,传来一阵刺痛。
但她感觉不到疼,她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极致的快感,这种快感让她浑身都起了细微的战栗。
她死死地盯着周文斌那张平静得有些过分的脸,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这张脸破碎、扭曲、充满痛苦和悔恨的样子。
那将是她人生中最辉煌的胜利,是她所有选择被证明为正确的最高勋章。
周文斌终于抬起了头。
他的动作很慢,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
他的目光很平静,平静得像一口千年古井,深不见底,不起一丝波澜。
他没有去看王凯手里那杯散发着辛辣气味的白酒。
他看着王凯的眼睛。
那双因为酒精和纵欲而显得浑浊的眼睛。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
他的这种平静,这种超然物外的眼神,彻底激怒了王凯。
在王凯看来,这是一种更高级的蔑视。
他觉得自己的权威,自己用金钱和地位堆砌起来的尊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怎么?不给面子?看不起我王凯?”
王凯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青筋在他的脖子上暴起。
“还是说,你连我赏你的保安队长都不想干了?!”
他愤怒地嘶吼着,向前又踏了一步,几乎要把那杯酒直接杵到周文斌的脸上。
包厢里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就在王凯的手腕即将发力,把那杯羞辱的酒灌向周文斌的时候——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包厢那扇由厚重实木制成的门,被人用极大的力气从外面猛地撞开了。
沉重的门板狠狠地撞在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连带着墙上那副装裱精美的《迎客松》都震得剧烈晃动了一下。
一个穿着西裤白衬衫的中年男人,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他是这家云顶大酒店的总经理,此刻他平时梳得油亮的头发乱了,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脸上满是无法掩饰的惶恐和焦急。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总经理身后,又快步走进来几个人。
他们都穿着款式统一的深色干部夹克,神情严肃,步履匆匆,带着一股雷厉风行的气场。
为首的一人,大约五十来岁年纪,国字脸,眉毛很浓,眼神锐利。
他一出现,包厢里那股由酒精和炫耀构成的浮华之气,仿佛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威严所冲散。
王凯脸上的嚣张和愤怒,在一秒钟内,切换成了极致的谄媚和难以置信的惊讶。
因为来的人,他认识。
不,应该说,在云阳县做生意的,没有人不认识他。
他就是云阳县现任的最高行政长官,张县长。
王凯的父亲为了矿山审批和环保检查的事,没少想方设法地请这位张县长吃饭,但大多都被婉拒了。
王凯立刻扔下了周文斌,脸上堆满了菊花般的笑容,哈着腰就迎了上去。
“哎呦!张县长!您……您怎么亲自大驾光临了?快请上座,快请上座!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他下意识地以为,张县长肯定是冲着自己或者他父亲的面子来的。
这要是传出去,他王家的身价在云阳县又要水涨船高了。
张县长却像是根本没有看见他,甚至没有听到他的话。
他直接从王凯的身边绕了过去,动作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
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像雷达一样在包厢里飞快地扫视着。
那眼神,根本不是来参加宴请或者应酬的,那是在执行一项万分火急的任务,在寻找一个能决定成败的关键人物。
当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那个被所有人忽视的角落里。
定格在那个穿着半旧夹克,刚刚被众人百般羞辱,此刻却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的周文斌身上时。
张县长脸上那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严肃神情,瞬间融化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惊喜,和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在包厢里所有人惊愕到大脑宕机的目光中。
在王凯那张谄媚的笑容还僵在脸上的注视下。
张县长三步并作两步,快步穿过人群,走到了周文斌的面前。
他做出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动作。
他微微地躬下了身子。
这个在云阳县说一不二的实权人物,此刻的姿态,充满了下级对上级的尊敬。
他的语气,更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切和恳切。
“周书记,原来您是回乡探亲!我们可算找到您了!”
“您的私人电话一直关机,可把我们给急坏了!”
“邻县的区域联合防汛紧急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十万火急,就等您过去主持大局了!”
“书记”这两个字,像两道九天落雷,在金碧辉煌、鸦雀无声的包厢内轰然炸响。
王凯脸上那卑躬屈膝的笑容,彻底僵住了,他端着酒杯的那只手,停在半空中,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刘芸刚刚还充满胜利者姿态的脸庞,在一瞬间血色尽失,变得像纸一样惨白,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死死地盯着那个被一县之长尊称为“书记”的前男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