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我这辈子,是不是就只能闻着这股牛粪味,刨一辈子的土。是不是。你说话啊。”
男人的声音像块被牛车轮子碾过的石头,粗粝,磨着人的耳膜。
“晚晴,你今天不说清楚,就别想从这道门走出去。
我是个烂泥,那你算什么。
陪着烂泥睡了三年的仙女吗。”
女人没说话。
只有雨点砸在屋顶那块松动的铁皮上的声音,像谁家办丧事时敲打的破锣,一下,又一下。
院子里的泥浆被雨水搅得翻滚,冒着泡,咕嘟咕嘟,像一口煮着黄连的锅。
她终于开口了,声音轻得像烟,却带着一股子冰碴的凉意。
“林卫国,你放手。疼。”
男人没放,反而攥得更紧了,手背上的青筋虬结,像几条死命往肉里钻的蚯蚓。
“我也疼。心疼。你告诉我,城里到底有什么。金子做的床,还是银子做的砖。”
女人笑了,一声短促的,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冷笑,她抬起眼,那双曾经能印出星光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一种坚硬的,几乎残忍的清醒。
“都不是。那里有天花板。很高的那种。而这里……”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沾满泥点的裤腿,和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轻轻吐出三个字。
“没有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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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九八零年的云川县红旗公社,是个被时间遗忘在褶皱里的地方。
山把天割成一条条不规则的蓝布。
穷,是这块土地唯一的特产,像空气一样无孔不入,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林卫国就出生在这股子穷味里。
二十岁的年纪,身板像一棵刚长成的白杨树,直挺挺的。
皮肤是土地和太阳合谋烙下的颜色。
眼睛里有光,不是城里人那种精明的亮,是野火,烧起来就不管不顾。
他觉得这穷山恶水,人定胜天。
苏晚晴是从省城来的。
像一朵不合时宜的栀子花,被错扔在了猪圈旁。
她十九岁,皮肤白得像上好的米纸,风一吹就要破了。
她会念诗,会说普通话,不像本地人说话,字字句句都带着泥土的磕绊。
她说起城里的百货大楼,说的林卫国心里像有一百只猫爪子在挠。
两个人,一个是土,一个是云。
却偏偏混到了一起。
知青点的苦日子像磨刀石,把人磨得只剩下最基本的情感。
林卫国是民兵队长,也是生产队最厉害的壮劳力,一膀子的力气能把一头牛摁倒。
他会打山鸡,会摸河鱼,会把最好的那一份,偷偷塞到苏晚晴的搪瓷碗里。
苏晚晴的文化,像是给林卫国打开了一扇窗。
他听她念《红与黑》,听她讲伏尔泰,虽然听得一知半解,却觉得那比任何山歌都动听。
爱情就这么在煤油灯昏黄的光晕里,在汗水和泥土发酵的气味里,野草一样长了出来。
他们躲在稻草堆后面接吻,嘴里是麦秆的清香和青春的莽撞。
林卫国说:“晚晴,等我。
我一定考上大学,当个干部,把这红旗公社翻个底朝天。
让你过上好日子。”
苏晚晴就靠在他结实的胸膛上,听着他擂鼓一样的心跳,眼睛亮晶晶的,说:“我信你。”
可誓言这东西,有时候比蒲公英还轻。
“知青返城”的风吹来了,吹得每个人心里的草都疯狂地长。
苏晚晴拿到了回城名额的那一天,哭了,又笑了。
她抱着林卫国,像是要把自己揉进他的身体里。
但林卫国却在那拥抱里,感觉到了一丝颤抖的,急于挣脱的喜悦。
他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决裂是在一个雨夜。
秋天的雨,又冷又黏,下得整个世界都成了一团烂泥。
从公社到县城的土路,彻底变成了一条黄色的烂河。
苏晚晴要去赶最后一班回城的长途车。
林卫国打着一把破伞,深一脚浅一脚地送她。
泥水溅满了他的裤腿,冰凉。
苏晚晴终于站住了脚,就在那辆噗噗冒着黑烟的汽车前。
她说:“卫国,我爱你,但我不能陪你一辈子留在这里。”
林卫国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你看这泥,沾上就甩不掉。”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绝望的嫌弃,“我不想我的孩子将来也走这样的路。
回城,我才有未来。”
林卫国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疼得他喘不过气。
他脚下的泥土,是他从小玩到大的伙伴,是他刨食活命的根本。
此刻却成了她嘴里甩不掉的脏东西。
“我会考大学。
我会当干部。
我会改变这里的一切。”
他的声音沙哑,像是在恳求,又像是在发誓。
苏晚晴流着泪摇头,那动作那么轻,却像一把重锤,砸碎了林卫国所有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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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得及吗?”她说,“就算你当上乡长、县长又如何?这里的天花板太低了。”
她挣开他的手,登上了汽车。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车窗里,她的脸越来越模糊。
车轮卷起泥浆,狠狠地溅在林卫国的脸上,冰冷,屈辱。
他站在倾盆大雨里,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泥浆包裹的雕塑。
“天花板太低了……”
这六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刻刀,在他心上反复地划。
他没有沉沦。
那份刺骨的痛楚,慢慢在他心里凝结成了一块坚硬的,带着棱角的石头。
他低头看着脚下这片烂泥。
他想,他不但要走出去,还要把这片土地,连同它的天花板,一起抬起来。
抬到让所有人都看得见的地方。
02
苏晚晴走后的日子,太阳照常升起。
只是林卫国心里的那个太阳,熄灭了。
他把所有的精力都当成柴火,烧在学习和工作这两口锅里。
几年后,他成了红旗乡的乡镇干部。
办公室是一间漏风的土坯房,唯一的电器是一只接触不良的灯泡。
乡里的风气,像一潭死水,上面飘着一层绿色的浮萍,那是“等、靠、要”三个字。
老少爷们坐在墙根下晒太阳,谈论着谁家的鸡下了个双黄蛋,谁家的婆娘又和人吵了架。
就是没人谈地里的收成。
反正交了公粮,剩下的饿不死就行。
林卫国看着这一切,心急如焚。
他在乡干部会议上,提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计划:“以工代赈,修路引水。”
话音刚落,会议室里炸了锅。
管财务的刘会计,一个干瘦得像烟熏腊肉的老头,第一个跳起来反对。
“修路?林干事,你嘴皮子一碰,说得轻巧。
钱呢?钱从哪里来?从你口袋里掏吗?”
“引水?把后山的水引过来,要穿过几座山头,你知道那要多少炸药,多少人工吗?出了事你负责?”
反对声此起彼伏。
核心思想就一个:风险大、没钱、吃力不讨好。
林卫国一拍桌子,桌上的搪瓷杯跳了起来,摔在地上,碎成几片。
“钱,我去信用社贷款,我用我林卫国的名义担保。”
他的眼睛红了,像一头被逼急了的狼。
“责任,我来负。
出了任何问题,我一个人承担。
这条路,这条水渠,我修定了。
谁也别想拦着。”
他立下了军令状。
白天,他像个陀螺一样在工地上转。
衣服上永远是泥点和汗渍。
晚上,他挨家挨户地去做思想工作,嘴皮子磨破了,声音说哑了。
起初,村民们都用怀疑的眼光看他,觉得这个年轻干部是在异想天开。
直到一个深夜,林卫国去勘探水源路线,脚下踩滑,从一道陡坡上滚了下去。
要不是被一棵歪脖子树挂住,他早就成了山谷里的一具冷骨头。
村民们打着火把找到他的时候,他满身是伤,额头上的血糊住了眼睛,却还死死抱着那张手绘的地图。
那一刻,所有人都被打动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
你是不是真心为他们好,他们看得出来。
路通了。
水来了。
清澈的山泉水流进干涸的土地,也流进了乡亲们的心里。
经济作物被一车车地运出大山,换回了一沓沓崭新的钞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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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里人看林卫国的眼神,变了。
充满了敬佩和信赖。
这件事,也惊动了县委的老书记,张远山。
张远山是个面容清瘦,眼神却像鹰一样锐利的老人。
他把林卫国叫到办公室,看了他半天,才缓缓开口:“你小子,有点意思。
是块好钢。
但就是太野了,需要淬淬火。”
03
不久,一纸调令下来,林卫国成了县招商局的副局长。
云川县的招商局,说白了,就是个“三无”单位。
无资源、无政策、无名气。
林卫国上任三个月,办公室的门槛都快被野草给淹了。
别说大客商,连个卖针头线脑的小贩都不来。
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消息传来:有一支港商团队要来云川考察。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林卫国把这次接待当成了一场战役来打。
可现实很快就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港商们坐着高级轿车,在颠簸的土路上差点把肠子都颠出来。
喝着招待所里漂着杂质的茶水,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听着县里干部的官样文章,他们脸上客气,眼里的不耐烦却藏都藏不住。
考察结束,港商的代表,一个姓黄的经理,委婉地表示:“林局长,贵县山清水秀,民风淳朴。
但是嘛,这个基础建设和投资环境……我们回去,还要再研究研究。”
林卫国心里雪亮,“研究研究”就是“没戏了”。
他们第二天就要走。
那个晚上,林卫国没睡。
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就着两包方便面和一壶浓茶,把他三天三夜没合眼写出来的《云川县未来五年发展潜力及配套政策白皮书》又修改了一遍。
每一个字,每一个数据,都浸透了他的心血。
第二天一早,在送港商去机场的路上,林卫国上了他们的车。
他没再提那些减税免税的优惠政策。
他打开那份还有些温热的白皮书,用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和一种近乎滚烫的真诚,开始讲述。
“黄经理,我知道,我们云川现在一穷二白。
路是烂的,房子是破的。”
“但你看看这个数据,我们县的稀土储量占了全省的百分之四十。
这片土地下面,是金子。”
“你再看这片山区,平均海拔八百米,日照充足,是种植高山茶叶和中草药的绝佳地点。
这是绿色的金子。”
“最重要的是人。
我们云川有五十万勤劳的人民。
他们不缺力气,不缺智慧,他们缺的只是一个机会。
一个能让他们用自己的双手改变命运的机会。”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下下敲在那些港商的心上。
车窗外,是飞速倒退的贫瘠土地。
车窗内,是一个年轻的官员,用他全部的热忱,在为这片土地的未来呐喊。
港商们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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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看着林卫国眼睛里的火焰,那是一种他们在大都市的霓虹灯和写字楼里从未见过的东西。
在机场,黄经理握住林卫国的手,说了一句:“林局长,我们不走了。
下午,我们谈谈合同的细节。”
全县第一家外资工厂,就这么落地了。
像一颗种子,在这片沉寂的土地上,发出了第一声脆响。
这期间,林卫国从一张旧报纸的财经版上,看到了苏晚晴的消息。
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
她站在一个剪彩仪式上,笑得明媚而职业。
旁边的文字介绍说,她是南方特区知名企业“华晴集团”的董事,她的丈夫高建斌是商界新贵。
夫妻联手,风生水起。
林卫国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蜇了一下。
随即,他把报纸叠起来,塞进了抽屉最深处。
路不一样了,就不必再看了。
几年后,林卫国升任副县长,主抓工业。
权力大了,麻烦也跟着来了。
一家大型化工厂想来云川落户。
这家厂能带来的税收,是个天文数字,足以让云川县的GDP翻一个跟头。
几乎所有的县领导都投了赞成票。
这是一块巨大的政绩蛋糕,没人想拒绝。
只有林卫国,在常委会上,投了唯一一张否决票。
因为他派人做的秘密调查显示,这家厂的环保评估报告,是花钱买来的。
它所采用的生产工艺,在国外是已经被淘汰的高污染技术。
会议室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一位资历很老的副县长,语重心长地劝他:“卫国,水至清则无鱼啊。
我们不能为了还没看见的污染,就放弃眼前的真金白银吧。
先发展,后治理,这是普遍规律嘛。”
林卫国站了起来,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规律?谁定的规律?难道我们就非得走一遍别人走过的错路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我不同意。
我们不能一边治好穷病,一边又得上绝症。
今天留下的污水,是明天子孙的眼泪。”
为了说服大家,他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他自费组织了一个考察团,把县常委会的成员,全都拉到了外省一个因为化工污染而衰败的“癌症村”。
他们亲眼看到墨绿色的河水,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他们亲眼看到地里长出的庄稼是畸形的。
他们亲眼看到村里几乎家家户舍都有得怪病的病人,在痛苦中挣扎。
那种触目惊心的景象,比任何报告和演说都更有说服力。
回来后,化工厂的项目被全票否决。
林卫国因此得罪了一些人,但也彻底赢得了云川百姓的心。
他“既要金山银山,更要绿水青山”的执政理念,像一颗钉子,牢牢地钉在了云川县的发展历史上。
04
这二十年,他从乡镇干事,到局长,到副县长,再到云州市的副市长,市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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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一个脚印,每一个脚印都深深地踩在泥土里。
他娶了本地中学的教师陈静为妻。
陈静是个像水一样温婉的女人,她不懂政治,却懂得丈夫眉间的疲惫。
她总会在他深夜回家时,为他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他们的家,简单,温暖,是林卫国在所有风雨中最坚实的港湾。
林卫国变了。
岁月像一把锉刀,磨平了他身上的棱角,却让他的眼神变得更加深邃。
他不再是那个一点就着的愣头青。
他变得沉稳,坚毅,像一座山。
唯一没变的,是那颗为民办事的初心。
二十年的时光,把他从一个农村青年,雕琢成了一个成熟的城市领导者。
他终于,站在了那个他曾经认为遥不可及的“天花板”之上。
而苏晚晴,成了他偶尔在财经新闻里瞥见的一个符号。
一个代表着另一个世界,另一种成功的符号。
他以为,他们的人生,再也不会有交集了。
05
二零零二年,云州市的天空,是一种被工业和尘土混合过的灰蓝色。
市政府正在筹办一场盛大的“杰出乡贤企业家投资洽谈会”。
整个市政府大楼,都像一台上满了发条的机器,高速运转起来。
市政府办的人,走路都带着风。
他们嘴里谈论最多的,是一个名字——苏晚晴。
“听说了吗?这次来的最大牌的,就是华晴集团的董事长苏晚晴。”
“是啊,听说她就是咱们云川县走出去的,咱们本地的骄傲啊。”
“啧啧,一个女人家,把生意做得那么大,真是传奇。
不知道这次会给家乡带来多大的投资项目。”
苏晚晴这个名字,像一颗被扔进池塘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A。
而此时的苏晚晴,正坐在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里,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
二十年了。
这里的一切,熟悉又陌生。
她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走进了市政府第一会议室。
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香奈儿套装,妆容精致得像一尊瓷器。
步履从容,姿态优雅,浑身散发着一种成功者特有的,略带高傲的自信气场。
她带着一丝衣锦还乡的优越感。
听说新市长很年轻,是个从基层摸爬滚打上来的实干派。
她心里还有些不以为然。
在她看来,这些地方官,无非是需要她的投资来装点自己的政绩。
她甚至已经想好了,待会儿该用怎样一种既亲切又不失身份的姿态,来面对这位“父母官”。
会议室里,人头攒动。
她被安排在最显眼的贵宾席上。
会议时间到。
会议室厚重的大门被推开了。
秘书长在前引导。
一个身姿挺拔,面容坚毅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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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约四十岁的年纪,穿着一身深色的西装,没有打领带,衬衫的领口解开了一颗扣子,显得既威严又不过分严肃。
他环视全场,目光沉静而有力,像深潭的水,看不出深浅。
当他的目光扫过苏晚晴时,没有丝毫的停留,就像扫过一张椅子,一个茶杯一样自然。
然后,他走上了主席台。
可当苏晚晴看清他的脸后,她脸上那种标准化的,无可挑剔的商业微笑,瞬间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