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周海阳的声音有些沙哑,里面混着绝望和孤注一掷的认真。
“林晚秋同志,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问了。”
“这封往北京寄的信要是再没个回音,我就不等我哥了。”
他盯着她的眼睛。
“我就去你家提亲!”
邮局里死一般地寂静。
林晚秋的脸从耳根红到了脖子。
她握着邮戳的手在抖。
下一秒,她猛地一咬牙,拿起那沉重的铜质邮戳。
“啪”地一声,砸在信封上。
她抬起头,迎着所有人的目光。
“你敢?”
“民政局现在还没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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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九八五年的风,是从北边工厂区吹过来的。
风里带着煤灰的味道,还有一股机油和铁锈混合的气息。
周海阳从机修厂的车间里出来,用一块油腻的破布擦着手。
他的工友老张从后面拍了他一下,说:“海阳,今天发工资,晚上去喝两杯?”
周海阳摇了摇头,说:“不了,还有事。”
他把工服换下来,穿上自己的白衬衫。
衬衫的领口已经洗得发黄,但他还是把它熨得平平整整。
他从厂里出来,跨上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
车链子发出垂死挣扎般的呻吟,载着他穿过烟尘弥漫的街道。
他没回家,先去了邮局。
邮局是镇上最体面的建筑之一,绿色的门窗,刷着白灰的墙壁。
他进去的时候,林晚秋正低着头,在一张汇款单上写字。
她写字的样子很好看,手腕悬着,笔尖在纸上沙沙地走。
阳光从高高的窗户里斜着照进来,刚好落在她乌黑的麻花辫上。
周海阳走到柜台前,把一封信从窗口推了进去。
信封是他用尺子比着画的线,地址写得工工整整。
北京,那个他只在地图上见过的城市。
那个地址,他已经写了两年,熟悉得像自己手掌上的纹路。
林晚秋写完最后一笔,才抬起头,拿起那封信。
她的目光在那个熟悉的地址上停留了一秒。
“挂号信,五毛。”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像秋天里冰凉的井水。
周海阳从裤兜里掏出钱,和几颗螺丝钉混在一起。
他把五毛钱捡出来,放在玻璃台面上,推给她。
“林同志,”他笑着问,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今天有我的信吗?”
“从北京来的。”
这个问题,他每周都问。
林晚秋每周都给他同样的回答。
她没说话,只是用下巴朝后面那一排排鸽子笼似的信箱指了指。
那意思是,我看过了,没有。
周海阳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随即又堆了起来。
“行,那我下周再来问。”
林晚秋拿起那个沉甸甸的黄铜邮戳,在红色的印泥盒里使劲按了按。
她把邮戳对准信封,手腕用力一压,“啪”的一声。
那个红色的戳印,像一个句号,宣告了这次希望的终结。
周海阳看着那个戳印,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空落落的疼。
他没有马上走,靠在柜台上。
“林同志,你今天这辫子梳得真精神。”
“像电影《小花》里的陈冲。”
林晚秋把信扔进一个麻布邮袋里,没理他。
后面排队的一个大妈不耐烦地说:“小伙子,你办完了就让让。”
周海阳冲大妈笑了笑,转身走了。
他骑上车,车链子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
他知道,邮局里的人,还有街上的邻居,都把他当成一个笑话。
他们说,周家的二儿子,为了那个失踪的大儿子,魔怔了。
他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只在乎北京的回信。
还有,林晚秋盖邮戳时,那微微皱起的眉头。
02
周海阳来邮局的次数,比他爹去棋牌室的次数都多。
他和林晚秋的拉锯战,成了邮局里一道不变的风景。
他总是变着法子跟她说话,有时候是夸她,有时候是讲厂里的笑话。
林晚秋起初完全不理他,把他当空气。
她觉得这个周海阳,油嘴滑舌,没有一点正形。
像个在街上晃荡的二流子。
但时间长了,她发现他跟那些人不一样。
他的眼睛很亮,亮得像两团火。
可那火光深处,又藏着一片化不开的冰。
尤其是当他问“有没有我的信”的时候。
那种混杂着希望和恐惧的眼神,让林晚秋的心莫名地揪一下。
邮局的张大姐是个热心肠,也是个大嘴巴。
一天中午,她一边嗑瓜子一边跟林晚秋说:“你知道那个周海阳吧?”
“他家可怜啊,大儿子周海山,多好的小伙子,当兵去的。”
“两年前在南边打仗,人就没回来。”
“说是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张大姐把瓜子皮吐在地上,接着说:
“他爹妈都快垮了,就他还撑着。”
“说他哥肯定没死,就是受伤了或者被俘虏了。”
“这两年,信就没断过,北京那边都快被他烦死了吧。”
林晚秋默默地听着,手里的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
从那天起,她再看周海阳,眼神就复杂了起来。
她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话也还是那么少。
可她会在每天上班前,把所有新到的信件和电报底单都仔细核对一遍。
当确认没有那个叫“周海阳”的名字时,她心里会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
这年夏天特别热,太阳像个大火球,烤得马路都要化了。
周海阳满头大汗地跑进邮局,衬衫湿得贴在背上。
他从兜里掏出一根快融化的“娃娃头”雪糕,递给林晚秋。
“林同志,天热,解解暑。”
林晚秋愣住了,看着那根歪着脑袋的雪糕。
邮局里所有人都看着他们,发出窃窃的笑声。
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像是被太阳晒透了。
“我不要。”她把雪糕推了回去,“你赶紧办业务。”
周海阳也不勉强,自己三两口把雪糕吃了。
然后他把信递过去,照例问:“有我的信吗?”
林晚秋摇了摇头。
他寄完信,转身要走。
林晚秋却突然开口了,声音很低。
“你……地址写错了一个字。”
她指着信封上,“海淀区”的“淀”字,他写成了“掂”。
“下次注意。”她说。
周海阳看着那个被她用红笔圈出来的错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这是两年来,她第一次主动跟他说业务之外的话。
他咧开嘴笑了,笑得比天上的太阳还灿烂。
“知道了,林老师。”
03
日子在周海阳的嬉皮笑脸和林晚秋时常泛红的脸颊中,晃晃悠悠地进入了秋天。
厂里要评先进,车间主任王胖子第一个就推荐了周海阳。
王胖子把他叫到办公室,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海阳啊,你技术好,人也聪明,就是心思没全在工作上。”
“厂里准备提拔你当小组长,工资涨三块五,你可得好好干。”
周海阳端着茶杯,热气熏着他的脸。
他说:“谢谢主任,我会的。”
王胖子又说:“还有,你年纪也不小了,二十四了。”
“工会的李大姐给你物色了个对象,是纺织厂的挡车工,人长得精神,家里条件也好。”
“这个周末,安排你们见个面。”
周海阳手里的茶杯晃了一下。
他沉默了半天,说:“主任,我现在……没这个心思。”
“我哥的事没个结果,我没法想自己的事。”
王胖子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这孩子,就是太倔。”
“人死了不能复生,你总得往前看啊。”
周海阳从主任办公室出来,心里堵得慌。
他把这件事,在邮局里当成笑话讲给了林晚秋听。
他一边讲,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瞟她。
想从她脸上,看出一点点不一样的情绪。
林晚秋低着头,正在清点邮票。
她听完,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纺织厂的女工,是正式工,福利好。”
“听说过节还发毛线和布料。”
周海阳的心,像被人浇了一盆冷水。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福利再好有啥用,”他声音低了下去,“跟她又没话说。”
他看着林晚秋,眼神变得很认真。
“我就喜欢跟有文化的人说话。”
“比如……邮局的女办事员,会给我圈出错别字的那种。”
林晚秋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一沓邮票从她手里滑落,散了一地。
她的脸颊,像染上了天边的晚霞。
她慌忙蹲下去捡邮票,不敢看周海阳的眼睛。
“油嘴滑舌。”她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那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却重重地敲在周海阳的心上。
他知道,他不能再等了。
他哥哥的事,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而林晚秋,是他攀登这座大山时,唯一能看到的山泉。
他决定赌一把,用他剩下的所有希望,也用他积攒的所有绝望。
他开始盘算,他要去她家提亲。
不是玩笑,是认真的。
他甚至去打听了她父亲喜欢喝什么牌子的酒。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准备发起总攻的士兵,紧张,激动,又带着一丝悲壮。
04
转眼又过去了两个月,天气彻底冷了下来。
北风刮在人脸上,像刀子一样。
北京那边,依旧是死一般的沉寂。
周海阳寄出去的那些信,仿佛都冻结在了路上。
他心里的那团火,也快要被这无尽的寒冷给吹灭了。
厂里年底赶工,他连着加了半个月的夜班。
每天从厂里出来,都已经是深夜。
他骑着车,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感觉自己像个孤魂野鬼。
他爹妈看着他凹陷下去的眼窝,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只是叹气。
他娘偷偷跟他说:“阳啊,要不就算了吧。”
“你哥要是泉下有知,也不想看到你这样作践自己。”
周海阳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烟。
烟雾缭绕中,他仿佛又看到了哥哥周海山的脸。
他哥走的时候,拍着他的肩膀说:“海阳,你在家好好照顾爸妈,等哥回来,给你带军功章。”
他不能就这么算了。
但他知道,自己真的快撑不住了。
如果再没有消息,他可能真的就要认命了。
但在认命之前,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一件他已经盘算了很久,关乎他后半辈子的事。
这天,他拿到了加班费和年终奖金。
厚厚的一叠钱,被他揣在怀里,暖烘烘的。
他没回家,直接去了邮局。
他走进邮局的时候,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封信。
信封里装着的,是他最后一次的询问。
也装着他那个疯狂又真诚的赌注。
他走到柜台前,林晚秋正戴着一副毛线手套在整理报纸。
看到他,她愣了一下。
他今天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苍白。
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枯井。
邮局里嘈杂的声音,仿佛都在他出现的这一刻,被他身上的寒气给冻住了。
林晚秋接过信,习惯性地准备拿邮戳。
周海阳却开口了,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努力地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平时一样轻松,但失败了。
“林晚秋同志,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问了。”
林晚秋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戴着手套的手指微微蜷缩。
她看着他,心里莫名地一紧,仿佛预感到了什么。
她看到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东西。
那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上,准备纵身一跃的决绝。
05
周海阳深吸了一口气,那口冰冷的空气呛得他肺疼。
他一字一句地说,声音不大,却让整个邮局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封往北京寄的信要是再没个回音,”
“我就不等我哥了……”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死死地锁住林晚秋的眼睛。
仿佛要从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未来。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我就去你家提亲!”
整个邮局,瞬间安静下来。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静音键。
柜台前排队的大爷,手里捏着存折,张大了嘴。
后面写信的学生,笔尖停在纸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墨痕。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周海阳和林晚秋两人身上。
这不是玩笑。
所有人都听得出来,这不是平日里那种无伤大雅的玩笑。
这是一句带着血和泪的告白,像一颗炸雷,在每个人的耳边炸响。
林晚秋的脸,“腾”地一下全红了。
那红色,像燎原的火,从她的脸颊,一直烧到她的耳根,再到她那白皙的脖颈。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握着邮戳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发抖。
她看着周海阳,看着他那双因为熬夜和焦虑而深陷的眼睛,看着他眼里的绝望和孤注一掷。
羞愤,心疼,感动,还有一丝不知所措的慌乱,在她心里翻江倒海。
她想骂他,骂他是个疯子,怎么能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这种话。
可她看着他眼里的血丝和那份不顾一切的认真,一句责备的话也骂不出口。
她知道,他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而他,在掉下去之前,想拉住她的手。
他不是在开玩笑,他是在求救。
下一秒,她猛地一咬牙,仿佛下了巨大的决心。
她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睛里,燃起了一团熊熊的烈火。
她拿起那沉重的铜质邮戳,对着信封,用尽全身的力气。
“啪”地一声,盖下一个无比清晰,深陷纸背的印记!
那声音,在死一般寂静的邮局里,显得格外响亮,振聋发聩。
她抬起头,迎着周海阳和所有人的目光。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清晰地钉在每个人的耳朵里。
“你敢?”
她顿了顿,嘴角竟然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挑衅,一丝豁出去的豪情。
“民政局现在还没下班!”
周海阳彻底愣住了。
他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处理这句信息。
他设想过她会骂他流氓,会让他滚,会吓得不知所措。
他唯独没有想到这个。
这不是拒绝,这不是同意,这是……这是应战!
这是“你敢来,我就敢嫁”的宣告!
一股巨大的狂喜,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伪装。
他咧开嘴,想笑,可眼眶却先红了。
两年的等待,两年的煎熬,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归宿。
他向前一步,几乎要越过那高高的柜台,去拉住她的手。
就在这全场为之动容,周海阳准备冲过去的一瞬间——
邮局角落里那台黑色的内线电话,突然发出急促刺耳的“铃铃铃”声。
声音尖锐,像一把尖刀,划破了这充满戏剧性的气氛。
那个平时总在打瞌睡的老邮递员,被这声音吓得一激灵。
他慢悠悠地走过去接了电话。
他“喂”了一声,听筒里传来了急促的声音。
老邮递员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了,从平常的慵懒变得煞白。
他手里的听筒“哐当”一声掉在桌上,又被他慌忙抓起。
他猛地站起来,转过身,对着外面,用尽全身力气,声音都变了调地大喊:
“林晚秋!周海阳!”
“别、别闹了!”
“有你们的加急电报!北京军区总局发来的!!”
06
加急电报。
这四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邮局里凝固的空气。
刚刚还沉浸在巨大情感冲击里的所有人,都被这道闪电劈得回过神来。
他们的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
在这个年代,电报,尤其是从北京军区发来的加急电报,几乎就等同于命运的判决书。
要么是天大的喜事,要么是天大的噩耗。
绝没有第三种可能。
周海阳脸上的狂喜,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熄灭。
他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脸色煞白的老邮递员。
他的大脑无法思考,只能本能地感受到一种巨大的恐惧,和一种不敢相信的期待。
林晚秋的脸,也从刚才的绯红,刷地一下变得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她紧紧地攥着衣角,指甲深深地嵌进了肉里,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老邮递员拿着那张薄薄的,印着红色“加急”字样的纸,手都在抖。
他穿过自动为他分开的人群,走到柜台前。
他的目光在周海阳和林晚秋之间来回扫视,最后把电报递了过去。
“周海阳的。”他的声音干涩,像被砂纸磨过一样。
周海阳的喉咙发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
他伸出手,那只刚才还想去拉林晚秋的手,此刻却抖得像风中的筛子。
他试了好几次,才从老邮递员手里接过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纸。
他的手指冰凉,纸也是冰凉的。
他颤抖着手,撕开电报的封口。
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整个邮局落针可闻。
周海阳的目光落在电文上,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得极慢,仿佛每个字都在他的眼球上烙下一个印。
电文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