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行的短信提示音,是那种最平庸、最没有感情的电子音。
但它在我耳朵里,不亚于天堂的号角。
【尊敬的客户,您尾号xxxx的储蓄卡账户于x月x日14:32分转入人民币1,100,000.00元,当前余额1,100,345.50元。】
一连串的零。
我数了三遍。
不多不少,一百一十万。
加上我卡里原本三百四十五块五的全部家当。
我离婚了。
这是陈峰给我的补偿。不多,对于我们那段将近十年的婚姻来说,对于我搭进去的青春、事业,以及一个没能保住的孩子来说,甚至可以说有点少。
但对于一个净身出户,只拖着一个行李箱,住进这间月租一千五、墙皮都在往下掉的老破小里的我来说,这笔钱,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我盯着那串数字,看了足足十分钟。
眼眶是干的。
心里也是空的。
没有想象中的狂喜,也没有报复性的快感,只有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疲惫。
像一个在沙漠里快渴死的人,终于找到了一片绿洲,却连扑过去喝水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缓缓地,靠着斑驳的墙壁滑坐到地上。
行李箱就立在我手边,还没来得及打开。
这套房子的上一任租客,似乎很喜欢抽烟,空气里总弥漫着一股劣质烟草和潮湿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窗外,是另一栋居民楼的墙壁,密密麻麻的防盗窗像一个个铁笼子。
这就是我的新生活。
从一个装修精致的“牢笼”,跳进了另一个破败的“牢笼”。
唯一的区别是,这个笼子,完全属于我。
我拿起手机,翻开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通讯录。
指尖划过一长串的名字,最终,停在了“妈”那个字上。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或者说,是一种惯性,驱使我按下了拨号键。
我需要向世界宣告点什么。
而我的世界里,好像只剩下她了。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喂?小婉啊,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了?你那边忙完了?”
我妈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恰到好处的关心,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嗯。”我应了一声,喉咙干得发紧。
“妈,我离婚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长达十几秒的沉默。
我甚至能听到她那边电视里传来的、家庭伦理剧的狗血配乐。
“离了?”她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调子高了八度,充满了震惊,“怎么就离了?陈峰那孩子不是挺好的吗?你们不是好好的吗?为什么啊?”
一连串的问题,像机关枪一样朝我扫射过来。
我没有回答为什么。
我不想回答。
那是一个太长、太累、太不堪的故事,我没有力气再讲一遍。
“他给了我一笔钱。”我直接切入主题,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一百一十万。”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这次,我能清晰地听到她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多……多少?”
“一百一十万。”
“老天爷……”她喃喃自语,那语气,像是中了彩票,“那……那你现在……”
“我搬出来了,自己租了个房子。”
“租房子?你一个人?那你住哪儿啊?那笔钱呢?钱在你那儿吧?”
她的问题,终于开始触及核心。
我心里冷笑了一声。
你看,她关心的永远是这个。
“妈。”我打断她,“这笔钱,我打算给你十一万。”
十分之一。
一个听起来很吉利,也很有说法的数字。
这算是我这个女儿,对她这么多年“养育之恩”的一个交代。
给了这笔钱,从此以后,我们两清。
这是我按下拨号键之前,就已经在心里盘算好的。
电话那头,我妈的声音瞬间变得柔软起来,甚至带上了一丝激动。
“给……给我十一万?哎哟,我的好女儿,你这是干什么呀!妈怎么能要你的钱呢!你离婚了,正是需要钱的时候……”
她嘴上说着不要,语气里的喜悦却根本藏不住。
“你拿着吧,就当是我孝敬你的。”我淡淡地说。
“哎,哎,好,好……那你弟弟那边……”她小心翼翼地提起了另一个人。
我弟弟,林涛。
我那亲爱的、永远长不大的弟弟。
“我会看着办的。”我含糊地应付了一句。
“那可不行!”我妈的声调立刻又提了起来,“小婉,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啊!你弟弟马上就要结婚了,正是用钱的时候!人家女方那边要二十万彩礼,还要买房,首付还差一大截呢!你当姐姐的,可不能不管他!”
来了。
这才是今天这通电话的真正主菜。
我的离婚,我的处境,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手里有了一百一十万。
而我弟弟,缺钱。
这个逻辑,在我妈的世界里,天经地义。
“我知道了。”我的声音已经冷了下来,“我累了,先挂了。”
“哎,小婉,你别挂啊!你还没说你弟弟的事怎么办呢?那十一万,你是直接转给我,还是……”
我没等她说完,直接挂断了电话。
世界清静了。
我把手机扔到一边,整个人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终于忍不住,把脸埋进了膝盖里。
没有哭。
就是觉得冷。
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那种冷。
我今年三十二岁。
从我记事起,我妈嘴里就挂着一句话:“你是姐姐,要让着弟弟。”
小时候,家里买一个苹果,切成两半,大的那一半,永远是林涛的。
林涛打碎了邻居家的玻璃,我妈一边骂他,一边拉着我去给人家道歉,说是我没看好弟弟。
我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学费一年要三千。
我妈愁眉苦脸地跟我说:“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干什么?你弟弟马上要上初中了,家里哪有那么多钱?”
最后,是常年在外打工的爸爸,从工地上寄回来皱巴巴的四千块钱,我才勉强报了名。
我上大学的学费,是助学贷款。
生活费,是我自己没日没夜做兼职挣的。
而林涛,复读了两年,考了个三本,学费一年一万八。
我妈眼都不眨一下,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还乐呵呵地说:“我儿子有出息,读大学了!”
我大学毕业,进了家不错的公司,从底层做起。
每个月工资一到手,我妈的电话就准时打来。
“小婉啊,你弟弟生活费不够了,你给他转点过去。”
“小婉啊,你弟弟想换个新手机,你这个当姐姐的,表示一下。”
“小婉啊,你弟弟谈恋爱了,男孩子在外面,不能太小气,你支援一下。”
林涛就像一个无底洞。
而我,就是那个负责填洞的人。
直到我遇见陈峰。
陈峰家里条件不错,人也上进,对我很好。
我们谈婚论嫁的时候,我妈第一次对我露出了那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表情。
然后,她开出了条件。
“彩礼,三十八万八。一分都不能少。”
陈峰家虽然不差钱,但也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
我妈振振有词:“我养这么大一个女儿,白白送给你们家了?这钱,不是给我要的,是给她弟弟留着娶媳妇的!以后小涛结婚,你们当姐夫姐姐的,能不表示吗?现在一次性给了,以后省心!”
那一次,是我第一次跟她大吵。
我说:“妈,你这是卖女儿!”
她一巴掌扇在我脸上,骂我:“白眼狼!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就是这么跟我说话的?没有你弟弟,我们林家就断了根了!你帮衬他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最后,还是陈峰妥协了。
他给了二十万彩礼,并且承诺,以后会“照顾”好小舅子。
为了这二十万,我妈高兴了好几个月。
而这二十万,转身就变成了林涛买一辆二手车的钱。
他说,没车,在女朋友面前没面子。
婚后的生活,一开始是甜蜜的。
但这份甜蜜,很快就被我那个“娘家”腐蚀得千疮百孔。
林涛换工作,需要“打点”,我妈让我找陈峰。
林涛炒股亏了钱,需要“周转”,我妈让我找陈峰。
林涛女朋友意外怀孕,需要一笔“营养费”和“手术费”,我妈还是让我找陈峰。
陈峰一开始还忍着,毕竟他爱我。
但再深的爱,也经不起这样日复一日的消磨。
我们开始吵架。
吵架的起因,永远是钱,永远是林涛。
“林婉,你能不能让你妈和你弟有点分寸?我们是夫妻,不是提款机!”
“那是我妈,我弟!我能怎么办?”
“你就是心软!你就是拎不清!他们是在吸你的血,你看不出来吗?”
我看出来了。
我怎么会看不出来?
可是,那是我的家人。
血缘,像一条无形的锁链,捆着我,勒着我,让我无法挣脱。
压垮我们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我流产。
怀孕三个月,胎儿不稳,医生嘱咐我必须卧床静养。
那天,陈峰出差了。
我妈打电话来,哭天抢地,说林涛跟人打架,被扣在派出所了,需要五万块钱去“私了”。
我急火攻心,不顾医生的嘱咐,自己开车去银行取钱。
在路上,出了车祸。
孩子没了。
我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陈峰坐在我身边,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他什么都没说。
只是握着我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出院后,他向我提出了离婚。
“小婉,我们都放过彼此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眼神里,是死一般的绝望。
我没有挽留。
我知道,我们回不去了。
那个没了的孩子,是我还不清的债。
手机嗡嗡震动起来,把我从回忆的深渊里拉了回来。
是林涛。
我挂断。
他又打。
我再挂。
第三遍,我接了。
“姐,你什么意思啊?挂我电话?”林涛的声音充满了不耐烦和质问。
“有事?”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妈都跟我说了,你离婚了,拿了一百多万?”
“是。”
“那你怎么才给我妈十一万?打发要饭的呢?姐,你这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我被他这理直气壮的语气给气笑了。
“林涛,你今年二十八了,不是八岁。你想要钱,自己挣去。”
“我怎么没挣?我现在的工作不好吗?一个月四千多呢!”他振振有词,“可房价多贵啊!我女朋友说了,没房子就不结婚!姐,你不帮我谁帮我啊?咱爸妈指望不上,就指望你了!”
“我没义务帮你。”
“你怎么没义务?你是!我小时候你就一直照顾我,现在我遇到难处了,你就不管了?你那一百多万,一个人也花不完,放着干嘛?不就是给我买房用的吗?”
我真的,笑出了声。
是一种荒谬到极致的笑。
“林涛,你听好了。那一百一十万,是我拿半条命换来的。是我用一个没出生的孩子换来的。你想要,可以,拿你的命来换。”
说完,我直接拉黑了他的号码。
世界,再一次清静了。
我从行李箱里翻出一包泡面,烧了壶水。
热水冲下去,廉价的香精味弥漫开来。
我吸了吸鼻子,忽然觉得,这味道,也挺不错的。
至少,它真实。
接下来的两天,我彻底把自己跟外界隔绝了。
手机关机。
我用那笔钱,给自己买了一张舒服的床,一套柔软的床上用品。
然后,我开始睡觉。
好像要把这十年来亏欠自己的觉,全都补回来。
我睡得天昏地暗。
醒了就吃点东西,然后接着睡。
不做梦,什么都不想。
身体的疲惫,似乎在一点点消散。
第三天下午,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小婉!林婉!你在不在里面?开门啊!”
是我妈的声音。
尖利,焦急。
我皱了皱眉,没动。
她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哦,对了,我之前办暂住证的时候,给她拍过小区的名字。
“林婉!你再不开门我报警了啊!你说你一个女人,刚离婚,万一想不开怎么办啊!”
她在外面嚷嚷着,引得楼道里有邻居探头探脑。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只好起身去开门。
门一开,我妈那张写满了焦虑的脸就出现在眼前。
她身后,还跟着一脸不情愿的林涛。
“哎哟我的祖宗,你可算开门了!电话也关机,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我妈一边说,一边挤进屋里。
她飞快地扫视了一圈这间狭小、简陋的屋子,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
“你就住这种地方?”她嫌弃地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一个快递盒子,“这跟个狗窝似的,怎么住人啊?”
我没理她,转身回房间。
“姐,你这就不对了,妈大老远跑来看你,你这是什么态度?”林涛跟了进来,吊儿郎当地说。
我妈也跟着进来,一屁股坐在我的新床上。
“小婉啊,你听妈说,你一个女人家,离婚了,自己住在外面不安全。跟妈回家住吧。”
回家?
回哪个家?
回那个永远只有林涛的欢声笑语,而我只能在角落里沉默的家吗?
“我不去。”我冷冷地拒绝。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你看看你这地方,又小又破,传出去像什么样子?人家还以为陈峰亏待你了,一分钱没给你呢!”
她的重点,永远不会偏离。
“妈,你来到底想干什么?直说吧。”我实在没心情跟她绕圈子。
我妈被我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
林涛在旁边帮腔:“姐,妈不是关心你吗?你离婚这么大的事,一个人扛着多辛苦啊。回家里有我跟妈照顾你。”
照顾我?
我看着林涛那张年轻却写满算计的脸,只想发笑。
“行了。”我妈清了清嗓子,终于图穷匕见,“小婉,你之前说给我的那十一万,妈想了想,妈不能要。”
哦?
我挑了挑眉,有些意外。
“这钱,是你后半辈子的依靠,妈怎么能拿呢?但是呢……”她话锋一转,“你弟弟结婚,是咱们家现在头等的大事。这笔钱,你拿出来,先给你弟弟把房子首付付了。这才是正经事!”
“对啊姐,”林涛立刻接话,“你那一百多万,放银行里能有几个利息?不如拿来投资房产!我买了房,那也是你的资产啊!以后你老了,我还能不管你吗?”
他们母子俩,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
仿佛我手里的钱,不是我的,而是他们家失散多年的财产。
而我,只是个临时的保管员。
“房子首付,要多少?”我平静地问。
我妈眼睛一亮,以为我松口了。
“不多不多!我们看好了,一个新楼盘,首付差不多要六十万!你给他六十万,剩下的五十万,你自己留着,养老也够了!”
六十万。
说得真轻巧。
“那彩礼呢?”我又问。
“彩礼二十万,我们自己想办法,找亲戚凑凑,不用你管!”我妈大包大揽地说,仿佛在施舍我。
“哦。”我点了点头。
“那你这是同意了?”林涛的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喜色。
我看着他们。
看着我妈那张因为贪婪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
看着我弟那副志在必得的嘴脸。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混合着长久以来积压的愤怒,在我胸口翻腾。
我忽然觉得很累。
不是身体上的累,是心累。
我不想再跟他们争辩,不想再跟他们讲道理。
因为我知道,没用。
在他们的世界观里,姐姐为弟弟付出一切,是刻在基因里的法则。
“我想想吧。”我轻声说。
“还想什么啊?”我妈不乐意了,“这有什么好想的?你弟弟的婚事能等吗?人家女方都催了好几次了!”
“我累了,你们先回去吧。明天给我答复。”
我的语气很坚决,不容置喙。
我妈还想说什么,被林涛拉了一把。
“行,姐,那你好好休息,我们明天等你电话。”林涛冲我使了个眼色,那意思好像在说:你可别犯糊涂。
他们终于走了。
我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屋子里,还残留着我妈身上廉价香水的味道,和我弟身上烟草的味道。
我走过去,把窗户开到最大。
冷风灌进来,吹散了那令人不适的气息。
也吹得我稍微清醒了一点。
我拿起手机,开机。
几十个未接来电,大部分是我妈和我弟的。
还有几条微信。
点开我妈的头像,是她发来的一长串语音。
无非就是那些车轱辘话。
“小婉你要想开点。”
“女人离了婚就掉价了,要赶紧为以后做打算。”
“你弟弟是你唯一的依靠。”
“那笔钱放在你手里不安全,你一个女人家,容易被骗。”
我一条都没听,直接删除了。
然后,我点开了和陈峰的对话框。
我们最后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他跟我说“手续办好了,钱打给你了”。
我回了一个“好”。
之后,再无联系。
我盯着他的头像,那是一片深蓝色的海,看了很久。
鬼使神差地,我发了一句:“在吗?”
几乎是秒回。
“在。”
一个简单的字,却让我鼻子一酸。
“你……还好吗?”我打出这几个字,又觉得矫情,删掉了。
想了想,重新输入:“我妈和我弟来找我了。”
“为了钱?”
“嗯。”
“你怎么想?”
“我不知道。”
这是实话。
理智告诉我,一分钱都不能给。
但情感上,那毕竟是我的母亲和弟弟。
这么多年的“思想钢印”,不是说打破就能打破的。
我恨他们,但也……也还存着一丝可笑的亲情。
陈峰在那边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发来一段话:“林婉,这笔钱,不是我给你的分手费,是我替我们那个没缘分的孩子,给你买的后半生。你怎么花,是你的自由。但你要记住,你首先是你自己,然后才是别人的女儿,别人的姐姐。”
“你首先是你自己。”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插进了我心里那把生锈的锁。
我反复看着这句话,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结婚十年,他最懂我。
也最知道我的软肋在哪里。
“谢谢。”我回了两个字。
“不客气。如果需要帮忙,随时找我。”
“你也是。”
结束了和陈峰的对话,我心里那块堵着的石头,好像松动了一些。
我开始认真思考一个问题。
我的后半生,要怎么过?
是继续被这个家庭拖累,直到自己被吸干最后一滴血?
还是,彻底斩断这一切,为自己活一次?
答案,似乎已经很明显了。
但我还需要一个契机。
一个能让我下定决心,并且不再回头、不再内疚的契机。
第二天,我没有给我妈打电话。
我给她发了条微信。
“妈,你来我这一趟吧,我们当面谈。”
半小时后,我妈就到了。
这次,只有她一个人。
她穿了一件新买的红色外套,脸上化了妆,看起来精神很好。
“小婉,你想通了?”她一进门就急切地问。
“嗯。”我点了点头,给她倒了杯水,“妈,你先坐。”
我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六十万,太多了。”我开口道。
我妈的脸立刻沉了下来,“怎么就多了?现在房价多贵你不知道吗?六十万也就是个首付!小婉,你可不能这么自私啊!”
“我自私?”我笑了,“妈,你还记得我上高中的学费是谁给的吗?”
我妈愣了一下,眼神有些闪躲,“那不是……那不是你爸给的吗?”
“是,是爸从工地上,一张一张汗水钱挣来的。那你记得,林涛上三本,一年一万八的学费,你是怎么说的吗?”
“那……那不是应该的吗?他是男孩!”
“那我结婚,二十万的彩礼,一分没到我手上,全给林涛买车了,这也是应该的吗?”
“你这孩子,怎么翻起旧账来了?那钱给你弟弟用,不比你自己拿着强?你弟弟好了,我们林家才有面子!你脸上不也有光吗?”
我看着她,看着她这套颠扑不破的、根深蒂固的逻辑。
我发现,我跟她,根本不在一个世界里。
我们的对话,是鸡同鸭讲。
“妈。”我深吸一口气,决定执行我的计划,“这样吧,六十万,我给不了。我最多,再给你加四万。凑个整,十五万。这是我的底线。”
“十五万?!”我妈的嗓门瞬间拔高,“林婉你疯了?十五万能干什么?买个厕所都不够!你打发叫花子呢?”
“我就这么多。”我面无表情地说,“十一万是给你的养老钱,四万是给弟弟的结婚贺礼。他要,就拿着。不要,那就算了。”
“你……”我妈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你就是个白眼狼!冷血!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女儿!你拿着一百多万,就眼睁睁看着你弟弟结不了婚?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她开始哭。
坐在椅子上,拍着大腿,嚎啕大哭。
一边哭,一边数落我的种种“罪状”。
说我从小就不听话。
说我读了大学就忘了本。
说我嫁了人就忘了娘家。
说我心肠歹毒,见不得弟弟好。
我安静地听着。
没有反驳,也没有安慰。
心里,一片平静。
这些话,我听了三十年了。
已经麻木了。
哭了大概有十几分钟,她可能也觉得累了,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她抬起红肿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我。
“林婉,我告诉你,这事没完!你不给你弟弟买房,我就不认你这个女儿!我就当你死了!”
“好。”我点了点头。
她大概没想到我会是这个反应,又愣住了。
“你……你说什么?”
“我说,好。”
我站起身,走到门口,拉开门。
“妈,你走吧。我累了。”
我妈呆呆地看着我,仿佛不认识我一样。
过了好几秒,她才猛地站起来,冲到我面前。
“你敢赶我走?我是你妈!”
“你如果还认我这个女儿,就请你现在离开。”我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我们对视着。
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了震惊、愤怒,还有一丝……恐慌。
最终,她败下阵来。
她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摔门而出。
“你会后悔的!林婉!你一定会后悔的!”
门外,传来她怨毒的诅咒。
我关上门,世界终于彻底清静了。
我没有后悔。
那一刻,我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像一个背着沉重石块走了很多年的人,终于卸下了所有负担。
我知道,这只是开始。
真正的暴风雨,还在后面。
当天晚上,我妈又来了。
她没有敲门,而是直接用钥匙开门。
那是我之前租房时,以防万一,给她留的备用钥匙。
我当时正在客厅里,用新买的投影仪看电影。
看到她铁青着脸走进来,我一点都不意外。
“妈,你来干什么?”
“我来干什么?我来照顾你!”她把手里一个大包小包的袋子重重地扔在地上,“你一个人住这,我不放心!从今天起,我搬过来跟你一起住!”
我看着她,没说话。
我知道,这不是关心。
这是监视。
是贴身紧逼,是想用“亲情”来对我进行道德绑架和精神折磨。
“我不需要。”
“你需不需要,我说了算!”她蛮横地说,“我是你妈,照顾你是应该的!你别想赶我走!”
说完,她就自顾自地开始收拾。
把我的东西,从沙发上推开,把她的衣服,塞进我的衣柜。
整个屋子,瞬间充满了她的气息。
我冷眼看着她忙碌。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没用。
她打定了主意,要跟我耗下去。
行。
那就耗着吧。
我倒要看看,谁能耗得过谁。
晚饭,她做了三菜一汤。
都是我以前喜欢吃的菜。
“小婉,快来吃饭,尝尝妈的手艺,是不是退步了?”她脸上带着讨好的笑,跟我记忆里某个瞬间重合。
我没动。
“我不饿。”
“怎么能不饿呢?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她说着,就想来拉我。
我躲开了。
“妈,别演了,你不累吗?”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你住在这里,不就是为了那笔钱吗?”我直截了当地说,“你觉得,你住在这,天天给我做好吃的,跟我打感情牌,我就会心软,把那六十万给你弟弟吗?”
被我戳穿了心思,她有些恼羞成怒。
“我那是为了你好!你弟弟好了,才是真的对你好!以后你老了,病了,谁管你?还不是你弟弟!”
“是吗?”我反问,“那我现在就老了,病了,你让他拿六十万来给我看病,他给吗?”
她又被我噎住了。
“你……你这是抬杠!”
“妈,我最后说一遍。十五万,一分不多。他爱要不要。”
说完,我拿起我的包,准备出门。
“你去哪?”她紧张地问。
“出去走走。”
“不行!你不能出去!万一你把钱转走了怎么办?”她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紧张和猜忌而变形的脸,忽然觉得很可悲。
为了钱,她已经完全失去了作为一个母亲的理智和体面。
“我不会转走。”我挣开她的手,“我只是出去吃个饭。”
我终究还是出去了。
我在外面的一家小餐馆,点了一碗馄饨,慢慢地吃着。
我知道,从我妈搬进来的那一刻起,这场战争,就已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我不能退。
一步都不能退。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
客厅的灯关着,我妈的房间里,透出微弱的光。
我放轻脚步,走到她的房门口。
门没有关严,虚掩着一条缝。
里面传来她压低了声音,打电话的声音。
我的心,猛地一跳。
直觉告诉我,她在跟林涛打电话。
我屏住呼吸,悄悄地凑了过去。
“……对,我就住在她这了,我盯着她,她跑不了!”
是我妈的声音,带着一种邀功似的兴奋。
“妈,你行不行啊?姐那个人,吃软不吃硬,你别把她逼急了。”是林涛的声音,从手机听筒里传来,有些失真。
“我心里有数!我这两天,天天给她做好吃的,跟她讲道理,慢慢磨!我就不信,她那心真是铁打的!”
“那她怎么说?松口了吗?”
“还没呢!还跟我犟呢!就说给十五万!你说气不气人?一百多万啊!就给我们十五万!她怎么想的啊?”
“十五万……也行啊,总比没有强。”林涛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犹豫。
“行什么行!你没出息!十五万够干嘛的?我们的目标是首付!六十万!一分都不能少!”我妈的语气变得激动起来。
“妈,你小声点,别被她听见了。”
“怕什么!她出去了!我跟你说,小涛,你别急。妈有办法。”
“什么办法?”
“我明天,就说我心脏病犯了。我躺在床上下不来,我看她管不管我!她要是敢不管,我就去楼下嚷嚷,说她虐待亲妈!我看她以后在这小区里还怎么做人!”
听到这里,我的手脚一片冰凉。
装病?
撒泼?
这就是我的亲生母亲,能想出来的,对付自己女儿的办法。
“妈,这……这不太好吧?”林涛似乎也觉得这招有点过分。
“有什么不好的?对付她这种白眼狼,就得用非常手段!你放心,她最要面子了,肯定会妥协的!”
“可是……”
“别可是了!就这么定了!你那边,也跟你女朋友说说,让她再等等,就说房子马上就有着落了!稳住她,知道吗?”
“……好吧。”
“还有啊,那笔钱,她肯定放在银行卡里。我得想办法,把她那卡和身份证弄到手。只要东西到手,钱就是我们的了!”
“妈,这犯法吧?”
“犯什么法?我是她妈!我拿我女儿的钱,给我儿子买房,天经地义!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
我妈的声音,充满了理直气壮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她那一百一十万,本来就不该是她一个人的!她一个离了婚的女人,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又不能下蛋了!这钱,就该拿来给我们林家传宗接代!她啊,就是个临时的保管员,你懂吗?这钱,早晚是你的!”
“临时的保管员……”
我靠在冰冷的墙上,听着从门缝里飘出的这句话,身体里最后一点温度,也随之消散了。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连一个人都不是。
我只是一个工具。
一个负责赚钱,然后把钱交给他们的工具。
一个临时的,钱款保管员。
我的婚姻,我的痛苦,我的未来……所有的一切,在“给弟弟买房传宗接代”这个“伟大”的目标面前,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一文不值。
胸口那块叫“亲情”的顽石,在这一刻,终于被彻底击碎了。
碎得那么彻底,连一点渣都不剩。
巨大的荒谬感和解脱感,同时涌了上来。
我忽然觉得,特别好笑。
真的,特别好笑。
我笑我这三十二年来,活得像个笑话。
我笑我曾经还对他们抱有那么一丝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笑我妈和我弟,为了钱,已经扭曲成了这副丑陋的模样。
我没忍住。
“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一开始,是压抑着的、小声的笑。
后来,我实在是忍不住了,越笑越大声。
我扶着墙,笑得浑身发抖,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那是一种,发泄式的,带着无尽悲凉和畅快的笑。
房间里的对话,戛然而止。
门,猛地被拉开。
我妈举着手机,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在偷听我们讲话?”
我直起身,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看着她。
我的脸上,还挂着止不住的笑意。
“妈。”我笑着说,“别装了,我都知道了。”
“知道……知道什么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眼神慌乱,矢口否认。
“装病,撒泼,偷银行卡,偷身份证。”我一字一句地,帮她回忆,“还有,我是个‘临时的保管员’。”
我每说一个词,她的脸色就白一分。
到最后,她那张化了妆的脸,变得惨白如纸。
手机那头,林涛大概也听到了,急切地喊着:“妈?妈?怎么了?姐回来了?”
我从我妈手里,拿过她的手机。
她大概是吓傻了,竟然没有反抗。
我把手机放到耳边,对着听筒,用一种极其愉快的语气说:
“喂?我亲爱的弟弟。”
“姐……姐?你……”
“别紧张。”我轻快地说,“我就是想通知你一件事。之前说的十五万,没有了。”
“什么?姐你……”
“一分钱,都没有了。”
“我不但不会给你一分钱,我还会活得特别好。我会用这一百一十万,去旅游,去学习,去开一家自己喜欢的店。我会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认识新的朋友,开始新的生活。”
“我会把我这后半生,过得比你们所有人都精彩。”
“而你,”我顿了顿,语气里的笑意更浓了,“就继续做你的白日梦吧。”
说完,我直接挂断了电话,然后,当着我妈的面,把她的手机号码和林涛的手机号码,全部拉进了黑名单。
“林婉!你疯了!”我妈终于反应过来,尖叫着扑向我,“你敢这么对我儿子!我跟你拼了!”
我侧身躲过。
她扑了个空,踉跄地撞在墙上。
“妈。”我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脸上的笑容已经收敛,只剩下冰冷的平静,“我没疯。我只是,清醒了。”
“从现在开始,我不再是你的女儿,林涛也不再是我的弟弟。我们之间,一刀两断。”
“这个房子,我不租了。明天,我就会搬走。至于你要去哪里,那是你的事。”
“还有,”我走到她面前,从她的外套口袋里,摸出了那串备用钥匙,“这个,还给我。”
我把钥匙揣进自己兜里。
然后,我拉开大门。
“现在,请你离开我的家。”
“我不走!这是我女儿家,我凭什么走!”她开始撒泼,一屁股坐在地上。
“好。”我点了点头,拿出手机,按下了110。
“喂,你好,我要报警。有人私闯民宅,赖在我家里不走。对,地址是……”
我当着她的面,清晰地报出了地址。
我妈彻底傻了。
她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我真的会报警。
在她眼里,我永远是那个懦弱的、顺从的、可以被她随意拿捏的女儿。
“你……你敢!”她从地上一跃而起,想来抢我的手机。
我后退一步,冷冷地看着她。
“你再动我一下试试。”
我的眼神,一定很吓人。
因为她真的被我镇住了,僵在原地,不敢再动。
电话那头,接线员还在问我情况。
“女士?女士?您还在吗?您安全吗?”
“我没事。”我说,“那个人,好像要走了。”
我妈死死地瞪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怨毒、不甘和……恐惧。
她知道,我是来真的了。
她知道,她最后的武器——“母女亲情”,已经对我完全失效了。
她在这里耗下去,等警察来了,丢脸的只会是她自己。
她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林婉,你够狠!”
说完,她抓起地上的包,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门,被她摔得震天响。
我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听着她下楼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消失。
我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里,仿佛带走了我三十多年来,积压在胸口的所有沉重和阴霾。
我没有再笑。
也没有哭。
我只是走到窗边,推开窗。
外面,夜色深沉。
城市的灯火,在远处闪烁,像一片遥远的星海。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的人生,终于要重新开始了。
属于我自己的,崭新的人生。
第二天,我联系了中介,退掉了这间只住了不到一个星期的房子。
押金我没要。
我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抹去所有不愉快的记忆。
我拖着我的行李箱,住进了一家五星级酒店。
我订了最贵的套房。
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璀璨的城市夜景时,我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了那一百一十万带给我的力量。
那不是一串冰冷的数字。
那是底气。
是自由。
是让我可以对所有我不想要的生活说“不”的权利。
我在酒店里住了三天。
三天里,我什么都没干。
就是泡澡,看电影,叫客房服务,睡到自然醒。
我把我妈和我弟留在我身上的所有晦气,都洗得干干净g净。
第四天,我买了一张去云南的机票。
我想去看看,陈峰头像里的那片海,到底是什么样子。
在云南,我待了整整一个月。
我去了大理,在洱海边骑行。
我去了丽江,在古城里迷路。
我去了香格里拉,看到了雪山和草原。
我没有做任何攻略,走到哪,算到哪。
我认识了很多有趣的人。
有辞职旅行的背包客,有在古城里开小店的文艺青年,有来写生的画家。
我跟他们聊天,喝酒,分享彼此的故事。
我发现,原来世界这么大,生活的方式有这么多。
原来,不是每个人,都活得像我从前那样,被家庭和责任捆绑得喘不过气来。
在香格里拉的那个晚上,我参加了一个篝火晚会。
藏族的小伙和姑娘们,拉着我的手,教我跳锅庄舞。
火焰映红了每个人的脸。
大家都在笑,那种发自内心的、纯粹的快乐的笑。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我离婚后,在那个破旧的出租屋里,听完我妈和我弟对话后的那个笑。
那个笑,是悲凉的,是绝望的,是歇斯底里的。
而现在的我,也可以这样,发自内心地笑了。
旅行回来后,我用剩下的钱,在城市的一个安静角落,盘下了一家小小的店面。
我把它装修成了我喜欢的样子。
原木色的地板,白色的墙壁,大大的落地窗。
我开了一家花店,兼卖咖啡和甜点。
店名叫“新生”。
开业那天,我没有请任何人。
我给自己买了一束最贵的香槟玫瑰。
陈峰送来了一个巨大的花篮,卡片上写着:“祝贺新生。”
我们像老朋友一样,聊了很久。
我才知道,他也有了新的生活,交往了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我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我们都从那段失败的婚姻里走了出来,并且,都成为了更好的自己。
这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我的花店,生意不好不坏。
足以支撑我的生活,也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我开始学习插花,学习烘焙,学习画画。
我报了一个瑜伽班,每周去三次。
我的生活,变得简单、规律,而又充满了小小的确幸。
我再也没有联系过我妈和我弟。
他们也再也没有找过我。
我们就像两条不想交的平行线,终于在各自的轨道上,渐行渐远。
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会想起他们。
想起我妈做的糖醋排骨。
想起我小时候,林涛跟在我身后,奶声奶气地喊“姐姐”。
心里,会有一丝丝的抽痛。
但那也只是一瞬间。
我知道,那些温暖,早就被岁月和人心,消磨殆尽了。
我没有怨恨。
我只是,选择了放过自己。
有一天,一个老邻居来我店里买花,闲聊时,说起了我家的事。
她说,林涛最终还是结了婚。
彩礼,是找亲戚朋友东拼西凑借的。
房子,是租的。
婚后,小两口因为钱的事,天天吵架。
我妈夹在中间,两头受气,苍老了很多。
“哎,”邻居叹了口气,“你妈现在也挺可怜的,上次见她,还在跟人说,后悔当初对你太过了。”
我安静地听着,手里包花的动作,没有停顿。
“是吗?”我淡淡地笑了笑,把包好的花递给她,“您的花,好了。”
她走后,我坐在窗边,看着外面车水马龙。
阳光,透过玻璃,暖洋洋地洒在我身上。
我不知道我妈是不是真的后悔了。
但这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我的人生,已经翻开了新的一页。
而那一页上,写满了阳光、鲜花,和自由。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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