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然,今年三十有六,在一家半死不活的文化公司做编辑,挣得不多,图个清闲。
我老公周健,是个老实巴交的程序员,头发不多,话也不多,但薪水还算体面。
我们的生活,就像北京秋日里的一碗温吞水,说不上滚烫,也还没到冰凉。
直到我大姑姐周敏退休。
一切都变了。
大姑姐退休金八千。
八千块,在一个三线城市能过上帝王般的日子,即便在北京,只要不背房贷,也能活得相当滋润。
可她,偏偏选择了一种最让我匪夷所思的方式来欢度晚年。
那就是,天天来我家蹭饭。
“叮咚——”
门铃响起的瞬间,我正在厨房里跟一条鲈鱼搏斗。
腥味和水汽糊了我一脸。
我儿子乐乐在客厅大喊:“妈!姑姥姥来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上差点一滑,把刀剁自己指头上。
来了。
又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把手在围裙上胡乱擦了擦,走出去开门。
门一开,大姑姐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就出现在眼前。
她手里照例拎着一个透明塑料袋。
“小然,忙着呢?”
她一边说,一边已经自顾自地换好了拖鞋,那双拖鞋还是上次她来的时候,我老公特地去超市给她买的。
“嗯,大姐来了。”我扯出一个僵硬的笑。
她的目光越过我,直接投向厨房:“今天做什么好吃的?”
“随便吃点,清蒸个鲈鱼,再炒个青菜。”
“鲈鱼好,有营养。”她点点头,然后把手里的塑料袋往餐桌上一放。
我眼角余光瞥了一眼。
又是两个蔫了吧唧的苹果,表皮上还带着几块磕碰的褐色疤痕。
“给乐乐吃的,补充维生素。”她轻描淡写地说。
我心里冷笑。
就这?
这品相,菜市场收摊时滚落在地上的都没这么惨。
乐乐从沙发上探出头,看了一眼苹果,又默默缩了回去,继续打他的游戏。
连孩子都骗不过。
周敏像是没看见我们母子俩的微表情,径直走到沙发旁,一屁股坐下,拿起遥控器,熟练地打开了电视。
调到了她最爱的家庭伦理苦情剧。
那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盖过我厨房里抽油烟机的轰鸣。
我回到厨房,看着案板上那条已经被我收拾干净的鲈鱼,心里一阵无名火“蹭蹭”往上冒。
八千。
一个月八千块的退休金。
比我辛辛苦苦上班挣得都多。
结果呢?
天天跑来我家,吃我的,喝我的,连水果都舍不得买个好的。
这到底是什么精神?
国际主义精神?还是单纯的抠门抠到骨子里了?
周健下班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把三菜一汤摆上了桌。
鲈鱼、番茄炒蛋、蒜蓉西兰花,还有一个紫菜蛋花汤。
“姐,你来啦。”周健看见他姐,脸上立刻堆起笑。
“嗯,刚到一会儿。”周敏的眼睛还黏在电视上。
“哟,今天伙食不错啊,小然辛苦了。”周健对着我笑,带着几分讨好。
我没理他。
“洗手,吃饭了。”我解下围裙,声音冷得像冰。
饭桌上,气氛一度很诡异。
周健试图活跃气氛:“乐乐,今天在学校怎么样啊?有没有被老师表扬?”
乐乐嘴里塞满了饭,含糊不清地说:“还行吧。”
周敏夹了一筷子鱼肉,放进嘴里,细细地嚼了嚼,然后眉头一皱。
“小然,你这鱼,是不是蒸过火了?”
我心里那股火又上来了。
“我觉得刚刚好。”
“老了,鱼肉一老,口感就柴了。下次记得,水开之后,大火蒸八分钟,不多不少,准没错。”她用一种传授天机的口吻说道。
我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我喜欢吃老一点的。”
周健赶紧打圆场:“妈,姑姥姥说的对,下次让妈妈给你蒸个嫩的。”
他冲我使了个眼色。
我把头扭到一边,懒得看他。
一顿饭,就在大姑姐的“指点江山”中结束了。
她点评了我的番茄炒蛋不够甜,西兰花焯水时间太长,连紫菜汤里的盐都多放了半勺。
我全程一言不发,化悲愤为食欲,默默干了两碗饭。
吃完饭,周敏没急着走。
她坐在沙发上,一边剔牙,一边看电视,顺手还拿起了乐乐刚收到的那个蔫苹果,在衣服上蹭了蹭,“咔嚓”就是一口。
我和周健在厨房洗碗。
“你能不能跟你姐说说?”我压低了声音,但怒气已经快压不住了。
“说什么啊?”周健装傻。
“说什么?你说说什么!她退休金八千,天天跑我们家来吃饭,这像话吗?我们家是食堂啊?”
“哎呀,她不就一个人嘛,孤单。来咱们家热闹热闹,吃顿饭而已,多大点事。”
“一顿饭是多大点事?你看看她来了多久了?从她退休第二天开始,一天不落!风雨无阻!比上班打卡都准时!”
“那……那也是我姐啊。爸妈走得早,我就这么一个亲姐了。”
又是这套说辞。
每次我一提这事,他就拿“唯一的亲姐”来堵我的嘴。
我气得想把手里的盘子摔了。
“亲姐就可以这样吗?亲姐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把我们当长期饭票吗?她一个月八千,我一个月才六千!我都没她活得滋润!”
“小声点,让她听见了多不好。”周健一脸为难。
“听见就听见!我就是想让她听见!周健我告诉你,我忍不了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我把湿漉漉的手往围裙上一抹,转身就要冲出去。
周健一把拉住我。
“老婆,老婆,别生气,别生气。我……我回头跟她说,行了吧?”
“你怎么说?你说‘姐,你以后别来了’?你敢吗?”我死死地盯着他。
他眼神躲闪,底气不足:“我……我委婉点说。”
我冷笑一声,甩开他的手。
“我等着。”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周健到底有没有“委婉”地跟他说。
反正第二天,下午五点半,门铃又准时响了。
我打开门,大姑姐依旧拎着一个塑料袋。
这次,是两根看起来快要脱水的黄瓜。
“小然,晚上拍个黄瓜,爽口。”
我的脸,比那两根黄瓜还绿。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
我的忍耐力,也在一天天被消耗。
我开始变着法儿地跟大姑姐斗智斗勇。
她五点半来,我就五点做饭,让她来了只能干坐着。
结果,她四点半就来了。
她说鲈鱼蒸老了,我干脆就不买鲈鱼了,改吃红烧肉。
她说:“小然,你这红-烧肉太腻了,我们老年人,血脂高,不能吃这么油的。”
行。
我第二天就做了个水煮白菜,寡淡得能照出人影。
她尝了一口,说:“挺好,清淡,健康。就是……没什么味道。”
我心里想,你还想要什么味道?
我甚至试过,下午跟周健说:“今天不想做饭了,我们出去吃吧。”
然后我就带着乐乐出门了。
结果,我们前脚刚走,大姑姐后脚就给周健打了电话。
“阿健啊,你们去哪吃了?给我带一份回来呗,就你家楼下那家饺子馆的,韭菜鸡蛋馅的。”
周健还真就给她带了。
我看着他手里拎着的那个打包盒,气得晚饭都没吃。
我觉得自己快被逼疯了。
这不是钱的问题。
一个月多一口人吃饭,花不了多少钱。
这是尊重的问题,是边界感的问题。
我家不是公共场所,我不是免费的保姆。
我跟周健吵过无数次。
最严重的一次,我把我的银行卡、工资条都拍在了桌子上。
“周健,你看看!我一个月挣多少钱?我每天下班累得跟狗一样,回来还要伺候你,伺候儿子,现在还要伺候你那个八千块退休金的姐姐!凭什么!”
周健低着头,一言不发。
“她孤单?她不会自己找点事做吗?去跳广场舞啊,去上老年大学啊,去旅游啊!她有钱有闲,干点什么不好,非要赖在我们家!”
“她要是真困难,没钱吃饭,我林然二话不说,我天天给她做满汉全席都行!可她不是!她是在占便宜!是在剥削我!”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哭腔。
乐乐在房间里听见了,吓得不敢出来。
周健终于抬起头,眼睛红红的。
“老婆,我知道你委屈。可是……她毕竟是我姐。”
“又是这句话!周健,你除了这句还会说什么!”
“我……”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化作一声叹息,“再忍忍吧,啊?就当……就当是为了我。”
我看着他疲惫又无奈的脸,心里那股气,突然就泄了。
我还能怎么样呢?
离婚吗?
为了一个蹭饭的大姑姐,拆散一个家,不值得。
我瘫坐在沙发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从那以后,我不再跟周健吵了。
我也懒得跟大姑姐斗法了。
我累了。
我选择了一种更消极的抵抗方式——冷漠。
她来,我开门。
她说话,我“嗯”、“啊”地应付。
她点评我的菜,我就当没听见。
我把她当成一个每天准时出现的,会说话的背景板。
饭桌上的气氛,比西伯利亚的冬天还冷。
只有周健,还在徒劳地两边周旋,讲一些不好笑的笑话。
大姑姐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变化。
但她毫不在意。
她的脸皮,比我们家楼下的城墙拐角还厚。
她依旧每天准时出现,依旧带着她那些让人哭笑不得的“礼物”。
有时候是一把蔫了的小葱,有时候是几个长了斑的橘子。
有一次,她甚至拎来半瓶酱油。
“小然,我看你家酱油快没了。我家里这瓶刚开,味道不错,你先用着。”
我看着那半瓶酱unlabeled的酱油,上面还沾着油渍,差点当场吐出来。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一闭上眼,就是大姑姐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和她点评我饭菜的声音。
“鱼老了。”
“盐多了。”
“太油了。”
我感觉自己快得了。
这种日子,唯一的盼头,就是大姑姐的儿子,我的外甥,周皓,快点结婚。
周皓,我们都叫他皓皓。
他在一家互联网公司上班,谈了个女朋友,准备年底结婚。
大姑姐来我家,十句话里有八句都离不开她儿子。
“我们皓皓啊,最近工作特别忙,天天加班。”
“他那个女朋友,人倒是挺漂亮的,就是花钱有点大手大脚。”
“现在结婚,可真费钱啊。彩礼、房子、车子,一样都不能少。”
每次听到她说这些,我心里就一阵暗爽。
花钱好啊!
多花点!
最好把你的八千块退休金全都花光!
我看你到时候还有没有闲钱,还有没有闲心,天天跑来折磨我!
我甚至开始在心里默默祈祷。
求求了,让皓皓赶紧结婚吧!
让他媳妇儿赶紧把他妈接过去一起住吧!
或者,让他媳妇儿管管他妈也行!
只要能让她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怎么样都行!
时间就在我这种又憋屈又阴暗的期盼中,慢慢滑向了年底。
皓皓的婚期定了。
十二月十六号。
大姑姐来我家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表情。
有喜悦,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
“定了,终于定了。”她坐在沙发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那天,她破天荒地没有点评我的菜。
甚至,她还夸了一句:“小然,你今天这排骨炖得不错,挺烂糊的。”
我愣了一下,差点以为自己幻听了。
周健也一脸惊讶,赶紧给我夹了一块排-骨。
“好吃吧?我就说我老婆做饭手艺好。”
我看着他俩,突然觉得有点不真实。
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吗?
还是说,我长达数月的苦难,终于要到头了?
皓皓结婚的前一个星期,大-姑姐没有来。
第一天,我以为她有事。
第二天,我有点纳闷。
第三天,我开始坐立不安。
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
那个每天准时响起的门铃声,突然消失了。
那个每天坐在沙发上看苦情剧的身影,突然不见了。
那个每天挑剔我饭菜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我的世界,一下子清净了。
但我,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和……慌张。
“她……怎么没来?”我忍不住问正在看球赛的周健。
“可能忙着儿子结婚的事吧。”周健头也没抬。
“哦。”
我坐回沙发上,心里七上八下的。
她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怎么会关心她?
我不是巴不得她赶紧消失吗?
可是,我的手却不受控制地拿起了手机,想给她打个电话。
手指在她的号码上悬停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有按下去。
算了。
她不来,不是正合我意吗?
我应该高兴才对。
我打开电视,随便找了个综艺节目看。
但那些明星的嬉笑打闹,在我看来,却无比的刺耳。
我烦躁地关掉电视,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周健终于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
“你怎么了?跟丢了魂似的。”
“我没事。”我嘴硬。
“想我姐了?”他调侃道。
“鬼才想她!”我脱口而出,脸却有点发烫。
周健笑了。
“行了,别装了。你要是真担心,就给她打个电话。”
“我才不打。”
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却越来越没底。
就这么煎熬了两天。
到了皓皓结婚的前一天晚上,大姑姐终于来了。
她看起来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脸上满是藏不住的憔-悴。
她手里没拿任何东西,这是头一次。
“大姐,你可算来了,这几天干嘛去了?”周健赶紧迎上去。
“忙,太忙了。”她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在沙发上坐下。
“你……没事吧?”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复杂。
“没事。就是累。”
那天晚上,她几乎没怎么吃饭,就喝了半碗汤。
话也少得可怜。
临走的时候,她站在门口,突然对我说:
“小然,这些日子……谢谢你了。”
我当场就愣住了。
谢我?
谢我什么?
谢我每天给她冷脸看?还是谢我没把她赶出去?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转身走了。
留下我一个人,在玄关里,满头雾水。
第二天,皓皓的婚礼。
我和周健,带着乐乐,盛装出席。
婚礼办得挺体面,在北京一家四星级酒店。
来的人很多,亲戚朋友,坐了二三十桌。
大姑姐穿着一身暗红色的新旗袍,头发也精心打理过。
她穿梭在宾客之间,挨桌敬酒,脸上挂着标准的、无可挑剔的笑容。
但只有我看得出来,那笑容底下,是深入骨髓的疲惫。
敬到我们这桌时,她举起酒杯。
“阿健,小然,谢谢你们能来。”
“姐,说的什么话,皓皓结婚,我们能不来吗?”周健笑着说。
“皓皓,快,给你舅舅舅妈敬酒。”大姑姐推了推身边的儿子。
皓皓和新娘子一起,给我们敬了酒。
新娘子很漂亮,嘴也甜,一口一个“舅妈”叫得我心里挺舒服。
我看着眼前这对新人,再看看旁边强撑着笑容的大姑姐,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仪式结束,婚宴开始。
我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借口去洗手间,溜了出来。
酒店的走廊里很安静。
我靠在窗边,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想透口气。
突然,我听到拐角处的消防通道里,传来了压抑的说话声。
是我大姑姐的声音。
还有一个,听起来有点耳熟,像是一个远房的表姨。
“……敏啊,你这又是何苦呢?”表姨的声音里满是心疼。
“不苦。孩子结婚,是喜事。”大姑姐的声音沙哑。
“喜事?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为了给他凑这房子的首付,你把自己的老本都掏空了不说,还天天……天天去你弟弟家……”
“霞姐,你别说了。”大姑姐打断了她。
“我怎么能不说!你一个月八千的退休金,听着是不少,可你一分钱都舍不得花在自己身上!衣服不买,化妆品不用,连吃饭都……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把那八千块,一分不剩地全存起来,给皓皓还房贷了?”
消防通道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的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
我几乎能想象到大姑姐此刻的表情。
一定是那种倔强的,不肯承认,但又无法否认的表情。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她低低的声音。
“皓皓那孩子,工资是不低,可北京这地方,花销太大了。他女朋友家里,要求必须有套全款的婚房,不然就不结婚。”
“全款?我的天!那得多少钱?”
“我把这些年攒的钱,还有我跟你姐夫留下来的那点,全都拿出来了,付了首付。剩下的……就只能慢慢还了。”
“那你也不能这么苦自己啊!你跟阿健说啊,他现在条件也不错,还能不帮衬一把?”
“怎么说?他也有家,有孩子要养。小然那工作,挣得也不多。我怎么好意思再给他们添麻烦?”
“那你天天去吃饭,就不算添麻烦了?”
“那不一样。”大姑姐的声音更低了,“一顿饭,能花多少钱?我……我就是想省点。能省一点是一点。皓皓他们每个月房贷压力那么大,我能帮他们分担一点,心里也踏实。”
“你啊你!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你以为小然心里没想法?你这么天天去,人家能高兴?”
“我知道她不高兴。”
大姑姐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苦涩。
“我看得出来。她给我甩脸子,给我做清水白菜,我都知道。可是……我能怎么办呢?霞姐,我没别的办法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不为他为谁呢?”
“我每天去他们家,是,我是去蹭饭。但我也想着,能帮他们干点啥。看看孩子,或者……或者就是陪着说说话,也行。我就是想让他们知道,我这个当姐姐的,当姑姥姥的,心里还有他们。”
“可人家不领情啊!”
“领不领情,是她的事。我做不做,是我的事。总归,都是一家人。”
后面的话,我再也听不清了。
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大脑一片空白。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我一直以为的“抠门”,“占便宜”,“不要脸”。
背后,竟然是这样一个沉重又心酸的真相。
她不是抠。
她是在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为儿子倾尽所有。
那八千块的退休金,不是她的零花钱,而是她儿子的救命钱,是这个小家庭未来的保障。
她每天来我家,不是为了占那点饭菜的便宜。
她是为了生存。
是为了把自己的生活成本,压缩到最低,好把每一个子儿,都省下来,填进那个叫“房子”的无底洞。
我想起她带来的那些蔫苹果,那些脱水的黄瓜,那半瓶油腻的酱油。
那不是垃圾。
那是她从自己牙缝里省下来的,能给出的,最好的东西了。
我想起她对我饭菜的挑剔。
“鱼老了”,“盐多了”。
那或许不是挑剔。
那只是一个母亲,一个常年自己做饭的女人,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
甚至,那可能是她唯一能“贡献”出的价值。
她没钱给我们买礼物,没法在经济上帮助我们。
她只能用她那点可怜的生活经验,来试图证明自己的存在感。
证明她不是一个纯粹的,只知道索取的累赘。
我想起我给她甩过的无数次冷脸。
想起我做的那些故意为难她的饭菜。
想起我在背后跟周健说的那些刻薄的话。
“她是在剥削我!”
“她就是不要脸!”
我的脸,火辣辣地疼。
像被人狠狠地扇了无数个耳光。
我才是那个最刻薄,最自私,最可笑的人。
我只看到了她表面的行为,却从未想过去探究行为背后的动机。
我用自己那点小市民的精明和算计,去揣度一个母亲伟大的、近乎悲壮的牺牲。
我真是……混蛋。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宴会厅的。
我只记得,我坐在座位上,浑身冰冷。
周健碰了碰我。
“你怎么了?脸这么白?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说不出话。
我看着远处,那个依旧在强颜欢笑,挨桌敬酒的瘦削背影。
心里像被刀子反复切割一样,疼得喘不过气。
周健,他知道吗?
他一定知道。
就算不知道全部,也一定知道一部分。
所以他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对我说:“她是我唯一的亲姐。”
所以他才会那么为难,那么无奈。
他不是懦弱。
他是在用他的方式,维护着这个家的平衡,维护着他姐姐最后那点可怜的尊严。
而我,却像个跳梁小丑,上蹿下跳,自以为占尽了道德高地。
婚宴结束了。
回家的路上,车里一片死寂。
乐乐在后座睡着了。
周健开着车,目视前方。
路灯的光,一闪一闪地从他脸上掠过,照出他紧锁的眉头和疲惫的侧脸。
“老公。”我轻轻地叫了他一声。
“嗯?”
“对不起。”
他愣了一下,转过头看了我一眼。
“说什么呢?”
“我……我都知道了。”我的声音在发抖。
他沉默了。
车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过了很久,他才重新开口,声音沙哑。
“别怪她。她……她也是没办法。”
“我没怪她。”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我怪我自己。”
“是我太小心眼了,是我太不是东西了……”
我泣不成声。
周健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
他伸出手,把我揽进怀里,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就像以前无数次我们吵架后,他哄我那样。
“不怪你,不怪你。是我不好,我没跟你说清楚。”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我怎么说?”他苦笑了一下,“我姐那个人,自尊心比天都大。我要是直接跟你说了,再让你给她钱,那比杀了她还难受。她宁愿被人戳脊梁骨,也不愿意开口求人,尤其是不愿意求我们。”
“我只能……只能这么装着。想着,一顿饭而已,你忍忍,就过去了。等皓皓结了婚,一切就好了。”
“可我……我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
“过去了,都过去了。”他帮我擦掉眼泪,“你也是心里委屈,我不怪你。”
我趴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哭我这几个月的愚蠢和狭隘。
也哭大姑姐那不为人知的艰辛和伟大。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第二天,是周日。
我起了个大早。
我去了我们家附近最大,也是最贵的那个生鲜超市。
我买了一条最新鲜的活蹦乱跳的海鲈鱼。
买了最嫩的本地小菠菜。
买了上好的五花肉,和一盒土鸡蛋。
我提着大包小包回到家,一头扎进了厨房。
我用了十二分的精神,去做一顿饭。
鲈鱼,我掐着表,水开后,不多不少,蒸了八分钟。
出锅后,淋上最好的蒸鱼豉油,撒上葱丝,热油一浇,“刺啦”一声,香气四溢。
红烧肉,我用冰糖炒了糖色,小火慢炖了一个半小时,炖到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我还炒了两个青菜,煲了一锅浓浓的鸡汤。
十一点半,我把饭菜都摆上桌。
周健和乐乐都看傻了。
“老婆,今天什么日子啊?满汉全席啊?”
“妈,你好厉害!”
我没理他们。
我拿出手机,翻到那个我曾经无比厌恶的号码。
深吸一口气,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喂?小然?”大姑姐的声音,透着浓浓的鼻音和疲惫。
“姐,”我的声音有点抖,“是我。”
“哦,有事吗?”
“你……你吃饭了吗?”
“还没呢,刚起。昨天太累了。”
“那……你过来吃吧。我做了好多菜,我们吃不完。”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能听到她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害怕她拒绝。
我害怕她已经对我彻底失望。
“姐?”我试探着又叫了一声。
“……好。”
一个字。
却让我瞬间红了眼眶。
半个小时后,门铃响了。
我冲过去开门。
大姑姐站在门口,穿着家居服,头发有些凌乱,脸色依旧苍白。
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确定和探究。
我对着她,露出了这几个月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姐,快进来,就等你了。”
我把她拉进来,给她拿了拖鞋。
她闻到了满屋的饭菜香,愣住了。
“做这么多……”
“快,洗手吃饭了。”我推着她往洗手间走。
饭桌上。
周健和乐乐都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同寻-常。
他们俩都埋头吃饭,不敢说话。
我给大姑姐夹了一块最大的鱼肚子肉。
“姐,你尝尝,看这次火候怎么样?”
她夹起来,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
“挺好。”
她说。
“火候正好,很嫩。”
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我赶紧低下头,假装扒饭。
“好吃就行,好吃就多吃点。”我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她没再说话。
只是默默地,一口一口地吃着。
那顿饭,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过去那几个月的事。
没有道歉,没有解释,没有煽情。
但我们都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道横亘在我们之间的,由误解、偏见和委屈筑成的高墙。
在这一刻,悄然倒塌。
吃完饭,大姑姐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她站起身,开始默默地收拾碗筷。
“姐,你别动,我来!”我赶紧说。
“没事,我闲着也是闲着。”
她没理我,自顾自地把碗筷都收进了厨房。
我也跟了进去。
她打开水龙头,开始洗碗。
动作熟练,又带着一丝笨拙。
我这才发现,她的手,已经不像我记忆中那么光滑了。
指关节有些粗大,皮肤也干巴巴的,布满了细小的皱纹。
这是一双操劳了一辈子的手。
为丈夫,为儿子,为这个家。
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
这个曾经让我无比厌恶和烦躁的背影。
此刻,在我眼里,却显得那么单薄,那么令人心疼。
“姐。”
“嗯?”她没有回头。
“以后……皓皓的房贷,我们一起还吧。”
她的手,顿住了。
水流哗哗地响着,掩盖了厨房里所有的声音。
过了很久,我看到她的肩膀,开始微微地耸动。
一滴滚烫的液体,落在了她手背上。
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那么站着,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
我走上前,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姐,别哭了。以后,有我们呢。”
她终于忍不住,转过身,趴在我的肩膀上,嚎啕大哭。
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她把这几年,这几个月,所有的压力、委屈、艰辛、隐忍,全都哭了出来。
我抱着她瘦削的身体,也跟着她一起流泪。
周健和乐乐听到哭声,跑了过来。
看到抱在一起哭成一团的我们,都愣在了原地。
周健的眼圈,也红了。
他走过来,伸出双臂,把我们两个都揽进了怀里。
“好了,好了,都过去了。”
他笨拙地拍着我们的背。
“以后,我们是一家人,有什么事,一起扛。”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
透过厨房的窗户,暖暖地照在我们身上。
从那天起,大姑姐没有再来我家蹭饭。
但是,每周日,她都会过来。
不是空手来。
有时候,是她亲手包的饺子。
有时候,是她炖了一下午的鸡汤。
她会和我们一起吃饭,聊天,看电视,辅导乐乐写作业。
她的话不多,脸上的表情也依旧不丰富。
但她的眼神,变得柔和了。
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前所未有的亲近。
有时候,我会和周健开玩笑。
“你看,你姐现在多好,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直接把话说明白。”
周健就会刮我的鼻子。
“马后炮。要是没有那几个月的‘互相折磨’,你能像现在这样,真心实意地对她好?”
我想了想,也是。
人与人之间的理解,有时候,真的需要一个曲折甚至痛苦的过程。
如果没有那场让我无地自容的“真相大白”,我可能永远都无法真正走进大姑姐的内心世界。
我只会永远停留在那个被“蹭饭”的表象所困扰的,狭隘的自己。
生活,有时候就像一盒巧克力。
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
但更重要的是,你不能只看巧克力的包装。
因为最朴素,甚至最丑陋的包装下,可能藏着最醇厚,最值得回味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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