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叶雪梅第一次听到“孩子随母姓”这个说法，是在儿子唐浩宇和徐晓妍的订婚宴上。
那天晚上，亲家公曾国栋做东，选在了城东新开的江南宴。
包间里灯火通明，巨大的圆桌上铺着米白色桌布，餐具闪着细碎的光。
叶雪梅特意穿了那件浅灰色针织衫，这是她退休前学校教师节发的礼物。
她坐在亲家母李素琴旁边，听着亲家公滔滔不绝地讲着生意经。
“我们晓妍从小到大没吃过苦，以后浩宇要多担待。”曾国栋拍拍唐浩宇的肩膀。
唐浩宇连忙点头，给未来岳父斟茶，动作有些生涩。
徐晓妍坐在唐浩梅旁边，穿着淡粉色连衣裙，笑得温婉。
“妈，您尝尝这个鲍鱼，炖得很入味。”徐晓妍给叶雪梅夹菜。
叶雪梅微笑着点头，心里却泛起一丝说不清的不安。
酒过三巡，曾国栋突然放下筷子，神色郑重起来。
“有件事，想跟叶老师商量一下。”他看向叶雪梅。
包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空调发出轻微的运转声。
“晓妍是独生女，我们徐家就这一根独苗。”曾国栋缓缓道。
李素琴接过话头：“所以我们想着，以后小两口的第一个孩子，能不能随母姓？”
叶雪梅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她看向儿子，唐浩宇低着头没说话。
徐晓妍轻轻握住唐浩宇的手，目光恳切地望向叶雪梅。
“当然，既然是随晓妍姓，彩礼我们就不要了。”曾国栋补充道。
二十万彩礼说不要就不要，叶雪梅心里咯噔一下。
她抿了口茶，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没能驱散心头突然涌上的凉意。
窗外霓虹闪烁，映在光洁的桌面上，破碎成无数细小的光点。
叶雪梅终于明白，这顿丰盛的订婚宴，原来是一场精心准备的谈判。
01
订婚宴后的第三天，叶雪梅终于等到了儿子单独回家的机会。
周六上午，她特意去菜市场买了唐浩宇最爱吃的鲜虾和排骨。
厨房里飘出红烧肉的香气，叶雪梅站在灶台前，心思却飘得很远。
窗台上的茉莉花开得正盛，白色小花在微风里轻轻摇曳。
这是她退休后养成的习惯，每天给花草浇水，等儿子周末回家吃饭。
钥匙转动的声音响起，唐浩宇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一袋水果。
“妈，我买了你爱吃的芒果。”他换鞋时声音有些飘忽。
叶雪梅擦擦手走出厨房，接过儿子手里的袋子。
“先去洗手，饭马上就好。”她打量着儿子的神色。
唐浩宇嗯了一声，低头往卫生间走，避开了母亲的目光。
餐桌上摆满了菜，糖醋排骨、白灼虾、清炒时蔬，都是儿子爱吃的。
叶雪梅给儿子盛了满满一碗饭，看着他埋头吃饭的样子。
“浩宇，关于孩子姓氏的事，你是怎么想的？”她轻声问道。
唐浩宇夹菜的动作顿了顿，虾掉回了盘子里。
“妈，我觉得...其实跟谁姓都一样的。”他声音越来越小。
叶雪梅放下筷子，看着儿子闪烁的眼神。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咱们唐家就你一个儿子。”
唐浩宇扒拉着碗里的饭粒，不敢抬头。
“晓妍家的情况特殊，她爸那边确实没有男丁了。”
“可咱们家就有男丁了？”叶雪梅语气里带着几分苦涩。
她想起丈夫去世那年，唐浩宇才五岁，母子俩相依为命的日子。
那些年她白天教书，晚上接私活改试卷，就为了供儿子读书。
现在好不容易儿子成家立业，孙子却要跟别人姓。
“晓妍说，这是她爸妈唯一的心愿。”唐浩宇终于抬起头。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叶雪梅看着儿子为难的样子，心里一阵发酸。
她想起订婚宴上徐晓妍温顺的模样，突然觉得有些陌生。
那个总是甜甜叫她“阿姨”的姑娘，原来早就打定了主意。
“你见过晓妍的外公吗？”叶雪梅突然问。
唐浩宇愣了一下，摇摇头：“只听晓妍提过，老人住在老城区。”
叶雪梅若有所思地夹起一筷子青菜，却没有送进嘴里。
她想起曾偶然听亲家母提过程老爷子，语气总是很微妙。
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徐家的家庭关系可能比表面复杂。
“妈，其实姓什么真的不重要...”唐浩宇试图继续说服。
叶雪梅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先吃饭吧，菜要凉了。”
她给儿子舀了一勺排骨汤，热气腾腾的汤水在碗里荡漾。
有些话，现在说还太早。她需要时间，需要了解更多。
02
一周后的傍晚，徐晓妍独自登门拜访。
叶雪梅开门时，看到她拎着大包小包的礼品站在门口。
“阿姨，我路过这边，顺便来看看您。”徐晓妍笑得有些紧张。
她今天穿了件米白色风衣，头发松松地扎在脑后，比平时显得成熟。
叶雪梅让她进屋，去厨房泡茶时悄悄叹了口气。
该来的总会来，既然躲不过，不如面对面把话说清楚。
客厅里，徐晓妍端正地坐在沙发上，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
“浩宇今天加班，我就自己过来了。”她解释道，眼神有些游移。
叶雪梅把茶杯推到她面前，茉莉花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
“阿姨，我知道您可能对孩子姓氏的事有想法。”徐晓妍开门见山。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轻轻推到叶雪梅面前。
“这是我家的户口本复印件，还有独生子女证明。”
叶雪梅没有翻开，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准儿媳。
徐晓妍的手指微微发抖，但她努力保持着镇定。
“我爸那边确实没有兄弟，我这一代就我一个。”
她顿了顿，声音轻柔却坚定：“所以想为徐家留个后。”
叶雪梅端起茶杯，温热透过瓷壁传到掌心。
“浩宇跟你提过吗？他爸爸走得早，我一个人把他带大。”
徐晓妍点点头，眼神真诚：“阿姨您不容易，我们都明白。”
窗外传来邻居家的炒菜声，还有小孩追逐打闹的笑声。
寻常的烟火气，反而让此刻的对话显得更加沉重。
“如果孩子随你姓，那二十万彩礼就不要了是吗？”叶雪梅问。
徐晓妍立即点头：“对，我爸妈说这样更公平。”
她从包里又拿出一张银行卡，推到叶雪梅面前。
“这里面有十万，是我工作这些年的积蓄，可以拿来装修婚房。”
叶雪梅看着那张银色的卡片，心里五味杂陈。
亲家这招以退为进，确实让人难以拒绝。
不要彩礼还倒贴装修，换一个孙子的姓氏。
在很多人看来，这可能是笔划算的买卖。
但叶雪梅心里总是隐隐觉得不安。
她想起儿子说起程老爷子时的含糊其辞。
又想起亲家母提起自己父亲时的微妙表情。
这个决定背后，似乎还有她不知道的隐情。
“晓妍，你外公知道这件事吗？”叶雪梅突然问。
徐晓妍明显愣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外公...他年纪大了，不太管这些事。”
这个回答太过含糊，叶雪梅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不自然。
但眼下不是深究的时候，她需要更多时间观察。
“这件事，让我再考虑考虑。”叶雪梅最终说道。
徐晓妍明显松了口气，仿佛闯过了一关。
她起身告辞时，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叶雪梅送她到门口，看着女孩窈窕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
夕阳的余晖把楼道染成暖金色，却照不进她心里的某个角落。
03
那晚叶雪梅失眠了。
她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光影变幻。
窗外偶尔驶过的车灯，在墙上投下流动的光斑。
就像她此刻的心事，明明灭灭，找不到落脚点。
凌晨三点，她索性起床，从衣柜深处翻出一个旧木盒。
盒子里装着老照片和重要证件，还有丈夫的死亡证明。
泛黄的照片上，年轻的丈夫抱着三岁的浩宇，笑容灿烂。
那是他们最后一张全家福，拍完第二年丈夫就因病去世。
“你要是还在，该多好。”叶雪梅轻声呢喃，指尖抚过照片。
她想起丈夫临终前的话：“一定要把浩宇培养成才。”
这些年，她一个人既当妈又当爸，终于把儿子送进大学。
现在儿子要成家了，孙子却要随别人姓。
泪水无声滑落，滴在照片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但转念一想，徐晓妍确实是个不错的姑娘。
学历好，家教好，对浩宇也是真心实意。
如果不是姓氏问题，这桩婚事堪称完美。
而且亲家愿意不要彩礼，还贴补装修。
在如今彩礼水涨船高的风气下，已经很难得。
叶雪梅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
她教了三十年书，最明白做人要讲道理。
可心里那个结，就是解不开。
天亮时分，她终于做了决定。
为了儿子的幸福，这个让步她必须做。
但有些事，她得提前搞清楚。
第二天，叶雪梅约了老同事喝茶。
这位同事住在老城区，和程老爷子是邻居。
“程民生啊，确实是个有故事的人。”老同事感慨道。
茶楼里人声嘈杂，一壶龙井飘着淡淡的清香。
叶雪梅静静听着，不时提出一两个问题。
随着谈话深入，程家的往事渐渐清晰起来。
程民生的独生女，也就是徐晓妍的母亲，十年前病逝。
女婿曾国栋三年后续弦，娶了现在的妻子李素琴。
程老爷子对此一直耿耿于怀，认为女婿对不起女儿。
所以格外疼爱外孙女晓妍，几乎把她当亲孙女疼。
“老爷子脾气倔，但心地不坏。”老同事最后总结道。
叶雪梅谢过老同事，一个人慢慢走回家。
春日的阳光暖融融的，她却觉得心里发凉。
原来晓妍坚持孩子随母姓，可能不只是为了徐家。
更重要的，可能是想安抚年迈的外公。
这个发现让叶雪梅的心情更加复杂。
她既心疼那个失去母亲的姑娘。
又为自家可能成为别人家庭矛盾的补偿品而难过。
路过街心公园时，她看见一对老夫妻推着婴儿车。
车里的小宝宝咿咿呀呀地叫着，老两口笑得很开心。
叶雪梅站在远处看了很久，直到他们消失在视野里。
她也想这样推着孙子散步，享受天伦之乐。
但如果这个孙子不姓唐，这份快乐会不会打折扣？
手机响起，是儿子发来的消息：“妈，晓妍说你们谈得很好，谢谢妈。”
叶雪梅看着屏幕，苦笑着摇摇头。
这孩子，永远这么天真。
他大概以为事情已经圆满解决了。
却不知道真正的难题，才刚刚开始。
04
一个月后，婚礼如期举行。
叶雪梅穿着新买的暗红色套装，坐在主桌。
酒店宴会厅灯火辉煌，宾客们的笑声此起彼伏。
司仪在台上说着吉祥话，新人在聚光灯下交换戒指。
唐浩宇穿着西装，比平时精神许多。
徐晓妍的婚纱很漂亮，头纱下的笑脸幸福洋溢。
叶雪梅鼓掌时，感觉手掌有些发麻。
亲家公曾国栋举杯致辞，感谢各位来宾。
他特意走到叶雪梅面前，郑重地敬了一杯酒。
“叶老师，谢谢您的理解和支持。”
叶雪梅微笑着举杯，酒液在杯中轻轻晃动。
她瞥见坐在角落的程老爷子，老人穿着中山装，坐得笔直。
整场婚礼，他几乎没有笑过，只是静静地看着外孙女。
叶雪梅想过去打个招呼，却被一波波的宾客隔开。
婚礼结束后，叶雪梅把一张存折交给儿子。
“这是五十万，我这些年的积蓄，拿去付首付吧。”
唐浩宇眼眶发红，握着存折的手微微发抖。
“妈，这太多了，您留着自己用。”
叶雪梅拍拍儿子的手：“妈有退休金，够用了。”
她看着儿子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明白他在想什么。
这孩子从小就不会撒谎，心里有事全写在脸上。
“妈，关于孩子姓氏的事...”唐浩宇果然提起来了。
叶雪梅打断他：“既然答应了，妈就不会反悔。”
她望向正在送客的徐晓妍，新娘子笑靥如花。
“只要你们过得好，比什么都强。”
这句话是真心的，但也带着几分无奈。
当晚回到冷清的家，叶雪梅累得直接倒在沙发上。
手机里存着几张婚礼照片，她一张张翻看。
最后停在全家福上，程老爷子站在最边上。
老人的眼神透过镜头，似乎在看很远的地方。
叶雪梅放大照片，仔细端详着程民生的脸。
坚毅的嘴角，花白的眉毛，还有眼角深深的皱纹。
这是个有故事的老人，她心里再次确认。
之后半年，小两口忙着装修新房，很少回来。
叶雪梅偶尔去新房看看，带些自己做的小菜。
每次去，都能感觉到徐晓妍对她的客气和距离。
这种客气不像婆媳，倒像是合作的甲乙双方。
直到徐晓妍怀孕的消息传来，关系才稍有缓和。
孕期的徐晓妍变得依赖人，经常给叶雪梅打电话。
问孕期注意事项，问浩宇小时候的趣事。
叶雪梅耐心解答，心里却始终有个疙瘩。
她期待孙子的到来，又害怕面对姓氏问题。
产检知道是男孩那天，徐晓妍在电话里异常兴奋。
“阿姨，是男孩，徐家有后了！”
叶雪梅握着电话，半晌才挤出恭喜的话。
挂断后，她一个人在沙发上坐了很久。
窗外下起了雨，雨点敲打着玻璃，声声入耳。
05
孙子出生在次年春天，取名徐嘉睿。
叶雪梅第一次抱孙子时，手都在发抖。
小小的婴儿闭着眼睛，嘴巴微微动着。
那一刻，什么姓氏问题似乎都不重要了。
她看着这个小生命，心里软成一片。
徐晓妍坐月子期间，叶雪梅忙前忙后。
炖汤煮饭，洗尿布，照顾产妇。
虽然请了月嫂，她还是不放心。
唐浩宇看着母亲忙碌，既感激又愧疚。
“妈，辛苦您了。”他总这么说。
叶雪梅只是笑笑，继续手里的活。
有次喂奶时，徐晓妍突然说：“阿姨，谢谢您能接受孩子姓徐。”
叶雪梅动作顿了顿，继续拍着孙子的背。
“都是一家人，不说这些。”
她没看儿媳的眼睛，怕泄露真实的情绪。
程老爷子来看重孙时，带了个长命锁。
纯金的锁片，上面刻着“程”字。
叶雪梅当时正在泡茶，手一抖热水洒了出来。
“孩子姓徐，戴程家的锁不合适吧？”她轻声说。
程民生抬起头，目光如炬：“晓妍的妈妈姓程，怎么不合适？”
这是叶雪梅第一次听老人开口说话。
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徐晓妍连忙打圆场：“外公的心意，我们收下就是了。”
那天之后，叶雪梅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
程老爷子对孙子的姓氏，远比表面在意。
孩子百天时，两家人一起吃了顿饭。
席间，曾国栋提起生意上的困难。
说是最近资金周转有些问题。
叶雪梅默默听着，没有接话。
她想起婚礼上亲家公的阔绰手笔。
才半年时间，怎么就资金紧张了？
饭后，程老爷子把叶雪梅叫到阳台。
“叶老师，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春夜的风格外凉，吹动着老人的白发。
叶雪梅拢了拢外套：“您请说。”
“晓妍这孩子，心思重，但心地不坏。”
程民生望着远处的霓虹，声音低沉。
“她妈妈走得早，有些事，希望你能多担待。”
叶雪梅点头：“我明白。”
但她不明白，为什么是程老爷子来说这些话。
按理说，这该是亲家公亲家母的职责。
老人似乎看穿她的疑惑，叹了口气：“国栋那边，有些事不方便多说。”
这话里有话，但叶雪梅不好再问。
回屋时，她看见徐晓妍正在逗孩子。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母子俩身上。
画面很温馨，却总让人觉得缺了点什么。
06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嘉睿三岁了。
这年秋天，徐晓妍开始焦虑学区房问题。
她看中了实验小学对面的一个小区。
房价高得离谱，每平米要六万多。
小两口的积蓄远远不够首付。
某个周末，徐晓妍带着孩子回婆家。
叶雪梅做了满桌菜，都是孙子爱吃的。
嘉睿已经会跑会跳，奶声奶气地喊“奶奶”。
叶雪梅抱着孙子，心里暖暖的。
饭后，徐晓妍帮忙洗碗，欲言又止。
“妈，有件事想跟您商量。”
她难得叫“妈”，叶雪梅心里一紧。
果然，接下来就是学区房的话题。
“睿睿马上要上幼儿园了，小学也得提前准备。”
徐晓妍详细分析了学区的重要性。
她甚至做了PPT，展示各个学校的升学率。
叶雪梅安静地听着，不时点头。
“看中的房子总价六百多万，首付要两百多万。”
徐晓妍最后说出重点，眼神期待。
叶雪梅放下茶杯，瓷器碰触玻璃桌面发出轻响。
“晓妍，妈的情况你也知道。”
她缓缓道来，退休金只够日常开销。
之前的积蓄都给他们买房装修用了。
现在是真的拿不出这么多钱。
徐晓妍的笑容僵在脸上：“可是...睿睿是您亲孙子啊。”
这句话像根刺，扎进叶雪梅心里。
她看着儿媳焦急的表情，突然很累。
这些年的隐忍和付出，似乎都被忘记了。
“孩子跟你们姓徐，是不是该徐家多出些力？”
话一出口，叶雪梅就后悔了。
但她控制不住，这些话憋太久了。
徐晓妍愣在原地，眼圈瞬间红了。
“妈，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