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腻腻的红烧肉在灯光下泛着一层可疑的亮光,像我爸那张喝到一半的脸。
啤酒沫子顺着玻璃杯壁往下滑,在桌上洇开一圈湿漉漉的印子,和我妈眼角忍着没掉下来的泪,有异曲同工之妙。
今天是家里的好日子。
我哥林辉,考上了省里最好的那所211。
我姐林静,也踩着线,进了一所还不错的师范大学。
双喜临门。
我妈一大早就去菜市场,拎回来半扇排骨,一只活鸡,还有我爸最爱的猪蹄。
厨房里乒乒乓乓响了一整天,油烟味像藤蔓一样,爬满了我们家这个不到八十平米的小房子。
现在,这股味道混合着酒精和廉价的香烟,达到了顶峰。
“来!为了我们林家的两个大学生!干杯!”
我爸举着杯子,舌头已经有点大,他红光满面,仿佛考上大学的是他自己。
“对对对,干杯!”
我妈赶紧附和,脸上的笑纹挤在一起,像一朵努力绽放的菊花。
林辉得意地扬了扬下巴,玻璃杯和我爸的杯子撞出清脆的一声响。
林静也矜持地笑着,举起她的那杯橙汁。
我坐在桌角,面前是一碗白米饭,上面堆着几根蔫了吧唧的青菜。
那盘油光锃亮的红烧肉,离我最远。
仿佛隔着一条银河。
我没动,也没举杯。
没人注意到我。
或者说,他们习惯了不注意我。
“小辉啊,到了大学,可得好好学习,知道不?你是咱们家的希望!”我爸一口干了半杯啤酒,拍着林辉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龇了龇牙。
“爸,你放心吧!我肯定给您挣个大脸回来!”林辉拍着胸脯保证。
“还有静静,”我爸又转向我姐,“女孩子家,读个师范好,稳定!以后当个老师,受人尊敬,嫁个好人家,爸妈就放心了。”
“知道了,爸。”林静的声音总是那么温柔得体。
我妈在一旁,眼眶红红地,不停给他们夹菜。
“多吃点,都瘦了,准备考试累坏了吧。”
“辉辉你吃这个鸡腿。”
“静静,这个排骨炖得烂,多吃点。”
他们的碗里很快堆成了小山。
我面前的白米饭,还是那么孤零零的。
我用筷子戳着米粒,一粒,两粒,三粒。
像在计算我在这个家里的存在感。
结果是零。
“爸,你给我和姐买的电脑,啥时候到啊?”林辉啃着鸡腿,含糊不清地问。
“快了快了!托人从市里买的最新款,你跟静静一人一台!到了大学,没电脑怎么行?不能让同学看扁了!”我爸大手一挥,豪气干云。
“谢谢爸!”林辉和林静异口同声。
我心里冷笑一声。
最新款。
我上个月想买一套好点的画笔,一百二十块钱,我妈说我瞎花钱,说我一个高中生,用不着那么好的。
现在,两台电脑,一万多块,眼睛都不眨一下。
原来不是家里没钱,只是我的需求,不配花钱。
“对了,老林,”我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我爸,“下个月,默默也该升高三了,你看……”
我爸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夹着一筷子花生米,停在半空中,浑浊的眼睛转向我。
那眼神,像是审视一件摆错地方的家具。
“她?”
他哼了一声,把花生米扔进嘴里,嚼得嘎嘣响。
“她能考上什么?就她那个破成绩,一天到晚就知道画那些没用的玩意儿,能有什么出息?”
我的手,攥紧了筷子。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别这么说,”我妈打着圆场,“默默也挺努力的……”
“努力?”我爸的音量陡然拔高,酒精让他脸上的肌肉都有些扭曲,“努力有个屁用!她有她哥一半聪明吗?有她姐一半懂事吗?”
他越说越激动,手里的筷accompanying着他的话在空中挥舞。
“我跟你说,当初要不是你非要生!咱们家哪用这么紧张!钱都给小辉和静静读书,多好!”
“要我说,她……”
我爸的食指,隔着半张桌子,直直地指向我。
像一根冰冷的铁钉,要钉穿我的额头。
“……你就是个多余的!”
整个世界,在那一瞬间,安静了。
只剩下老旧吊扇“吱呀吱呀”的转动声,像一声绵长的叹息。
多余的。
原来,是这样啊。
我一直以为,他们只是偏心,只是更爱哥哥姐姐。
现在我明白了。
不是偏爱,是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
我慢慢地抬起头,看着我爸那张涨成猪肝色的脸。
看着我妈那张充满惊慌和无措的 face。
看着我哥嘴角那一抹来不及掩饰的轻蔑。
看着我姐低下头,假装摆弄衣角的伪善。
没有一个人,为我说一句话。
我忽然觉得,那碗没怎么动的白米饭,有点可笑。
我甚至还期待着,我妈会给我夹一筷子我最爱吃的土豆丝。
原来我连吃这顿饭的资格都没有。
我慢慢地放下筷子,发出很轻的一声“嗑”。
在这死一样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然后,我站了起来。
“我吃饱了。”
我说。
声音平静得不像我自己的。
我转身,走进我的房间。
那是我和姐姐共用的房间里,用一个布帘子隔出来的,不到五平米的小空间。
身后,死寂被打破了。
是我妈慌乱的声音:“哎,这孩子……老林,你看你,喝多了瞎说什么!”
“我说错了吗?我说的都是实话!”我爸还在咆哮。
“行了行了,少说两句吧,孩子还在呢!”
“她算什么孩子!白吃白喝这么多年,我还不能说两句了?”
我拉上布帘,将那些污言秽语隔绝在外。
我听到他们又重新推杯换盏,欢声笑语再次响起,仿佛我刚才的离席,只是一只苍蝇飞过,嗡嗡了两声,无足轻重。
我坐在我的小床上,床板很硬,硌得我背生疼。
墙壁上,贴着我的素描。
有风景,有静物,有人像。
那是我唯一的世界。
现在,这个世界,也像是被那句“多余的”给震碎了。
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不是因为委屈,也不是因为难过。
是一种……彻骨的冰冷。
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
原来,我活了十七年,在这个家里,只是一个多余的物件。
我擦掉眼泪,看着墙上的一幅画。
那是我偷偷画的奶奶。
奶奶住在乡下,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会夸我画得好的人。
她会摸着我的头说:“我们家默默,以后肯定是个大画家。”
我想奶奶了。
我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生了锈的铁皮盒子。
里面是我攒了很久的零花钱,还有过年时奶奶偷偷塞给我的压岁钱。
一共是,三百二十七块五毛。
我把钱塞进口袋,拉开我那个破旧的书包,胡乱塞了两件换洗的衣服。
然后,我打开了那扇对着后巷的窗户。
窗外,是夏夜黏腻的风,和远处传来的模糊的狗叫声。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那个所谓的家,已经没有我回头看一眼的价值了。
我翻出窗户,双脚落地。
巷子里很黑,堆满了邻居家的杂物,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我没有犹豫,朝着巷子口的光亮走去。
身后,客厅里的欢笑声,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直到再也听不见。
我自由了。
也一无所有了。
去汽车站的路上,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又被下一盏路灯缩得很短。
我就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机械地迈着步子。
直到售票窗口阿姨不耐烦地敲了敲玻璃:“去哪儿?快点,后面还有人排队呢。”
我才如梦初醒。
“去……去白杨镇。”
那是奶奶家所在的镇子。
车票二十三块。
我递过去一张皱巴巴的五十,找回来的钱被我紧紧攥在手心,带着汗水的潮湿。
夜班车上人不多,一股方便面和汗脚混合的味道。
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车窗外的城市,灯火辉煌,霓虹闪烁。
那些高楼大厦的窗户里,透出温暖的光。
我想,每一盏灯后面,是不是都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他们也会为了孩子考上大学而庆祝吗?
他们家里,会不会也有一个“多余”的孩子?
车子缓缓开动,城市的繁华被一点点甩在身后。
我把脸贴在冰冷的车窗上。
玻璃上,映出我苍白瘦削的脸,和一双空洞的眼睛。
那句“你就是个多余的”,像魔咒一样,在我脑海里盘旋。
我爸为什么那么讨厌我?
我想起来了。
我妈说,我是在她去工厂上班的路上生的。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她摔了一跤,动了胎气,还没到医院,我就急匆匆地出来了。
早产,体弱。
为了给我调养身体,花光了家里本就不多的积蓄。
也因为这个,我爸没能凑够钱,跟他朋友合伙做生意,错过了他口中那个“能发大财”的机会。
从那以后,他每次喝多了,都会念叨这件事。
念叨我是个讨债鬼。
原来,我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
我的存在,就是他人生失意的证明。
车子颠簸着,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晚饭我几乎没吃,现在饿得发慌。
我想起我妈炖的那锅鸡汤,金黄油亮,香气扑鼻。
她给我哥盛了满满一大碗。
我哥喝了一口,皱着眉说:“有点淡。”
我妈赶紧拿盐罐子过去。
我当时就坐在旁边,闻着那股香味,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很轻,但被我姐听见了。
她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带着一丝怜悯和嘲弄。
好像在说:看,多可怜。
我当时真想把面前的碗扣在她脸上。
可我没有。
我只是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我真是个懦夫。
车厢里有人在打电话,声音很大。
“……哎呀妈,我到服务区了,快了快了,明天早上就到家了。你别等我,早点睡。给我留门就行……”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回家的雀跃。
家。
我没有家了。
我从书包里摸出画板和铅笔。
在摇晃的车厢里,借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昏暗光线,我开始画画。
我画了一张桌子。
桌子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
桌子的一头,坐着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他们都在笑。
桌子的另一头,空着。
我把那个空位,涂上了一大片浓重的黑色。
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要吞噬掉所有的光和温暖。
画完,我感觉力气被抽空了。
我靠在椅背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饭桌。
我爸指着我,一遍又一遍地说:“你就是多-余-的!”
他的脸在放大,扭曲,变成一个巨大的怪物,朝我扑过来。
我尖叫着醒来。
天已经蒙蒙亮了。
车窗外,是连绵起伏的青山,和笼罩在晨雾里的村庄。
空气里,有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白杨镇到了,下车的乘客请带好您的行李物品。”
售票员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我背着我那个轻飘飘的书包,下了车。
镇子很小,一条主街,两旁是低矮的房屋。
清晨的街道上,有早起卖菜的农人,有赶着去上学的孩子。
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这股气息,让我紧绷了一夜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从镇上到奶奶家,还要走半个多小时的山路。
路不好走,坑坑洼洼。
但我一点也不觉得累。
我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远远地,我看到了奶奶家那栋青瓦的老房子,和院子门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
我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在院子里扫地。
是奶奶。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我加快脚步,朝她跑过去。
“奶奶!”
我喊。
奶奶回过头,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脸上绽开了惊喜的笑容。
“哎哟!是默默啊!你怎么回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
她扔下扫帚,快步向我走来,拉住我的手。
她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但很温暖。
“怎么瘦成这样了?脸也白得吓人。是不是没吃饭?快,跟奶奶进屋,奶奶给你做好吃的。”
她拉着我,絮絮叨叨地说着。
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佝偻的背影,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在这个世界上,终于有一个人,看到我瘦了,心疼我没吃饭。
而不是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是多余的。
奶奶给我下了一碗面。
面里卧着两个金灿灿的荷包蛋。
她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吃完,又给我盛了一碗。
“慢点吃,锅里还有。”
她坐在我对面,慈爱地看着我,就像看一件稀世珍宝。
“默默,跟奶奶说,是不是在家里受委屈了?”
我吃面的动作一顿。
我抬起头,看着奶奶布满皱纹的脸,和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和盘托出。
连同我积攒了十七年的委屈和不甘。
我哭得泣不成声,上气不接下气。
奶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她拿过毛巾,一遍一遍地给我擦眼泪。
等我哭够了,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
她才叹了口气,摸着我的头说:“我苦命的孙女。”
“那个老混蛋,喝了点马尿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他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你不是多余的,你是奶奶的心肝宝贝。”
奶奶的声音,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你爸那个人,一辈子就那样了。窝囊,没本事,就把气撒在最亲的人身上。你妈呢,又是个软弱的。指望他们,是指望不上了。”
“默默,你听奶奶说。”
奶奶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人这一辈子,不能总指望别人。别人给你的,随时都能收回去。只有自己挣来的,才是真正属于你的。”
“你想画画,那就好好画。画出个名堂来,让他们所有人都看看!让他们知道,我们家默默,不是多余的,是最有出息的那个!”
奶奶的话,像一道光,照进了我心里那个被涂成黑色的空位。
是啊。
我为什么要因为别人的话,否定自己?
我为什么要因为一个不爱我的家,毁掉我的人生?
他们不爱我,我可以爱自己。
他们不指望我,我可以指望自己。
我要画画。
我要考上最好的美术学院。
我要离开那个让我窒息的地方,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疯狂地生根发芽。
“奶奶,我想考美院。”
我看着奶奶,一字一句地说。
“好!考!奶奶支持你!”
奶奶的回答,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学画画要花不少钱吧?你爸妈肯定不同意。”
“我不管他们同不同意。我自己想办法。”
“好孩子,有志气!”奶奶欣慰地笑了。
她转身走进里屋,窸窸窣窣地翻找了一阵。
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用手帕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她把手帕一层一层地打开。
里面是厚厚一沓钱。
有新有旧,有大有小。
“这是奶奶攒了一辈子的钱,本来想留着给你当嫁妆的。现在,你先拿着去用。买画笔,买颜料,请老师,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奶奶,这怎么行!这是您的养老钱!”我连忙推辞。
“什么养老钱!奶奶身体好着呢!再说,我还有地,饿不死。”
奶奶把钱硬塞到我手里。
“拿着。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以后出息了,再加倍还给奶奶。”
我拿着那沓沉甸甸的钱,感觉比一万斤的黄金还要重。
那里面,是奶奶一分一分卖菜、卖鸡蛋攒下来的血汗钱。
也是她对我全部的爱和期望。
“奶奶……”
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傻孩子,哭什么。”奶奶帮我擦掉眼lears,“记住奶奶的话,人活一口气。他们越是看不起你,你越是要争气!”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嗯!”
我在奶奶家住了一个星期。
这一个星期,是我这十七年来,过得最舒心的日子。
没有指责,没有白眼,没有无休止的比较。
奶奶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
她说要把我瘦下去的肉都补回来。
我白天就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画画。
画奶奶,画老房子,画院子里追逐的鸡鸭,画远处连绵的青山。
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一个星期后,我决定回去了。
不是因为我想那个家了。
而是因为,我要回去,拿回我的东西,然后,正式开始我的战斗。
临走前,奶奶给我煮了十几个鸡蛋,让我路上吃。
她送我到村口,一直看着我上了车,还在不停地挥手。
我坐在车上,看着奶奶越来越小的身影,心里暗暗发誓。
奶奶,等我。
等我出人头地,我一定接您去城里享福。
回到那个所谓的家时,是下午。
家里没人。
我哥我姐估计是跟同学出去庆祝了。
我爸妈应该在上班。
客厅里还残留着那天晚宴的狼藉。
桌上的剩菜没收,已经发出了一股馊味。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颓败气息。
我没有理会。
我径直走进我的房间。
我那个用布帘隔出来的小空间。
我开始收拾我的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几件旧衣服,几本画册,还有我那些宝贝的画具。
我把它们都装进我的书包里。
收拾完,我看着那个空荡荡的角落,心里竟然没有一丝留恋。
我走出房间,看到了客厅桌上放着的一张纸。
是我妈留的字条。
“默默,看到字条给妈回个电话。你去哪儿了?妈很担心你。”
担心?
我冷笑。
如果真的担心,为什么一个星期了,才想起给我留个字条?
连个电话都懒得打。
估计是发现家里少了个免费的保姆,没人做饭洗衣,才想起我来了吧。
我把字条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门开了。
我妈回来了。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默默!你回来了!你这孩子,跑哪儿去了?吓死我了!”
她走过来想拉我的手。
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
她的手僵在半空中,有些尴尬。
“我回来拿东西。”我平静地说。
“拿东西?拿什么东西?你要去哪儿?”她追问。
“我去哪儿,不用你管。”
“你这孩子,怎么跟妈说话呢!”她的脸色沉了下来,“你是不是还在为你爸那天说的话生气?他那是喝多了,说的胡话,你别往心里去。”
胡话?
酒后吐真言,不是吗?
“我没生气。”我说,“他说的是实话。”
我妈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你……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你爸妈养你这么大,容易吗?你就为了一句话,要死要活的?”
“我没有要死要活。”我看着她,“我只是想明白了,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活了。”
“你想怎么样?你一个高中还没毕业的女孩子,你能怎么样?离了家,你吃什么?喝什么?”
“这个就不劳您费心了。”
我背起书包,准备走。
“你站住!”我妈冲过来,拦在我面前,“林默!我告诉你,今天你要是敢走出这个家门,以后就别再回来!”
她大概以为,用这种话,就能吓住我。
就像以前无数次一样。
可惜,她错了。
我现在,巴不得永远都不回来。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好。这可是你说的。”
说完,我绕过她,拉开了门。
身后,是我妈气急败坏的叫喊:“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我没有回头。
我走下楼梯,阳光照在我身上。
我感觉,我像是获得了新生。
我用奶奶给我的钱,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很小的单间。
一个月三百块。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
但我很满足。
这是我自己的空间。
我把我的画具都摆出来,把我的画贴在墙上。
这个小小的房间,立刻就有了家的感觉。
我给自己制定了详细的计划。
白天上课,晚上和周末,就用来练习画画。
我找遍了整个城市,终于找到了一个画室,愿意让我旁听。
代价是,我要负责画室每天的清洁工作。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那段日子,很苦。
我每天只睡五个小时。
为了省钱,我一天只吃两顿饭。
馒头就咸菜,或者一碗最便宜的素面。
有一次,我饿得实在受不了,在画室的垃圾桶里,捡了半个被别的同学扔掉的面包。
我躲在厕所里,一边吃,一边掉眼泪。
我不是委屈。
我只是觉得,原来,为了梦想而努力,是这样一种滋味。
又酸,又涩,但回味起来,却有一丝甘甜。
我的画技,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进步。
画室的老师,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姓赵。
他一开始对我这个“免费劳动力”,并没怎么在意。
后来,他看我每天都留到最晚,画到深夜。
看我交上去的作业,一次比一次好。
他开始主动指点我。
“你很有天分。”有一次,他看着我的一幅素描,对我说,“但是,基本功还不够扎实。”
他给我开了一张书单,让我去买来看。
他还把一些他不用的画材,送给了我。
我很感激他。
他是除了奶奶之外,第一个肯定我的人。
高三的生活,紧张而压抑。
所有人都像上了发条的机器,疯狂地刷题,考试。
只有我,像个异类。
我一边要应付学校的课业,一边要拼命地练习画画。
我瘦得很快,像一根风中的芦苇。
班主任找我谈过几次话。
她劝我,不要在画画上浪费太多时间。
她说,艺考这条路,太难走了,不仅要专业课好,文化课也不能落下。
她说,以我的成绩,稳扎稳打,考个普通的二本,还是有希望的。
我谢谢她的好意。
但我告诉她,我已经决定了。
她看着我,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我爸妈一次都没有联系过我。
仿佛我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有一次,我在街上,远远地看到了我妈。
她正陪着我姐逛街。
我姐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连衣裙,是她以前念叨了很久的那个牌子。
她们有说有笑,看起来很开心。
我妈没有看到我。
我躲在路边的广告牌后面,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
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波澜。
我只是觉得,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就在我以为,我会这样平静地度过整个高三的时候。
一个人的出现,打破了我的生活。
他叫陈硕。
是我们隔壁班的体育生。
个子很高,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一口大白牙。
我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在操场上。
那天下午,我在操aramid上画速写,画那些奔跑跳跃的身影。
他突然跑过来,停在我面前。
“同学,你在画什么?”
阳光很刺眼,我眯着眼看他。
他的额头上全是汗,顺着脸颊往下淌。
“没什么。”我合上画本,准备走。
“哎,别走啊!”他拦住我,“给我看看呗。”
“没什么好看的。”
“让我看看嘛,就一眼。”他像个耍赖的小孩。
我拗不过他,只好把画本递给他。
他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脸上的表情,从好奇,变成了惊讶,最后是赞叹。
“哇!你画得也太好了吧!”
他指着其中一页,是我画的操场上打篮球的男生。
“这个,这个是我!你把我画得好帅啊!”
我看着他一脸兴奋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这是我离家之后,第一次笑。
从那天起,陈硕就像个跟屁虫一样,整天跟在我后面。
我上课,他就在我们班窗外晃悠。
我去画室,他就坐在门口等我。
他会给我买热乎乎的豆浆和包子。
会在我画到深夜,送我回我那个小小的出租屋。
他会笨拙地夸我的画。
“这个光影,绝了!”
“这个线条,有力量!”
虽然他用的词,都很贫乏。
但我知道,他是真心的。
我的生活,因为他的出现,多了一抹亮色。
我那颗冰冷了很久的心,也开始慢慢融化。
我们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在那个所有人都忙着备考的年纪,我们谈了一场偷偷摸摸的恋爱。
我们会一起去吃路边摊的麻辣烫。
会一起去逛晚上的公园。
他会把他打球赢来的饮料,第一时间拿给我喝。
我会把我画的第一张他的彩色画像,送给他当生日礼物。
那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但快乐总是短暂的。
很快,我就要面临美术联考了。
联考前的集训,需要一大笔钱。
报名费,材料费,住宿费……加起来,要一万多。
奶奶给我的钱,已经用得差不多了。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陈硕看出了我的焦虑。
“怎么了?是不是没钱了?”
我点点头,没说话。
“差多少?”
“很多。”
“没事,我帮你。”
“你哪儿来的钱?”
“你别管了,山人自有妙计。”
第二天,他拿来一个信封,塞给我。
“拿着。”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钱。
“你……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我吓了一跳。
“我把我爸给我买的那个游戏机卖了,还有我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本来想留着上大学买个新手机的,现在先给你用。”
我看着他,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陈硕,我不能要你的钱。”
“什么你的我的。”他一把将钱塞回我手里,“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不是说,要考最好的美院吗?我等着你请我吃大餐呢!”
他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林默,你一定要加油。你是最棒的。”
我拿着那笔钱,感觉像是拿着我们两个人的未来。
我告诉自己,我不能输。
我绝对不能输。
集训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还要苦。
我们每天从早上六点,画到凌晨两点。
一天要画十几张素描,十几张色彩。
手上沾满了铅粉和颜料,洗都洗不掉。
有时候,画到一半,累得直接趴在画板上就睡着了。
我好几次都想放弃。
但是一想到奶奶期盼的眼神,一想到陈硕的鼓励。
我就咬着牙,坚持了下来。
联考那天,我走进考场。
心里,竟然没有一丝紧张。
我只是想着,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我必须抓住它。
三个小时的素描,三个小时的色彩。
我发挥得前所未有的好。
当我画完最后一笔,放下画笔的时候。
我看着我的作品。
我知道,我稳了。
联考成绩出来那天,我跟陈硕一起去查的。
当我在屏幕上看到我的排名时,我激动得跳了起来。
全省第27名。
这个成绩,足够我报考全国任何一所顶尖的美院了。
我抱着陈硕,又哭又笑。
“我做到了!陈硕,我做到了!”
“我就知道你可以的!”他也激动地抱着我,把我举起来转圈。
那一刻,我觉得,我所有的辛苦和付出,都值了。
接下来,就是文化课的冲刺。
对我来说,这比画画要难得多。
我落下了太多的课。
陈硕成了我的专属家教。
他虽然是个体育生,但文化课成绩,竟然出奇的好。
他每天陪着我上自习,给我讲题,帮我划重点。
在他的帮助下,我的成绩,一点一点地追了上来。
高考前一天,陈硕送我回家。
在我那个出租屋的楼下,他从背后抱住我。
“林默,别紧张,正常发挥就好。”
“嗯。”
“考完,我们就解放了。”
“嗯。”
“我报考了你那所美院旁边的体育大学。”
我愣住了,转过身看他。
“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跟你去一个城市。”他看着我,笑得像个傻子,“这样,我就可以天天看到你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酸酸的,胀胀的,又甜得发腻。
“陈硕,你……”
“你别有压力。”他打断我,“就算你不去,我也会去的。我本来就想考那所大学。”
我知道,他在撒谎。
以他的体育特长和文化课成绩,他完全可以去更好的学校。
“傻瓜。”
我踮起脚,在他唇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像个熟透的苹果。
高考那两天,过得像一场梦。
考完最后一门,走出考场的时候。
我看到陈硕就站在校门口的大树下。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看到我,他立刻朝我跑过来。
“怎么样?”
“还行。”我故作轻松地说。
“走,带你去吃好吃的,庆祝一下。”
他拉着我的手,挤出拥挤的人群。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我看着他宽阔的背影,和他紧紧牵着我的手。
我感觉,我的未来,也像这天气一样,一片光明。
等待成绩的日子,是漫长而煎熬的。
我找了一份在快餐店打工的兼职,想把欠陈硕的钱尽快还上。
也想为自己攒一点大学的学费。
期间,我回了一趟奶奶家。
我把联考的成绩告诉了奶奶。
奶奶高兴得合不拢嘴,拉着我的手,跟每一个遇到的邻居炫耀。
“看,这是我孙女,以后要当大画家的!”
看着奶奶骄傲的样子,我心里暖洋e暖的。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我正在快餐店后厨洗盘子。
陈硕打来电话,声音都在抖。
“林默!快!查成绩!”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擦干手,用颤抖的手指,在手机上输入我的考号和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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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数字,跳进了我的眼睛。
558分。
这个分数,比我预想的,还要高出不少。
我稳稳地超过了美院的文化课分数线。
我被录取了。
我真的,考上了我梦寐以求的大学。
我蹲在地上,抱着膝盖,放声大哭。
快餐店的老板和同事,都吓了一跳,围过来看我。
我一边哭,一边笑。
像个疯子。
那天晚上,陈硕请我吃了我一直想吃的那家烤肉。
我们两个,都喝了一点酒。
“林默,恭喜你。”陈硕举着杯子,眼睛亮晶晶的,“梦想成真了。”
“也恭喜你。”我也举起杯子,“你也考上了你喜欢的大学。”
是的,他也考上了。
我们真的,可以去同一个城市了。
“以后,我罩着你。”他拍着胸脯说。
“好啊。”我笑着说。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
聊我们的过去,聊我们的未来。
聊我们要在大学里,做哪些疯狂的事。
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然而,我忘了。
幸福,总是短暂的。
麻烦,总是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找上门来。
就在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
我妈找到了我打工的快-餐店。
她看起来憔悴了很多,也老了很多。
“默默。”
她站在我面前,欲言又止。
“有事吗?”我冷淡地问。
“你……你考上大学了?”
“嗯。”
“考到哪里了?”
“中央美院。”
我妈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中央美院?那可是全国最好的美院啊!哎呀,我的女儿,真有出息!”
她激动地想来拉我的手,又被我避开了。
她的表情,有些尴尬,又有些讨好。
“默默,你看,你现在考上这么好的大学,也是咱们家的骄傲。以前是爸妈不对,你别跟我们计较了,跟妈回家吧,啊?”
回家?
我看着她。
“你不是说,我走出那个家门,就别再回去了吗?”
我妈的脸色一僵。
“那不是气话嘛!哪有父母不疼自己孩子的。”
“是吗?”我反问,“那你们给我哥我姐买电脑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我也需要?”
“你们给他们几千几千的零花钱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我连买一套画笔的钱都没有?”
“我爸说我是多余的时候,你怎么不站出来,替我说一句话?”
我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她哑口无言。
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最后,她叹了口气,眼眶红了。
“默默,妈知道,是妈对不起你。可是,你哥你姐,他们……他们情况不太好。”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他们怎么了?”
“你哥……你哥在大学里,跟人攀比,花钱大手大脚,还……还借了校园贷。现在利滚利,已经十几万了。人家天天打电话来催债,说再不还钱,就要去学校闹了。”
“你姐呢,她那个学校,根本就不怎么样。她又心高气傲,跟同学处不好关系,天天在寝室里哭。前段时间,还查出来……有点抑郁症。”
我听着,心里没有一丝同情。
只觉得,可笑。
这就是他们引以为傲的龙凤胎?
这就是他们倾尽所有培养出来的“希望”?
一个成了赌徒,一个成了祥林嫂。
真是天大的讽刺。
“所以呢?”我问,“你来找我,是想让我怎么样?”
“默默,”我妈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恳求,“妈知道你现在出息了,考上这么好的大学,以后肯定有大前途。你能不能……能不能先不去上学了?”
我怀疑我听错了。
“你说什么?”
“你先去打工,帮你哥把债还了。你的大学,晚两年再去上,也没关系的。好不好?妈求你了!”
她说着,竟然要给我跪下。
我连忙扶住她。
我看着她这张布满泪痕的脸。
心里,只剩下无尽的悲凉和愤怒。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闯了祸,就要我来牺牲我的人生,为他们买单?
就因为我是那个“多余”的?
就因为我好不容易,靠自己爬出了泥潭,所以他们就要再把我拽下去?
“不可能。”
我甩开她的手,冷冷地说。
“林默!你怎么能这么狠心!那可是你亲哥哥啊!”她尖叫起来。
“亲哥哥?”我笑了,“在我饿得捡垃圾桶里的面包吃的时候,他在哪里?”
“在我为了凑集训费,到处求人的时候,他在哪里?”
“在我被我爸指着鼻子骂是多余的时候,他说了半个字吗?”
“现在他欠了债,你就想起我这个妹妹了?”
“我告诉你们,门都没有!”
我的声音,引来了店里所有人的侧目。
我妈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她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你……你这个不孝女!我白养你了!”
她终于喊出了这句话。
然后,她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我站在原地,浑身发抖。
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愤怒。
我以为,我已经对他们彻底失望了。
没想到,他们还能一次又一次地,刷新我的底线。
晚上,我爸给我打了电话。
这是他一年来,第一次给我打电话。
电话一接通,就是劈头盖脸的谩骂。
“你这个白眼狼!翅膀硬了是不是!老子白养你这么多年了!”
“你妈求你,你都不肯帮忙!你还有没有良心!”
“我告诉你,林辉要是出了什么事,我饶不了你!”
我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他在电话那头咆哮。
等他说累了,停下来喘气的时候。
我才缓缓地开口。
“说完了吗?”
“你……”
“如果说完了,那该我说了。”
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第一,养我,是你们的义务。我没求着你们生下我。更何况,你们所谓的养,就是让我吃饱穿暖而已。我从没穿过一件新衣服,没拿过一分零花钱。我甚至怀疑,我吃的饭,都是我哥我姐剩下的。”
“第二,我哥的债,是他自己借的。谁借的,谁还。我没有义务替他还。你们也别想道德绑架我。”
“第三,”我深吸一口气,“从你指着我说我是多余的那天起,我们之间,就只剩下血缘关系了。别指望我,会对你们有任何感情。”
“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我的学费和生活费,我自己会挣。你们,也别指望我,会养你们老。”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然后,关机。
世界,终于清静了。
我坐在我的小床上,看着窗外的夜色。
心里,一片平静。
我知道,我说出那些话,就意味着,我跟那个家,彻底决裂了。
也好。
本来,那个地方,也从来不属于我。
开学前,我用打工攒下的钱,还清了陈硕的。
剩下的,加上奶奶给我的,勉强凑够了第一年的学费。
陈硕陪我一起,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绿皮火车,咣当咣当,要开二十多个小时。
车厢里很拥挤,空气也很浑浊。
但我的心情,却无比轻松。
“在想什么?”陈硕递给我一瓶水。
“在想,我终于自由了。”我笑着说。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
“以后,有我呢。”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
我知道,我的人生,正在驶向一个全新的方向。
大学生活,比我想象的还要精彩。
我像是掉进米缸里的老鼠,疯狂地吸收着一切知识。
我每天泡在图书馆和画室里。
我的专业课成绩,始终是年级第一。
我还拿到了国家奖学金。
陈硕也很好。
他成了他们学校的校队主力,拿了很多比赛的冠军。
我们虽然在不同的校区,但每个周末,我们都会见面。
我们会一起去逛798艺术区,会一起去看各种画展。
他会陪着我,在画室里待一整天。
我画画,他就在旁边看书,或者打游戏。
阳光从画室巨大的窗户里洒进来,照在他身上,也照在我身上。
那种感觉,很安逸,很温暖。
大二那年,我的作品,入选了一个全国青年美术展。
还拿了三等奖。
奖金有两万块。
拿到奖金的那天,我请陈硕吃了北京最贵的那家西餐厅。
“看,我说过吧,我会请你吃大餐的。”我得意地对他说。
“你真棒。”他看着我,眼睛里全是骄傲。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开心。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而虚弱的声音。
“默默……是奶奶……”
是奶奶!
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奶奶!你怎么了?你的声音怎么……”
“奶奶……奶奶摔了一跤……现在在医院……”
“什么?!”我“噌”地一下站了起来,“严重吗?在哪家医院?”
“在……在县医院……默默,奶奶……奶奶想见你……”
奶奶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痛苦。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奶奶你别怕!我马上回去!我马上就回去!”
我挂了电话,手都在抖。
“怎么了?”陈硕紧张地问。
“我奶奶……我奶奶摔了,住院了。”
“别急,我陪你一起回去。”
我们连夜买了最早一班回家的火车票。
在火车上,我心急如焚,坐立难安。
我不敢想象,奶奶一个人躺在医院里,该有多无助。
我爸妈呢?我哥我姐呢?
他们都在干什么?
为什么是奶奶自己给我打电话?
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我觉得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一下火车,我们就直奔县医院。
在病房里,我看到了奶奶。
她躺在病床上,腿上打着石膏,脸色苍白如纸。
才一年多没见,她好像老了十岁。
“奶奶!”
我扑到床边,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冰凉冰凉的。
“默默……你回来了……”
看到我,奶奶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光彩。
“奶奶,你怎么会摔跤的?他们人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医院?”我急切地问。
奶奶叹了口气,没说话。
旁边病床的一个阿姨,看不下去了。
“姑娘,你就是她孙女啊?你可算回来了。你奶奶都住进来三天了,就没见你家里人来过。住院费还是我们几个病友凑的呢。”
我听了,只觉得一股血,直往脑门上冲。
“他们人呢?!”我咬着牙问。
“你爸妈说,厂里忙,走不开。你哥你姐,一个电话都打不通。”奶奶虚弱地说。
好。
真好。
这就是我的好家人。
忙?
忙到连自己的亲妈住院,都不能来看一眼?
我气得浑身发抖。
“奶奶,你别担心,医药费的事,我来想办法。你安心养病。”我安慰奶奶。
“默默,别为难自己,奶奶没事……”
“我有钱。”我打断她,“我拿了奖学金,还有奖金。足够了。”
我让陈硕先陪着奶奶,自己去护士站,把欠的医药费都补上了。
然后,我拿着缴费单,打车去了我那个所谓的家。
站在那个熟悉的家门口,我却没有一丝近乡情怯。
只有满腔的怒火。
我用力地敲门。
开门的是我妈。
她看到我,愣住了。
“默默?你怎么回来了?”
我没有理她,径直走进屋里。
我爸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嗑着瓜子。
我哥林辉也在,戴着耳机在打游戏。
客厅里,一片祥和。
仿佛医院里那个孤零零的老人,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我走到电视机前,“啪”地一声,关掉了电视。
“你干什么!”我爸不满地吼道。
我把手里的缴费单,狠狠地摔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奶奶住院了。腿摔断了。你们知道吗?”
我爸妈的脸色,都变了。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我妈慌张地问。
“三天前。”我冷冷地说,“她一个人在医院躺了三天,没人管。住院费是病友凑的。你们的脸呢?”
“我……我们不知道啊……”我妈结结巴巴地说,“她也没跟我们说啊……”
“她没说,你们就不会去看看吗?那不是你妈吗?”我指着我爸。
我爸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我……我这不是厂里忙嘛……”
“忙?”我冷笑,“忙着看电视?忙着嗑瓜子?”
我又转向我哥林辉。
“你呢?奶奶最疼你了。她住院了,你连个电话都不接?”
林辉摘下耳机,一脸不耐烦。
“我怎么知道她住院了?再说,我这不是忙着找工作嘛,哪有时间?”
“找工作?”我看着他一身名牌,和他面前最新款的游戏电脑,“我看你是忙着打游戏吧?你欠的债,还清了?”
林辉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
“你管我!”
“我懒得管你!”我看着这一家子人,只觉得恶心,“我现在就问一句话,奶奶的手术费和后续的治疗费,你们管不管?”
“要……要多少钱?”我妈小心翼翼地问。
“手术费就要三万,后续的康复治疗,至少还要两三万。”
“这么多?!”我爸叫了起来,“我们哪儿有那么多钱!”
“没钱?”我笑了,“给林辉买游戏电脑就有钱?给林静买名牌裙子就有钱?给亲妈治病就没钱了?”
“那能一样吗!”我爸梗着脖子喊,“那是给孩子投资!”
“投资?”我看着林辉,“投资出一个欠了一屁股债的废物?”
“你……你骂谁废物!”林辉跳了起来,想冲过来打我。
陈硕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
他一把抓住了林辉的胳膊,像拎小鸡一样,把他甩到了一边。
陈硕一米八几的个子,常年锻炼,身材魁梧。
林辉被酒色掏空了身体,在他面前,根本不够看。
“你想干什么?”陈硕冷冷地看着他。
林辉被他的气势吓住了,缩了缩脖子,不敢再作声。
我爸妈也愣住了,看着突然出现的陈硕。
“这是谁?”我妈问。
“我男朋友。”我说。
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我今天来,不是跟你们商量的。是来通知你们的。”
“奶奶的手术费,你们三个人,必须平摊。我不管你们是去借,还是去卖。三天之内,我要看到钱。”
“不然,我就去你爸的厂里,去你哥的学校,去你们所有亲戚朋友那里,好好宣扬一下,你们是怎么孝顺父母的。”
“你……你敢!”我爸气得浑身发抖。
“你看我敢不敢。”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
“十七年前,你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是多余的。”
“十七年来,你们把我当成空气,当成累赘。”
“现在,我不想再忍了。”
“你们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我说完,拉着陈硕,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我妈的哭喊声,和我爸的咒骂声。
我都没有回头。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再也不是那个可以被他们随意拿捏的林默了。
回到医院,我看着病床上熟睡的奶奶。
心里,前所未有的坚定。
这一次,换我来保护她。
三天后,我爸妈真的把钱送来了。
虽然一个个都黑着脸,像谁欠了他们几百万一样。
但钱,总算是凑齐了。
奶奶的手术,很成功。
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后,她出院了。
我没有让她再回那个冷冰冰的家。
我用我剩下的奖金,在县城里,给她租了一个一楼的房子,方便她活动。
我还给她请了一个护工,白天照顾她。
陈硕也一直陪着我。
他帮着我跑前跑后,没有一句怨言。
我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心里暖暖的。
我觉得,我是幸运的。
虽然我失去了一个家,但我拥有了奶奶,拥有了陈硕。
这就够了。
处理好奶奶的事,我和陈硕回了北京。
生活,又回到了正轨。
我更加努力地画画,参加各种比赛。
我的名气,在圈子里,越来越大。
大四那年,我被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
陈硕也考上了他们学校的研究生。
我们一起,留在了北京。
研究生毕业后,我开了一家自己的画室。
陈硕成了一名中学体育老师。
我们的生活,虽然不富裕,但很安稳,很幸福。
我们买了房子,虽然不大,但那是我们自己的家。
我们还把奶奶,接到了北京。
奶奶刚来的时候,很不习惯。
她总觉得,自己给我们添了麻烦。
我告诉她:“奶奶,你不是麻烦。有你在,我们这个家,才算完整。”
后来,她慢慢习惯了。
她每天会给我们做好吃的,会去楼下的小花园,跟别的老头老太太聊天。
她的脸上,笑容越来越多。
而我那个所谓的家,我也偶尔会听说一些消息。
我哥林辉,工作换了好几个,没一个干得长的。后来听说又染上了赌博,把家里最后一间老房子都卖了,还欠了一屁股债,现在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我姐林静,毕业后回了老家,当了个小学老师。嫁了一个本地人,日子过得不好不坏。只是听说,她的抑郁症,时好时坏,一直没断过根。
我爸妈,彻底老了。
房子没了,儿子也指望不上了。
两个人租住在一个很小的房子里,靠我爸那点微薄的退休金过活。
有一次,我妈不知道从哪里要到了我的电话,打给我。
她在电话里,哭哭啼啼,说她和我爸身体不好,让我寄点钱回去。
我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给她卡里,打了五千块钱。
陈硕问我:“你还管他们?”
我说:“就当是,还了他们生我的债吧。”
从那以后,我每个月,都会给他们打一笔钱。
不多,但足够他们基本的生活。
我不会再见他们。
也不会再让他们,来打扰我的生活。
这是我最后的仁慈。
有一天,我在整理旧物的时候,翻出了我高三时画的那幅画。
那张空了一个黑色位置的餐桌。
我看着那片黑色,看了很久。
然后,我拿起画笔,在那片黑色上,重新画了起来。
我画上了奶奶,画上了陈硕。
最后,我画上了我自己。
我们三个人,围坐在一起,笑得很开心。
我把这幅画,挂在了我们家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每天,我一回家,就能看到它。
它提醒着我,我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它也提醒着我,我不是多余的。
我是被爱着的。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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