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劲,今年三十五岁,在一家精密仪器公司做技术骨干。
同事们都说我这人,活得像个苦行僧,对自己太狠。
他们不知道,我心里揣着一个数字:102万。
这是我为父母准备的养老钱。从我工作第一天起,这个数字就像一盏灯,悬在我人生路途的前方,既是目标,也是枷锁。
我爸是个老钳工,一辈子勤勤恳懇,手上全是岁月磨出的茧子。我妈在纺织厂干到退休,视力落下了毛病,看东西久了就流眼泪。
他们那点微薄的退休金,应付日常开销还行,可万一有个头疼脑热,大病小灾,那点钱就是杯水车薪。
我怕,我怕他们老了,生病了,会因为钱而不敢进医院,怕他们一辈子的辛劳,换不来一个安稳的晚年。
所以,我拼命工作,省吃俭用。别人换手机,我用着公司发的旧款;别人去旅游,我窝在出租屋里啃专业书;别人谈恋爱花前月下,我连请姑娘看场电影都要盘算半天。
整整十年,我像一只工蚁,一点一点,把工资的大半搬进一个独立的银行账户。那个账户的密码,是我妈的生日。
就在这个中秋节前,账户里的数字,终于跳过了“1020000.00”。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心头那块压了十年的石头,终于被撬动了。
我特意请了年假,买了回老家的高铁票。我想象着,在中秋的家宴上,把那张存着102万的银行卡交到父母手上时,他们会是怎样的表情。
或许是震惊,或许是激动,或许会骂我乱花钱,但眼底一定是欣慰的。
那一刻,我所有的辛苦,都将得到回报。
高铁穿过无垠的田野,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我的心,却早已飞回了那个生我养我的小城。
然而,我怎么也想不到,迎接我的,会是那样一个巨大的意外。
第一章 车库里的陌生来客
小城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桂花的甜香,这是家的味道。
我拉着行李箱,熟门熟路地拐进熟悉的小区。我们家住在一楼,带个小院子,院子旁边,是我爸当年单位分的,一个勉强能塞进一辆车的车库。
那车库,一直是我爸的“百宝箱”。里面堆满了各种工具、旧零件,还有他舍不得扔的破铜烂铁。
小时候,我最喜欢钻进车库,看他叮叮当当地敲打。那辆陪了他快二十年的旧“桑塔纳”,就是他自己一手维护的。
可今天,车库的卷帘门半开着,露出的景象,让我当场愣住了。
里面没有那辆熟悉的旧桑塔纳。
取而代之的,是两辆崭新的车。
一辆是白色的SUV,车身线条流畅,在昏暗的车库里依然泛着光泽。看车标,是国产一个挺火的牌子,落地也得小二十万。
另一辆,是一台银灰色的五菱宏光。车斗擦得锃亮,崭新得像是刚从生产线上开下来。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幻觉?
我揉了揉眼睛,那两辆车还在。车牌都挂好了,是本地的牌照。
谁家的车停我们家车库了?
我心里升起一丝不快。这车库虽然破,但也是我家的地盘。
我拖着箱子,快步走到家门口,掏出钥匙。
门“咔哒”一声开了,一股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
“小劲回来啦!”我妈系着围裙,从厨房里探出头,脸上笑开了花。
“妈。”我应了一声,换了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客厅里瞟。
我爸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手里盘着两颗核桃。见我回来,他放下核桃,咧开嘴,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
“回来啦。”
“嗯,爸。”
我把行李箱放在墙角,心里那股子疑惑怎么也压不下去。
我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妈,咱家车库里怎么停了两辆新车?谁家的啊?”
我妈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自然,她擦了擦手,说:“哦,那个啊……你先洗手,饭马上好了,等你爸跟你说。”
她说完,又钻回了厨房,背影里透着一丝不寻常。
我看向我爸。
他没看我,眼神有点躲闪,只是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大了一点。
然后,他挠了挠花白的头发,还是那副憨厚的笑容,只是那笑里,多了几分我从未见过的……心虚?
“爸,那车……”
“吃饭,吃饭!”他突然站起来,中气十足地打断我,“你妈今天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看着他走向餐厅的背影,心里那块刚被撬动的石头,仿佛又重重地压了回来。
不,不是石头。
我感觉心头那块压了十年的石头,忽然被人搬开,换上了一座更沉的山。
第二章 猜不透的家宴
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红烧肉、清蒸鲈鱼、油焖大虾……都是我爱吃的。
我妈一个劲地往我碗里夹菜,嘴里念叨着:“多吃点,看你瘦的,在外头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没有,妈,公司食堂伙食挺好的。”我扒拉着米饭,却有些食不知味。
那两辆新车,像两根刺,扎在我心里。
一辆SUV,一辆五菱宏光,加起来少说也要二十五六万。
这笔钱,对我们这个普通的工薪家庭来说,不是个小数目。
钱是哪儿来的?
我爸那点退休金,我妈那点退休金,加起来一个月也就五千出头。他们平时节俭惯了,买棵白菜都要跟人讲半天价。
难道是问亲戚借的?
可我们家亲戚,也都是普通人家,谁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
我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每一个都让我坐立难安。
“爸,那车……”我还是忍不住,再次开口。
“来,小劲,喝一口。”我爸直接给我满上了一杯酒,是本地产的廉价白酒,辛辣呛口,“过节,高兴。”
他的脸在灯光下泛着红光,眼神却始终不与我对视。
我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火辣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灼烧着我的食道,却浇不灭我心里的疑惑。
“爸,您跟我说实话,那车到底怎么回事?”我放下酒杯,语气严肃了起来,“您是不是……跟人借钱了?”
这是我最担心的。我爸一辈子好面子,从不求人。如果不是遇到天大的难事,他绝不会开口。
我爸夹菜的筷子顿住了。
我妈看了我一眼,又看看我爸,叹了口气,对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别问了。
可我怎么能不问?
“爸,您要是缺钱,您跟我说啊!”我的声音有些急了,“我在外面挣钱,不就是为了让你们过得好一点吗?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还去买那么贵的车……”
“谁说我们缺钱了?”我爸突然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声音也高了八度。
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我妈赶紧打圆场:“你这老头子,跟儿子发什么火!小劲也是关心我们。”
她又转向我,语气温和地说:“小劲,你别多想。那车……不是借钱买的。你爸他……他有自己的门路。”
“门路?什么门路?”我追问道。
我爸闷着头,又喝了一大口酒,脸更红了。
“哎呀,就是……”我妈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看着他们俩一个闪烁其词,一个借酒消愁的样子,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了我的脑子。
他们不会是……把老房子的养老钱给动了吧?
我们家这套房子,是当年单位分的房改房,虽然旧,但地段好,也值个百八十万。这是他们最后的保障。
我心里一紧,声音都有些发颤:“爸,妈,你们是不是……把房子给……”
“胡说八道什么!”我爸猛地站了起来,双眼瞪着我,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在你眼里,你爸就是这么个败家玩意儿?”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慌忙解释。
“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我妈也站了起来,把我们俩隔开,“好好的中秋节,吵什么吵!吃饭!”
那一顿中秋家宴,就在这样一种诡异的沉默和尴尬中结束了。
晚上,我躺在自己房间的小床上,翻来覆去,彻夜难眠。
窗外,月光明亮,洒在地面上,像一层清冷的霜。
我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存有102万的银行卡。
它原本是我献给父母的礼物,是我十年心血的证明。
可现在,它变得如此沉重,甚至有些讽刺。
我以为我在为他们规划一个安稳的未来,可他们,却似乎已经驶入了另一条我完全陌生的轨道。
那两辆新车,就像两个巨大的问号,停在我家车库,也停在了我的心上。
第三章 父亲的秘密花园
第二天一早,我被院子里一阵“滋啦滋啦”的切割声吵醒。
我顶着两个黑眼圈爬起来,走到窗边。
院子里,我爸正戴着老花镜,拿着一把角磨机,在切割一根木料。晨光给他花白的头发镀上了一层金边,他专注的神情,和我记忆里那个在车间里埋头苦干的青年身影,渐渐重合。
我妈端着一盆水出来,嘴里念叨着:“你慢点,别把火星溅到花上。”
我爸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手上的活计没有丝毫停顿。
看到这一幕,我心里五味杂陈。昨晚的争吵仿佛还在耳边,可生活,却已经翻开了新的一页。
我洗漱完毕,走出房间。
我妈正在摆早饭,是小米粥和她亲手烙的葱油饼。
“醒啦?快来吃早饭。”她招呼我。
我爸也停下了手里的活,摘下眼镜,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走了过来。
饭桌上,依旧是沉默。
我默默地喝着粥,心里盘算着该如何打破僵局。
吃完早饭,我爸突然开口了。
“小劲,跟我来一趟。”
他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我心里一动,点了点头。
他没有带我去车库,而是领着我走出了小区,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
巷子尽头,是一个废弃的旧仓库,红砖墙上爬满了藤蔓,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我爸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了仓库那扇沉重的铁门。
“吱呀”一声,铁门被推开。
一股浓郁的木头香味扑鼻而来,夹杂着油漆和桐油的味道。
阳光从门口照射进去,照亮了漫天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仓库里的景象。
我瞬间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废弃的仓库。
这里,分明是一个专业级的木工房。
靠墙立着巨大的木料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各种木材,有花梨、有紫檀、有鸡翅木,都是我只在电视上见过的名贵木料。
仓库中央,摆放着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专业工具:大型的台锯、带锯机、压刨床、打磨机……比我爸以前在厂里用的设备还要先进。
几件已经成型或半成型的家具,静静地立在角落里。
一张雕花的罗汉床,线条古朴典雅;一个精巧的梳妆台,镜框上雕着细密的海棠花;还有一套榫卯结构的书架,没用一颗钉子,却严丝合缝,宛如天成。
这些家具,散发着温润的光泽,仿佛是有生命的。
我爸走到那套书架前,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着光滑的木面,眼神里充满了爱惜和自豪。
“这些……”我喉咙发干,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爸,这些都是您做的?”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走上前,仔细看着那些家具。那精湛的雕工,那严谨的结构,那对细节的极致追求……这已经不是普通的木匠活了。
这是艺术。
我突然想起,我爸年轻时,是厂里有名的“技术大拿”,不仅会钳工,木工活也是一绝。厂里领导家的家具,有不少都是请他帮忙打的。
只是后来,随着工厂效益下滑,他也渐渐没了施展手艺的地方。
我以为,这门手艺,早就随着他的退休,被尘封在了岁月里。
“您……什么时候开始弄这个的?”我问。
“退休后,闲不住。”他背对着我,声音有些低沉,“天天在家看电视,浑身都不得劲,感觉自己跟个废人一样。”
“后来,碰到你刘叔。他开了个小家具厂,知道我这手艺没丢,就拉我入伙了。”
刘叔?我记得,是我爸以前带过的一个徒弟,叫刘军。
“我们俩合伙,他负责跑业务、拉订单,我负责技术和制作。”我爸转过身,看着我,“专门做一些老家具的修复,还有私人定制的活儿。”
他指着那张罗汉床说:“就这张床,一个老板定了,修复加重新上漆,给了这个数。”
他伸出五根手指。
“五千?”我试探着问。
我爸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
“五万。”
我倒吸一口凉气。
五万!就这么一张床?
“现在的人,有钱了,喜欢这些老玩意儿,讲究个情怀和手艺。”我爸说,“我这手艺,还没过时。”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看着他脸上那掩饰不住的骄傲。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那……车库里的车……”
“那辆五菱,是我拉木料、送货用的。以前开那辆破桑塔纳,半路抛锚了好几次,耽误事。”
“那辆SUV呢?”
我爸的脸微微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是……给你妈买的。她眼睛不好,那车底盘高,视野好,开着稳当,带她出去兜兜风,也安全。”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胀。
我以为他们在挥霍,在败家。
我以为他们瞒着我,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原来,我爸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价值。他不仅养活了自己,还想着给我妈更好的生活。
而我,那个自以为是的儿子,却差点用我的“孝心”,去指责他的“不懂事”。
第四章 母亲的良苦用心
从木工房出来,阳光有些刺眼。
我跟在我爸身后,一路无话。我的脑子里很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
回到家,我妈已经把午饭准备好了。
看到我们俩一前一后地进门,她紧张地搓了搓手,问:“怎么样?都说了?”
我爸“嗯”了一声,径直去洗手了。
我看着我妈,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劲,你别怪你爸。”我妈把我拉到沙发上坐下,给我倒了杯水,轻声说,“这事,我们瞒着你,是我们不对。”
“妈,我没有怪你们。”我低着头,声音有些沙哑。
“你爸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吗?死要面子活受罪。”我妈叹了口气,继续说,“刚退休那会儿,他整个人都蔫了。以前在厂里,人人都敬他一声‘李师傅’,回到家,成了个没人搭理的糟老头子。”
“他天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也不说话,我看着都心慌。后来你刘叔来找他,说起这木工的活儿,他眼睛里才重新有了光。”
我静静地听着,仿佛能看到那个高大健壮的父亲,在退休后的失落与彷徨。
“一开始,我也不支持。都这把年纪了,还折腾什么?安安稳稳领退休金,等着儿子养老,不挺好吗?”
“可你爸不干。他说,人活着,不能光吃饭,得有个精气神。手艺人,手不能停,一停,心就荒了。”
“精气神……”我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是啊。”我妈拍了拍我的手,“他重操旧业,不是为了挣多少钱。他是想证明,他李卫国,还没老,还没废,他这双手,还有用。”
“我们不告诉你,是怕你担心。怕你觉得我们不信任你,怕你觉得……你辛辛苦苦在外面挣钱,我们却一点都不领情。”
我妈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慈爱和歉意。
“小劲,妈知道你孝顺。你每个月打回来的钱,除了日常开销,我们一分都没动,都给你存着呢。”
“那买车的钱……”
“是你爸自己挣的。”我妈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骄傲,“他跟刘军合伙这两年,生意不错。那些有钱人就认他这老手艺,订单都排到明年了。他说,不能总让你一个人扛着,他也得为这个家出份力。”
“他说,你妈跟了我一辈子,没享过什么福。年轻时挤公交,后来开那辆破车,夏天没空调,冬天直漏风。现在有能力了,就想让她也坐坐好车,舒坦舒坦。”
听到这里,我的眼眶一热,视线瞬间模糊了。
我一直以为,我是在为他们遮风挡雨。
我用我以为正确的方式,努力地构建一个金钱的堡垒,想把他们安安稳稳地护在里面。
我却忘了,我的父亲,他曾是一棵为我遮风挡雨的大树。即使老了,他也依然渴望挺立着,而不是被圈养在温暖的玻璃花房里。
我忘了,他们也有自己的尊严,自己的追求,自己对“好日子”的定义。
我的“孝心”,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了一种自以为是的规划,甚至是一种不尊重的“施舍”。
“妈,对不起。”我哽咽着说,“是我……是我没想明白。”
“傻孩子,跟妈说什么对不起。”我妈搂住我的肩膀,轻轻地拍着我的背,“一家人,没有隔夜仇。说开了就好了。你爸就是嘴硬,心里比谁都疼你。”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张银行卡。
“这是你这些年打回来的钱,还有你爸挣的一部分,都在这里。你拿着,以后娶媳妇、买房子,都用得上。我们俩有退休金,还有那木工房,够了。”
我看着那张银行卡,摇了摇头。
不,这钱的意义,已经不一样了。
第五章 徒弟眼中的“匠人”
下午,我爸接了个电话,说是有个客户要来看货,让我跟他一起去木工房。
我心里还憋着一股劲,想跟我爸好好聊聊,便答应了。
到了木工房,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已经在等着了,皮肤黝黑,笑容爽朗。
“师父!”他看到我爸,热情地迎了上来。
“小刘,等久了吧。”我爸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指着我介绍道,“这是我儿子,李劲。”
“哎呀,这就是劲哥啊!久仰大名,师父天天念叨你呢!”小刘伸出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叫刘军,师父的徒弟。”
原来他就是刘叔。看年纪,比我大不了几岁。
“刘叔您好。”我客气地说。
“别别别,叫我军哥就行,叫刘叔把我叫老了。”刘军哈哈大笑,性格很是开朗。
很快,客户来了,是一个看起来很有涵养的中年男人,开着一辆黑色的奥迪。
他是来取那套榫卯结构书架的。
他围着书架,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戴上手套,用手触摸着木头的纹理,脸上露出由衷的赞叹。
“李师傅,您这手艺,真是绝了。”他感慨道,“我找了很多地方,都做不出这种味道。这才是真正的老手艺,有灵魂。”
我爸只是笑了笑,没说话,眼神里却透着一股淡然的自信。
送走客户,刘军兴奋地对我爸说:“师父,张总刚才又下了个单,要一套全套的红木餐桌椅,预算……不设上限!”
我爸点点头,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师父就是这样,稳如泰山。”刘军转头对我笑道,“劲哥,你是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人排着队想请师父出山。我们这不叫木工房,得叫‘李师傅非遗传承工作室’!”
他这话说得半开玩笑半认真。
“我当年跟着师父学徒的时候,他就是厂里的一把刀。什么难题到了他手里,都能迎刃而解。”刘军的眼神里充满了崇拜,“后来厂子不行了,师父也退了,我还以为这手艺就要失传了,心疼得不行。”
“前两年我开了个小厂,半死不活的。后来硬着头皮来请师父出山,没想到师父一口就答应了。”
“有了师父坐镇,我们一下子就打开了局面。现在我们不跟人拼价格,就拼手艺,拼质量。这叫什么?这叫核心竞争力!”
刘军说得眉飞色舞,我却听得心潮起伏。
我一直以为,父亲的价值,随着他的退休,已经定格在了过去。我需要做的,就是用金钱来填补他晚年生活的空白。
可是在刘军眼里,我的父亲,不是一个需要被赡养的老人。
他是一个“匠人”,一个掌握着“核心竞争力”的专家,一个值得被尊敬和传承的“师父”。
“劲哥,你别看师父现在挣了点钱,就以为他是为了钱。”刘军忽然压低了声音,认真地对我说。
“我们接的第一个大活儿,是给市博物馆修复一批清末的旧家具。那活儿又累又繁琐,钱还不多。好多老师傅都不愿意接。”
“是师父,带着我,没日没夜地干了三个月,才把那批家具修好。他说,钱不钱的无所谓,不能让老祖宗留下的好东西,在我们这代人手里毁了。”
“从那以后,我们‘李师傅’的名号,才在圈子里彻底打响了。”
刘军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爸这辈子,活的就是个‘讲究’。对活儿讲究,对人也讲究。他不是在做家具,他是在守着一门手艺,守着一份良心。”
我看着不远处,那个正在给一块木料画线的老人,他的背微微有些佝偻,但握着角尺的手,却稳如磐石。
我的心,被一股巨大的暖流包裹着。
我为我的父亲感到骄傲。
我为我之前的浅薄和无知,感到羞愧。
第六章 一百零二万的重量
晚上,家里没有开电视。
我和我爸,坐在院子里的小马扎上,中间隔着一张小方桌,桌上放着一壶茶。
我妈在屋里收拾,时不时往外看一眼,眼神里带着些许担忧。
桂花的香气,在夜色中愈发浓郁。
沉默了很久,我终于鼓起勇气,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银行卡,轻轻地放在了桌上,推到他面前。
“爸。”
我爸的目光落在卡上,没有动,只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这是……我给您和妈存的养老钱。”我的声音有些干涩,“一共,一百零二万。”
我爸握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着我,昏黄的灯光下,我看到他眼眶红了。
“你这孩子……”他喃喃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从上班第一天就开始存了。我想着,你们辛苦了一辈子,晚年不能再为钱发愁。我想让你们……过得好一点。”
我说着说着,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
这十年来的委屈、辛酸、坚持,在这一刻,全都涌上了心头。
我爸没说话,只是站起来,走到我身边,伸出那双粗糙的大手,有些笨拙地拍了拍我的后背。
他的手掌很热,掌心的老茧硌得我肩膀生疼,却也传来一股无比踏实的力量。
“爸知道,爸都知道。”他叹了口气,“你是个孝顺孩子。”
“爸,对不起。”我抬起头,看着他,“我不该怀疑你们,不该跟你们吵架。我……我太自以为是了。”
“傻小子,说什么呢。”我爸重新坐下,拿起那张卡,在手里摩挲着,“这钱,比那两辆车加起来,还要重啊。”
他看着我,眼神无比认真。
“小劲,爸问你,你觉得,什么叫‘过得好’?”
我愣住了。
“是住大房子?开好车?还是银行里有花不完的钱?”他自问自答地摇了摇头。
“对爸来说,‘过得好’,是每天早上起来,知道自己今天有活儿干,有事做。是看到一块不成形的木头,在我手里,慢慢变成一件像样的东西。”
“是别人看到我做的东西,能竖起一个大拇指,说一声‘李师傅,好手艺’。”
“是看着你妈,能开着我挣钱买的新车,高高兴兴地去跳广场舞,不用再挤那又闷又热的公交车。”
“更是知道,我的儿子,在外面有出息,懂事,知道心疼我们。”
他把银行卡推回到我面前。
“这钱,你拿回去。你爸还没老到要靠儿子养活的地步。我这双手,还能干活,还能挣钱。”
“爸……”
“你听我说完。”他打断我,“爸不是不领你的情。爸为你骄傲。你能凭自己的本事,挣下这么大一份家业,比我强。”
“但是,小劲,人不能只为钱活着。爸这辈子,没读过多少书,就认一个死理:人活一口气,手艺人活一双手。这口气没了,这手艺丢了,给再多钱,那也是个行尸走肉。”
“我不想老了,就天天坐在家里,等着你打钱回来,然后掰着指头算日子。我想活得像个人样,活得有尊严。”
他的话,像一把锤子,一字一句,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终于明白了。
我给他的,是钱,是物质保障。
而他想要的,是价值,是精神寄托,是一个男人、一个父亲、一个匠人的尊严。
我以为我在尽孝,实际上,我差点亲手“杀死”了他的“精气神”。
“爸,我明白了。”我擦干眼泪,郑重地把银行卡收了回来。
“这钱,我不拿回去了。”我说,“就放在家里,当做我们家的‘家庭发展基金’。”
“家庭发展基金?”我爸愣住了。
“对。”我看着他,笑了,“以后,您那木工房要是想扩大规模,升级设备,就从这里面拿。或者,您想培养几个新徒弟,把手艺传下去,也从这里面出钱。”
“这钱,不是给你们养老的。是用来支持你们,去过你们想过的生活,去做你们想做的事。”
我爸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他的眼眶越来越红,最后,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咧开嘴,露出了那个熟悉的,憨厚的笑容。
“好小子。”他说,“比你爸有想法。”
那一刻,院子里的桂花香,仿佛都变得格外香甜。
第七章 传承的另一种可能
中秋节那天,我们一家人,加上刘军,一起在我家院子里摆了一桌。
没有了之前的尴尬和猜疑,气氛格外融洽。
我爸喝了点酒,话也多了起来,跟刘军聊着木工的门道,从榫卯的阴阳,聊到刨花的厚薄。我虽然听不太懂,但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样子,心里比什么都高兴。
我妈则拉着我,不停地问我在外面的生活,问我有没有遇到喜欢的姑娘。
“小劲啊,你也三十五了,该成个家了。”她语重心长地说,“以前你总说要存钱,现在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了,你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我笑着点头:“知道了,妈,我努力。”
刘军在一旁听到了,凑过来说:“劲哥,这事包在我身上!我认识好多好姑娘,改天给你介绍!”
一桌人哈哈大笑。
月上中天,月光如水。
酒过三巡,刘军忽然感慨道:“师父,说真的,我最佩服您的,就是您这股劲儿。现在好多年轻人,都吃不了这份苦,静不下这个心了。我真怕,您这手艺,以后没人传下去。”
这话一出,桌上的气氛微微一沉。
我爸沉默了片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随缘吧。”他叹了口气,“这活儿,得是真心喜欢才行,强求不来。”
我看着他鬓角的白发,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这个念头,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爸,”我开口道,“要不……您教我吧?”
所有人都愣住了,齐刷刷地看向我。
“你?”我爸瞪大了眼睛,像是不认识我一样,“你一个搞精密仪器的,学这个干什么?你那手是拿鼠标、敲键盘的,拿不了刨子和凿子。”
“我可以学啊。”我很认真地说,“我小时候,不也喜欢看您在车库里敲敲打打吗?”
“那能一样吗?那是小孩子看热闹!”
“爸,我是认真的。”我看着他的眼睛,“我不是想转行当木匠。我的工作不会丢。”
“我只是想,在周末,在休假的时候,能跟着您学点东西。我不想……不想您这门手艺,真的就这么断了。”
“而且,”我顿了顿,继续说,“您不是说,人活着,得有个精气神吗?我觉得,做这个,能让我的心静下来。天天对着电脑和数据,有时候也挺烦的。”
我爸定定地看着我,眼神里有惊讶,有怀疑,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我妈在一旁,眼圈已经红了。
刘军一拍大腿:“哎呀!这敢情好啊!师父,劲哥可是高材生,学东西肯定快!这叫什么?这叫知识分子投身传统手工业,强强联合!”
我爸没理他,只是看着我,一字一句地问:“你不怕苦?不怕累?不怕手上磨出泡?”
我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怕。”
他沉默了。
良久,他才缓缓地点了下头。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却有些嘶哑。
“那明天早上六点,来工房,我先教你磨刨子。”
我笑了。
我知道,他这是答应了。
那不仅仅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应允,更是一个匠人,对自己手艺传承,找到另一种可能的欣慰。
第八章 新的旅程
假期很快就结束了。
我离开家的那天早上,天还没亮,我就被我爸从床上拽了起来。
“走了,去工房。”
我睡眼惺忪地跟着他,走进了那个充满了木头香味的“秘密花园”。
他递给我一把锈迹斑斑的旧刨子和一块磨刀石。
“手艺人的基本功,就是磨刀。刀磨不快,什么活儿都干不好。”
他给我做了一遍示范,从角度到力度,讲得一丝不苟。
晨光熹微中,我就那么蹲在地上,学着他的样子,一遍又一遍地,在磨刀石上,打磨着那把刨子。
动作笨拙,不得要领。很快,我的手就酸了,腰也直不起来了。
我爸就站在一旁看着,不催促,也不指责。
直到我终于磨出了一个勉强还算锋利的刀刃,累得满头大汗时,他才递过来一条毛巾。
“还行,有点耐心。”他淡淡地评价道,“比我预想的好。”
我知道,这已经是他能给出的最高评价了。
吃早饭的时候,我妈心疼地看着我手指上磨出的水泡。
“你说你这孩子,何苦呢?”
我笑了笑:“妈,不苦。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是真的有意思。
当我专注地做着一件事情,感受着铁器和石头摩擦的质感,听着那单调却富有节奏的声音时,我那颗被工作和数字填满的、焦虑的心,前所未有地平静了下来。
我好像有点明白,我爸说的那个“精气神”了。
临走前,我把那张存有102万的银行卡,郑重地交到了我妈手上。
“妈,这卡的密码是您生日。以后家里的开销,还有我爸工房那边需要用钱,都从这里面出。不用省,也别告诉我爸,就说是我让他随便花的。”
我妈想说什么,我抢先一步说:“您别拒绝。这钱放在我这,和我放在您这,都是我们家的钱。但放在您这,我心里踏实。”
“以前,我总想着要为你们存够养老钱。现在我明白了,一家人最好的状态,不是谁养活谁,而是我们都在为这个家努力,都在为彼此变得更好。”
“他有他的事业,您有您的生活,我也有我的工作和……新的爱好。”我笑着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这比多少钱都重要。”
我妈看着我,眼里的泪花,终于落了下来。
她紧紧地抱住我:“我的儿子,真的长大了。”
坐在返程的高铁上,窗外的景色依旧飞速倒退。
但我的心,却不再像来时那样,被一个沉重的数字填满。
它变得很轻,很满。
我打开手机,看到我爸发来的一条微信。
只有一张图片。
是我早上磨的那把刨子,被他擦拭得干干净净,静静地放在工作台上。
下面配了一行字:
“下次回来,教你推刨花。”
我看着那行字,笑了。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句承诺。
这是我们父子之间,一种新的开始。
是一份手艺的传承,更是一份爱的延续。
我的十年,换来了102万。而这个中秋,却让我明白了一个比102万更珍贵的道理。
真正的家,不是一个需要用金钱堆砌的避风港。
它是一个让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位置,活出自己价值,并为彼此感到骄傲的地方。
而我,很庆幸,我拥有这样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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