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二十六,在镇上的中学教语文。
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戴副眼镜,人看着斯文,其实就是书呆子一个。
我妈急得不行,说再不找对象,就得打一辈子光棍了。
于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相亲,就这么被安排上了。
地点在介绍人三姨家。
三姨家住在老街,那种木头房子,一脚踩上去,整个楼板都跟着呻吟。
空气里有股说不清的味道,像是旧木头、灰尘还有隔壁酱菜园子飘来的咸味儿混在一起。
我提前了半个小时到,局促地坐在那张掉漆的八仙桌旁。
桌上摆着一盘瓜子,一盘水果糖,还有一个搪瓷茶盘,上面放着几个印着大红“囍”字的茶杯。
三姨一个劲儿地给我倒茶,那茶叶在杯子里浮浮沉沉,像我那颗七上八下的心。
她说,女方是隔壁村小学的老师,人长得漂亮,性格也好,文化人跟文化人,有共同语言。
我捏着滚烫的茶杯,手心全是汗。
我能有什么共同语言?除了课本上的之乎者也,我脑子里空空如也。
门帘一挑,人来了。
跟着她妈,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的姑娘,怯生生地探进头来。
确实挺好看的。
眼睛很大,皮肤很白,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乌黑油亮。
她看见我,脸“刷”地一下就红了,赶紧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我也好不到哪儿去,感觉脸上的血全涌了上来,耳朵烧得厉害。
三姨和她妈热情地把我们往一块儿推。
“坐呀,坐呀,小王,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李老师。”
“小莉,这是王老师,教中学的,有学问。”
我们俩像两个木偶,被安排着坐在长板凳的两头,中间隔着能再坐下两个人的距离。
大人们在旁边热火朝天,说天气,说收成,说东家长西家短。
我和她,一句话都没有。
我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还有她细微的呼吸声。
我偷偷用眼角余光瞟她,她也正偷偷看我,目光一撞,又赶紧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弹开。
空气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我拼命在脑子里搜索话题。
“你……你也教书?”我终于憋出一句,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她“嗯”了一声,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教……教几年级?”
“二年级。”
然后,又是一阵死一样的沉默。
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感觉自己就像课本里那篇《皇帝的新装》里没穿衣服的皇帝,所有的窘迫和笨拙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三姨看不下去了,给我们一人塞了个苹果。
“吃苹果,吃苹果,自己人,别客气。”
我俩捧着那个又大又红的苹果,谁也没动。
那苹果冰凉光滑,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坠在我手心。
终于,她妈站起来说要走了。
我如蒙大赦,也跟着站起来。
送她们到门口,一阵风吹来,带着街上炒花生的焦香。
她自始至终没再看我一眼。
我知道,这事儿黄了。
回到三姨家,三姨叹了口气。
“小王啊,你这性子……得改改。女孩子,得靠哄,你得主动说话呀。”
我苦笑着,没接话。
我不是不想说,是真不知道说什么。
从三姨家出来,心里空落落的。
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今天是赶集的日子。
我推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心里像塞了一团湿棉花,又沉又闷。
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我真的要像我妈说的那样,打一辈子光棍?
集市上人声鼎沸。
卖菜的吆喝声,卖小吃的叫卖声,孩子们的哭闹声,汇成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我闻到了烤红薯的甜香,炸油条的油香,还有活鱼的腥气。
这些味道交织在一起,就是人间烟火。
可这烟火,好像跟我没什么关系。
我推着车,在人群里穿行,像个孤魂野鬼。
走到一个卖自家做的酸梅汤的摊子前,我停了下来。
摊主是个扎着头巾的大婶,正麻利地给人舀汤。
那褐色的酸梅汤在玻璃罐子里,飘着几颗乌梅和山楂,看着就解渴。
“来一碗。”我把车支好,递过去一个毛票。
就在我低头接碗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我旁边响起。
“王老师?”
我一愣,抬起头。
阳光从云层里钻出来,正好照在她脸上。
她的脸颊被晒得有点红,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眼睛亮晶晶的,像落满了星星。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
我脑子“嗡”的一下,有点懵。
是她。
林晚。
我的初中同学。
那时候,她坐在我前排,总扎着一个高高的马尾,写字的时候,马尾会随着她的动作一甩一甩的,像个调皮的精灵。
她学习很好,人也安静,我们几乎没说过话。
我只记得有一次,我的钢笔坏了,墨水漏了一手,她默默地从书包里掏出一包手帕纸,递给我。
那手帕纸上,印着蓝色的小碎花。
“林晚?”我有些不确定地叫出她的名字。
她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
“你还记得我啊。”
她的摊子不大,摆着一些自家做的酱菜、咸鸭蛋,还有一些针头线脑的小东西。
“你……怎么在这儿?”我端着那碗酸梅汤,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我没考上大学,就回家帮我妈看摊子了。”她回答得很坦然,没有丝毫的窘迫。
她指了指旁边的酱菜缸子,“尝尝我妈做的酱黄瓜,可脆了。”
我点点头,喝了一口酸梅汤。
冰凉甘甜的汤汁滑过喉咙,心里的那团湿棉花,好像被冲散了一点。
我们俩就这么站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聊初中的老师,聊以前的同学,聊现在的生活。
跟刚才相亲时的窒息不同,和她说话,我感觉很放松。
她好像总能找到话题,而且说的话,都让我觉得很舒服。
她问我:“王老师,你今天怎么有空来赶集?不上课吗?”
我脸一热,支支吾吾地说:“今天……调课了。”
我总不能说,我是相亲失败,出来瞎逛的吧。
她好像看穿了我的窘迫,噗嗤一声笑了。
“看你这愁眉苦脸的样子,是不是被家里逼着相亲了?”
我的脸更红了,像被火烧一样。
她却笑得更开心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猜对了?”
我低下头,恨不得把脸埋进那碗酸梅汤里。
她却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样,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说:
“没看上?”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她托着下巴,歪着头看我,眼睛里闪着光。
“那……你会考虑我吗?”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漏跳了一拍。
我猛地抬起头,撞进她那双带笑的眼睛里。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集市的喧嚣仿佛都成了背景音,全世界只剩下她这句话,在我的耳边,无限循环。
你会考虑我吗?
我像个傻子一样,愣在那里,忘了回答。
她看我这副呆样,又笑了。
“跟你开玩笑的,看把你吓的。”
她转身去招呼别的客人了,留下我一个人,心脏还在“砰砰”地狂跳。
那碗酸梅汤,后来是什么味道,我全忘了。
我只记得她说话时,嘴角上扬的弧度,和眼睛里狡黠的光。
从那天起,赶集,成了我每周最期待的事。
我总会找各种借口,在那天下午调课,然后推着我那辆破自行车,穿过大半个小镇,去到那个喧闹的集市。
我不敢直接去她的摊子,总是先在集市上绕一大圈。
买点菜,称点肉,装作一副过日子的模样。
然后,再“不经意”地晃到她的摊位前。
“林晚,今天生意怎么样?”
她每次看到我,都会笑。
“王老师,又来照顾我生意啦?”
然后,她会给我装一袋子她家自己做的酱菜,或者塞给我两个热乎乎的咸鸭蛋,死活不肯收钱。
“你教书那么辛苦,补补身子。”
我一个大男人,被她一个小姑娘说要补补身子,脸皮再厚也挂不住。
可心里,却是暖烘烘的。
我们聊得越来越多。
我知道了她喜欢看什么书,喜欢听什么歌。
我知道了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做生意,她的梦想是开一家小小的书店。
我知道了她回家,是因为她爸爸身体不好,她想留在家里照顾。
她也知道了我的很多事。
知道了我不喜欢吃香菜,知道了我的学生有多调皮,知道了我在备课时有多头疼。
我们就像两棵原本毫不相干的树,在那个小小的摊位前,根须开始慢慢地,悄悄地,缠绕在一起。
有一次,下起了大雨。
集市上的人瞬间作鸟兽散。
我帮她手忙脚乱地收拾摊子,把那些酱菜缸子搬到避雨的棚子下。
我们俩都被淋成了落汤鸡,狼狈不堪。
可我们看着对方的傻样,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雨下得很大,噼里啪啦地砸在棚顶上,像是在为我们奏乐。
我们就坐在小马扎上,看着外面的雨幕,听着雨声。
那一刻,世界很安静。
她忽然说:“王老师,你是个好人。”
我心里一动,转头看她。
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几缕发丝贴在她的脸颊上,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你也是。”我说。
我们相视一笑,有些东西,在那个雨天,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我开始给她带书。
我把我喜欢的诗集,小说,一本一本地带给她。
她会很认真地看,下次见面时,跟我讨论里面的情节和人物。
有一次,我还书给她,发现里面夹着一片干枯的银杏叶。
叶子背后,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一句话:
“今天天气很好,风里都是你的味道。”
我的心,瞬间被这行字填满了。
我捏着那片银杏叶,像捏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她的样子。
她笑的样子,她说话的样子,她低头看书的样子。
我意识到,我好像,真的喜欢上她了。
这个发现让我又欢喜又害怕。
欢喜的是,我的世界因为她,变得五彩斑斓。
害怕的是,我配得上她吗?
我只是一个穷教书的,没钱没势,连辆像样的自行车都没有。
而她,虽然在摆摊,但她那么美好,那么通透,像一颗蒙尘的珍珠,迟早会发光的。
我退缩了。
我开始刻意地躲着她。
我不再去赶集,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备课和批改作业上,想用忙碌来麻痹自己。
可越是这样,她的影子就越清晰。
我会在看到学生传纸条时,想起她写字的样子。
我会在读到美好的诗句时,想第一时间分享给她。
我会在闻到酱菜味时,想起她摊位上那股熟悉的味道。
她无处不在。
一个星期后,我实在熬不住了。
我感觉自己像一株快要渴死的植物,迫切地需要她的阳光和雨露。
我又推着那辆破车,去了集市。
我到的时候,她正在收摊。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惊喜,但很快又被一抹失落代替。
她没像以前那样笑着跟我打招呼,只是默默地收拾着东西。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走过去,声音有些沙哑。
“林晚。”
她没抬头,只是“嗯”了一声。
“我……”我想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王老师,你是不是觉得……我一个摆摊的,配不上你这个中学老师?”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Gas的颤抖。
我心里一慌,急忙说:“不是!不是的!我没有这么想!”
“那你为什么躲着我?”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直直地看着我。
那一刻,我所有的胆怯和犹豫,都被她眼里的泪光击碎了。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林晚,我喜欢你。”
我说出来了。
说完之后,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能听到风吹过耳边的声音,能听到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
她愣住了,眼里的泪水,就那么挂在睫毛上,忘了掉下来。
过了好久,她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一边哭一边笑,用拳头轻轻地捶着我的胸口。
“你这个笨蛋!你这个大笨蛋!”
我任由她捶着,心里却像是开了花一样。
我抓住她的手,把她拉进怀里。
她的身体很瘦,还有些微凉,但在我怀里,却像是最温暖的太阳。
“林晚,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我时说的话吗?”我在她耳边轻声说。
她在我怀里点点头,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记得。”
“那句话,还算数吗?”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脸上却绽放出我见过最美的笑容。
“算数。”
那天,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集市已经散了,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站在空旷的街上。
我推着车,她跟在我身边。
我们谁也没说话,但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安宁。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相亲失败后,三姨到处跟人说我木讷,说我肯定找不到对象。
这话传到了林晚耳朵里。
她当时就急了,跟她妈说:“王老师才不是那样的人,他只是不爱说话,他心里什么都懂。”
她妈问她:“你怎么知道?”
她说:“我就是知道。”
于是,就有了集市上那句“你会考虑我吗?”。
那不是一句玩笑话。
那是一个姑娘,鼓起了所有的勇气,向一个自卑又笨拙的青年,发出的最勇敢的信号。
而我这个笨蛋,差点就错过了。
我们的事,遭到了我妈的强烈反对。
她觉得,我一个中学老师,怎么能找一个摆摊的?
说出去,丢人。
“我辛辛苦辛苦把你培养出来,不是让你去找个没文化的小商贩的!”我妈在电话里冲我吼。
我捏着话筒,听着她尖利的声音,心里很难受。
“妈,她不是小商贩,她也是高中毕业,她只是……家里情况特殊。”
“特殊?有什么特殊的?不就是穷吗?我们家也不富裕,你还找个拖油瓶!”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我妈解释。
我无法告诉她,林晚在我心里,是多么美好的存在。
她读过的书,比我们学校很多老师都多。
她对生活的理解,比我深刻得多。
她就像一束光,照亮了我原本灰暗的世界。
那些天,我妈每天一个电话,轮番轰炸。
我被搞得焦头烂额。
林晚看出了我的烦恼。
她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给我做好吃的。
她会炖一锅热腾腾的鸡汤,用饭盒装好,让我带回学校。
她会把我换下来的脏衣服,拿去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
她会在我备课到深夜时,给我送来一碗甜甜的醪糟鸡蛋。
她用她的方式,无声地支持着我。
有一天晚上,我送她回家。
走到她家巷子口,她突然停下脚步。
“王老师,”她看着我,眼睛在路灯下闪闪发亮,“如果你觉得为难,就算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什么算了?”
“我们……就算了吧。我不想让你因为我,跟家里人闹得不愉快。”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锤子,重重地砸在我心上。
我看着她,看到她故作坚强的眼神背后,藏着深深的委屈和不舍。
一股怒火和勇气,瞬间从我心底涌了上来。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抓得很紧。
“林晚,你听着。”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辈子,我非你不娶。谁反对都没用。”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扑进我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带着林晚,回了我家。
我妈看到林晚,脸拉得老长,连门都没让我们进。
“我不同意!你们回去!”
我拉着林晚的手,站在门口,挺直了腰板。
“妈,今天我必须把话说清楚。林晚是我认定的人,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跟她在一起。”
“你……你这个不孝子!”我妈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骂。
我爸在一旁,不停地抽着烟,一言不发。
林晚一直低着头,手心里全是冷汗。
我能感觉到她的紧张和害怕。
我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想把我的力量传递给她。
就在我们僵持不下的时候,林晚突然抬起头,对我妈说:
“阿姨,我知道您看不上我。您觉得我配不上王老师。”
她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带着一种不卑不亢的镇定。
“我确实没上过大学,我现在也只是个摆摊的。但是,这不代表我没有追求,不代表我不懂道理。”
“我喜欢王老师,是因为他善良,正直,有才华。我跟他在一起,不是图他什么,我只是想跟他好好过日子。”
“我会用我的行动证明,我能照顾好他,我能成为他的贤内助,而不是他的拖油瓶。”
她说完这番话,整个院子都安静了。
我妈愣住了,看着林晚,眼神里充满了惊讶。
连我爸都停下了抽烟的动作,抬起头,重新打量着这个看似柔弱的姑娘。
最后,是我爸开了口。
“行了,都进屋吧。站在门口,像什么样子。”
那顿饭,吃得异常沉默。
但我知道,事情有了转机。
从那天起,我妈虽然还是没有给林晚好脸色,但也不再明确反对了。
林晚用她的勤劳和善良,一点一点地融化着我妈心里的坚冰。
她会陪我妈去赶集,帮她拎东西。
她会给我妈买新衣服,虽然不贵,但款式都是我妈喜欢的。
她会耐心地听我妈唠叨,从来不顶嘴。
过年的时候,林晚用她攒下的钱,给我爸妈都买了一套新衣服。
我妈嘴上说着“乱花钱”,但脸上,却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我和林晚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我们没有办盛大的婚礼,只是请了亲戚朋友,简单地吃了一顿饭。
那天,林晚穿着一件红色的连衣裙,没有化妆,却比我见过的任何新娘都美。
她看着我,眼睛里含着笑,也含着泪。
我也看着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得此一人,夫复何求。
婚后的日子,清贫,但很幸福。
我们住在学校分的单身宿舍里,一间小小的屋子,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就是我们全部的家当。
林晚不再去摆摊了。
她在我们的小家,开辟出了一片属于她的天地。
她用灵巧的双手,把这个简陋的小屋,布置得温馨又雅致。
她会用捡来的瓶瓶罐罐,插上从山里采来的野花。
她会用旧布料,给我们做漂亮的桌布和窗帘。
她会在阳台上,种上各种各样的花花草草。
每天我下班回家,推开门,总能闻到饭菜的香味和淡淡的花香。
林晚会笑着迎上来,接过我的包,给我递上一杯温水。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她实现了她的梦想。
我们在镇上最冷清的一条街上,租下了一间小小的铺面,开了一家书店。
书店的名字,叫“晚来书屋”。
我把我所有的积蓄都投了进去,又跟亲戚朋友借了一些。
很多人都不看好,说现在谁还看书啊,开书店,准赔钱。
但林晚坚持。
她说:“赔钱就赔钱,我就是想有个地方,能安安静静地看书,也能让喜欢看书的人,有个地方可去。”
书店开张那天,没有鞭炮,没有花篮。
只有我和她,还有满屋子的书香。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照在崭新的书架上,也照在她满足的笑脸上。
生意果然如大家所料,很冷清。
有时候,一天都卖不出去一本书。
但林晚一点也不着急。
她每天把书店打扫得一尘不染,把每一本书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没有客人的时候,她就坐在窗边,安安静静地看书,或者练字。
她的字,写得越来越好,清秀隽永,自成一派。
渐渐地,书店有了一些固定的客人。
有喜欢看武侠小说的退休大爷,有来找教辅资料的学生,还有一些像我一样,单纯喜欢文字的年轻人。
大家来店里,不一定买书,有时候只是坐下来,跟林晚聊聊天,喝杯她泡的茶。
“晚来书屋”成了小镇上一个独特的存在。
它不赚钱,但它很温暖。
它像一个安静的港湾,收留着那些在喧嚣世界里,渴望片刻宁静的灵魂。
我们的孩子,是在书店里长大的。
他叫王念晚,我给他取的名字。
他从小就在书堆里爬来爬去,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墨香。
他没有像别的孩子一样,有很多玩具。
他的玩具,就是书。
林晚会给他讲书里的故事,带他认识书里的世界。
在他的世界里,有孙悟空,有阿凡提,有爱丽丝,有汤姆·索亚。
他的童年,充满了奇思妙想。
日子就像书页,一页一页,安静地翻过。
小镇在变,我们在变,但“晚来书屋”,好像一直没变。
它就那么静静地待在那个角落,见证着我们的爱情,我们的家庭,我们的岁月。
有一年,我评上了高级教师。
学校要分给我一套大一点的房子。
我兴高采烈地跑回去告诉林晚。
我以为她会很高兴。
但她听完,却沉默了。
她看着窗外,那棵我们刚搬来时种下的石榴树,已经长得很高大了。
“我们……一定要搬吗?”她轻声问。
我愣住了。
“房子大一点,住得舒服啊。”
“可是这里,”她环顾着我们这个小小的家,“有我们所有的回忆。”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里的不舍。
我突然明白了。
对她来说,重要的不是房子有多大,而是这个房子里,承载了我们多少的爱和时光。
最后,我们没有搬。
我们依然住在那间小小的宿舍里。
儿子长大了,考上了外地的大学。
家里,又只剩下我和林晚两个人。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
我每天去学校上课,她每天守着那个小小的书店。
晚上,我们一起散步,一起看电视,一起聊聊学校里、书店里的趣事。
平淡,但很安心。
有一次,我们去参加一个同学聚会。
很多年没见的同学,都变了样。
大家聊的,都是谁当了官,谁发了财,谁家的孩子最有出息。
我和林晚,坐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像两个局外人。
有人看到我们,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
“老王,你还在那个小镇上教书啊?真有你的,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同情和炫耀。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转头看向林晚。
她也正看着我,眼神温柔,嘴角带笑。
那一刻,我心里无比地富足。
是啊,我一辈子,可能就这么过去了。
守着一个小镇,一份清贫的职业,一个不赚钱的书店,一个爱我的人。
可这,不就是我想要的幸福吗?
聚会结束,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
月光很好,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你……会不会觉得,跟着我,委屈了?”我忍不住问。
林晚停下脚步,转过身,很认真地看着我。
“王老师,”她还是喜欢这么叫我,“你忘了我当初为什么会选择你吗?”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选择你,不是因为你将来会多有出息,会赚多少钱。而是因为,在那个下着大雨的午后,你帮我收拾摊子,我们一起坐在棚子下听雨,我觉得,那一刻,很安心。”
“是因为,你把你看过的每一本好书,都拿来与我分享,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懂我的。”
“是因为,在我最害怕,最想退缩的时候,你抓着我的手,告诉我,谁反对都没用。”
她的眼眶,有些红了。
“对我来说,最好的生活,不是锦衣玉食,不是功成名就。而是,一屋,两人,三餐,四季。有书可看,有话可说,有你,在身边。”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是要把她揉进我的骨血里。
原来,我所以为的,我对她的亏欠,在她眼里,却是最珍贵的财富。
我们都老了。
我的头发白了,背也有些驼了。
林晚的脸上,也爬上了皱纹。
但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那么清澈。
儿子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大城市工作,也成了家。
他说要接我们去城里享福。
我们拒绝了。
我们离不开这个小镇,离不开这个家,更离不开那间小小的“晚来书屋”。
书店的生意,比以前更冷清了。
现在的人,都喜欢在手机上看书。
但我们还是坚持每天开门。
因为,总有那么几个老顾客,会雷打不动地来。
他们来了,也不一定买书,就是想找个地方,坐一坐,跟我们说说话。
书店,成了我们这些老年人的一个据点。
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我坐在书店的摇椅上,打着瞌C。
林晚在给我整理书架。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她还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袖子挽到手肘。
我看着她的背影,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个喧闹的集市,那个卖酸梅汤的摊子。
一个扎着马尾的姑娘,歪着头,笑着问我:
“你会考虑我吗?”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温柔地,撞了一下。
我从摇椅上站起来,走到她身后,从背后,轻轻地抱住她。
她吓了一跳,回过头来。
“干嘛呀,老不正经的。”她嗔怪道,脸上却泛起了红晕。
我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在她耳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
“林晚,谢谢你。”
谢谢你,在我最窘迫,最自卑的时候,选择了我。
谢谢你,用你的爱和温柔,填满了我平淡的岁月。
谢谢你,让我这一生,如此圆满。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她的手,覆在了我的手背上。
她的手,已经不像年轻时那么光滑了,有些粗糙,但很温暖。
我们就这么静静地抱着,感受着彼此的温度和心跳。
窗外,有孩子们的笑声传来。
风吹动着树叶,沙沙作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夹在她还给我的那本书里的那片银杏叶。
叶子背后,我用笨拙的字迹,回了她一句话。
那句话是:
“风里有了你的味道,天气,才算真的好。”
是啊。
有你在,一切,都刚刚好。
我的一生,好像都在重复着遇见她的那一天。
那天下午,阳光懒洋洋的,我刚从一场失败的相亲里逃出来,心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块湿漉漉的海绵,又沉又闷。
推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我混在赶集的人潮里,像一滴水汇入大海,毫无目的,也毫无方向。
然后,我就听到了那个声音。
“王老师?”
一抬头,就是她。林晚。
她站在自家的摊子后面,阳光给她镶了一道金边,额角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脸颊上,眼睛亮得像两颗黑曜石。
她问我,相亲是不是没成。
我窘得像个被当场抓住偷糖吃的孩子。
然后,她就那么笑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我:“那……你会考虑我吗?”
就是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我死水一般的心湖,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D。
后来,我们真的在一起了。
我妈一开始是不同意的。她觉得我一个吃“公家饭”的中学老师,怎么能娶一个摆地摊的?
她不知道,林晚的世界,远比我那三尺讲台要宽阔得多。
她读过的书,能从她的摊位排到集市口。她对人情世故的通透,是我这个书呆子拍马也赶不上的。
为了让我妈接受她,林晚默默地做了很多。
我妈爱吃镇东头那家的麻花,她就每次赶集都绕远路去买。
我妈腰不好,她就托人从城里买来据说很管用的膏药。
她从来不说自己做了什么,只是用行动一点点地暖着我妈那颗已经有些僵硬的心。
终于有一天,我妈看着正在厨房里忙活的林晚,叹了口气,对我说:“这个丫头,是个好丫头。”
我知道,我们过关了。
我们的婚礼很简单,就在我家的小院里,摆了几桌酒席。
没有婚纱,没有钻戒。
林晚穿着一件她自己做的红裙子,头发上别了一朵小小的栀子花,那是我们院子里开的。
她笑着,闹着,给每一位客人敬酒。
我看着她,心里涨得满满的。
我觉得,我拥有了全世界。
婚后的日子,清贫,却充满了细碎的快乐。
我们在学校分的宿舍里安了家。那房子很小,小到我们转身都怕撞到对方。
可就是那么小的空间,被林晚打理得井井有条,充满了烟火气。
她会在窗台上种一排多肉,绿油油的,看着就让人心情好。
她会用碎布头给我缝一个可爱的笔筒,上面还绣着我的名字。
她做的饭菜,永远都合我的胃口。
我常常在想,我上辈子是积了什么德,才能娶到这么好的姑娘。
后来,我们用攒下的所有钱,加上跟亲戚借的,开了那家“晚来书屋”。
书店的位置很偏,生意也很冷清。
但我知道,那是林晚的梦想。
我愿意陪她一起,守护这个不切实际的梦想。
没有客人的时候,我们就一人捧着一本书,坐在窗边。
阳光照进来,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和书本的油墨香。
那一刻,世界很静,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我觉得,这就是岁月静好。
儿子出生后,这个小小的家,变得更加热闹了。
他是在书香里长大的孩子,身上总有股干净好闻的味道。
林晚教他认字,给他讲故事。
我则负责教他爬树,掏鸟窝。
我们的生活,就像一首舒缓的散文诗,没有波澜壮阔的情节,却充满了温暖的细节。
时间过得真快啊。
一转眼,儿子也长大了,去了远方。
书店的生意,越来越差。
我们的头发,也开始变得花白。
小镇上的人,来了又走。
只有我们,和那间“晚来书屋”,还固执地守在这里。
有时候,我会坐在书店门口的台阶上,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
我会想起很多年前,我也是这样,茫然地走在人群里。
是林晚,像一束光,照亮了我,把我从人群中拉了出来。
她让我知道,原来生活,可以这么有滋味。
原来爱情,可以这么美好。
前几天,我整理旧物,翻出了一个铁皮盒子。
打开一看,里面是我和林晚这些年写的信。
那个时候,没有手机,没有微信。
思念,只能靠一笔一划地写在纸上。
我出差去县里培训,她会给我写信,告诉我家里一切都好,告诉我窗台上的多肉又开花了。
她在信的末尾,总会画一个笑脸。
我看着那些已经泛黄的信纸,看着那些熟悉的字迹,眼眶就湿了。
我拿着信,去找正在院子里晒被子的林晚。
“老婆子,你看,我们年轻的时候,还挺浪漫的。”
她接过信,戴上老花镜,一封一封地看。
看着看着,她也笑了,眼角泛起了泪光。
“你这个笨蛋,”她说,“当初追我的时候,话都说不清楚,没想到写信还挺像样的。”
我挠挠头,嘿嘿地笑。
是啊,我是个笨蛋。
如果不是她的勇敢,我们可能就错过了。
我常常在想,缘分这个东西,真的很奇妙。
如果那天,我没有相亲失败。
如果那天,我没有去赶集。
如果那天,我没有在那家酸梅汤摊子前停下。
那么,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我不敢想。
我只知道,遇见她,花光了我所有的运气。
那天下午,我睡了一个很长的午觉。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集市。
人声鼎沸,阳光刺眼。
我看到一个年轻的自己,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满脸的迷茫和失落。
然后,我看到她,扎着高高的马尾,穿着碎花衬衫,站在阳光里,对我笑。
她问:“你会考虑我吗?”
我看到那个年轻的自己,愣在那里,像个傻子。
我着急地在梦里大喊:“快答应她!快啊!你这个笨蛋!”
然后,我就醒了。
一睁眼,就看到林晚坐在我床边,正拿着扇子,轻轻地给我扇风。
看到我醒了,她笑了。
“做噩梦了?一头汗。”
她拿起毛巾,温柔地给我擦脸。
我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已经不像年轻时那么柔软了,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林晚,”我看着她,很认真地叫她的名字。
“嗯?”
“下辈子,你还考虑我吗?”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角的皱纹,像一朵绽放的菊花。
“考虑。”她说,“不过,下辈子,你得主动点。”
我笑了,把她的手,贴在我的脸上。
窗外,蝉鸣阵阵,阳光正好。
我知道,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离不开她了。
我的生活,因为有了她,才变得完整。
她是我平淡岁月里,最耀眼的光。
也是我这一生,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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